這麼長的埋伏時間裡,除非主將命令,他的部曲從來不多說一句話,現在卻突然建言。呂蒙側眼一看,隻覺得那個佰長的眼裡幽幽的,冒著青光,雖然掩飾,卻忍不住往金餅的方向看。光那地上一攤,已經是尋常兵卒一輩子也拿不到的財寶。更重要的是,他們遠在城外,對麵又是異鄉來客,背景不明,完全處在法外地帶。在這裡殺人越貨,哪怕是軍隊,也很難指摘。
果然,另一邊,也有一位士兵說了:“你,過去,把那邊的包袱也打開。”他拿刀身朝其中一位黑衣人肩上沉沉一拍,幾近杖打,對方隻能踉蹌著聽命。
“你也去!”還有更多士兵在叫喚。
未頃,幾個布包都已經在地上攤平。諸般物什其實不多,但在過半的夜色裡,都顯得熠熠生輝。尋常人都能認出來的,有絲綢兩匹,青銅熏爐一隻、豆燈一隻,玉佩、玉環、玉璧數枚,盒子,奩子,件件數來,有一二十件東西。
“醃臢東西,這幾個是什麼人,竟有這麼多寶物。一定是圖謀不軌!”那佰長惡狠狠說完,竟一腳把身邊的黑衣人踹倒在地,又踩上兩下。其他士兵也紛擾:“快殺了!”“留不得他們!”還有人說,既已攔截下來,根本就不需要知道原來要送給誰了。
如果從高處俯視,會發現這隻精銳小隊,忽然變得有些混亂,像一朵逐漸彌散開的雲。圍著展出的財寶,所有人似怒似喜,似驚似恐,保持一段距離,卻又被牢牢吸附在那安全範圍之外,嗡嗡嚷著,失去原本的秩序。
“你們彆亂來,這人的命不要了嗎!”黑衣人首領也緊張,刀在士兵的脖子上又緊了緊,快要嵌進肉裡。連那士兵自己也慌起來,喊著讓同僚停手,卻沒有一點效果。
這時候,人命已經不重要了。
呂蒙的聲音,終於壓下來:“大家跟隨呂某這麼久,應當知道,好處都是大家的。但殺不殺,什麼時候殺,這裡隻有我說了才算。”話語並不激昂,卻將士兵們鬨哄哄的聲音削去一半。他們依然貪婪,卻停住了刀兵。
但這能控製多久?
——他沒有把握。
這是江東軍製的特點決定的。孫策早期依附袁術,隻帶千餘兵馬南下,幾年之間,席卷江東,之所以動作這麼快,就因為他沒有完全憑借自己去籌兵募糧、擴大勢力,而是放任大小將領、宗帥、豪強加入,各自領兵,各憑本事。所以直到現在,在豫章、鄱陽、丹陽各郡,將領各自掃蕩山越、討叛亂、平豪族的,繳獲的兵員資糧大部分都可以留下自用,隻要拿小部分上繳地方。
猛虎雖強,唯有四爪;狼豕分食,眾數百千。這就是為什麼孫家雖然橫行殺戮,人心惶惶,卻始終能保持脆弱平衡的一個原因。
呂蒙就是這裡麵的一隻狼——目前還是不太起眼的一隻。原因很簡單,他的部曲繼承自姐夫鄧當,原來就是彆部司馬編製,僅僅是很小一支。後來蒙孫權垂青,讓他吞並了另外幾支部曲,才有現在的狀態。但呂蒙沒有家底背景,兵卒吃穿用度,一心所係,唯有功績和掠奪,這裡麵掠奪還占得多數。
像這種法外之地裡的不明人士,身懷重寶,後無靠山,簡直是肉已經掉進豺狼嘴裡,就算是主人也很難讓它們吐出來。
但它們畢竟還沒有吃。就這一點顧忌,已經能看出來呂蒙和其他將領的不同。
就在這微妙懸置的關口,卻是劉基打破了局麵。
“諸位兵官先彆急著動手,財寶雖貴,乾不乾淨倒是另說。”
他主動從藏身處走出來,一介布衣之身,片甲未穿,但聲音朗朗。
還是佰長先說話:“公子這意思,金子還能有不乾淨的?”
劉基肯定道,“自然會有。要是由龍紋花穗荒帷罩著,金銀錦帛羅綺裹著,受那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護佑,長期和金身共置,甚至覆在五體七竅之上,那是不是能說——不潔?”
士兵裡當然有人沒聽懂的,但也有有見識的人,低低傳幾句話,便有人驚呼一聲:“這些……難道是明器?”
