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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燃冰 觀乎 72155 字 1個月前

“你是……”女人接下來的話到了嘴邊,卻遲遲沒說出來,或許是說不出來。

裴令冷冷地看過去,目光陰狠。

“養不熟的狼崽子……”楚風荷喃喃開口,“你有什麼資格置喙裴家的事情?以為你會幫裴予質重新變回正常人,你卻做了些什麼?”

想起來了啊,那更好了。

裴令盯著這位“母親”,問道:“您說,我做了些什麼?”

楚風荷連憤怒都是內斂的,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你讓他從一個不吭聲的怪孩子,變成了敢和父母作對的人。”

“作對?”裴令真實地笑起來,“那我功德無量了。”

麵對他的瘋癲,楚風荷愈發冷靜。

“生日那天他幫你藏玩具,被發現之後,他竟然找到我們,想把東西要回去。”女人語氣中透著不理解,“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懂得玩物喪誌的道理,也明白被收走的東西是不可能再要回去的,是你求他幫忙的。”

那個魔方。

裴予質拿走,卻聲稱不小心弄丟的那個魔方。

所以裴予質騙了他……騙了他……

生日宴那天夜裡,裴予質回來得晚,是因為去找父母索要東西。平日裡從來不違背父母意願和規則的人,竟然主動去討要一個破舊的玩具。

“那幾年,裴予質為了你的事情來找過我們多少次,你要裝作不知情嗎?”輪到楚風荷質問他,“就連安排你出國的時候,他甚至想要和你一起去。”

裴令身形一晃,扶住了沙發才堪堪站穩。

和他一起出國?

這聽起來比他重生了都荒謬。

他甩了甩痛到極點的腦袋,竭力維持冷靜:“不可能……你編也編得有邏輯一些吧?他為什麼要做這些,我隻是一個影子而已……”

“你應該是,可你沒能做到。”楚風荷上前一步,語氣沉下來,“你是個失敗品。”

失敗品?

裴令沒反駁這句話,可雜亂的思緒都因為這句話而集中了。

他想起來了,自己支開其他人,原本是打算做什麼。

鬆開扶著沙發的手,他一點點站直了,將呼吸調整回平穩的狀態。即使頭依然像要裂開似的疼,即使耳邊依然尖銳嗡鳴著,他也不會被影響了。

“假裝站在關心裴予質的立場上,來指責我,是不是感覺很順心啊,母親?”

他叫出了曾經的稱呼,輕蔑地問:“你又何嘗不是一個失敗品呢?”

裴令抬手,將早就掰直的鋼針直直捅進楚風荷的頸側。

女人兩眼瞪大,卻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而無法動彈。

鋼針完全沒入了皮膚,但沒能紮準動脈。於是裴令用力拔了出來,又捅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每一下都冷靜到了極點。

楚風荷逐漸失去力氣,被黑色長裙包裹的身體,逐漸坍塌,變成一座肅穆的肉體墓碑。

裴令鬆了沾滿鮮血的手,冷眼俯視著,看血在地上越淌越多。

“放心,你是第一個,下一個會輪到楚澤,之後是裴先。”他轉了一下用力過度的手腕,語氣釋然,“原本安排在婚禮那天的,但機緣巧合,提前就提前吧。”

楚風荷說不出話來,隻能死死地盯著他。

“看我乾什麼?要不我給你笑一個?”

裴令其實是想開玩笑的。

可他的精神已經支撐不起一個玩笑了,話音落下之後愣神了片刻,竟真的覺得有些好笑。

嘴角上揚,眼裡也浮現了星星點點的笑意,他從輕笑逐漸瘋癲,直到笑彎了腰。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突然轉過身去,看向一直都站在那裡的幻覺。

年輕的裴予質就那麼靜靜注視著他,一如既往地包容。

在他還是少年時,發現自己逐漸控製不住對裴予質的喜歡,一個人關在房間裡,無論怎麼暗示自己,都無法壓抑心裡那無以名狀的感情,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下賤到喜歡上害他成為玩具的根源……

在那個時候,幻覺裡的裴予質也是這樣看著他的。

他輕歎一聲,開口道:“這麼多天了,一直假裝沒看見你,你不會生氣了吧?”

裴令臉上濺了血點,有些癢,他抬手抹了抹那裡,卻讓臉上染了更多的鮮紅。那張臉在紅色的襯托下顯得明豔了很多。

“生氣也沒關係,你也是要消失的。”他道,“彆再出現了,隻要你還存在,就證明我是個瘋子。”

“可我不想變成瘋子啊,哥哥。”

他蹲下身,一手按住楚風荷瀕死的身體,另一隻手將胸針拔了出來。

然後朝著幻覺走過去,聲音溫柔了幾分:“過來,讓我殺了你。”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抱歉,最近真的很卡卡卡……裴令終於還是碎掉了……我也碎掉了……最近精神狀態不是很好的樣子……

第86章 讓你自由

裴令的眼睛裡進了血,視野被一片紅色覆蓋。

他根本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就看見自己正騎在裴予質身上,雙手掐著對方的脖子。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裴予質的臉,卻隻能看見一雙冷如冰霜的眼神。

耳邊除了嗡鳴聲,還有強烈的心跳聲,擋住了一些人說話的聲音。

“彆……”

“裴予質……殺……”

“主角……”

裴令手上用了全部力氣,手腕卻突然被什麼溫熱的東西碰了一下,恍惚間鬆懈了一瞬。

就在這麼一刻,混亂的腦海裡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他為什麼能夠觸碰到幻覺?

人聲衝破了雜音,係統在他腦中狂喊:“彆殺他!他是真的裴予質!殺了主角你也會沒命的!”

手腕上的溫熱的觸感離開了,裴令感覺到自己的臉被人碰了碰。

他猛然收回手,整個人頃刻間脫力。

徒勞睜著雙眼,卻無法辨認眼前的人是否真實,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也沙啞到不成聲。

原本想叫一聲“哥”的。

“你太累了。”身下的人開口,“睡一覺吧,好嗎?”

