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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57529 字 1個月前

“買章魚小丸子送奶茶。”我停下腳步,念著廣告牌。

“不是馬上就要去吃飯了嗎?”

“我想吃。”我轉頭看向他,“好哥哥,我想吃。”

池易暄瞥了一眼店招牌,輕輕“嘖”了一聲,雖然不情願,還是從了我。

這家小食店的店麵比韓曉昀的還要小,設置在這種地段,十平米的店麵也能值千金。店員的工作區占據了絕大部分麵積,隻有牆邊鑲了條長桌板,漆成與牆體一樣的白色。桌下擺了幾隻高腳凳,這就是用餐區。

我們是店裡唯一的客人。訂單很快就完成,我從取餐窗口拿過奶茶,拉過一隻凳子到用餐區,將吸管插進奶茶,先遞給身邊的池易暄。

“喝嗎?”

“不用。”

“嘗嘗唄。”我往前遞了遞。

他猶豫兩秒,接過去喝了一口,皺眉說:“太甜了。”

他是被韓曉昀的低糖低卡奶茶慣壞了,我讓他小聲點,店員就在我們身後。他搖搖頭,將奶茶推回我手邊,我拿過來咬上他含過的吸管,吸了三塊椰果上來,“是有點甜。”

物價上漲得厲害,六隻小丸子要三十六塊錢。我從店員手中接過一次性紙盒,回到座位上,用竹簽插起一隻送入口中,當即燙得嘴裡冒煙。

“燙、燙……”

池易暄將裝著章魚小丸子的紙盒往我身前推了推,“燙就吐出來啊。”

我指指嘴巴,“六塊……六塊一個……”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沒想到我會為六塊錢折腰,表情從無語變成了無奈。我鼓風機一樣鼓起腮幫子往外吹氣,一隻手在嘴前扇風,“哥”與“燙”兩個字輪番吹出嘴角,他聽著聽著突然笑了一聲,好像看到小狗下人行道時不小心被台階絆到腳,摔了個四仰八叉。

今天他的笑好像和昨晚站在同事們身邊時不一樣,說不上來哪兒不一樣,也許是眼角眯得更細,擠出了更多的笑紋。

不斷鼓入嘴裡的氣流帶走了不少熱量,我終於可以將它吃下肚。

“還可以。”我將章魚小丸子推到他手邊。

“你想要燙死我?”有了前車之鑒,池易暄不上當。

“那我給你吹吹。”我叉起一隻丸子,沾了點流到盒底的醬料,再往柴魚片裡滾一圈,吹了幾下後送到他嘴邊,另一隻手掌在下方。

“我自己來就行。”他想從我手裡拿過竹簽,我立即將丸子往回收,“沒事,我喂你。”

池易暄又被我逗笑了,這是今天第二次,“你是皮癢了。”

“是,得你親一口才好。”我又往他嘴邊送,“快點,我手都累了。”說著環顧四周,“現在沒人看,機會正好,彆害羞。”

他麵露不悅,說著“不要”,喉結滾得煩躁,我裝沒聽見,他將頭往反方向擺到沒法再擺的角度,而我緊隨其後,從座位前站了起來,將小丸子貼到他嘴邊。

他迫不得已張開了嘴。

“怎麼樣?還行嗎?燙嗎?”我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咀嚼,腮幫子鼓起小小一塊,吞咽時圓潤的喉結滾動一下。

他拿過紙巾擦了下嘴角的醬料,沒對味道做評價,隻是說:“不燙。”

我笑眯眯地看他,感覺自己好像動物園裡的飼養員,養了隻冷血的毒蛇,平時不是被咬,就是被噴毒液,屬於隔三差五就要中毒受傷。今天對方終於樂意從我手中銜過一隻蟋蟀。

好感動。我怎麼感覺今天是和我哥約會來了,我們就像全天下的普通情侶,喝一杯奶茶,再用一根竹簽,分一份小食。

樹葉由綠轉黃,一轉眼就卷曲、脫離了枝乾。秋天來得好快,池易暄的忙季也是,他的應酬變多,隔三差五就醉醺醺地回家,癱在椅子上歇息時頭向後仰去,脖頸勾出彎折的曲線,似睡非睡。直到我倒立的五官出現在他的視野裡,他才會有一點反應。

“你……不去上班嗎?”他總會對我的出現感到詫異。

“最近接到了新單子,給人做定製服務,所以這些天不用去喝酒。前天你才問過我這個問題。”

“哦……”

他又將眼睛閉上了。

我去廚房給他接了杯溫水,舀了一勺蜂蜜拌勻後送到他手邊,“喝點。”

他支棱起腦袋,撐開沉重的眼皮,雙手扶在桌沿,抓緊後將依在椅背上的後背拉直,“謝了。”

我聞到過分濃的酒氣,“今天項目談得怎麼樣?”

他自顧自喝著蜂蜜水,眼皮越垂越下,鼻尖都要埋進杯中,直到我又問了一遍,才抬起頭來,略顯迷茫地問:“什麼?”

“你不是為了項目去應酬嗎?”

“哦,談得還行。”他又垂下頭喝水。

聽不出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我猜測進度不樂觀,這是這個月他喝醉的第三次。

“什麼破工作啊?你天天嫌我喝得多,跟我又有什麼區彆?”

