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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58714 字 1個月前

第61章

池易暄的恢複速度較為理想,自從醫生同意他吃半流食以來,我每天晚上都會回一趟家,把第二天的飯菜備好,裝進保溫桶。病號餐準備起來不麻煩,我熬上一大鍋粥,再從菜場買回剁碎的雞肉餡,摻點澱粉,加點鹽和胡椒調味,和蔬菜粒一起放進煮鍋。

煮粥時我再給他蒸一碗雞蛋羹,切點蘋果和橘子放進飯盒。

池易暄雖然老是喊餓,但他的消化功能還沒恢複,每次都是吃上四五口就說自己飽了。我像喂小孩似的,拿著勺子坐在他床邊,讓他“啊”地張開嘴,每次都能再喂下一半——不過這不是因為他聽我的話,而是病房裡一堆人看著,隔壁床的老太太每次都開他的玩笑,說他偏要弟弟喂飯才肯吃。池易暄難堪得不行,從我手裡奪過飯碗,好讓我住手。

“早這樣不就完了嗎?”我從飯盒包裡拿出新切的水果,插上叉子擺到床頭櫃上,“非得要我喂,不聽話。”

池易暄捧碗的左手朝我顫巍巍豎起一根中指。

喂完飯以後,我將碗筷收拾好,風風火火地回家備餐。臨走之前他讓我今晚回去睡,說這兒陪床用的折疊床不舒服。

我說你那小沙發我都睡了一年了,睡哪兒都一樣。

其實我隻是想呆在他身邊。

回到家擼起袖管就開始揉麵團,我打算給他換個花樣:蒸了一鍋饅頭、再煮上一鍋菜湯。備完餐不忘將廚房打掃乾淨再打車回醫院,可謂是披星戴月。

剛走進病房我就發現池易暄在回工作郵件,我上前一把奪過他的手機放在床頭櫃上,讓他躺下,再把掛在窗戶口晾乾的內褲、襪子收好。

等到病友們都睡下了,我像往常一樣拿出筆記本電腦,擱在大腿上開始工作。

“你在做什麼?”他輕聲問我。

“工作。”

“CICI的工作?”

“對啊,你這次生病住院可把我上次從你們公司賺到的錢給榨乾了。叫你天天喝酒,你要是少喝兩口,我們現在已經有去羅馬的往返機票了,知道不?”

池易暄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的銀行賬號是多少?我給你轉過去。”

我嚇一跳,沒想到他當真了。

“我開玩笑的,我不缺錢。”

“你把我手機拿過來,我微信裡還有點錢……”

“真不用!我逗你玩的,我真不缺錢。”我將電腦屏幕轉向他,給他看了一眼我寫的Word文檔,“馬上又能再賺筆大的!”

他抻直脖子,剛想要瞅幾眼,我怕他真看清楚我這種非專業人士寫出來的活動策劃方案後要笑掉大牙,趕忙將筆記本轉回麵前。

“你們跨年夜要辦什麼活動?”

這是池易暄第一次問起我的工作,我告訴他:“有個跑車俱樂部要做活動。”

“你還認識跑車俱樂部的人?”

“我當然不認識,是他們之前去CICI喝酒,我耳朵尖,偷聽到他們要成立俱樂部,我就趕緊去毛遂自薦。我告訴他們剛成立俱樂部不得找個地方慶祝一下?正好不久之後就是跨年,我們CICI有香檳、有美女,還能給他們設計邀請函,肯定能夠襯得他們俱樂部高端大氣上檔次。”

“跑車俱樂部的人都是什麼樣的?”

“就一群小富二代唄。”

“他們會想要什麼主題的活動?”

“主題?主題不重要,網紅夠多就行!”

說完我倆都笑了一陣,池易暄誇我:“你還真是什麼樣的人都能拉到。”

“隻要臉皮厚,沒什麼辦不成的事,我現在可是我們市場部門的總經理。”

池易暄很意外:“真的?”

“當然了!我就按你上次教我的方法去找黃老板談判,他同意給我升職,還給我加了一千的底薪。”

“一千?怎麼也得給你加個三五千吧,畢竟是總經理。你現在底下有多少人?”

“沒人。”

“什麼意思?你不是總經理嗎?”

“我確實是總經理啊,我管我自己。”

池易暄的眉心困惑地皺起,“你們市場部就你一個人?”

“對啊。”

“……”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加了底薪也行。”

“是吧?我也覺得不錯!”

“那你以後是不是就能少上點晚班?”