裴令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那隻手就摸到了他的頸側。輕柔地摩挲了兩下,按住他的後頸往下壓,他整個人都撲在了裴予質身上。

背上被拍了拍,就像在哄他睡覺一般。

裴予質輕聲道:“閉上眼睛休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裴令不肯閉眼,他潛意識裡還認為有事情沒完成。

在血色的世界中,他抓緊了裴予質的衣領,想開口說話,用儘了力氣也沒能說出隻字片語。

“睡吧。”裴予質輕拍著他的背,一股難以抵抗的昏沉將裴令徹底吞沒。

見身上的人閉上了眼睛,那些癲狂與不安都被掩蓋住,裴予質才抱著裴令起身,將人放在了沙發上。

身體依然殘留著窒息感,裴令剛才用了全身的力氣,是真的想殺了他。

裴予質不明白緣由,也不感到失望與憤怒,他隻知道裴令累了,或許也病了。

會客室的門仍然關著,原本等在門外的人都暫時被他支走了。

而裡麵的一切都發生得很安靜,他獨自進來時,裴令已經安靜地完成了殺人。

不算完成。

裴予質安置好裴令之後,來到母親身前。

楚風荷還沒有死,手掌竭力捂著流血的傷口,可是失血過多,很快就沒了力氣。那些血不停從指縫間湧出,落在黑色的衣裙上,像隱形了一般。

裴予質蹲下來,伸手替母親按住了傷口。

可他神情依然淡漠,看著傷勢,平靜開口道:“父親在哪裡?”

聲音很沙啞,就連裴予質的皮膚上都留下了明顯的掐痕。

楚風荷身體在抽搐,冷豔的五官已經略微扭曲了,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說不出話了嗎?”裴予質又道,“您把他控製起來,轉移到其他地方了?”

女人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還是說,父親依然在裴家的某個角落?”

僵持了兩秒,裴予質得到了答案。

他也是第一次得到母親這樣的眼神,似乎在看一個背叛者,同時也是令人意外的還不錯的作品。

或許有那麼一刻,母親後悔了讓他作為棄子。

可是裴予質沒有任何動搖。

剛才在門外,他一個人等在那裡時,隱約聽見了裡麵的爭吵。裴令有一句說得很對,他比父母更加冷漠。

出於正常的道德標準和世俗規則,他不會殺了自己的父母。

可是如果有必要,他也能下手。

鬆了鬆手掌,裴予質垂眼觀察了一下傷口。裴令紮了很多下,卻沒能刺穿動脈,如果這時候救治,很大概率能救回來。

“有什麼話想說嗎,母親?”他問道。

楚風荷艱難地出聲,隻有微弱的氣音。

“你就……不該出生……”

裴予質側耳聽了,沉默片刻後答道:“我知道,從記事起就知道。可是您需要一個親生的孩子才能留在裴家,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總有人要出生。”

他母親已經很難再說出話了。

“但你們不應該牽扯到其他人。”裴予質說,“裴令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們把他當成了和我一樣的物品。”

在瀕死的母親麵前,二十多年來都沒想過要說出口的話,裴予質還是沒能徹底將其埋藏。

“既然你們認定了我不能自由,就不該把一個本該自由的人拉進裴家。他有朝一日會飛走,您猜,我會不會也跟著向往?”

他毫無隱藏地注視著女人,完全不懼被看穿。

“你們沒給我的家,我總會在他身上找到的。”裴予質徹底收回了手,“希望您帶著平靜長辭,就像您平靜地摧毀他人人生那般。”

楚風荷的麵色已經蒼白如紙,失去了生命力,隻是眼睛依然不甘心地看著裴予質。

“父親和楚澤很快來陪您,您不會感到孤獨的。”

裴予質說完,將掌心覆蓋在楚風荷眼睛上,強硬地讓母親閉上了雙眼。

在血泊中靜默了片刻,裴予質才起身,撿起了地麵那枚胸針,塞進了母親掌心。

他站在屍體旁,心中沒什麼實質性的情緒,隻覺得房間的地毯之後要換了,可他竟然已經習慣了這個顏色和紋路。

習慣是一場無聲的潰爛。

裴予質轉過身,看向昏睡中一臉平和的裴令。

就像他已經習慣了在裴令麵前當一個沉默的人,即使無法見麵的這些年裡積攢了很多話,重逢後也難得憋出一句。

裴令的身份變了,目的無法言說,他也就不問,希望用沉默能留住對方。

可這個世界已經在崩潰了,他的習慣也逐漸失去意義。

他和裴令,他們的過往被封存,未來也晦澀難明。

至少眼下,他希望裴令能睡一個安穩的好覺。最好醒來之後,不要記得今天發生過的事情。

而他自己,不知道蘇醒的記憶還能維持多久。

如果像前幾日那樣,時不時被清洗記憶,遺忘了裴令,那他會一直待在裴令身邊,儘可能讓自己銘記。

如果能有幸與醒來的裴令說上話,他可能會說——

“在你暗中把釘子交還給那幾個人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不是和我一樣冷漠的小孩。即使日後我變得愈發卑劣,有一件事我也會堅持,那就是讓你自由。”

第87章 幻覺

裴予質剛結束短暫的通話,房門就被人從外麵打開。

楚澤走進來,看見屍體和血跡時隻是挑了挑眉,倒是後麵的管家和傭人大驚失色,還沒衝進來就被楚澤攔住了。

“誒等等,看起來已經沒救了,讓我先跟少爺說幾句話。”說著反身關門,還囑咐道,“彆聲張,讓我和少爺來處理。”

房間裡沒了彆人,裴予質正在用紙巾慢條斯理擦拭雙手,但血漬很難擦乾淨,到後來一雙手也隻能越來越臟。

“夫人的遺囑裡,寫明了要將所有資產都留給我,你知道嗎?”