他喝完了蜂蜜水,將水杯放回桌沿,又軟綿綿地貼回椅背上,“為了賺錢。”

我拿起杯子走到水池邊衝洗乾淨,“上次和你們公司合作時我拿了不少提成,你需要就拿去吧。”

“你這隻是暫時的,自己留著吧。”

“什麼暫時的?說不定以後我就成了酒吧業巨頭,誰知道呢?”我想起他曾在廈門許下的心願,“你不是一直想去羅馬嗎?現在機票錢我算是賺到了,說不定再過兩個月我連高級酒店的錢都能賺出來……”

上一次假麵舞會辦得成功,超出了老王的預期,我按池易暄說的,事後去找黃渝談條件,現在我就是CICI俱樂部的男模、兼市場部門總經理。最近每個月都能有一兩家公司來谘詢我們的定製服務,做大做強指日可待。

吹完牛皮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將洗淨的水杯倒過來掛在杯架上,回過頭去看他,本以為我哥會損我兩句,他卻眼神泛空地望著我,八成沒有聽見我的話。

沒聽見正好。我清了清嗓子,“少喝點,大不了我打工養你。”

他短暫地清醒過來,“你那點工資,兩份也不夠養我的。”

“嘿,你還挺金貴!這樣吧,我去打三份工——我偷電動車養你。”

“你哥還沒落魄到需要人養。”

我愣了下,已經很少聽到他以“哥”自居。

池易暄扶著椅背晃晃悠悠地從餐桌前站了起來,朝陽台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你要去哪兒?”

他一言不發地推開陽台推拉門,來到他常抽煙的角落,從扶欄上抓過他的塑料打火機,低下頭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然後他用拇指搓了把打火石,還未成功點上火,就被我一把奪走咬在他嘴裡的煙。

“你都醉成什麼樣了?想死是不是?”

“不會有事的。”他來搶我手中的煙,酒氣撲麵而來。我真怕他從陽台上栽下去,明天登上新聞頭條:投行精英墜樓身亡,是不可跨越的社會階層,還是年輕人的最後一聲呼救?

我用沒拿煙的那隻手撈住他的腰,“你清醒點行嗎?”

他耷拉著眼皮,左手朝我伸過來,我立即將煙舉高,然而他的指尖在半空中畫出平緩的曲線,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我的臉頰上,捏了捏。

“白小意……”

我心裡一跳,毫無防備,看著他醉眼朦朧,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焦躁,拿煙的手指蜷到了一塊,將它揉碎。

我一直以為自己樂觀,為什麼印在他眼裡卻時常顯得憂傷,無法分辨到底是我令他憂愁,還是因為我望向他時,在為他而哀憐。

“喂,再這麼叫我,我可就要親你了。”我翻轉手掌,將碎成幾塊的香煙扔到身後。

池易暄聽到這句話眼皮緩慢地眨,一隻手撐在我撈住他的手臂上借力,稍稍站直身體,迷蒙的眼角漾起笑意。

“白小意?”

尾調上揚,是挑釁,還是邀請?他說的是醉話,我的心跳卻空掉一拍。

我是個壞蛋,可現在他願意喚我一聲“白小意”,我就不想再脅迫他。我捧過他的臉凝望他,夜色濃重又曖昧,勾在他圓翹的鼻尖。

我低下頭與他接吻,酒氣順著嘴角跑進了口腔。

他“唔”了一聲,眉心擰起又舒展開,眼皮逐漸闔上,睫毛變得安靜,不知道是不是被酒精燒壞了腦袋。

此時此刻,我們沉溺地接吻,多麼近似愛情。

第57章

北方城市十二月初就下了第一場雪,初雪那天池易暄依然一身酒氣地回到家中,進了家門他先脫下鞋,然後取下脖子上的羊絨圍巾,同黑色長風衣一起掛在衣帽架上。

我正在為跨年夜的活動寫清單,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喝酒了?”

“今天沒喝多少。”

“臉都紅著。”我低下頭繼續敲鍵盤。

“凍的。”他走到電視櫃下翻找起來。

我察覺到那是藥箱的位置,放下電腦。

“你在找什麼?”

“……胃藥。”

“在我這。”我彎腰從茶幾下拿出一個白色小藥瓶,之前有幾次我喝得太多,胃不舒服時便將藥拿到了更方便的位置。他撐著膝蓋從電視櫃前站起身,走到我麵前接過藥,與我的手指短暫地相碰。

不對勁。

我從沙發上坐起身。他去廚房接水,嘴上還在說:“真沒喝多少。”

我跟上前,然後在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將手背貼在了他的額頭上。

他捧著水杯的手腕顫了顫,有些驚訝,就要往後躲,我立即握住他的肩膀按住他,“彆動。”

體溫不對。

我趕緊從客廳拿來體溫計,他卻繞過我朝臥室走,“我沒事。”

“嗓音都變了,叫沒事?”我將他拽回來,“快點。”

他不情不願放下水杯,看了我一眼,將體溫計從毛衣下伸進去,夾在胳肢窩,然後捧起水杯就要回臥室。

“就站在這兒測。”我怕他一會兒就要偷偷將體溫計拿出去。

“得要五分鐘呢,我不能坐會麼?”

“不需要五分鐘——”

話剛落音,就聽見嘀嘀的提示音。上次他生病時我嫌棄他那根破體溫計測量時間長,於是給他換了個更高效的。

拿出來一看,37.8度。

我拿到他眼前晃了晃,指尖敲在顯示屏上,“你看看,我說什麼來著?”

