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氏話音落處,眾人一片唏噓。
燦爛陽光爬過地板,落在她銀色發梢,折射著微光,她已是花甲之年,雖頭發全白,眼角皺紋寫著歲月的痕跡,但看起來身體很硬朗,精神也不錯,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那些淹沒在歲月裡的往事,誰都沒放過,也沒放過這個人。
“不是。”
她似乎知道彆人在想什麼:“我知道,你們多多少少會為我歎一聲可惜,但我並沒有揪住經年過往不放,也沒有被困住,除了亡夫新死那幾年難挨,情傷過後,其實過的還不錯。”
她視線落在晉薇身上,聲音輕淺——
“那段時間,我仇恨困窘,輾轉反側,一夜一夜的睡不著覺,和你一樣,我想不通。想不通這世道,想不通這人性,明明所有人都為話本子裡的善良感動,明明所有人都歌頌美德,為什麼到了生活裡,卻挑剔這些善良的人太死板,不懂變通,勸他們改過?是世道就是如此,還是單隻我們倒黴?”
“我日複一日審視身邊人和生活,每一天都在心裡提出不同的疑問,想出答案,過後又覺得這個答案不對,重新尋找另一個,我好像世上那個最糊塗,最蠢笨的人,總是被各樣人事影響左右,全然沒自己的主意,覺得天地之大,唯我渺小的像個塵埃。”
晉薇眼神怔怔。
這些話簡直說到了她的心坎裡,因她現在就是如此,往前走會懷疑,往後退會懷疑,好像所有道路都是向她打開的,又好像所有道路都不對,她不敢往前邁,不敢有任何選擇,到底哪樣正確,這個選擇真的是基於自己內心麼……
太多太多疑問,太多太多煩惱,外人看起來她在庸人自擾,她卻覺得自己怯懦愚笨,可即便如此,也不願意渾渾噩噩,像浮萍一樣隨波逐流,隨便就做了選擇。
穆氏垂眼:“那時的我,最需要的其實是時間。疑問和否定,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隻要你敢於提問題,勇於在這些答案中思考選擇,終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力量,你會知道你到底是誰,知道你為什麼而活,知道你未來想要什麼,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走,自此不會再迷茫,不會再不安,你要做的,隻是找到你自己。”
“我們不能保證每一次都做出了對的選擇,任何人都不能保證,我們隻有努力,把選擇做對。你會明白,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阻礙你的未來,你麵臨的問題隻有一個——你想不想。你若想,所有困難都不是問題,你若不想,也僅僅是因為你自己內心不想,與其它無關。”
這些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雲山霧繞,但當事人知道對方在說什麼,朝慕雲也知道。
這是一個過來人,對年輕人的安慰。
人是在思辨中成長的,小時候接受各種知識,師長會告訴你要這樣做,不能那樣做,怎樣是對的,隨著慢慢長大,總有那麼一個階段,你會懷疑,這樣真的是對的麼?師長就不會犯錯誤,說的全都是至明真理麼?朋友或其他人表達有反差時,到底該認同哪一個?
今天覺得這個說的對,明天覺得那個說的也有道理,那我呢,真正的我的思想,在哪裡呢,遇到不同的事,我該怎麼辦?
這其實就是一個找到自己的過程,太多人會為此焦慮,著急想要打破困境,但其實不必著急,不斷的思辨,不斷的否定和選擇,終會塑造出你與眾不同的人格,這個過程可能有些長,可能會痛苦,但隻要走過去,你就會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朝慕雲看著廳堂中滿頭銀發的老人,能從她的平靜眼眸裡,淺淺笑紋裡,看到她的豁達和通透,隻是有些可惜……
穆氏摸了摸纏腕間的小蛇:“隨著年紀漸長,我一麵照顧孩子們,一麵用心經營生活,也得到了很多樂趣,我有我的花園,有孩子們承歡膝下,每逢年節,丈夫教過的弟子也會來看我,聊些經年,可惜……我還是忘不了他。”
再之後,她就不怎麼說話了,就連剛剛這些話,若不是看著晉薇和江項禹實在可惜,她都不會多言。
晉薇帕子掩麵,哭得悄無聲息,江項禹對著穆氏,認真的叩了三個響頭,額頭抵著地板,久久未能起來。
他們對接下來的事,已有所預料。
果然,穆氏非常配合,交代了所有案件細節,包括那張覆在死者頭臉的素帕,那是湛書意生前最喜歡的帕子,她心中的確沒有愧疚或後悔,殺人就是故意,甚至覺得這些人臟,惡心,不配她再看一眼。
所作所為,皆為祭奠,對亡夫,也對過去的歲月。
穆氏在自己的口供上簽押,認罪非常痛快。
她認完罪,目光安靜平直的看向朝慕雲:“事情一碼歸一碼,這些事跟小輩們沒關係,隻是我自己過不去。”
朝慕雲知道她在說什麼,這個案子雖然事涉多年前湛書意之死,但的確和他中兒女小輩沒有關係,穆氏故意先假死,再來做這些,就是要完全斬斷,不牽連彆人。
“我知。”他微頜首。
穆氏微笑,似鬆了一口氣:“若天下都是你這樣的好官,該有多好。”