裴予質聽見了這句話,卻並不在乎。無論遺囑怎麼寫,到最後那些東西都隻會落在他手中。

“所以呢?”他問。

楚澤笑道:“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你們這些家族之間的利益爭鬥,那些財產可以分給你大半。”

裴予質扔了紙團,沒有回答。

“聯姻我也沒有興趣跟你爭,你大可以跟沈家小少爺結婚。”楚澤滿不在乎道,“我隻有兩個條件,把這間宅子給我,沙發上那人也給我。”

最後一句話說完,裴予質終於抬眼,正視楚澤。

“理由。”他道。

楚澤聳聳肩,走近了觀察屍體,在看見頸側傷口時似乎有點意外。

“下手不太準啊。也沒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單純不喜歡當你們裴家的備用資源,成天聽夫人說裴家哪兒哪兒不好,讓我來跟你爭權,聽得我耳朵都長繭了。”

腳步始終避開了地麵的血,乾乾淨淨不沾上一點。

“所以我打算把這裡推平,修一間遊樂園。”說完後,楚澤也遠離了屍體,在沙發上懶懶散散坐下。

“你隻說了一個理由。”裴予質提醒道。

楚澤恍然大悟:“啊,你說鄭瑾啊,你也對他感興趣嗎?對了,他怎麼暈過去了,身上這麼多血。”

說著“嘖”了兩聲,還搖了搖頭,問道:“你倆誰乾的?”

“自殺。”裴予質答道,“屍體交給你處理了,自便吧。”

說著就彎腰將沉睡的裴令打橫抱起,準備離開。

“慢著,你還沒回答我。”楚澤開口攔住,“看來你對人更感興趣,才第一次見而已,被迷得神魂顛倒了?怎麼連我都不如,我至少見過他兩麵。”

裴予質低頭看了看裴令的臉,還好,不至於蒼白到失去血色。隻是這個人說話時聲音毫不控製,很吵。

如果楚澤所說是真的,那在今天之前,裴令還接觸過楚澤,在他不知情的地點和時間。

似乎每一次,裴令都是帶著與彆人糾纏不清的關係突然出現。

上一次是沈照玄,這次是楚澤。

他的好弟弟,作風一向這麼厲害。

裴予質冷靜開口道:“既然夫人留下了遺言,那麼聯姻之事就交給你了,隨你怎麼處理。”

“憑什麼我得聽她的,現在又要聽你的。”楚澤也逐漸收斂起笑意,沉下臉來,“昨天晚上我剛答應了鄭瑾被他包養,你把我金主帶走了,我上哪兒工作去?”

這話說得直白,裴予質感覺自己某根神經跳了跳。

他道:“是因為沈然沒給你開價格嗎?”

“我玩沈然,鄭瑾玩我,不挺好的嗎?”楚澤的回答越來越不要臉。

這時正好響起敲門聲,從外麵傳來雍九的聲音:“裴總,人到了。”

緊接著是另一個人說:“老板,來了。”

這下楚澤態度更加肆無忌憚:“你叫了人,我也叫了,今天不商量好,都彆從這屋裡出去。”

裴予質完全無視這份威脅,抱著裴令就往門口走,揚聲道:“雍九,開門。”

門外似乎發生了一些動靜,夾雜著慘叫聲和走火的槍響。裴予質剛走到門口,那扇門就被打開了。

走廊上橫七豎八躺著人,剛好有一個人的腿還擋在了門口,雍九很有眼力見地踢走了。

“安全了,裴總。”

“辛苦,”裴予質離開前囑咐道,“對外就宣稱夫人自殺身亡,屍體被私生子接走了。”

雍九應下,示意幾個手下跟上去,然後才看向會客室裡麵。

楚澤譏笑著罵了聲“廢物”,然後癱在沙發裡盯著屍體。

“至少裴總給了您身份。”雍九道。

楚澤一臉嫌棄看過來:“這難道不是侮辱嗎?以前不見你說話,原來這麼會嘲諷人啊?”

雍九手裡還拿著剛才繳械得來的槍,掂了掂,答道:“請您儘快接走屍體。”