“低燒。”他還不當回事。

“你彆跟我廢話了,去床上躺著吧你。”

我將他往臥室裡趕,他還和我打哈哈,覺得我小題大做。我懶得和他浪費時間,稍稍彎下腰,右手從他膝蓋下繞過,左手攬住他肩頭,直接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他驚呼一聲,差點將手裡的杯子甩出去。

我將他抱進房間,拿來睡衣,再將空調溫度升高。

“睡衣都給你拿來了,我現在去燒點熱水。”

“我還沒洗澡。”

“明天好點了再洗不行麼?臟一天能要你的命啊!”我有點冒火,音調也高了些,他不說話了,慢吞吞地接過睡衣。

我比他更熟悉他的身體。每一次都是這樣,壓力大點就會生病,起初是低燒,第二天很快發展成38度以上,吃完退燒藥暈暈乎乎睡上兩天,基本上就能恢複。我從媽媽那兒學來照顧他的方法,給他燒壺熱水放在床頭,止痛藥退燒藥和胃藥全都擺在他手邊,然後又拿來水盆,裡麵加上幾塊冰,打濕毛巾後剛要往他額頭上貼,他就將手擋在麵前。

“低燒,不用。”

“閉嘴。”

我將毛巾疊成長方塊,不由分說貼在他額前,又伸手在他脖子上摸了下,感受著他的體溫,“明天這個時候我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池易暄躺在床上,明天笑不笑得出來不知道,現在倒是笑得很調皮,“你還挺了解。”

“不是我想要了解,誰叫你那麼脆弱,像個瓷娃娃。”

“說什麼呢。”

他將額前的濕毛巾甩向我,“啪”一聲,毛巾像章魚一樣掛在我鼻尖。我耐著性子取下來,放進水盆裡再次打濕,重新給他貼上,“你也就是現在鬨騰。”然後從床邊站起身,“我去忙了,不舒服叫我。”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兩隻手聽話地貼在身側,這回沒將毛巾甩向我,看著我為他關上了燈。

夜裡我三次推門去看他,怕開燈會驚醒他,於是借著手機屏幕的微光走到床邊,將手輕輕貼在他的臉頰上。

稍稍偏高的體溫,貼在手背上暖得很,像個熱水袋。

離開之前再為他更換一次毛巾。我蹲在床邊,手泡在冰水裡給他搓毛巾,像個不辭辛勞的小婦人。

終於等到天亮,我又一次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本以為他還在休息,卻看見被子下鼓起一個大包,將他完全籠罩。

我差點以為他窒息而死,衝上前掀開,發現他模仿烏龜,弓著背躲在被子裡偷偷玩手機。

猝不及防被人掀開龜殼,他像隻突然見光的蝙蝠,嚇得渾身一哆嗦,我倆一陣大眼瞪小眼。

“你想死啊!”我回過神來,奪過他的手機,“生病了還玩手機。”

“我回個工作郵件。”

“回你媽啊!”

我氣勢洶洶打開他的微信給dy發消息,讓她幫池易暄請個病假。

“請什麼假啊?又沒什麼事!”他從床上爬起來就要去衛生間,被我一把拽住了衣領。

“池易暄,我有兩條路給你選,要麼聽話地躺下睡覺,要麼被我揍暈了睡覺,你選哪一個?”

他滾了滾喉結,吞咽時發出輕輕一聲“咕”,“……你是暴力狂麼你。”

“我是。不聽話的都得挨揍。”

手機震了震,dy回複說沒問題。我向她道謝後,衝池易暄晃了晃手裡的手機,戰利品一樣收進口袋,“病好之前想都彆想。”

他無語地躺回床上,雙手捂在臉上。

我哥生病,我遭殃,原本白天是我的入睡時間,我卻撐著眼皮給他煮雞湯。聽到臥室門開了,我抄起鍋鏟子就要去揍人,池易暄捂著肚子先解釋道:“上個廁所。”

“去吧。”我揮了揮鍋鏟,同意了他的申請。

過了一會兒又見他捂著肚子出來。我問他:“拉肚子?”

“……沒有。”

“那怎麼捂著肚子?”

“胃不舒服。”

他弓著腰,雙膝微微屈起,走路都有些困難。

“再吃點胃藥?”

他點點頭,慢慢走回臥室睡下。

下午去給他測體溫時,果不其然,已升至38.7度。我給他喂了退燒藥,將飯菜端到他跟前,他撐開眼皮,有氣無力地說他沒胃口。

“沒胃口也要吃點。”

我連拖帶拽將他從床上扶起來,拿過一隻枕頭墊在他腰後。為了提升他的胃口,今早他熟睡時我又去菜市場買了點開胃的榨菜回來。

他喝了兩口稀粥,一根榨菜要在嘴裡嚼口香糖一樣嚼十幾下才吞下,然後他將碗放回床頭櫃上,“晚點再喝吧,真的沒胃口。”

昨天這人還精神奕奕地跟我鬥嘴,今天就少了半條命。我扶著他躺下,隔著睡衣都能感受到高熱的體溫,我為他掖好被子,揉了揉他汗濕的頭發。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疲倦地合上了。

今晚本來打算去CICI上班,臨走前我卻改了主意。池易暄這次燒得厲害,吃完退燒藥雖然體溫稍有降低,可一旦藥效褪去,馬上又變成38、9度。我給他物理降溫,每個小時換條毛巾,後來乾脆搬了個小板凳在床邊,腿上擱著筆記本一邊給黃渝打工,一邊觀察他的情況。

一整晚他都睡得極沉,身體都沒翻過一次,以至於我不得不將手指探到他的鼻孔下去測他的鼻息。好不容易熬到早晨,他的狀態似乎好一點了,吃掉了一整碗飯,還看我打了會遊戲,打遊戲時我給他拿過一條毛毯蓋在身上,他屈起雙腿後將膝蓋抵到胸前。

“胃還是不舒服嗎?”我問他。

“嗯。”

“不如去醫院看看吧?”

“可能是這段日子喝得多了點。”

“你也知道自己喝得多啊!”

“下次不會了。”

“如果明天還沒好,就去醫院!”

“也不是第一次胃痛了,我心裡有數。”

“池易暄!”

