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燃略一沉吟,取出一方手帕繞在手上,搭了下那女屍的脈。
這女子死去已久,自然是沒有脈搏的,卻能探出她生前經脈細弱,絕非練武之人,其間卻盤踞著一股陰寒之力,便是隔著手帕也能感受到那股寒意。
她取出一枚烈火旗所製硫磺丸,將手帕取下引燃,待見它燒成了灰燼,將之揚入溪水之中,方看向韋一笑,淡淡道:“韋蝠王,你瞧這女屍可像是被你吸血而死的樣子?”
其時正值午前,陽光正好,然而此處樹木眾多,樹椏橫斜,枝葉披拂,層層遮擋之下,映到地麵上便隻有參差不齊的光斑了,落在人身上不但覺不出日光的溫暖,反而更添詭異之感。
韋一笑驟然被葉燃這麼一問,麵色大變,轉頭看了一眼那女屍樣貌,頓時和以往無數次他為緩解自己經脈中縈繞的寒毒之苦,擄來吸血而死的人重疊了起來。
自葉燃為他祛除寒毒以來,他早已深悔當年濫殺無辜的作為,此時乍見,不由得心中一痛,當即雙膝跪地,道:“教主,此事非我所為。”
葉燃點了點頭,這一個月來韋一笑天天跟在她身邊辦事,連湖心島都沒有離開過,這事自然不是他做的,但是……
“旁人卻必定以為她是青翼蝠王韋一笑所殺。”她抬起頭注視著山崖的另一側,仿佛透過厚厚的石壁,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昨日葉燃他們四人離了洞庭湖,輕功全力施展開來,當真是疾逾飛鳥。途中隻在明教聯絡點中休息了一次,葉燃亦拿到了最新的傳訊彙總。
襲擊武當的人用的也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功夫;
昆侖派逃得太快以至於幾乎沒有正麵交鋒,但據掌門白鹿子回憶,他回頭時無意間看到了其中一人的光頭戒疤;
崆峒和華山兩派傷亡慘重,幸存下來的弟子記憶混亂,有人說對手使的是武當劍法,也有人說對手用的是少林棍法。
峨眉派未曾與人動手,而此時看來,少林派這邊,幕後黑手顯然是打算栽贓到明教了。
明教眾高層所擅武學各不相同,要偽造也不大容易,唯有韋一笑的吸血特征顯著——齒痕、全身失血,屍體冰寒。
這具女屍顯然就是他們事先布置的“罪證”之一,若是再往前去,多半還能找到一兩具少林寺僧人的屍體,上麵亦必定有特征顯著的傷痕。
若不是他們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動身,搶先一步趕到現場,對方還沒來得及動手布置,隻怕這口黑鍋是要被扣得嚴嚴實實的了。
葉燃略一沉吟,便命韋一笑先往來路,去迎洪水旗新任掌旗使吳勁草所領的五行旗隊伍。
其中有韓千葉給她打包送過來的原六扇門中最善追蹤尋跡的一名捕快,以及外門中新抓……新收的一名大盜,此人被六扇門通緝多年,始終不曾落網,也算得上是個角色了。
這兩個多年死對頭通力合作,世間便沒有他們尋不到的活人了,將他們帶來此處,說不得還還能查勘出更多訊息。
韋一笑知道此事重要,耽誤不得,當即領命去了。
葉燃帶著楊逍範遙二人,涉過溪水,朝足印所去的方向,一路追蹤而去。
※
這座野山並不算高,卻山勢連綿,占地極廣。
因而山腳的那條大道繞的那半圈,幾乎已和鄰縣道路的總長度持平了。
若非本地善於攀援的山民,極少有人知道,在背陰的那一麵,陡峭的山壁如同之下,還有著一條激流洶湧的河流,迢迢而過。
而連本地山民都無從知曉的是,在幾乎接近河麵之處,被上方陡峭的山岩所遮擋住視線的地方,竟有著一個山洞。
洞口處垂著數根粗壯的藤蔓,如同一麵簾幕,將洞口遮得嚴嚴實實,若非從河中向上仰望,是決計發現不了此處還有一個山洞的。
而那河流又十分湍急,尋常人下水便會被衝走,就算看見了山洞,也沒那本事爬得上來。
就算是無所不能的教主,在水性精熟這一點上,隻怕也比不過自己罷,黛綺絲不無自豪地想著,隨即又沮喪地垮下了肩膀。
要是教主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落到這種境地吧。