*

裴令昏睡了快兩天,其間裴予質沒合過眼。

他怕一旦睡過去,就會像之前一樣,再醒過來時記憶就會被清除一部分。

離開會客室之後,他就把人抱回自己以前的房間,安置下來。

除了身體檢查,其餘事情都不讓彆人經手,就連擦拭身體也是他來。

每次他擦到裴令的臉時,都會格外地慢。

裴令的臉,和他記憶中不太一樣了。

最近一次見到真正的裴令,還是在訂婚宴上。對方有意躲著他,斷絕了所有偶遇的可能,他也隻在訂婚當天遠遠瞧見過一麵。

看不清臉,但已經出落成了一個穩重的大人。

再往前,是在去年四月份。

裴予質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像是尋常出差一樣飛到國外,卻是去了裴令的學校。

他不抱希望能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看見裴令,可那次運氣好,他真的看見了。

恰逢期末周,裴令獨自出現,背著雙肩包,一手抱著筆記本電腦和一遝資料,另一隻手拿著杯咖啡。臉色看起來有些疲憊,頭發也有點亂,一邊走路一邊發呆,時不時喝幾口咖啡。

裴予質站在街對麵,默默注視著,直到裴令走進了圖書館。

每一年,裴予質都會來一次。

不是每次都恰好能見到裴令,看運氣,這一年的運氣就很好。

裴予質滿足了,轉身離開。

回到國內之後繼續平淡的生活,日複一日地沉浸在工作之中,偶爾算一下日子,等到他接過裴家產業,裴令或許剛畢業不久。

到時候他會去見裴令,麵對麵,把選擇權交給對方。

但中途發生了計劃之外的事情,與沈家的聯姻。

聯姻並沒有經過裴予質同意,但他知道之後也沒有反對,因為毫無必要。

訂婚不代表什麼,不用等到正式結婚的日子,這場聯姻就會被他取消。

而且他不可能踏入一段婚姻,無論是和誰,他早就斷絕了自己通往正常人的路。

但這場聯姻到後來全然改變了裴予質的計劃。

訂婚宴之後,他發現失去了裴令的蹤跡。再後來,就是他記憶出現問題,渾渾噩噩幾個月之後,他徹底遺忘了什麼。

直到宋泠的出現,直到他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神。

熟悉的靈魂出現在了陌生的身體中,世界的運行不再遵照他的既定認知。

裴予質的生活經驗並不豐富,畢竟他一直都按著既定的軌跡活著,除了對裴令的在乎,沒有延伸出任何旁枝末節。

每天看似管理著一家龐大的企業,實際上像個不知冷暖的機器。

所以即使他發現這個世界變得異常,第一反應也不是自己存在的意義,而是想——那裴令怎麼辦。

裴令從來不喜歡做多餘的事情,卻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一定有苦衷。

裴予質搬了椅子在床邊,他坐在那裡又沉默了幾個鐘頭,從烈日烘烤的正午到夕陽即將沉入地麵。

這才終於有了動作,伸手碰了碰裴令的額頭。

這一次,裴令有了反應。眉頭因為他人的觸碰而略微皺起,不太高興,片刻後眼睛也試著睜開。

他收回手,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

想說出裴令的名字,可是又被阻止了,他發不出那兩個字的聲音。

最後還是隻能道:“小乖。”

裴令沒有焦距的視線轉了轉,才終於落到他臉上。

緊張的安靜之後,裴令很輕地開口:“你怎麼又出現了?”

裴予質身體幾乎僵住。

他想起了推門進入會客室的時候,裴令轉身看他的眼神,還有那些聽起來不尋常的話。

聯想到裴令這段時間偶爾表露出來的行為,他不是沒有猜測,可畢竟抱有一絲僥幸。

而裴令的這句話讓他的僥幸徹底破滅。

他問道:“我是誰?”

裴令卻移開眼神不再看他,打量起房間,接著慢慢地坐了起來,靠著床頭。

“我怎麼會到了你的房間?”裴令目光落在角落空蕩蕩的花瓶,神情變得疑惑起來,“今天他們怎麼沒拿花進來?不過也好,以後都不拿就更好了。”

思索了幾秒後,裴令掀開了被子就要下床。

“我得回去,要是被其他人發現進了裴予質房間,我又得被叫去問話了,他也一樣。”

裴予質沒有阻攔,甚至沒有開口。

他看著裴令全然不管他的存在,就像已經萬分習慣了,下床後徑直走出房門。

裴令穿過走廊,回到了自己曾經居住的房間,裴予質一路跟在後麵。

一打開門,有灰塵飄出來,嗆得裴令咳嗽了兩聲。

裴予質自從成年後,逐漸減少了回裴宅居住的頻率,後來更是一個月才回來一次,也不過夜。所以他沒再進過這棟樓,房間都是父母吩咐人打掃的,卻忽略了裴令的房間,任其積灰。

他終於開口:“這裡臟,去我房間休息,好嗎?”

裴令仿佛聽見什麼荒謬的說辭,回頭反駁:“我又沒瘋,怎麼可能去裴予質房間休息。”

說完之後就朝床走過去,按照習慣一下子撲倒在床上。將拖鞋抖掉,然後整個人再爬進被子裡,將自己裹住。

片刻後,突然拉下被子,看向還站在門口的他。

“你今天好奇怪,怎麼突然就願意離我那麼遠了?以往讓你滾遠點,你都不肯。”

裴予質已經猜出了事情的大致原委。

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地毯上,被裴令掐住脖子的時候。沉淪和阻止的念頭在心中撕扯,分不出勝負。

“而且還不說話,”裴令又道,“你今天的話比真正的裴予質還少。”

他想,裴令不知道,他幾乎快要喪失說話的能力。

在裴令的目光中走近了一些,裴予質又沉默了一會兒。

“對不起。”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裴令皺眉打量了他好久,低聲罵了句“有病”,就縮回被子裡,繼續睡了。

裴予質仿佛擔心裴令消失一般,連忙叫了聲“小乖”。

“怎麼了?”裴令睜開眼看他。

“現在是什麼時間?”他問。

“……記不太清楚了,”裴令被問住了,想了想才又答道,“明天得很早起來,高二年級有場活動,希望是在室內吧,不然好熱。”

十六歲。

裴令的思維回到了十六歲。

裴予質手指不自覺蜷起,察覺到後又鬆開。

他又問:“那你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什麼時候?”

聞言,裴令又乾脆起身,跪坐在床上仰頭打量他的表情。

“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啊,是我腦子進了什麼東西嗎,怎麼連你都變成傻子了,問東問西的。”

沒得到他回應,裴令又試探地叫了聲:“哥?哥哥?”

裴予質下意識想去撫摸裴令的臉,可伸出去的手又頓住了。

幻覺是不該接觸到的,他害怕自己的觸摸會讓裴令混亂的思緒更加崩潰。

“我在。”他輕歎一聲,換了溫柔一些的語氣,“能告訴哥哥,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什麼時候嗎?”

裴令鬆了一口氣,仿佛這種語氣和神態才是正常的。

“兩年前啊。”裴令說得很輕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的評論和投喂,我都有一一看過,但是有時候不知道該回複什麼,總之親親!

第88章 浮木

來檢查的醫生將裴予質請出房間,到了樓下,才說出了觀察結果。

“這種情況沒辦法給出精確的診斷,但看起來並不是很嚴重。您也說了,在此之前他受過不小的刺激,或許現在的記憶混亂和認知混亂隻是暫時的。”醫生瞄著裴總的臉色,試探道,“或許可以先用藥。”

裴予質當即否決:“不,休息就好了。我隻有一個問題,既然他以為我是幻覺,如果我以真實的存在觸碰他,會給他造成更大的困擾嗎?”

“這得看他具體是否抗拒,您可以試試。”

他得到了最想要的回答,便道:“好,辛苦醫生這幾天住在裴家,有情況隨時通知你。”

既然趕客了,醫生也不好再說什麼。

隻是走之前,還是囑咐了一句:“現在最好還是找一個他比較親近,信得過的人陪著,或者帶他到熟悉的環境裡,興許會好得快一些。”

裴予質答應下來,送走醫生之後,雍九連忙湊上來,似是憋了不少話要說。

“剛剛楚澤來消息,說要舉辦葬禮,問您去不去,好決定……決定要預定幾口棺材。”

他不想理會這種挑釁,隻問道:“地點在哪兒?”

