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抵達終點的人群癱了滿地,咬牙堅持的那口氣泄了後，誰也沒有力氣去喝水吃東西。
一眼望去，河流旁的草地上躺滿精疲力儘的士兵,他們後方還有源源不斷的人正在龜速挪動，趕上最前端梯隊的腳步。
但即使如此,也沒法掩蓋另一點——有人掉隊了，而且不是少數。
雖然最前方的士兵們選擇折返幫助掉隊的那些士兵，但這畢竟是一個數萬人的隊伍。
當它隻是一個數字時,大部分人會覺得也就那麼點,但當它從數字變成活生生的個體時，數萬人足以連綿不絕的鋪滿他們今日走過的那段路。
調度數萬人的隊伍需要細化到隊長、連長、排長，才有可能讓它指哪打哪。
而這支新兵蛋子跟老兵油子組成的軍隊,大部分剛上任的什長連自己手下的兵都認不清，這麼一通趕路後,隊伍秩序早就散得不成樣子了。
基層指揮軍官沒法將每個士兵形成一個整體，問題自然就出現了。
大規模的士兵掉隊，隻有最出色和堅持下來的那一批趕上了領頭的梯隊,其他人則要麼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自暴自棄；要麼是徹頭徹尾的老兵油子，抱著法不責眾的念頭直接摸魚。
即使“逃兵”的威脅懸在頭頂，依舊無法逼迫他們突破體力極限。
體力被壓榨得一乾二淨，即使是鳳曉也沒有例外，頂多比其他人多走了兩步,躺到了陸宜修身旁。
陸宜修的目光還在黑壓壓撲倒在地的人群上徘徊，身旁突然響起一片重物落地聲，扭頭一看，鳳曉帶頭,金鎏意他們緊隨其後，全躺平了。
陸宜修收回視線，蹲下身，戳了戳鳳曉的臉上那一道道汗漬：“感覺怎麼樣？”
鳳曉仰頭看著最後那抹晚霞在天邊拂過，白晝的餘韻徐徐飄散，他低聲悶笑了起來，聲音裡全然是放鬆和暢快：“爽！”
感覺整個身體都脫離控製的金鎏意瞪大眼睛，很想扭頭看一看鳳曉此刻的表情，但因為沒力氣轉動脖子而選擇了放棄，那股震驚和不敢置信強烈的回蕩在他心中，恍若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地獄般的拉練生涯。
這不是一切的結束，而是地獄的開端。
這個認知讓金鎏意一瞬間思考起了辭職回家啃老的可能性——他好歹也是個世家子弟，家裡有錢又有閒，何苦遭受這種折磨？
但這個念頭在腦海裡轉了一遍，以更快的速度消散了。
大鳳王朝正處於改革的關鍵點，抓住機遇的人能脫穎而出，施展抱負，迎來遠比以往更為遼闊的天地。
金鎏意的野心不允許他放棄，尤其是他已經獲得了鳳曉信任的情況下。
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曆史上，想建功立業，想脫離世家的局限……
欲取之必先予之。
金鎏意閉上眼睛，放棄了對明天的展望，他現在就想好好休息。
耳邊的對話仍在繼續，那位曾經震動京師又如流星般消失的天才正語氣輕鬆的說著些什麼。
怪不得陸家大少爺的名聲那麼響亮，金鎏意生出了些許景仰，然後認真一聽他的話，表情漸漸凝固了。
“爽完了就處理下正事吧，”陸宜修有一下沒一下的戳著沒力氣反抗的鳳曉，微妙的心情愉悅了起來：“這一趟下來，也就剩下幾千個……”
陸宜修眺望不遠處還在拚儘全力跟上來的小黑點們，覺得幾千個應該還是有的。
事實上，眼下這躺了滿地的人滿打滿算也就個一千來個，算上還沒放棄的那些，應該還能再湊一千，三萬多個士兵最後跟上的也就兩千來個，其餘的全落在了後頭。
鳳曉不為所動的“哦”了一聲，張嘴就喊工具人：“金鎏意……”喊了一半想起工具人跟了全程累成了狗，遂換了個人使喚：“阿潘，你安排人去把那些掉隊的送回軍營。彆讓他們到處亂竄。”
金鎏意聽到這裡，瞳孔地震，力竭的身體裡不知道打哪冒出了一股力氣，讓他成功轉過頭，盯著風輕雲淡的鳳曉道：“不是說按逃兵處置嗎？這就送回軍營了？”
你知道我們幾個人為這次幾萬人的軍隊出行付出了多少心血嗎？
那些日夜不眠、挑燈夜戰，生怕出什麼問題的畫麵浮現在金鎏意眼前，這句話險些脫口而出，質問小皇帝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不過求生的本能幫他克製住了這股衝動，他委婉的換了個說法：“陛下一定是說錯了吧？隊伍才剛出發，怎麼就回軍營了？”
鳳曉殘酷的打破了他的幻想：“沒說錯，你也沒聽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鳳曉：“幾萬人的軍隊光吃喝拉撒就是個問題……”
金鎏意的表情有些扭曲，合著他現在知道這是個問題了？那當初又是哪個小機靈鬼說要這麼折騰的？
大概實在太累，金鎏意的表情管理徹底失控，內心想法明晃晃的擺在他臉上，不過鳳曉體貼的裝作沒看到，繼續解釋他：“我需要最優秀的那一批士兵，所以總得想個辦法把這些好苗子挑出來。”