“對,我和老板說好了,活動籌劃時就不用去當男模。”

池易暄說挺好的,這樣能少喝點酒。

“你也少喝點,成麼?現在是闌尾,下次可就不知道是哪兒了。”

他笑著說知道。

我為他把被角掖好,將窗簾拉上。他偏過頭來看我工作,我將筆記本屏幕壓低,輕聲叮囑他快睡下,他便將手臂收進溫熱的被褥下,聽話地閉上眼睛。

很快他就睡著了,呼吸聲變得平穩,好像在做美夢,眉心舒展開來,五官線條變得柔和。

我想起來今早醫生告訴我池易暄還得再住院觀察幾天,於是拿過他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

闌尾炎手術後他隻向公司請了一周假,我擔心他急著要出院,打算在他之前先把下周的假請好,到時候他就算不情願也得乖乖在醫院躺著。

剛一打開就看見dy發來消息,問他身體情況怎麼樣。

我以池易暄的口吻告訴她恢複得挺好,就是還得再休息一周。

她很快就回複了我:你之前請那麼多病假時我就叫你去醫院看看,怎麼非要等到穿孔了才去?你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

池易暄也就隻有這一周請過假而已,哪來“那麼多病假”一說?壓榨人的血汗公司,趕緊倒閉算了!

我回複她:也就請了幾天而已。

對麵顯示輸入中,過了一會兒dy發來了問號表情包:你的年假都快用完了吧!還說不多?

我哥每年都有好幾周年假,他這種工作狂壓根兒就不休息,怎麼會用完?

我瞥了眼病床上沉睡著的池易暄,背對著他麵向窗口,望著dy的頭像,心裡忽然打起鼓來。

我退出與她的聊天框,在搜索欄敲下“請假”兩個字,瞬間彈出十多條相關聊天記錄。

這個詞在過去半年內高頻地出現在他與領導的對話裡,點開發現他每次都和公司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請假在家休息。

我翻看起日曆,在他所有請假的日子裡,我幾乎都在家睡覺。如果他中途回來,不可能不被我發現。

寒意順著脊椎向上爬去,我頭皮一陣發麻。

過去半年來,我都沒有發現過異常。他總是西裝革履,快天黑了才回家,除了狀態醉醺醺的。我以為他是在應酬,可每次問起他的項目進展,他都顯得遲鈍。

我將手機攥緊,回頭看向病床上的池易暄。

哥,你是因為我才病倒的嗎?

他在強效止疼藥的作用下睡著了,睡得很沉,好安靜,好像不再痛苦。

池易暄剛被護士從手術室裡推出來時,我曾問醫生人為什麼會得闌尾炎,她回答我是概率問題,不過工作壓力大、酗酒熬夜的人得的概率會高一些。她問我:“你哥是這一類人群嗎?”

“是。”

“喝酒熬夜到什麼程度?”

“熬夜是天天熬,喝酒幾乎每周一次,每次都能醉倒。”

“那不行,太多了!”她自言自語地感歎著,“真是太危險了,怎麼會拖這麼久才來?”

現在我才知道原因。

是因為他很能忍疼。

第62章

池易暄出院的那一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冬日暖陽甚至還有點刺眼,我拉下駕駛座的遮光板,開著他的奧迪到醫院門口接他,護士已經將他推到上下車的接送地點。池易暄雙手撐在輪椅扶手上,緩慢地站起身,我攙扶著他坐進副駕,再從護士手裡接過裝有他衣服和洗漱用品的行李箱,向她道謝後駕車離開了醫院。

池易暄這次生病共住了兩周的院,現在可以下地行走,但動作還談不上自如。過減速板時我聽到他從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唔”,看到他抬起右手不自覺地握住了車頂前扶手。

再過減速板時,我便將速度降到最低,腳踩在刹車踏板上,鬆一秒踩一秒。

等我在地下車庫停好車,他推開副駕的車門,先將一條腿伸出門外,右手搭在座椅邊沿,似乎在尋找借力的地方。

我從後備箱拿出行李,走到副駕旁向他伸出手,於是他的眼睛不再四處尋找。他雙手撐在座椅邊緣將自己稍稍往外推了推,然後將右手搭進我手心。

我握緊他,稍稍拽他一把,他的重心便朝我依靠過來,兩隻腳踩在結實的水泥地上,終於從副駕上下來。

其實他能夠走路,隻是上下車時不太方便,下車後他有一個收回手的動作,但我沒放開他,我一隻手拎著行李箱,一隻手牽著他,朝電梯口慢慢走去。

“手真涼。”我捏了捏他的手背,“回家就好了,我開了暖氣,還給你煲了雞湯。”

電梯門打開時裡麵沒人,便能再牽他一會兒。轎廂上升至大廳後卻停住了,前台姑娘抱著文件夾走了進來,看到我時兩隻漂亮的眼睛眯了起來,隨後轉頭看向我身旁的池易暄。

“您出院了嗎?”