“……那座湖心島上。”

雍九回答得很忐忑。

在原定婚禮的場所舉辦葬禮,太荒唐了。不僅意味著婚禮會被推遲,還會讓所有人看裴家和沈家的笑話。

“由他去,那婚禮可以取消了。”裴予質道。

“楚澤不乾,他放出去消息了,說婚禮如期舉行。但因為和葬禮相隔時間太短,所以就改了日程,讓賓客在島上多住幾天。”雍九又問,“裴總,所以到底誰去跟沈然結婚啊?”

裴予質沒說話,隻問:“還沒找到我父親嗎?”

“沒有,每個房間都仔仔細細搜查過了,就連整座山也幾乎翻了一遍,根本沒有董事長的行蹤,會不會早就轉移了?”

“不會。”裴予質非常果斷,“這件事不著急,先不必找了。”

“不著急嗎?”

雍九有點懷疑自己。裴家正值混亂,連私生子都算不上的人來砸場子,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到董事長,才能防止再節外生枝啊。

“跑不了,也生不了事。”裴總沒詳細解釋,隻問,“還有其他事嗎?”

雍九連忙道:“又有不少人來問裴家情況,我都按照您的意思,一律回複暫不見客,有事都去找楚澤。隻不過沈家那邊,實在敷衍不過去……沈然來了,有點像來興師問罪的,還有,他說替沈照玄問候一下鄭先生。”

“沈照玄要問候鄭瑾?”裴予質語氣平平地反問,看似沒什麼情緒。

雍九猜不出這句話背後的意思,點點頭:“對……說鄭先生在裴家待了幾天都不見露麵,也沒消息傳出去,問是不是病了。”

他其實不明白,為什麼老板會對一個剛見麵的陌生人那麼在乎。

不僅抱回了自己從前的房間,還不眠不休守了兩天,他感覺老板離猝死不遠了。

這是被下蠱了,還是中邪了?

見裴總不說話,他隻好又提醒:“沈然還在主樓等著見您。”

“沒必要見我,”他老板一如既往冷酷無情,“告訴他鄭瑾沒事。”

裴予質扔下雍九,直接轉身進了廚房。

燉好的銀耳甜梨湯已經晾了一會兒,不再燙了。他盛了一碗,往樓上端去。

樓上沒有任何傭人。昨天傍晚裴令睡著之後,他把人抱回自己房間,又親自打掃了裴令的臥室,趁人醒來之前又抱了過去。

這會兒天剛亮不久,裴令該醒了。

進了房間,果然看見裴令頂著一頭亂發,坐在床上發呆。

察覺到有人之後猛地抬頭看過來,接著麵露疑惑。

“你手上拿著什麼?”

“你喜歡的。”裴予質來到床邊,“要我喂還是自己喝?”

裴令很困惑地思索了一會兒,似乎對於幻覺投喂他這件事想不明白。

裴予質等待了片刻,但最終裴令還是接受了這個現實,伸出手來。

“我自己喝。”

但他剛要將碗和勺子遞過去,裴令又收回手。

“你喂我吧,就當裴予質喂我了,反正他伺候我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讓我假裝占占便宜。”

裴予質有些無奈,在床邊坐下,而裴令興奮地往他這邊挪了挪,眼巴巴地等著。

他盛了一勺,喂到裴令嘴邊,卻發現對方隻盯著他的眼睛,也不張嘴。

又過了幾秒,他確認了,裴令在發呆,不知道為什麼入了神。

“張嘴。”他提醒道。

裴令這才很不客氣地湊上來,像是恐龍吞食獵物一樣咬住勺子,再將梨湯喝了進去,甚至不在嘴裡停留,立刻就咽了。

裴予質有點愣住。

從前裴令吃東西不是這樣,很斯文,原來也是裝的。

又喂了幾口,裴令眼神不再看他,眼神隻專注於勺子,等待獵物的再次靠近。

喝了一半,又突然低聲嘟囔:“裴予質肯定不知道我喜歡喝這個。”

裴予質眼神有些落寞,一邊喂一邊問:“萬一他知道呢?"

“怎麼可能?”

“他有可能注意到了,每當甜品裡有這一道,你都會多吃幾口。”

裴令看起來完全不相信:“他就沒怎麼看過我,怎麼可能注意到這種細節。”

裴予質不再說話,一碗湯喂完了,又拿紙巾給人擦嘴。

“趁外麵氣溫還沒上來,要出去走走嗎?”他問。

“……不對啊,今天周幾?我怎麼記得好像要去學校?”

“周末,”裴予質麵不改色說謊,“所有人都不在家,包括裴予質。”

裴令立刻來了精神:“行,下去走走。”

*

離開室內,連空氣都變得明朗許多。

裴令放眼望去,一個人都沒有,仿佛這裡被特意清空了。

不知怎麼,這種極度安靜與空曠的感覺似曾相識,腦海中依稀有冰冷的大樓浮現,卻不待他認清,又消失了。

在原地愣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來。

裴令猛然發現,兩步之外,他哥正用沉靜又包容的眼神注視著他。

他下意識扯起一抹假裝無事的笑:“看我乾什麼,我可什麼都沒想啊。”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裴予質說。

裴令嘴角的笑僵住了,這句話讓他下意識思考,卻發現又一次思考受阻。

幻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你在鬨脾氣,”他找到了理由,“因為我好幾天沒理你,對嗎?”