她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走到山洞角落,那裡躺著一個光頭和尚,臉色蒼白如紙,臉頰深深凹下,左邊衣袖空蕩蕩的,竟是已經沒了左臂。
黛綺絲探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之處滾燙如烙鐵,再去觸他鼻息,亦是熾熱無比,不由得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自昨日午間遇襲至今,已過去了整整一日。
她心中深信葉燃一旦得到消息,必定會前來救她的,而葉燃一到,任何困難自然迎刃而解,因而雖然獨自身陷此處,心中倒也沒有特彆擔憂。
但是空智和尚現在這個樣子,怕是不一定能等得到教主他們前來啊。
黛綺絲雖然不大愛動腦子去想這中原武林的種種利益糾葛,卻也明白眼前這個空智和尚在少林寺的地位頗高,他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對明教而言還是頗為重要的。
因而她跑路的時候還是順手拉了空智一把,誰知和尚斷臂之後功力大失,兩人跌進河裡,幸虧她水性夠好,和尚少了一個胳膊之後也輕了不少,遂找到這個山洞,兩人艱難地爬了進來暫時安身。
大概是受傷失血又著涼了的關係,和尚沒多久就開始發燒。
黛綺絲臨行前也是被葉燃楊逍乃至胡青牛塞滿了各種應急藥物的,然而一路打鬥遺失了不少,跌入河中又被浸濕了不少,如今唯一還不曾失效的藥物竟隻剩胡青牛特意給她做的“癢癢粉”了。③
據說撒在身上,“就是死人也要被癢得跳起來大叫”(胡青牛語),這樣的東西給和尚用了,不會醒過來就一掌劈死她罷?
但是她好像隱約也聽範遙提起過,這“癢癢粉”是胡青牛年少時做給自家妹子玩鬨用的,因怕小孩兒玩鬨的時候弄到自己身上,因此所用的俱是藥材,對人體並無傷害,其中幾味甚至有著活血化瘀的功效。
隻是正常人也不會用這等東西來治傷就是了。
然而此時此地,她卻也是沒法子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和尚發燒,活活燒死在這裡罷。
遂雙手合十朝和尚拜了三拜,嘴裡嘀嘀咕咕地將“癢癢粉”的由來以及諸般作用全都說了一遍,最後方道:“我數三聲,你若不出聲就是同意了,醒過來可,可莫要打我。”
話音未落,忽然見和尚猛地張開了眼,眼中精光閃爍,竟似是有殺意透體而出一般,嚇得黛綺絲往後一跳,掌中已扣住了葉燃給她的毒火彈。
卻見和尚又垂下了眼,片刻方又抬起來看向她,宣了聲佛號,道:“多謝女施主相救,那癢,那藥還請放心施為。”
空智在少林寺出家已有二十年之久,但在出家之前他曾經縱橫七省十三道的綠林巨寇,一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出家前的本事卻不曾全然丟下。④
他發燒是真,昏迷卻是假。
自進了這山洞後,黛綺絲所作所為俱都被他看在眼裡,若是對他有半點殺心,此時人早已橫屍當場了。
直至此時空智方確信黛綺絲對他的確不懷惡意,方假裝醒了過來。
他失了一條左臂,倒還是小事,若是再不醫治,隻怕是連命都保不住了,因此縱然如黛綺絲所說會奇癢鑽心,怕也是隻得咬牙強忍住了。
黛綺絲對胡青牛所出的藥物極有信心,覺得空智多半是熬不住這癢的滋味的,唯恐他暴起傷人,遂將藥粉放到他麵前,自己退到洞口,道:“大和尚你自己上藥罷。”
若是空智熬不住要打她,她就翻身跳進河裡,料他也不敢下水,這世上可沒幾個人能在水裡勝得過她。
她自覺將此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正在得意間,忽見洞前垂下的藤蔓無風自動,更有一個陌生的男聲在上方大叫,“是這裡了!此處果然有藤蔓來回刮擦的痕跡。”
又有另一個同樣陌生的男聲反駁道:“分明是我先發現壁上水草有斷痕,和你又有什麼乾係?”
