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小孩爬山不是件簡單的事,好在賈政有錢有人,賈環爬了一小段就累得挪不動了,讓來信背著繼續往上,途中累了就在草亭小憩一會,用些茶點。
行至一半,賈環已經耷拉著腦袋趴在背上睡著了,賈政看看身後滿頭大汗的賈寶玉,畢竟平時鍛煉的少,也怕他著涼,忙拉過來問他情況,又探手摸摸他後背,還行。
“可還堅持的了?要是不行,讓侯寧背你,這會累著了等到寺廟就沒力氣看了,吉祥樓的菜也沒心思吃了。”
“好吧,”賈寶玉點點頭,看向賈政拄著的拐杖,“老爺你呢?這路長,不要傷著腿腳,要不喊個竹轎子?”
孩子體貼自己,賈政還是很受用的,不過自打來了他就在找機會鍛煉,難得爬山,不想隨便放棄,笑嗬嗬道,“你父親我還年輕呢,老驥伏櫪都誌在千裡,何況我這年齡?”
“老兄說得對,咱們啊就是不能服老,”身後一氣喘籲籲的胖子插話道。
賈政打眼看過去,差點沒被晃瞎眼,這是他第一次見著比賈寶玉飾品還多的,層層疊疊的項鏈手環,連戒指都套了五六個,有翡翠鑲金的,有累絲嵌寶石、鬆石的,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都金燦燦的,連衣服都繡著金線,從上到下,沒有什麼搭配可言,主打就是一個貴字。
旁邊跟著的子侄見著賈政震驚的眼神,都忍不住掩麵,連齊腰高的小孫孫都低下了頭。
“這位兄台,怎麼稱呼?”賈政拱手。
“鄙姓吳,吳天佑,老兄稱呼我一聲老吳就行。”吳天佑停下來,手撐腰喘著道。
吳天佑?宮中吳妃他爹,吳妃是潛邸老人,育有五皇子,所以哪怕吳家隻是地主,在京中也是一號人物。
賈政看看他身後跟著的竹轎,“在下榮國府賈政,吳兄也是去靜安寺?”
“原來是賈兄,失敬失敬,對,今日是來給我那外孫祈福的,賈兄呢?”吳天佑倚在旁邊樹乾,才算緩過來,打開扇子猛扇了幾下。
“帶兩孩子來走走,聽聞靜安寺梅花開得好,來看看。”
“賈兄真是妙人,”見賈政不解,吳天佑笑道,“能帶著娃娃來賞花,可見是有情趣的,我老吳也最喜歡帶著子侄到處走走,喝酒那些有什麼意思,今日我們撞著,看來賈兄何該是我老吳的朋友。”
聽到這話,吳家子侄們都抬起頭來看向賈政。
“那我們一塊走吧,邊走邊聊。”賈政見兩幫人站著把路都堵住了,建議道。
老吳走得辛苦,每挪一步,都仿佛用儘全身力氣,賈政忙把拐杖遞過去,問道,“吳兄為何不坐竹轎啊?”
這話可捅馬蜂窩了,隻見吳天佑皺著一張胖臉,肉都擠成一團了,小眼眯著,“我家老妻說我太胖了,晚上床榻占了大半,把我趕出外間去住,我一個孤孤單單淒淒涼涼的,連被窩都沒人暖了,所以我立誌要減肥。”
“以後我爬山不坐轎,吃飯就吃一碗。”
賈政看看他的體型,腦海裡浮出後世大如洗手盆的碗,有心勸他大基數減肥彆太猛,看他累得夠嗆,身後子侄們也都一臉著急,便道,“吳兄,你見多識廣,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嗎?”