以往他這樣說,幻覺裡的裴予質都會大度地否認,說無論他做什麼,無論他怎麼想,自己永遠都不會生氣。

所以裴令在幻覺麵前少了很多顧忌,他可以釋放任何情緒,而不是像麵對真正的裴予質時,隻能以平靜應對平靜。

裴予質答道:“對,我的確生氣了。”

裴令完全傻了,懷疑自己腦子出了問題……雖然已經有了問題,不然也不會時常蹦出幻想。

他走近幾步,略微抬頭看向幻覺的眼睛。

這讓他下意識覺得奇怪,按照自己的身高,仰頭的幅度不是應該更大嗎……這個念頭很快被他壓下去。

“哥,”他好聲好氣道,“你為什麼生氣?就因為我裝作沒看見你?可是這兩天你出現的時機不太對,不是在學校裡,就是在飯桌旁,我隻能裝作看不見了。”

“我氣你一意孤行。”

裴予質看起來不像在說笑,當然,以他哥的性格,即使是幻覺也不可能開玩笑的。

“一意……孤行?”裴令腦子又卡頓了。

然而裴予質似乎不打算說下去,歎了口氣,過來牽他的手。

“我知道你為什麼一意孤行,我沒有責怪你。”他哥說,“你喜歡去後麵的樹林裡散步,走吧。”

裴令愣愣地被拉著,落後裴予質半步,也不看路,還是他哥時不時提醒他小心台階,才機械般跨過去。

手被緊緊握著,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又變成了十指相扣。

他感覺掌心和手背的皮膚都癢癢的,心裡和胃裡也癢癢的,有什麼快從身體中飛出來了。

“你的體溫……沒有我想象中那麼涼。”他莫名其妙說了一句。

裴予質回頭看他:“以為我的體溫冰涼嗎?”

他點點頭。

“謝謝你的想象力,”裴予質神情很放鬆,“隻有屍體才是那種溫度。”

屍體……屍體?

他皺了皺眉,連忙道:“我沒有咒你死。”

於是裴令的手被捏了捏。

他哥說:“我知道,小乖。”

這個稱呼……裴令感覺自己耳朵也癢了起來,脖子和臉還有點發燙。

“為什麼這麼叫我?很肉麻。”他說,“如果你不是我哥,我會揍你。”

“我是你哥,你也可以揍我。”

裴令張了張嘴又閉上,他不會說他舍不得的。

小路逐漸延伸進林蔭中,裴令感覺自己臉上的溫度終於降下去了。

他的視線終於從裴予質側臉挪開,又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盯著看了半晌。

自己的手怎麼變大了一些,手臂也是,不像他這個年紀……但是裴予質的手掌很有安全感,他不在乎彆的。

“哥,”他低聲道,“你知道的,我喜歡裴予質。”

很奇怪,突然就想聊聊這個話題。

裴予質的步伐頓了一瞬,隨即又恢複正常,領著他慢慢散步。

“我知道,”他哥說,“謝謝你能喜歡我。”

他笑了笑:“不客氣,也不是時時都喜歡,你也知道的。”

裴令沒等幻覺回應自己,接著說:“前段時間,養父母找過我,問我在裴予質高中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我糊弄過去了。就比如說在那個時候吧,我不喜歡他。”

身旁的幻覺問他:“有多不喜歡?”

他想了想,謹慎且公正地答道:“大概是……想拉著他從這裡跑路,帶他體驗一下苦日子的那種不喜歡。”

裴予質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他應該很受用你的不喜歡,這對他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你不覺得嗎?”

裴令不太明白,搖搖頭道:“裴予質以後的人生不會有苦日子,就算現在過得憋屈,以後也會輕鬆的。他馬上就要自由了。”

他哥停了下來,認認真真看著他。

“小乖。”

裴令已經逐漸接受了這個稱呼,勉為其難應了一聲:“嗯,怎麼了?”

“你要記住,無論什麼事情,什麼人,都不如你自己重要。”裴予質語氣也嚴肅了一些。

裴令舒展的五官又因困惑皺起來,他覺得自己腦袋有點暈。

“我……”他遲遲開不了口。

裴予質又重複了一遍:“任何事物都比不上你自己的自由和幸福,記住了嗎?”

他心裡很亂,似乎有很多還未發生的事情在意識裡亂竄,他卻一個片段都捕捉不住。

“哥,我……”依然開不了口。

腦子裡又出現了隱隱的機械音,很遠,內容很模糊。還有其他人的聲音,亂七八糟彙在一起,仿佛在叫他名字,有叫裴令的,還有叫他宋泠的……

宋泠是誰的名字?

裴令掙紮著再次說話,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裴予質真的會在乎我嗎?”

寬厚溫熱的手掌撫上他的臉頰,明明是幻覺,卻給了他無比真實的觸感。裴予質的眼睛又一次吞沒了他,如同冰河融進了深色的夜空。

“當然,他在乎你。”

“是嗎?”裴令愣愣反問。

“是,像落水的瀕死之人懷抱著浮木。”

作者有話說:

大概還有兩萬字完結。

第89章 刺激

說完這句話之後,裴予質看見裴令的瞳孔有一瞬收縮,隨即又恢複。

他以為裴令會想起來什麼,然而對方卻喃喃道:“……真厲害啊,我的腦子現在連這麼肉麻的話也能想象出來了。”

裴予質無可奈何。

然而安靜突然被打破,視野裡,有什麼東西從高處迅速墜落。

裴予質下意識拉住裴令往一旁閃躲,緊接著一根粗壯的樹枝就擦著他們落下,砸在地麵。

裴令被嚇了一跳,然而依然很鎮定,看了看那樹枝就奇怪道:“除非遇到風暴或者被人鋸下,這玩意兒不可能就這麼斷掉吧?”

裴予質的記憶每時每刻都在變得更加模糊。

但他仍然記得一個閃爍的畫麵,頂樓的泳池和從天而降的人偶。

和現在的場景太過相似。

上一次是出於楚澤的威脅,那這次呢?又是出自誰的?

裴令疑惑地用腳踢了踢樹枝,滿臉不解,裴予質看在眼裡,有話卻不能問出來。他想問裴令,之前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到底受了多少威脅和委屈。

他沒忍住,抬手捏了捏裴令的臉頰。

裴令受到驚嚇卻控製住躲避的本能,隻是驚疑地看向他,而他也惡趣味地沒鬆手。

“乾什麼?”

裴予質鬆手,答道:“先回去。”

外麵的危險更加不可控,還是回到室內吧。

“回去就回去,你揪我臉乾什麼?”