黛綺絲心中一驚,聽那兩人話中意思,竟是自己不慎留下了蹤跡以至於被追到此處,當下又恨又氣,雙掌一翻,一對“分水峨眉刺”已然悄然落在了掌中。⑤
她朝空智比了個手勢,自己悄然潛到洞口右側伏了下來,隻待外麵的人進來便立時攻其要害。
空智亦將那“癢癢粉”的藥包持在了手上,若是有人進來,他便一把撒出去,隻是……他看了一眼全神貫注的黛綺絲,眼中竟微微浮起了一絲笑意,到時候多半要殃及池魚了。
山洞內空智和黛綺絲兩人凝神預備對敵,誰知外麵那兩人竟是絲毫沒有要下來的意思,已從六扇門曆年懸案吵到了元廷貪官汙吏和苛捐雜稅,越吵越是起勁,竟像是全然忘記了下麵還有個山洞,山洞中還有可能要找的人一樣。
黛綺絲亦是越聽越奇怪,這種熟悉的思路,這種奇怪的對話,她仿佛常常在哪裡聽到過類似的。
正在思忖間,忽然又聽一人在頂上怒道:“你們兩個有完沒完?我妹子到底在不在下麵?”聲音中略帶著一絲嘔啞,卻熟悉無比。
黛綺絲一聽之下當即大喜,轉頭朝空智道:“大和尚,是我哥!來救我們了!”
空智嘴角微抽,他自然也認得楊逍的聲音,畢竟是連著將自己氣吐血兩次的【我佛慈悲】人啊!⑥
隻是沒想到那麼個【我佛慈悲】的光明左使,竟然和眼前這個幾乎毫無心機的紫衫龍王是兄妹麼……
正在思忖間,卻聽見又一個女聲發問道:“黛綺絲,是你在裡麵嗎,受傷了沒,要不要緊,誰在你邊上?”
聲音柔和宛轉,不帶半點煙火氣,但她問到最後一句話時,空智亦忍不住心頭一凜,竟有些慶幸自己並不曾向黛綺絲出手。
黛綺絲在一旁卻是喜不自勝,立時揚聲大叫道:“是我,我沒受傷。”頓了一頓,又道:“是大和尚受傷了!”
又轉頭囑咐空智道:“大和尚你稍等一下,我先去見我家主上了。”
說罷俯身鑽出洞外,攀著兩根藤蔓便向上爬去,不多時便已不見了蹤影,唯見藤蔓晃動。
空智默然片刻,忽地搖頭笑了起來,將那包“癢癢粉”收入了懷中。
果然不多時便又見那藤蔓晃動,自上麵下來了數名精悍漢子,手中分彆持著數件形製古怪的器物,當著他的麵將其拚接起來,便成了一具形如小兒背簍卻遠為寬大的器具。
那幾人中似是小頭領的漢子朝他道了聲“得罪”,便輕輕地將他抱起放入那筐中,隨後幾人合力,一人在前,三人在後,輕輕鬆鬆地便將空智自崖底運到了崖頂之上。
空智一眼望去,悚然而驚。
隻見滿山遍野,高高低低地站滿了身著明教服式的五行旗中人,總有數百人之多。
立在崖頂的數人,他卻也是認得的。
此時正被黛綺絲撲在懷中又哭又笑撒嬌的白衣女子,便是明教現任教主葉燃。站在她身側的兩名俊美青年則是光明二使楊逍和範遙,又另有兩人站在更遠些,正在低聲交談的男子,一人是青翼蝠王韋一笑,另一人倒是眼生不曾見過,想必也是明教高層之一。
空智一眼掃過,垂首豎掌朝葉燃行了一禮,道:“謝過葉教主救命之恩。”
葉燃亦還了一禮,道:“武林同道,份所應為,空智大師無需客氣。”略頓了一頓,又道:“我觀大師傷勢不輕,不妨先在本教營地略作休憩?”
空智尚未來得及答話,黛綺絲已經替他應了下來,“好呀好呀,大和尚傷得很重,我差點就要給他用癢癢粉了!”說著說著又委屈了起來,撲到葉燃懷裡,嗚嗚咽咽地道:“主上,你看我的手,都擦破了。”
一旁楊逍被她視若無睹了半天,此時終於忍無可忍,插話道:“再不上藥就要痊愈了是嗎?”
黛綺絲氣得跳起來便要去打他,剛走了兩步,眼前不知怎地忽然一黑,人竟暈了過去。
葉燃接住她,把了個脈,朝楊逍做了個安心的手勢,道:“無事。”
這一日一夜裡黛綺絲連遭驟變,體力精神消耗極大,此時心神放鬆,便昏睡了過去,於身體倒是一件好事。
葉燃又轉向空智,道:“黛綺絲平日裡多有些小孩子脾氣,若有冒犯大師之處,還請見諒。”
空智微微一笑,道:“葉教主說笑了,貴教龍王天真爛漫,義氣深重,正是我輩性情中人,等她醒來,老衲還要當麵謝過救命之恩。”
言下之意便是答應在明教營地暫駐了。
葉燃亦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朝他頷首為禮,抱著黛綺絲飄然朝營帳而去,自有旁人前來安排空智的住宿治傷等諸般事宜。
卻說黛綺絲心神一安,這一覺便睡得十分黑沉香甜。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有人進來看她,給她掖了掖被角,又出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有人進來了,在她身邊低聲交談著,她的意識中仿佛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快點醒過來聽聽”,另一個說“不嘛不嘛繼續睡嘛”,她隻覺得十分有趣,朦朦朧朧地笑了起來,身旁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
有一隻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額頭,柔軟又溫暖,她下意識地把那隻手抓下來,放在臉頰邊壓住,嘟嘟囔囔地道:“娘親,陪我啦。”
便覺得那手微微一僵,隨即便有個氣急敗壞卻仍然努力壓低了的聲音道:“教主,你看你把她慣得!”