話剛出口,在月過中天的夜裡,紫林莽莽,忽然就隻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公子,請……請把話說清楚。”有人膽子壯的,低低說出。
“看玉是比較明顯的。”劉基從士兵手裡接了個火把,快步走到攤開的寶物旁邊,以火光虛指其中一塊翠綠色的玉璧,“這片玉璧上布滿整齊的穀紋,‘穀所以養人’,五穀豐登,天下豐饒,所以穀紋玉璧規製崇高,常常作為王公子男的葬玉使用。玉可保屍身不腐,死者前胸後背以及其他部位用這樣的玉璧覆蓋,再用織物編聯,就如一件玉甲。你們想象一下,這枚玉璧被扒下來之前,那貴胄的屍身還是鮮活的;扒下來的時候,才在眼皮底下腐化成泥。”
最後一段劉基沒見過,現編的,為了強化描述效果。他跟呂蒙交換一個眼神,見呂蒙表達感謝地微微點頭,但同時,臉色也有點發青。
自有漢以來,神鬼之說不絕如縷,上至君王,下至黎民,蔚然成風。畢竟前有高祖斬白蛇而起,後有漢武因巫蠱之事前後誅連數萬人,要說完全不相信,也絕非易事。雖然喪亂以來,“天師”倒了,人禍橫行,殺人有如屠狗,但要說挖墳掘墓、背棄祖宗的事情,仍然會讓一般老百姓心裡發涼。
“至於其他這些,青銅器、漆盒,既然放在一起,大體也是同類。上麵一般有字,要是仔細看看,不難判斷。”
“那,那,就算其他的都是,金子總沒什麼問題吧?這金子難道也能看出來曆?”佰長猶不死心,從牙縫裡顫顫地擠出一句話來。
“我剛才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劉基一邊說,一邊看那幾個黑衣人。他們就像是被打蔫了一樣,沒什麼反應,隻有首領還在緊緊控製著人質,卻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我想的是,這黃金是不是長得有點奇怪?一麵光潔下陷,顯然在熔鑄時是一體成型;另一麵卻是凹凸不平,碎塊嶙峋,像經過了增補剪裁。會變成這副模樣,隻有一種原因:就是這金餅的重量必須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甚至不惜多次返工。大漢以孝治天下,唯有王侯將相,祭祀先祖,才會有這樣繁複的要求。”
劉基略微停頓,然後才字字落下:“這奉天祭祖所用的足赤黃金,今日現身於此。更可能是代代流傳下來呢,還是被生挖出來的呢?”
士兵們終於漸漸安定下來。但如果說原來的安靜是紀律肅然,那現在,倒不如說有種噤若寒蟬的意思。漢人篤信魂靈,詛咒故事又聽得不少,隻覺得幽幽的有東西飄在金銀各色物件上,冷不丁的,便在人耳邊吹氣。
但是懼又生怒,所以當呂蒙答應黑衣人不殺他們的時候,幾個士兵瞠目結舌,卻又不敢發作,隻是緊緊盯著自己的長官。呂蒙卻不理,讓黑衣人把人質放了,棄了刀,跪坐於地,將最後的疑團和盤托出。
曹操到底要將這些明器送給誰?
黑衣人遞上一卷貼身的竹簡,蠟封未動,上麵確實蓋著司空府印。呂蒙原本就判斷這事情和曹操有關,這下便做了準。但這大大方方留著印戳在上麵,送來的財物又出乎意料,帶了一層陰冥氣息,這就和原本預想的私底收買、暗中策反,有點微妙的差異。
要不要把信簡拆開來看,就看黑衣人給出個什麼答案。
與之同時,劉基卻在細細查看那些送來的東西。他本出身貴胄,這些器物和他的距離總比平民百姓要近一些;加上性情簡易,又多經變故,彆人害怕的東西,他自己不一定有感覺。最重要的是,這裡頭至少有一件彆人都沒太留意到、他卻特彆留心的物件。呂蒙把他找來,大概也是因為這一點淺薄的見識。
尋常百姓都知道金銀稀罕,但亂世年頭,卻沒幾個人親眼見過更加貴重的漆器。“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百裡千刀一斤漆”,製漆之事,無論是原料、用人、工序、巧藝,都靡費甚巨,尤勝金玉。而在這些展出的物件裡,就有一枚銀釦金箔貼飾漆盒。
貼金做成山嶺斜木、奔鹿走獸的形象,銀釦收邊裝飾,漆色爍然,盒體堅實輕盈。劉基從未見過這種級彆的漆器,知道它價值連城,但終究是物欲淡泊,他更關心的,還是裡麵有沒有裝著東西。畢竟有識者就會明白,其他東西都隻是陪襯,這盒裡裝著的,才表明真正的意思。
打開來,卻是隻有一味藥材:當歸。
另一邊,黑衣人和彆部司馬計較妥當,正襟危坐,沉沉托出一句回答,卻讓呂蒙和劉基兩人,分彆心裡都起了波瀾。
他說:“司空府指名道姓,讓小人把這些東西送給建昌都尉——東萊太史慈。”
<圖片TXT無法顯示.jpg">銀釦金箔貼飾漆盒,複原品,金飾圖案是敲成發絲厚度的金箔再貼上去的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0-08
呂蒙少時不僅不讀書,還不怕死。《三國誌》載:蒙年十五六,竊隨(鄧)當擊賊,當顧見大驚,嗬叱不能禁止。歸以告蒙母,母恚欲罰之,蒙曰:“貧賤難可居,脫誤有功,富貴可致。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