“你小時候臉頰上的肉就不多,”裴予質答非所問,“吃得不好,在福利院過得很辛苦。”

“……所以呢?怎麼突然提起這個,我覺得你今天特彆有問題。”

“所以,”裴予質又牽起了裴令的手,把人往回帶,“沒有所以,隻是滿足一下好奇心。”

以前就想知道,捏起來的手感是什麼樣的,今天終於如願了。

裴令被他弄得一頭霧水,回去的路上又追問了好幾次他想做什麼,都沒得到回答。

於是想象力更加豐富,開始猜測幻覺是不是被入侵了,幻覺裡的裴予質實際上被某種力量附體,所以才會如此怪異。

裴予質默默聽著,小時候他就隱約覺察到,裴令的思維其實很跳脫。原來在放下顧慮和偽裝之後,還能更加有趣。

甚至他還想繼續吊著裴令,多聽幾句,他不會感到厭煩的。

然而等到他們走回去時,樓下門廊多了個人等在那裡,煞風景地朝他們走了幾步,打斷了裴令頗為可愛的絮絮叨叨。

“裴先生……終於見到你了。”

這話是看著裴予質說的,畏畏縮縮的,似乎怕打擾到他。

可事實上已經打擾到了,這副姿態也就十分沒有必要。

裴予質看了一眼旁邊心虛的雍九,便知道是沒能攔住。

他停下來,轉頭去瞧了瞧裴令。

一個幻覺能夠被旁人看見,這件事對於裴令來說很容易造成困擾,他有點擔心會產生過量刺激。

但裴令的反應非常平靜,隻是說笑時的放鬆神情全然不見了,掃了沈然一眼,又看向他,也不說話。

“怎麼了?”他輕聲問。

“挺眼熟,”裴令說,“他好像喜歡一個姓魏的。”

沈然的臉色突然一變:“你亂說什麼?”

他和魏遲的確接觸過一段時間,不過後來大哥找上了魏遲的哥哥,一番溝通之後,為了避嫌,魏遲就被送出國去了。

可是他怎麼可能喜歡魏遲……鄭瑾簡直張口就來。

正準備接著反駁,他忽然瞥見兩人交握的手,一時間差點連話都氣得說不出來了。

“我就……就沒見過你這麼放蕩的人,你怎麼好意思的?”沈然反應過來之後,質問道,“前段時間勾搭了楚澤,現在又來……來找裴先生?!”

這些話完全是脫口而出。

沈然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失態,罵彆人放蕩也非常沒禮貌……就好像以前也有人這麼罵過他。

可是他控製不住心裡的那點不舒服,有什麼東西一而再地被搶走了。

裴予質冷冷看了雍九一眼:“把他請走。”

話音未落就拉著裴令往屋子裡走去。沈然說話太口無遮攔,裴予質不能讓裴令再受刺激,

幸好裴令並沒有什麼反應,看起來還挺好奇,腳步都慢了些,仿佛想聽沈然再多說幾句。

裴予質瞥見這一幕,慶幸之餘又有些唾棄自己。

其實他的立場並不堅定,這樣懵懵懂懂的裴令,對他的親近和依賴仿佛是能讓人上癮的毒藥。

他明白不該剝奪裴令的理智清醒,卻怕裴令清醒之後,又會為了他而做出瘋狂的事情。

這邊,雍九一個腦袋兩個大,他根本請不走這尊大佛,客氣說了兩句,通通被無視了。

沈然盯著那兩人的背影,還在說:“裴先生,外麵都在傳您在婚禮前夕出軌了其他人,還是這麼一個不著調的人……您甚至不在乎裴家的名聲嗎?”

出軌這兩個字一出來,雍九什麼也顧不得了,連忙上手扯住沈小少爺的胳膊,把人往外麵拽。

著急之下,話也說得多了:“今天裴總不宜見客,少爺您請回吧,要結婚的話不是還有一個人選嗎,您要商量婚事找他去。”

“還有一個人選……楚澤?”

沈然從這兩句話裡得到了裴予質的意思,頓時覺得自己被玩弄了,像個皮球被踢來踢去。

他就如此不堪嗎……但這樁婚事他也是犧牲了的,說到底,誰想聯姻啊?不都是為了家族利益嗎?

憑什麼裴予質可以隨心所欲,不在乎裴家名聲,而他就隻能被困在家族的道德捆綁之中,並且還心甘情願……

那兩人已經走進門裡,根本沒有要留下來聽他說話的意思。

沈然深吸一口氣,沉下語氣道:“對不起裴先生,我不是來跟您鬨的,我隻是想問一個婚禮的準確日期。對令堂的逝去我深表遺憾,葬禮,沈家一定會去的,您身為裴夫人的親生兒子,也會去的,對吧?”

裴令原本任由裴予質牽著自己走,聽見這段話之後忽然停下腳步。

“等等,誰死了?”

裴予質被那雙灼灼的目光盯著,隻能答道:“母親。”

兩人對視著,都想要從彼此的目光中尋找到答案。

過了好一會兒,裴令才開口:“她死了啊,那你很快就要自由了。”

即使語氣平靜,表情也看不出什麼,但裴予質在此刻更加確定,他的虧欠比罪孽更加無窮儘。

他隻好握緊了裴令的手。

“她的葬禮在哪兒?”裴令又說,“我要去看。”

第90章 盛夏體溫

裴令說想要去參加葬禮,後果就是被裴予質拉著往樓上走。

他第一反應是裴予質生氣了,但想不通這生的哪門子氣。

那個年輕人還在後麵喊:“楚澤問你,之前跟他談好的事情還作不作數?!”

裴令依然茫然,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無力去思考,但他哥握著他的手突然用力了一些。

上了樓梯,他因為注意力全在裴予質那兒,走得磕磕絆絆,差點摔倒,下意識抱住了裴予質胳膊。

兩人突然停下。

他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心虛地開了口:“哥?你生氣了?”