我叫他的全名,終於他不再找借口,悶聲說了句“好吧”。

晚上睡前又給他喂了兩顆退燒藥,他的體溫降到了37.4。我繼續向黃渝請假,抱著電腦守在床邊。

一連兩天沒有睡覺,本來想要努力工作,眼皮卻掛上了鉛球,沒一會兒我就靠著背後的牆睡著了。

夢中我與池易暄在斑馬線上共舞,黑鍵與白鍵代表著不同的音調,我們腳踩音符,手牽著手在月光下演奏奏鳴曲。

猝不及防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聲調時斷時續、忽近忽遠,虛弱像一陣風,卻吹散了我的夢境。

驚醒的瞬間就看見一隻黑影跪在我麵前,我當即跳了起來,將臥室燈打開,赫然看見池易暄捂著小腹跪坐在地上,抓著床墊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哥!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他的頭發全部汗濕了。我去扶他,他卻根本站不起來,反而碰他一下就讓他痛得直喘氣。看到我醒來,他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我的手腕,手背掌骨根根凸起,在我手上摳出了幾道血印子。

我心慌意亂,也在他身邊跪下,看到他的臉刷了白漆一般,被涔涔冷汗浸透,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要說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隻能從喉嚨裡擠出痛苦不堪的破碎音節,那似乎都不像是他主動發出的嗚咽,更像是身體受到重創時而擠出的呼救。

“哥,我送你去醫院!現在就去……”

我扶住他掐住我的手,正想將他抱起來,他原本緊繃到骨節分明的手卻突然鬆了弦,從我的手心裡無聲地滑脫。

我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耳邊沒再聽見他壓抑的痛哼,房間裡靜得能聽見針落。

他倒在地上,身體停止了顫抖,好像隻是睡著了。

第58章

我又蠢、又傻,出門時跑得太急,都沒想到現在是寒冬,沒有給我哥拿一件能夠披在身上的外套就抱著他衝下了樓。公寓大廳裡開了暖氣溫度也不高,我光腳踩在瓷磚地上,眼淚鼻涕一起流,將身上唯一一件薄毛衣脫下來,套在了他的睡衣外頭。

我是世界上最蠢的傻逼,池易暄說他沒事,我居然就相信了,隨他亂來。我應該第一天就帶他去醫院的,無論他說什麼,我都應該綁著他去醫院。哪怕今天白天去了也好啊!我真他媽就是一傻逼,活該誰也照顧不了,誰也保護不了。要是害死了我哥,明個兒我就從樓上跳下去!

前台姑娘打完120,為我們拿來她的羽絨服,說我不穿衣服會生病。我接過後結結巴巴向她道謝,將羽絨服裹到了池易暄身上。

視線模糊得像在漿糊裡泡過,無論我怎樣用力地撐開眼皮,都無法看清我哥的麵孔。淚水如珠串,劈啪打濕了他的臉,輕薄柔軟的羽絨服裹著他,我怎樣緊抱卻都覺得虛軟。

“哥、哥……”

我急切地呼喚著他,我想他可能隻是睡得太沉了,或者他是在跟我惡作劇。我拍了拍他高熱的臉頰,看到他薄薄的眼皮上蜿蜒出紫色的血管。

“哥,我不鬨了,你不想我去CICI上班我就再也不去了,好不好?”

前台姑娘的羽絨服太小,我隻得扯過外套的左右領口,儘力將它們閉合。我包裹起池易暄,將他的手臂藏進更為溫暖的外套下,可是剛一鬆手,他無力的小臂就從衣擺下滑脫,垂落在身側。

我心中生出無邊的恐懼,渾身顫抖起來,上下嘴唇不可控地打起架。

我喃喃著向他道歉:以後我都會聽話,你要我回家我就回家,你要我向西我絕不往東。你為什麼不和我說話?你把眼皮睜開好不好?看我一眼吧,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逼我!你不理我,我現在就去擰了李檳的腦袋!你聽到了沒有!不醒來我就去殺人!!

可他對我的話無動於衷,嘴唇同臉龐一般灰敗,身體卻像要燒起來。

“快到了!救護車快到了——”前台姑娘拿著電話高聲告訴我。

我立即抱起他衝出大廳。公寓與大馬路之間有一條連接的小馬路,我害怕救護車看不清樓牌號,開過了頭或是繞了路,抱著池易暄赤腳踩在積雪的水泥地上,朝大馬路走去。

寒風呼嘯像刀片,吹得眼淚剛流下來就要結冰。我低頭去看我哥,眼淚便落到他臉上,也像要結冰。我怕極了,怕他要在我懷裡燒儘,被寒風一口氣卷走,變成流星的尾跡。

閃爍的急救車車燈從馬路儘頭亮起,我一下慌了神,高聲喊叫起來,拔腿朝前方衝去,可是我沒有穿鞋,才跑出兩步腳底就猛一打滑,失重的瞬間身體向前栽倒,我下意識閉緊雙眼,將自己與他調換了位置。

後背撞到結冰的水泥地,我爬起身就去摸池易暄的腦袋和身體,他依然沉默地閉著眼,被柔軟的羽絨服所包裹。幸好他是摔在我身上。

我跪坐在馬路邊,背向著寒風吹來的方向擋在他身前。如果剛才摔到他了怎麼辦?我不敢想,也不敢再向前跑。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該死!