哼!她翻了個身,把手抓得更緊了,也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之中。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外間天色已經全黑。
黛綺絲隻覺得仿佛做了一個非常長又非常溫暖的夢,雖然不記得是什麼了,心中卻殘留著極其美好的感覺。
她伸了個懶腰,才從床上翻身下來,梳洗已畢,抓了個守在外間的教眾,問明葉燃等人正在營中議事,便徑直去了。
守在大帳外的教眾見黛綺絲過來,麵露笑意,卻不敢說話,隻掀開簾幕示意她自行進去。
黛綺絲便知道此間所議之事自己亦可旁聽了。
她緩步走入帳中,隻見此次隨葉燃前來的明教高層皆在其列,唯有末位坐著兩個眼生之人,但看服色也知是本教中人。
又一眼瞥見空智和尚倒也得了張軟榻,倚靠在其上。
黛綺絲見他麵色雖然仍是蒼白,卻已經有了一絲血色,遂高高興興地朝他揮手打了個招呼,見他亦合掌回禮,方坐入了自己的座椅之上。
卻聽方才被她打斷的韋一笑繼續道:“……唯金門主尚不知下落。”
黛綺絲一聽到金九齡的名字,頓時便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狠狠一掌擊在桌上,道:“金九齡這叛徒!”頓了一頓,又複惡狠狠地道:“若我再見到他,定要教他受那千刀萬剮,烈火焚身之苦!”
她此話一出,眾人儘皆愕然。
那坐在末位之人卻跳了起來,大聲抗辯道:“金總捕頭義氣深重,才不會做這等事!”
黛綺絲雙眉一豎,正要反駁,坐在那人下首的另一個男子卻嗤笑了一聲,懶洋洋地道:“我早說過,你們六扇門沒一個好東西,都是替韃子賣命的走狗!”
先一人又轉頭同他分辯,兩人爭吵起來,一時間倒把黛綺絲拋在一邊了。
這兩人一開腔,黛綺絲倒也聽出這便是先頭在山洞外吵吵嚷嚷的那兩個男子了,若非他們尋蹤覓跡先找到了自己,且不說還要多受多少罪,單是大和尚那傷情,也未必撐得到救援到來。
因而倒不曾對他們生出什麼惡感來,隻是她方才這石破天驚地嚷嚷了一嗓子,帳中如楊逍範遙等親近之人,早已拿眼去看葉燃了,蓋因皆知金九齡乃是明教高層之中,唯一由她親自帶入明教之人。
隻是葉燃臉上不見絲毫慍色,仍是笑盈盈的,一雙妙目卻轉向了一旁的空智和尚,顯然在等他開口說什麼。
空智自受傷之後,高僧的架子是再也提不起來了,反倒是青年時混不吝的習氣漸漸漲了回來。
他本來還略存著些看明教笑話的心思,被葉燃這麼一看,心知再也躲不了事兒了,遂長宣了一聲佛號,道:“還是讓老衲來說罷。”
雖因斷臂重創之故,中氣不足,卻難得心氣平和,與此前在君山大會上那等睚眥必較的樣子幾乎判若兩人。
作者有話要說:“獅子吼”也是武俠常見的設定了,有時候出自少林寺,有時候沒出處,有時候很高深,有時候普通,這裡隻取其眾多功能中的“振聾發聵”這一項應用。
②“打狗棒”和“打狗棒法”的設定來自金庸武俠世界,多部裡都有提及
③“癢癢粉”是民間傳說和各類裡常有的東西,和胡青牛的關係以及活血化瘀什麼的都是我的私設
④空智在原書中沒有出家前的背景介紹,這裡的綠林巨寇雲雲都是我的私設
⑤【我佛慈悲】是前綠林巨寇空智大師想對楊左使罵一些不太文明的話,但他現在是出家人不能罵,但他又很想罵……所以用【我佛慈悲】代替了,這是我的私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