裴令抱著裴予質的姿勢很像小孩討糖吃的樣子,就差晃晃他的胳膊,問一句“到底能不能給我買”。

他完全沒轍。就算很想問裴令,和楚澤見的第一麵到底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也問不出口。

更何況裴令已經忘記了。

“我沒有生氣,”他低聲答道,“但你不能去葬禮,和我待在一起最安全。”

又上了幾級台階,裴令卻說:“你是說其他人安全嗎?你害怕我去大鬨葬禮?”

隨即又自顧自點點頭:“嗯……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裴予質那人肯定不願意報複出氣,他逆來順受慣了,隻能我來了,我要讓楚風荷和裴先連死後都不寧靜。”

又是為了他,裴予質心想。

可這些話,裴令隻願意對著幻覺說。

裴予質知道原因,因為他從前太難相處,太難接觸,把人推得太遠,自以為是對裴令好,卻讓裴令多了太多委屈。

那些委屈無處發泄,積在心裡直到裝不下,隻能對著幻覺傾訴。

裴予質錯過的那些開誠相見的時間,裴令都和幻覺一起度過了。

他的錯誤和罪孽都深重,卻無法控製去羨慕一個幻象。

……隻是羨慕嗎?

裴予質想嘲笑自己的虛偽。

裴令還在說:“這些話也隻有你能聽了,不敢讓裴予質知道,那畢竟是他親生母親。我就怕我一廂情願,做了他不想看見的事情。”

嫉妒的情緒一旦破了土,長勢便快速得讓他沒有喘息的機會。

“你雖然一直都挺好說話的,可也隻是我的想象。”裴令語氣也低了下去,“如果換成真正的裴予質,或許他根本不願意聽我講話,更彆說一直這麼包容地看著我了。”

裴予質幾乎竭儘全力在控製自己。

他在裴令的眼裡,冷漠得仿佛陌生人,這算是求仁得仁嗎?

接近二十八年的人生,他從來不知道這種滋味。看見彆人擁有了他所沒有的東西,就渴望得快要發瘋,甚至開始忌恨。

可他忌恨的對象,存在於一片虛無。而那片虛無的根源,甚至還是因為他,一切都歸咎於他。

他甚至不配提出彌補,哪裡還配嫉妒?

回了樓上房間。

哢噠一聲輕響,門落了鎖。

裴令愣住了:“這還是白天,你要睡覺?為什麼要反鎖?”

他茫然地伸手,要去將鎖打開,手腕卻突然被扣住。

裴予質將他一步步逼到門邊,低頭看著他的眼睛。

“對不起。”裴予質說。

裴令更加迷茫:“……沒關係?不是,你為什麼要道歉?”

然而裴予質又上前一步,他不得不繼續往後退,背部抵上了門板,再無退路可言。危險信號從心底升起,他這才覺得氛圍有些怪異。

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匆忙挪開視線。

腦子很亂,有太多思緒從腦海深處冒出來,四麵八方地纏繞成一團。

裴予質又道了句歉,頃刻間徹底縮短了他們的距離。

唇上落了一個吻,柔軟的,溫熱的,克製又小心翼翼的,不止存在於幻想。

他的身體完全僵硬了,臉頰被手掌撫上,裴予質緩慢而溫柔地安撫著他,嘴唇貼著他,用極輕的聲音說話。

“親吻本身就帶著占有的意味,你能不能分辨是哪一種占有?”裴予質的聲音壓抑著什麼,平靜之下是隱隱的波濤,“我不太明白,告訴我,小乖,你一直都是最聰明的孩子。”

裴予質的嘴唇輕輕張合,貼著他的,觸碰似有若無。

裴令快瘋了。

腦海裡湧現的情緒和信息太多,幾乎快讓他的腦袋炸開。但疼痛又在裴予質的安撫之下變得可控,輕撫他臉頰的手掌移到了腦後,接著是後頸。

他感覺自己像一隻幼崽,被熟悉的氣息包裹著,這股氣息代表著絕對安全。

他幾乎要哭出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哭。

開口時已經聲音不穩:“哥……”

說了一個字,就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了。

“我在,”裴予質吻了他的嘴角,“哥哥在。”

裴令的身體不再僵硬,四肢百骸都被熟悉的感情重新占據,他想倒在裴予質懷裡。

“我想起來了,哥。”他帶著哭腔,卻依然沒有留下眼淚。

眼睛很乾澀,他想,自己這輩子大概是與眼淚無緣了。

可哭不出來也很難受,他不知道哭泣是否也像這種感覺,靈魂被牽扯著進退維穀。

裴予質又在一聲聲地道歉。

裴令不想再聽,抬頭吻了回去。

屋外是盛夏的陽光,燦爛得就仿佛今天是最後一次照耀,從明天開始,這個世界將會陷入永遠的長夜。

裴令從沒將自己與盛夏牽扯上關係。

非要說,他就是相反的那一麵,整個人生都是凜凜寒冬。尤其是當他感受到裴予質的體溫,他竟然是更冷的那個。

裴予質的體溫幾乎能將他融化。

漫長的融化,那種感受如同時間慢了下來,一分鐘也被拉扯成了兩小時的電影。

每一幀都帶著朦朧的夏意,炎熱而潮濕。

然而感官從沒有如此敏銳過,裴令的眼淚第一次流了下來,順著眼角流淌,滲進布料裡。

不知過了多少幀,閉上的眼皮貼在那片被浸濕的布料上,他虔誠膜拜了自己前半生的苦痛,和此刻的燦爛。

他被裴予質緊緊抱在懷裡,看見陽光逐漸曬透了窗簾每一個角落。

裴令也不知道自己的委屈從何處來,但他固執地叫裴予質“哥哥”,親昵得仿佛還是從前裝作單純的時候。

裴予質貼著耳畔問他,恨不恨自己。

他說,不恨,但是我討厭你。

裴予質便又貼著他的耳畔輕笑,說這就很好了。

他咬了裴予質肩膀一口,用了力氣:“討厭你一味遷就我,你隻是遷就我而已。”

遷就是愛嗎?這和裴令想象中的感情很不一樣。

但他所想象的,與現實向來不同。

裴予質拍了拍他的背,掌心滾燙。

“小乖,你得給我遷就你一輩子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祈求能過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