我該死!我該死!我將雙手俯撐在薄薄的冰麵上,向神磕頭祈禱。

萬能的神啊,求你帶走我吧——

帶走我吧,把他留下來。求求你,讓我去換他吧,求求你——

我不是正常的孩子,所以終結在這一天也沒有關係,可是我哥不一樣,他吃過好多苦,親生母親不曾愛過他,人生的甘甜還未來得及品嘗。我是偷走他幸福的小偷,受罰的人理應是我。

懲罰我吧!彆傷害我的哥哥。

乍然亮起的遠光燈逼得我忍不住抬手遮擋在眼前。車廂的車門向兩側打開,幾人跳下車來,動作迅速地將池易暄抬上了救護車,接著走過來兩名護士握住我的手臂將我從地麵上扶起來,問我是不是病人家屬。

我說是,我是他弟弟。

他們將我帶上救護車。我坐在病床對麵的長條軟包座椅,看著護士為池易暄戴上呼吸麵罩,忙碌地測量著他的心跳與血壓。體征監護儀嘀嘀地響著,心電圖拉出彎折的線段。我想去握我哥的手,卻發現自己吹了太久的風,十根手指凍得像冰棍。

我隻敢輕輕碰了下他的指尖便將手收了回來,用力地搓揉起來,先是將左手掌包裹住右手掌,再將右手掌用力揉過左手的骨關節,重複著機械的動作。是我不夠虔誠,也許當我將雙手搓得熱了,搓掉皮、蹭出血,也許我殺死我自己,我哥就會醒來。

護士們幾次看向我,眼神既好奇又古怪,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人拿出一隻醫用棉球過來擦我的額頭。我立即將他的手推開,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你在流血,你不知道嗎?”他將棉球遞過來,“怎麼會額頭上都是傷?”

我看向對麵的車窗,樹影一隻隻倒退,玻璃窗上隱約映著另一位男人的麵孔,有些熟悉,卻是頭破血流。

“擦擦吧。”

我接過棉球,擦了兩下額頭,眼淚忽然如泉湧,打濕臉頰,淌過臉上的血跡,落在腳邊是淡淡的粉。

護士詢問起池易暄的情況,問一句我答一句。

我不敢去想最差的情況,睜著空洞的眼,望著安靜的他。我回憶著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睛曾有多麼明媚,想起他與我第一次前往遊樂場時,旋轉木馬上一隻手臂向外自在地伸展。我想起冬天的大顆雪球在他頭頂破散,粘了幾隻晶瑩剔透的六角雪花在發梢,他用食指將一縷頭發順著額角發際線梳起,另一隻手悄悄藏到身後,團起地上鬆軟的白雪。

我想起小時候學騎自行車,他在後麵推我的後座板,推到下坡車速越來越快,他怎麼也追不上,就在後麵大喊:“白小意——你慢慢地刹車——”

我哪裡知道什麼是慢慢地刹車,兩隻手一起握住前後刹,結果車刹住了,我沒有,身體被慣性甩出,在空中飛出拋物線。

我蹭花了臉,磕破了膝蓋,池易暄將我掂到背上,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喘氣時像頭公牛,自己跑得快要斷氣還不忘和我說話,說的是讓我彆死。世界天旋地轉,我摔得頭破血流,趴在他背上卻感到安心。

隻有這些生動的記憶能夠為我續一口氣,隻有想到他時,我才不至於崩潰。手終於被我搓熱了,紅得像脫了層皮,我捧住他的手,在心中默念:哥,我們上救護車了,你馬上就會好起來。哥你彆害怕,我會一直在這裡,如果害怕了就想一想我吧,就像我想著你一樣。

救護車在馬路上疾馳,最終一個急刹在急診室前停下。護士們手忙腳亂地將池易暄抬上醫療急救床,我跟著他們一起推床,很快就被攔在了搶救室外。

兩名護士來拉扯我的手臂,讓我鬆手。我哀求他們讓我進去。

“家屬不可以進入搶救區,有什麼情況我們會通知你。”

“我不會搗亂的,求求你讓我進去吧——”

“先生,您現在是在耽誤我們搶救!”

“你不懂!我哥不能沒有我!我哥沒有我不行!!——”

他們掰開我的手指,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蹌蹌摔倒在地,抬眼就看到白色的病床消失在閉合的急診室大門後。

我的心好像被抽空了,眼前是一片黑,世界變成逼仄的水泥方盒,從四周壓縮,而我失去了藏身的角落,就要被擠得血肉模糊。

我癱坐在地上,孩子一樣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加更章

謝謝朋友們的評論和海星!很喜歡 ^ ^

下次加更海星滿2w8

第59章

CT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問池易暄的家屬在不在,我當即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到她麵前。

“病人闌尾炎穿孔,腹腔感染有許多膿液,現在得馬上安排手術。”

她提出了他們的醫療處置方案,並遞給我一份手術知情同意書,食指點在需要簽字的地方。

我聽不懂,隻是一個勁地點頭,想要簽字,筆卻摔到地上,趕忙彎下腰撿起來,落筆時墨水斷續,不得不狠甩幾下,才重新落到簽名欄上。

撇、豎、橫折,我在他的手術同意書上顫抖著寫下了我的名字。

醫生匆匆忙忙又離開了。門口的救護車呼嘯著來、呼嘯著去,深夜的急診室前總有人在哭泣,聽得我膽顫。

我抱著手臂側躺在一排塑料椅上,將前台姑娘的羽絨服往身上攏了攏。護士將池易暄推進急診室之前將外套歸還給我,我還能感受到他的餘溫。我摟緊自己,好像就摟緊了他。

消毒水的氣味充斥著鼻腔,自動門開合時解開寒風的枷鎖。不知不覺間我又貼到了急診室前,目光透過上方的玻璃窗朝裡探去。

我在黑夜裡迷路,目之所及抓不到支點。哥……你在哪兒?

耳邊猝然傳來洶湧濤聲,由遠及近,逐漸震耳欲聾,腳下的地板緊跟著顫動起來。隻見一人多高的海浪從急診室內奔湧而來。我瞪大雙眼,急促地喘息,忍不住將手貼在門前。有人在催促我進去。我哥還在裡麵!

“先生!您不能進去!”