朝慕雲卻感覺到不對勁:“阻止她——”
但已經來不及,穆氏狠狠捏了下小蛇身體,力道顯然控製過,小蛇並沒有受傷,但受到刺激,條件反射放出毒牙,咬了她一口。
穆氏倒地,小蛇嚇的不行,從她身上掉下來,慌不擇路的遊走,廳堂一片驚亂,夜無垢一看不好,趕緊拿出之前準備好的網,眼疾手快將蛇兜住,不讓它在受刺激的情況下傷害到彆人。
耽誤這一刻,穆氏就更不可能救得了了。
她艱難呼吸,視線環視衝過來想要扶起他的江項禹和晉薇,甚至提著袍角跑過來的朝慕雲和眾皂吏,眼底有濕潤的光:“你們都是好孩子……此生有憾,終是做了不好的事,但我不悔……”
“不要告訴我的兒女……沒必要再傷心一次……若可以,請將我骨灰撒進江河,我應過……他,春雨湖畔,來生緣長。”
穆氏很快沒了呼吸,雙目闔上,表情安詳,唇角甚至帶著笑,好像她不是自殺解脫,是帶著好心情,去見一個很久不見的人。
廳堂沒有人說話,皂吏很快在朝慕雲的示意下過來,尋到一塊木板,一塊白布,木板用來暫放穆氏屍身,白布則蓋在穆氏身上。
白布拉過穆氏上身,蓋住頭臉的時候,江項禹跪在穆氏身前,哭紅了眼。
“本案至此,無有任何疑問,可以封存結案,凶手屍身,家人可帶回安葬。”
朝慕雲看向江項禹:“穆氏與你有師徒之情,餘下種種,皆由你操辦吧。”
江項禹認真的朝朝慕雲行了個禮:“多謝大人。”
“人生漫長,總有風雨,也總會見雲散霧開,日後記得,謹言慎行,”朝慕雲話說的很慢,眸底似有淡淡微芒,“你之努力付出,定有回報。”
江項禹怔了一下,不知想了什麼,再抬頭看朝慕雲時,整個人的精神都有些不一樣,似下了什麼決心:“多謝大人提點,我……我知道了。”
案子破解,曲終人散,穆氏屍身被江項禹安排抬出,其他嫌疑人們被安排到另外房間,對幾個案件細節進行詳述,看有無錯漏,口供簽押後即可遣散,每個人什麼心情不得而知,有新人反應卻是相當明顯的。
曲才英回過味來,看著對卷宗,做最後整理得朝慕雲,表情相當不善:“感情朝主簿這是一切胸有成竹,還順便翻了個舊案,想讓我們做見證。”
破案不容易,翻案更不容易,前者需要證據確鑿,後者則出證據確鑿外,還需有官員見證,至少三方簽章,這是製式流程。
這種事吃力不討好,大半遇到了隻有往外推的,沒有積極攬事的,很難湊齊人,朝慕雲倒好,趁著賭局機會,竟然把這件事給做成了,還算計了他!
他這次大張旗鼓的來,外麵可都看著呢,如今證據確鑿,事實明顯,他怎麼理直氣壯拒絕?以後這官場還混不混了?
李淮也想明白了,倒是得意的緊,大理寺又長臉了,氣死你個破師爺!
“怎麼,破案平冤,我等職責所在,不應該麼?”
曲才英是京兆尹最得用的心腹師爺,能坐穩這個位置,當然靠的不是蠢,是正經有腦子的,知道這案子證據確鑿,每個環節鏈條都能連起來,攻擊無用,隻是意難平,陰著眼:“我還以為若真存在凶手,一定是晉千易呢,他最近在跑官,隻他最迫切。”
這個不用朝慕雲提醒,李淮都知道:“你可拉倒吧,他瞧著是比彆人急切一些,但跑官的事,單急這一兩天有用?誰卡著那個時間了,必須立刻完成?鹽道的官不是到現在還沒定呢,有必要為此立刻殺人?晚兩天能礙著什麼事?”
晉千易的確應該著急,也迫切,但並沒有一個固定的截止日期。
最初他聽著案件消息,也有這個懷疑,還一度為朝慕雲擔心,不過他手裡有彆的事,無法關注整個案件,也沒去了解所有細節,沒想到這病秧子根本沒有被亂七八糟的線頭影響。
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人。
曲才英陰著眼:“都是你們大理寺的人,你當然要護,行了,這事也完了,我先走了,流程走完,需要簽章時喊我。”
“走什麼走,到你走的時候了麼?”李淮拉住他,“先前打了什麼賭,你裝什麼不得記了?”
曲才英:“行行行,你們厲害,我不跟你計較了,行了吧?”
“不行!”李淮瞪眼,“一句話就想打發我們,沒門!現在給我行禮,麻溜的,以後見著我,見著我們大理寺的人,都得退避三舍!”
曲才英咬牙:“我說李胖子,你可彆得寸進尺!”
李淮:“怎麼,敢賭不敢認?”
曲才英眯眼:“嗬,這個案子,還要不要我簽章了?”
李淮怔了一下,火氣就上來了:“你敢威脅我?今天所有一切,你可都是看到了的,該你乾的事,你敢不乾?不怕我把事捅到京兆尹麵前麼!”
“你去啊,看我怕不怕,”曲才英臉色更陰,“你還真以為我混到今日,沒點真本事?”
二人說話就要吵起來,朝慕雲朝一邊厚九泓使了的顏色。
厚九泓正興奮的看熱鬨呢,他以前最怕見官,什麼官都怕,都不愛靠近,可最近給病秧子當門房,跟著皂吏們被病秧子使喚,見了不少的官,發現也挺有趣的,當官的也是人,也有亂七八糟的小心思,也愛八卦,就是少有在人前表現出來,這種吵架熱鬨,他怎麼能放過!
不過這病秧子,才是最壞最狠的,有機會,誆騙的人團團轉,沒機會就製造機會,反正就是在坑人。
這眼神他再明白不過。
當時賭約是順勢而應,病秧子答應的時候,隻是有信心能贏,順便搞些彩頭,但其後案件發展,讓他有了另外的算計,故意羞辱彆人,有意尋麻煩交惡,可不是官場混的好的辦法,不若改作它用,比如不讓這姓曲的沒臉,讓他見證案子並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