“嗯,今天出院。”我替他回答道。

“真好!剛出院的話一定得多吃點營養的,比如說……”

她的話說到一半便被斬成了兩半,我看到她的目光停在了我們相牽的手上。

“怎麼了?”我問。

她回過神來,訕笑兩聲,轉身按在自己要去的樓層,沒再說話。

池易暄的手掌微微發熱,握上去沒有先前那樣柔軟,骨關節在我的手心裡撓癢癢,然後在即將抽手的瞬間,被我攥住。

前台姑娘出了電梯,轎廂繼續向上升去。我偏過頭看向我哥,他的睫毛低垂著,大半張臉藏在米色的羊絨圍巾後,眼神卻暗,讓人看不清楚。

出院以後,池易暄向他們公司申請了幾周居家辦公,依他現在的身體情況根本沒法通勤,工作都有些勉強——雖然攝像頭前的他依然能夠麵色如常地和客戶討論公開招股,可掛斷兩小時的電話會議後,我卻發現他趴在書桌前睡著了。

我將切好的水果盤放下,餘光看到他的工作電腦的屏幕暗了下去,即將熄滅的瞬間,我用手指碰了碰鼠標,好讓他的工作軟件持續顯示在線。

這幾周我不需要去CICI上夜班,所以池易暄的一日三餐都被我承包,我給他的湯碗裡加幾顆枸杞,魚和雞蛋輪流著來。聽說燕窩滋補,便網購了高級套餐,每天中午埋在水池前拿鑷子挑燕子毛。

一眨眼就到了聖誕節,CICI的人流量難得變高,我連續上了兩天夜班(平安夜和聖誕節),導致整個白天都處於昏睡狀態。本來打算中午起床給我哥做午飯,然而鬨鐘響了三輪我都沒有聽見,是我醒來後發現麵前茶幾上擺著一碗還溫熱的皮蛋瘦肉粥。

我爬起身,看向臥室,緊閉的房門後傳來他在開會的說話聲。

而不遠處的餐桌上,電飯煲內膽被他拿了出來,旁邊擺著一隻大湯勺。

我哥給我做飯了!

而且我們家還沒炸!

我感動地捧起碗,嘗了一口。

齁鹹。

但還是吃光了。

池易暄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氣色肉眼可見地得到了恢複,走路時速度逐漸接近正常,我主動為他更換內褲時他還有力氣扯過被子讓我出去。

臨近新年,三十號那天我告訴他自己今天一整天估計都得在外麵跑。他問我晚上還要上夜班嗎?

我告訴他得上夜班,但不是需要喝酒的夜班,是還有些雜活沒有處理。

“幾點回家?”

“難說。”我挑了下眉毛,“怎麼?這就開始想我了?”

池易暄嗤笑一聲,擺擺手讓我趕緊走。

我讓他按時吃飯,他讓我彆擔心,說自己會點一些清淡的外賣。

離開之前我囑咐他多穿點衣服,家裡雖然開了暖氣但也不能掉以輕心,之後便匆匆忙忙出了門。

CICI俱樂部在為跨年夜的活動做最後的準備,我需要確認跑車俱樂部的賓客名單。白天忙著聯係富二代們,夜裡要和CICI的工作人員對接,連軸轉了快一整天,還要幫黃渝計算這一單的利潤,方便為將來的私人活動定價。

淩晨時分我戴著耳塞,將自己鎖在黃渝的辦公室內聚精會神地按著計算器。重鼓點隔著牆麵傳來,敲得我五臟六腑都在震,我拿著鉛筆在草稿紙上算算數,突然想起來自己少拿了幾份資料。

我們為明天的跨年夜安排了特彆表演,舞團的報價單卻被我落在家裡了。

我剛想要讓池易暄幫我看一看我堆放在行李箱上的文件夾,卻想起來他還在養病,睡得比平時要早,於是拿起靠背椅上的外套穿上,推開辦公室大門,從CICI後門離去。

清輝月色灑滿大地,驚走了幾隻黑烏鴉。我裹緊外套,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雪地裡踩過,大腳印蓋過了烏鴉們的小腳印。

冷風吹得我太陽穴一陣發漲,我將毛線帽的帽沿向下拉了拉,允許自己的大腦短暫地休息一下。

放空的時候卻想起了我哥。我想著他今天點了什麼外賣、傷口還會不會疼。

到現在我也沒有告訴他:我知道你之前說在應酬都是在騙我。現在他丟了一隻闌尾、醫院裡躺了整整兩周,我假裝不知道他為何而痛苦,推著輪椅裡的他在醫院上躥下跳,他配合我,與我一起去小花園裡欣賞光禿禿的梧桐樹。

我習慣性裝傻,祈禱他成功與自己和解。

站到公寓門前,我抖了抖頭發上的雪,輕手輕腳地推開家門。

客廳裡沒有開燈,電視卻亮著,沙發裡陷著一隻孤單的人影。定睛一看,屏幕熒光照在池易暄的臉上,顯得格外蒼白。

“你怎麼還沒有睡?”