猛然聽到一聲喝令,藍白相間的海浪頃刻間被地縫吸收,我渾身一哆嗦,說了句“抱歉”,轉身朝醫院外逃也似的奔。

寒風夾雪兜頭蓋臉,急救中心幾個鮮紅的熒光大字印在黑夜的幕布上,乍一看像在滴血。我順著醫院門前的台階向下走,走了六七級台階後坐下來。這個位置再聽不見急診室裡心碎的人們,我可以安靜地思念他。

馬路上零星幾輛車在孤單地走,冷冽的風將新積的薄雪掀起一角,群星如浮在海麵之上的螢火,我又有了要溺亡的感覺。我低下頭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小時候一旦碰到不高興的事情,我不是去找哥哥就是去找媽媽,前者主要負責為我提供解決方案,後者提供安慰。現在我早就過了遇事要向家裡打電話的年紀,今夜卻怎麼都無法克製,我想聽一聽她的聲音。

淩晨三點多,電話接通了,媽媽被我吵醒,聲音都沒蘇醒。

“兒子?怎麼這麼晚還沒睡覺?”

我剛想要說話,一聽見她的聲音就哽咽。我沒法告訴她池易暄生病了,感染化膿燒到四十多度,現在正在急救室內手術。我好窩囊,用力咬緊了後槽牙,可還是很快就被她發現端倪。

“你在哭嗎?白意?”

我狠吸鼻子,說沒有,她追問我發生了什麼事,聲調變得緊張起來。

我小聲地吸氣,張口咬在緊握的拳頭上。媽媽,我不知道沒有哥哥,我要怎樣才可以活下去。

摳破了手心,才強忍住沒有告訴她。媽媽幫不了我們,我不想讓她失眠。

“是工作上的事情嗎?”她小心地問。

我說嗯,工作不順心。

電話那頭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媽媽會支持你做的所有決定,但是如果你在那兒過得很不高興,就回家吧。”

我擠出一聲“好”,將臉埋進了手掌心。

“你彆學你哥,認為非得去大城市打工才算得上是成功。”她還像平時一樣和我說著笑話,“哥哥喜歡摸爬滾打,我不想看到你也去受苦,我隻盼望你高興、快樂就足夠了。臟活、累活就讓爸爸和哥哥去操心,咱們娘倆就在家裡頭坐享其成!好不好?”說完自己都被逗笑了。

條條淚痕結冰了掛在我臉上,我失神地望著被黑夜籠罩的寂靜城市,在她的回憶裡摸索著池易暄的影子,深吸好幾口氣,才能夠稍顯鎮定地告訴她:

“謝謝媽媽,聽到你的聲音我感覺好多了。”

太陽升起來了,急診室裡的人影開始複製粘貼,等候區的塑料綠椅漸次向走廊儘頭延伸。我坐在牆角,有人從我麵前走過,分不清是病人還是醫生,他們的嘴唇張張合合,我卻聽不見說話聲。我與現實世界之間的距離拉長成一根望不到儘頭的銀絲,人們的五官被更為鮮豔的顏色塗滿:眼睛是綠色、嘴唇是黑色、臉是大紅色。他們好像動畫片裡的人物。

直到池易暄的手術床被護士從恢複室裡推出來,我才猛然回神。醫生在和我說話,失真的五官輪廓逐漸變得清晰。

“手術很順利。”她告訴我,“怎麼拖到暈倒了才來,他症狀有幾天了?”

我咽了下口水,第一聲像個啞炮,清了清嗓子才回答她:“得有三天多了。”

“第一天就該來的,再拖下去可就晚了!行了,你去給他辦理住院手續吧,起碼住院觀察兩周。”

原諒我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我一眨不眨地盯著病床上的池易暄。他醒了!真的醒了!杏仁般的黑眼珠失神地轉,好像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兒,落到我臉上時卻定住了,不再無措地晃。他安靜地望著我。

我與手術室護士一起將他推進病房,送走護士後,我為他將床位的隔簾拉上,隻圈住我們兩人。

他幾次看向我,眼皮沉重,半闔不闔。我湊上前仔細瞧他,手指搭在床沿邊緊張地敲,“哥,你感覺怎麼樣?”

他乾燥皸裂的嘴唇顫了顫,我彎下腰,將耳朵貼到他唇前,卻聽到他調皮地延長沙啞的語調:

“白小意……你不穿衣服……害不害臊?”

我愣了下,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的意識水平還未完全恢複。

昨夜我把自己的毛衣套到了他身上,現在赤裸上半身,就披了件羽絨服,腳上更是沒有穿鞋,兩隻腳背臟得發黑。

他的眼珠緩慢地轉,剛從麻醉中蘇醒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額頭怎麼破了?”

我為他將被子掖到肩膀,又將羽絨服脫下後蓋在他身上,“摔的,雪地裡滑了一腳。”

他“咯咯”笑了兩聲,音節粘在一塊,“傻子。”

我忍不住跟著他一起笑,我說對,我是大傻子。

“你是大傻子。”他跟著我重複,目光在空中飄來蕩去,過了一會兒又投向我,“我餓了。”

“你才剛做完手術,現在不能吃東西。”

“想吃麻辣燙。”

“你的腸胃都罷工了,吃不了。”

“再加點芝麻醬。”

“……”

我忍不住去摸他的額頭,人還燒著,神誌也不清醒,但好歹醒過來了,脫離了生命危險。護士囑咐我說現在不能讓他睡著,讓我多跟他說說話。方才我問她我哥什麼時候能完全蘇醒,她回答我快了。

我在瓷磚地上坐下,趴在他手邊,抬起頭望向他。他好虛弱,臉色蒼白,襯得一雙眼珠又黑又圓,現在又缺了一點神采,像隻木偶娃娃。

“哥,你真的要嚇死我了。”

他的注意力原本還在半空中遊移,聽到我的聲音後,將頭微微偏向我,困惑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問他。

“白小意。”

“白意。”我矯正他。

“白小意。”他又說。

我歎了口氣,去摸他冰涼的手指,“你知道我不是白小意了,為什麼還要那麼叫我?”