金鎏意腦子裡飄了一連串需要馬賽克的臟話，深呼吸數次，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才懷揣著最後一絲希望道：“既然好苗子已經挑出來了，那明天是不是就不用趕路了？”
鳳曉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人選好了，還要練兵，我隻要最優秀、最有紀律的士兵，你們眼下還達不到我的要求。”
金鎏意仰頭看天，帶著滿腔真誠，勸告鳳曉：“其實真沒必要把幾萬人都拉出來搞這麼大規模的測試，勞民傷財，浪費人力物力……”
鳳曉壓根沒聽他的，跟陸宜修道：“效果很好。”
陸宜修看了眼滿地躺著的“屍體”，覺得這個效果未免好過頭了：“明天你們還能站起來嗎？”
躺在地上的鳳曉陷入了沉思。
事實證明，隻要往死裡操·練，一切皆有可能。
雖然這些人一到地，就躺下了，活像是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但等躺了一會，火堆上的魚湯散發出誘人清香時，有人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動彈了一下。
在香味中，人們突然意識到，好渴、好餓、好累、好困……身體上所有的感知都叫嚷了起來，彰顯存在感。
鳳曉顫巍巍的站起來了，在燒開的水桶裡打了滿滿一壺水，一飲而儘後，又將目光挪到了香氣撲鼻的魚湯上。
陸宜修淡定的揭開蓋子，拿勺子喝了一口，然後在一堆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頭也沒抬的提醒他們：“桶裡的水喝完了，趕緊再去打水來燒，水壺都空了，明天你們不喝水了？”
眾人互相對視了一眼。
有人疑惑道：“沒人給我們準備這些嗎？”
陸宜修輕輕吹著滾燙的魚湯，反問道：：“誰給你們準備？”
眾人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怎麼看怎麼拉仇恨的陸宜修身上，畢竟眼下也隻有對方一個閒人，那這個問題的答案豈不是已經擺在他們麵前了？
鳳曉咳嗽了一聲：“趕緊去打水，把明天喝的水準備好，還有其他人，都打算在草地上睡一晚上了是吧？會抓魚的去抓魚，會生火的去生火，實在什麼都不會的就給我去搭個帳子，把晚上睡覺的地方折騰出來。”
躺在地上精疲力儘的眾人：？
金鎏意緩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從躺改成了坐，兢兢業業的貫徹工具人的身份：“都彆愣著了，趕緊動起來，彆偷懶，不然等會沒水喝，沒東西吃，沒地方睡的可是你自己！”
在金鎏意他們的催促下，滿地躺著的人總算慢吞吞活過來了，就是行動間總有僵屍的既視感，關節僵硬，乾起活來一頓一頓的，活像是有人稍稍用力一推就會倒下。
最先爬起來的那些人有幸喝到了早已準備好的涼白開，不過準備的涼白開隻有一大桶，所以慢了一步的其餘人不得不忍著口渴趕緊生火，不少人倒是毫無顧忌的想喝生水，隻是被金鎏意他們攔了下來。
在工業革命的發展過程中，醫學和衛生體係的進度也沒落下，至少人們知道喝生水容易生病，不過大部分普通人很少會顧及這個，實在口渴了喝點河水、井水都是常有的事情。
但這支隊伍好歹是皇帝陛下親自帶隊，還附贈了一群世家子，難免對這些方麵有更高的要求。
一簇簇篝火升起，沒有工具，就直接就地取材，削個大木盆隔著火燒開水，一群有叉魚經驗的士兵下了河，拿著武器眼疾手快的叉魚，另一邊沒手藝的士兵在砍樹撿柴，而晚上睡覺的地方更是極為潦草，把草一鋪，再驅個蟲，就算完事了。
河邊熱鬨了起來，精疲力儘的人們趕鴨子上架，應付突如其來的野外生存項目。
不過所幸他們對生存環境的要求不高，所以湊合一下，喝點熱水，吃點乾糧，少數還能吃上幾塊魚肉，就心滿意足了。
期間像什麼木盆被燒了個大洞，導致水嘩啦啦的往下流這種小意外層出不窮，倒是轉瞬拉近了所有人的距離。
普通人的幸福總是很簡單，折騰了半天，就著熱水吃乾糧時，氣氛突然溫馨了下來。
扯著大嗓門聊聊彼此的往事，再聊聊方才的糗事，距離瞬間拉近，連帶著白日裡的奔波似乎都化作了不值一提的過往……
不不不，這玩意可沒法不值一提。
熱鬨的對話聲不知不覺小了下來，眾人的目光時不時朝某個方向瞥。
金鎏意偷摸朝那個方向看了好幾遍，忍不住低聲對同樣在啃乾糧的鳳曉道：“要是我沒看錯的話，陸大人麵前擺著的是紅燒肉，白切雞，炙烤黑魚，番茄炒蛋，白玉酒？”
他咽下口水：“看起來像是直接從酒樓打包的，聞起來……”可真香啊。
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是什麼？金鎏意眼下深切體會到了。
在一群饑腸轆轆隻能啃乾糧的人麵前，吃一頓豐盛的晚飯，這得需要多麼強大的心理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