“瀑布不是布,豆娘也非娘,所以竹轎怎麼能稱得上轎呢,上無遮蓋,下無腳踏,轎子都恥於與它為伍,那不過是個椅子而已。”
話音一出,其子侄下人都紛紛附和,一副確有其事的樣子。隻賈寶玉驚詫的看了他爹一眼,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老爺。
“果真如此?”吳天佑早已累的不輕,隻是狠話撂下,又在子侄麵前,強撐著罷了,這會有人遞梯子,有些猶疑的問道,見賈政一臉正氣的點頭。
“那我就坐了啊。”說著迫不及待的上了轎子,靠著椅背,長舒一口氣,“賈兄,實話說,我還真是累,再不坐估計都上不到山頂了。那可不行,我和賈兄一見如故,如何能不一起上去拜拜,讓佛祖見證我們的情誼呢。”
見他佛祖隨口掛在嘴邊,賈政也不知他是真信還是假信,說假吧,人家是為皇子來祈福的,那是家族三代富貴的保證,說不信把這麼張口就說出來,他無奈搖搖頭,有種找回後世口花花死黨的感覺。
吳家是地主,也經商,主要還是地主,賈政對這時代的物價租賦有些疑問,剛好趁機請教。彆看老吳不著調的樣子,說起地裡的事,那是頭頭是道。旁人看著一個在轎上,一個在轎下,可能有些不妥,吳家子侄都準備攔個竹轎給賈政了,隻兩人不在意,聊得興致勃勃。
賈寶玉靜靜的聽著,才知道原來農民辛辛苦苦一年,不過果腹而已,碰上災年還得鬻兒賣女。他在書裡也念過“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這是第一次聽經曆過的人說,偏吳老爺表情豐富、口才了得,說得人如臨其境,更覺淒慘。想起之前他賭氣說,實在不行就去種地,現在看來何其可笑?何其不知民生?
“你怎麼哭了?”吳家子侄裡那齊腰高的小童悄悄摸了過來,見賈寶玉聽得眼眶泛紅,大呼問道。
賈寶玉有些不好意思,“我被風迷了眼。”
小童戳穿他,“你是不是覺得那些農民很慘?”
“嗯。”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是這麼覺得的,我娘說有些人眼窩子淺,跟個水窪似的,所以容易哭,有些人深的像井,所以不哭,都是正常的。而且當農民真的好累好可憐的,所以以後我一定要當個好官,對農民好一些,”說著皺了皺眉頭,歎口氣,“可是好官很難當的。”
“你呢?你以後想做什麼?”
賈寶玉從沒想過以後,以往不覺得,在小童清亮的目光多少有些慚愧,期期艾艾道,“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沒事,你可以慢慢想,我爺說不用急,大器晚成。”小童很豁達的說道,踮著腳尖拍拍寶玉垂下來的手,沒把這放在心上,自覺聊過理想的他們已經是朋友了,於是掏出荷包裡的糖塊分享給賈寶玉和剛睡醒的賈環。
“所以現在是夏秋兩稅法。”聽了一路,賈政總結道。
“對,可實物可金銀。”
眼見靜安寺在望,兩人才意猶未儘的住嘴,吳天佑在門前下了轎,拉著賈政歎道,“賈兄真是我的知己,彆看我子侄多,這些不肖子沒一個耐心聽我說地裡的事,要我說,我們老吳家就是從地裡出來的,就是天僥幸成了貴人,根子也還是在地裡,說得不好聽,從祖輩開始就在地裡刨食,我現在得閒還會在院裡倒騰點菜地,種的好極了。賈兄有空,一定要來嘗嘗。”
“天天說,誰耐煩聽啊。” 後頭有子侄低聲嘀咕。
“誰?”吳天佑回頭,子侄們齊齊退後擺手,露出一齊腰小童。
賈政望過去,隻見那小童留著壽桃頭,五官長得和吳老爺如出一轍,虎頭虎腦的,二月底的天還冷著,他走得頭冒熱氣,衣袖卷起,露出一截紅活圓實的手臂。
“賈兄見笑,這是我不成氣的孫子,大名吳攀峰,小名狗兒,”吳老爺佯怒實則顯擺,看得出這孫子很得他意了。
“我已經八歲了,你答應姥姥,不在外邊說我小名的,”小童大聲反駁。
“賈兄是我兄弟,不是外人,”老吳說錯話,連忙哄他,讓他彆告訴姥姥。小童趁機談條件,讓吳老爺答應了一係列不平等條約,看得旁邊的賈寶玉和賈環目瞪口呆,原來還可以這樣?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