他又不說話了,眼神透露出不解。

我忍不住去逗他,怕被隔壁病床聽見,於是壓低聲音,“你是想要我親你,才故意那麼叫我嗎?”

他瞪大眼:“彆親我。”

我聽了哈哈笑,不喜歡被我親這件事他倒是記得很清楚,可能是肌肉記憶。

“白意,心胸坦蕩。”他背課文似的,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差點以為他在誇我,後來才意識到他可能在意識尚未完全恢複的情況下,被兒時的記憶絆到了腳。

這個名字的含義我隻告訴過他一次。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趴在下鋪寫作業,我在小學作業本封麵的姓名欄寫下“白意”兩個字,轉頭問他:“你的名字有什麼含義?”

“暄是太陽、溫暖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從最後一個字開始講,“易呢?易是什麼意思?”

“易是我媽媽的名。”

每次提起他的親生母親,池易暄的眼神都略顯落寞,我咬著筆蓋思索片刻,用自己的肩膀撞一下他的,“你就假裝你那個‘易’是我這個‘意’好了!”

他又問我:“你的名字有什麼來曆?”

我告訴他,我媽當時抱著字典翻了三個晚上才敲定我這個名字,說有“心胸坦蕩”之意。

他評價道:“好名字!”

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媽媽不該給我起這個名。我斤斤計較,患得患失,我在麵對他時一點都無法坦蕩起來。

牆上鐘表滴滴答答,周圍的病友腳步聲踢踏,我枕在他打吊針的左手邊,將搓熱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我想要時間停在此刻,又不想他受病痛折磨,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可是護士讓我多和我哥說說話。

那就說說話吧,說一點隻有我們倆知道的事情,秘密是我們的默契與延伸。我輕搓著他的手掌,最後借著一丁點綠豆大的勇氣、利用他不夠清醒的時機,問他:

“哥,你愛我嗎?”

彆人計較愛有一分還是九十九分,我計較愛是零還是一分。

池易暄的眼睛會說話,原本在困倦地眨,聽到這句話卻變得明亮,好像有什麼事使他好奇,好像他也想知道更多。

眨動的速率逐漸變快,每一次掀動,瞳孔都像是上了一層清透的油麵,變得清晰,變得寧靜。

他稍稍轉動手腕,捏了下我的手指,嗓音暗啞,說話之前胸膛高高隆起、再陷下去。

“愛的話,你就不哭了嗎?”

我在錯愕中抬起頭來,他愛的到底是白小意,還是白意,我無法分辨,但起碼愛有一分,也足夠我落下淚來。

“嗯。”

他抬高手腕,像電影慢動作,指關節從我的眼角擦過。

“那就彆哭了……白意。”

第60章

聽說人在鬼門關前走一趟,就能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池易暄認出了我,對我說了愛,有生以來,第一次。

我破涕為笑,眼淚鼻涕嘩嘩流得更厲害了。我想我這一刻一定醜極了,光著膀子,涕淚縱橫,就連話也說不清楚,隻知道傻子一樣望著他笑。

海浪退潮,白鴿從天際線落回廣場。小小的隔簾圈住我們,隔絕世界。

我很幸運,不需要從鬼門關前走一趟就知道我想要什麼。

愛情小說的主角們曆經千辛萬苦,在大結局時決定牽手;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斬荊披棘,在故事結束前相擁熱吻。可是我不需要那些波折,我不需要靠病痛、與生離死彆來確認我的心意,我現在就想要親吻他。

現在,當下,這一分鐘,我就想要和他相擁熱吻、共度餘生。

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原來愛會讓語言顯得蒼白。我沒有他能說會道,說什麼都無法比上他那一句情話。早知道念書時就應該再認真一些。

我拿起他的被子狼狽地擦臉。

他歎息時也那樣溫柔。

“彆把鼻涕擦我被子上,唉……”

我將濕掉的被角退回他手邊,笑得合不攏嘴,又怕他很快就後悔,趕緊起身在他額頭上親了親,像在商業合同上蓋章。

“喂……這裡是公共場所。”

“有隔簾呢。”我又捧起他手心吻了一下。

他任我一頓瞎親,除了親吻他肩膀時問了我一句:“你沒有告訴媽媽吧?”

“沒有。”

他鬆了一口氣,“以後我們都不要在她麵前提起這件事。”

“我明白。”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將我打量,“穿件衣服吧……”

我以為他要說我有傷風化,正準備告訴他我一會兒就回家拿衣服,卻聽他說:

“彆著涼了。”

全麻手術之後,池易暄的腸胃功能受損,短時間內沒法吃東西。我回家收拾了一個行李箱出來,裝上他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再帶上我的筆記本電腦,就這樣住到了醫院。

池易暄的病房裡加他共有四位病號,都是做了外科手術在住院觀察。病房裡有一個公共電視,每天播放新聞和電視連續劇,我坐在床邊一邊削蘋果,一邊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聊天。

等到了飯點,池易暄的午飯是一份果凍,我為他將包裝撕開,塑料小勺備好,擺到他手邊,然後就接到了外賣員的電話。

我下樓取外賣,回來後坐在他床邊拆開,往冒著熱氣的麻辣燙裡倒芝麻醬。拆完麻辣燙,轉頭又從外賣袋裡拿出一隻紅燒大雞腿。

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雞腿就要開動,忽然聽到我哥叫我。

“白意,你過來。”

“乾什麼?”

池易暄將聲音壓得極低,“你過來我就親你一口。”

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事?我將雞腿放下,樂顛顛走上前將臉頰湊到我哥旁邊。

結果Kiss沒討到,隻得到巴掌一個。不過他沒什麼力氣,扇得很輕,跟在摸我似的。

“彆在我麵前吃這些,我好餓……”

“你不是有果凍嗎?”

“我想吃點正常的食物。”

“醫生說了,你現在還在觀察期,有感染風險,過早吃飯對你不好。”

池易暄病懨懨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水潤泛光的眼珠向上轉去、一眨不眨,他抬起下巴仰視著我,用虛弱惹人憐愛的語氣說:

“我好餓。”

……操!他怎麼還會露出小狗一樣的眼神。我捂著心口後退兩步,他便跟隨著我的動作將頭緩緩偏過來:“白小意,給我吃一口可以嗎?”

操,太他媽犯規了!我知道他要是再來一次我肯定繳械投降,手一扯便將隔簾拉上,徹底將他從我的視線裡隔絕。

夜幕降臨,星星點燈。查房的護士關掉了電視,我看了眼時間,放下手裡的撲克牌,督促隔壁床的老太太早些睡下,明日再戰。

從家裡收拾完行李,回醫院的路上,我順道去菜市場買了兩個塑料水盆,藍水盆用來洗澡,綠水盆用來洗衣服。我拿起藍水盆去廁所接了一盆熱水,將毛巾打濕後擰乾,拍了拍池易暄的床鋪。

“來,哥,洗澡了。”

他本來還在打瞌睡,聽到我的聲音後睜開眼睛,我掀開被子,怕碰到他的留置針頭,捧起他的手臂擦古董一樣小心地擦拭。

病號服掀起,微創手術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三道傷口。我將毛巾對折一次,折起的邊角繞過手術切口擦洗他的身體,然後拿過一隻枕頭墊在他腰下,將他的下半身稍稍支起來,為他換上乾淨內褲。

池易暄全程沉默不語,聽話地任我擺弄。終於為他洗漱完畢,我拿綠水盆接來熱水,蹲在地上往裡麵加洗滌劑。

他這時候說話了,聲音顯得略驚恐。

“你在做什麼?”

“洗衣服啊。”我將他的內褲泡進水盆。

“你不用洗,我自己來。”

“笑死,你連翻身都困難,怎麼自己洗?”抬起頭發現他還瞪大眼睛看我,我衝他笑,“沒事,我不嫌棄。”

三下五除二搓完褲頭,我又給他搓棉襪子,接著從行李箱裡掏出晾衣架夾好,掛在窗戶口。

隔壁床的老太太對他說:“你好幸福哦,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弟弟?”

老太太的孩子平時要上班,沒法照顧她。我擦乾淨雙手,幫她把保溫瓶裡灌上熱水,放到她的床頭櫃上。老太太拉住我的袖口還想跟我玩一盤拖拉機,我說拖拉機得拖到明天早上,您還是趕緊睡吧。哄了三五分鐘她才舍得睡下。

燈熄滅了,白日充斥著紛雜腳步聲的病房安靜下來。我拿出筆記本電腦,將亮度調到最低,輕手輕腳地敲著鍵盤,偶爾聽到窗外有不知名的鳥雀在長鳴。

察覺到有人一直在看我,轉過頭發現是池易暄。

“還沒睡?”我用氣音悄悄問他。

“睡不著。”月光落在他鼻尖,亮亮一小塊。

“那你想做什麼?”

我生怕他脫口而出一句想要工作,還好他說的是:想起來走一走。

之前醫生告訴我,如果他能夠下地的話要儘早起來走走,有助於腸胃功能的恢複。今天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很擔心他手術後腸粘連,一聽到他願意下床走動,趕忙放下電腦扶著他坐起身。我將他的雙腿抱到床邊,蹲下身為他穿上棉拖鞋,然後拿起吊瓶,扶著他朝病房外走去。

他的病號服像超長加大號圍裙,長度到小腿,繩子都在背後,全部係上也鬆鬆垮垮,前半麵身體是遮住了,從後麵看卻露出半張後背,和穿著內褲的屁股。

“冷嗎?要不我回去給你拿一件衣服。”

他搖頭說:“不用。”

我拿著他的吊瓶,扶著他一起在走廊漫無目的地散步。

不久之前才剛喂他吃過止疼藥,我問他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有氣無力地說:“好他媽疼。”

“我親你一口就不疼了。”

他笑了,“我不信。”

我轉過身來,與他在無人的走廊裡安靜地接吻。

頭頂照明燈從走廊這頭延伸到另一頭,倒映在光潔的瓷磚地上像一顆顆圓月。他小步小步地走著,偶爾停下來喘氣,我換了隻手舉高吊瓶,伸出手臂讓他扶著我,彆去摸冰涼的牆壁,就這麼牽起了他的手。

我們肩並肩踩過朦朧的光斑,腳步比時間還慢,好像這一刻都變老,變成了腿腳不利索的老頭子。我想象著等到我們都被時光的洪流淹沒,是不是也能在生命的儘頭相依偎。

其實我隻是想這樣和他慢慢走,無論是踩過廈門夏夜的月光,還是寂靜淒涼的醫院走廊,無論是不是以兄弟的身份,我都想陪他一起。以前我好恨弟弟這個身份,以為它是橫亙在我與池易暄之間的大山,現在我卻無比感激它,感謝它讓我可以正大光明地為他削一隻蘋果、洗一次內褲。

二十三歲的我,現在卻在為衰老提前演習。如果能有他陪伴,死亡也不再顯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