都快淩晨三點了。我換下運動鞋,鼻尖忽然動了動,迅即轉向客廳,赫然看見茶幾上擺了五六聽啤酒。

我的大腦有片刻空白,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掄了一拳。

“池易暄,你在做什麼?”

他緩緩轉過頭來,手裡還拿著一聽啤酒,麵露困惑。

“你怎麼回來了?”

我衝上前奪過他手裡的易拉罐,它甚至還是冰的!

我一把將它捏癟,啤酒泡沫汩汩往外溢,鋁罐咯吱作響。舉高手臂發了狠將它扔出,易拉罐撞擊到玻璃窗,落到地板上砸出刺耳的碰撞聲。

桄榔桄榔、桄榔桄榔。

我兩隻手掐住池易暄的衣領,將他從沙發上提起來。收緊的睡衣領勒到他的脖子,卡得他不自覺皺緊眉心。

“你才出院多久啊?嫌自己活得太久是不是?你他媽有病吧?你他媽要氣死我才高興是不是?!”

我掐著他的衣領猛晃他,想把他腦袋裡的水都晃出去。

他掀起眼皮,將一隻手搭上我的手背,望著我失神地笑。

我急促地喘息著,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我在爆炸的邊緣,我真想要揍他兩拳頭。他卻朝我不急不緩地伸過兩隻手,捧住我的臉,呢喃道:“白小意。”

他時常朝我露出這樣的表情,嘴角帶笑,眼神卻憂鬱。潛藏在他心底的矛盾從他的眼角流瀉而出,歎息時,酒氣像一陣從我們之間吹過的,憂傷的風。

他的秘密與憂傷共享著同一種色調,密密麻麻壓低了他的肩膀。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難看到令他垂低了眉梢,令他產生了這種名為“憐惜”的神情。

可是他在我眼裡才是更可憐的一方。

他閉上雙眼,向我靠了過來,睫毛輕顫,五官在我眼前放大,我嘗到了啤酒味。

渾身的血液“轟”一下往頭頂衝去,我渾身僵直,被他奪走了思考的能力。

世界顛倒,黑白不分,耳邊傳來高頻的嗡鳴聲,分貝愈發高昂,直至什麼都聽不清。我的視線模糊,隻有他捧住我的掌心溫熱得那樣真實。

理智斷線,隻一瞬的事。我闔上眼皮,摟過他的腰,將他在沙發上放倒。

他一隻手拽住我的頭發與我接吻,合上眼皮的他不再憂鬱。原來醉酒也會傳染。我捧住他的後頸,心跳如擂鼓,深深地、深深地吻著他。

電視機裡的聒噪對白愈發遙遠,好像被攏在玻璃罩下的異世界。

也許我們才身處異世界。

第63章

……

池易暄躺在羊絨地毯上,沉重的眼皮緩慢地掀,胯間蓋著我脫下的毛衣,雙膝屈起,大腿並攏側躺在地毯上,慵懶帶著倦意。月光如水,鋪在他身上好像打在展館裡的雪白雕像。

茶幾上的空易拉罐滾下幾隻,被翻滾時的我們踢到了沙發旁。我用腳尖將它們踢得更遠,彎下腰將他從地毯上抱起來,抱進臥室。打開床頭櫃上的照明燈,暖色調攏在他沒血色的白臉上,好單薄。

我抽過幾張紙巾,掀開被子一角,池易暄卻按在我的手腕上虛弱地推開:“不想做了。”

“我給你擦下。”

……

我能照顧他一日三餐,現在卻有些焦頭爛額。是該抱他去浴室洗澡,還是讓他去馬桶上蹲會?媽的!我抓了抓頭發,笨拙地幫他擦拭起來。

剛想要問他需不需要喝水、或是幫助醒酒的牛奶,卻發現他睡著了,雙肩沉默地陷進床墊,鼻翼翕動,鼻尖還泛著紅。

我將沒問出口的話吞回肚中,拉高被子蓋過他的肩頭,輕手輕腳地關上了燈。

回到客廳以後,將易拉罐一個個撿起來,兩隻手都抓不完,要用一隻胳膊攬住才不至於掉落。

又將窗戶擦了、地板拖乾,沙發上毯子疊好。人在忙碌時大腦得以放空,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想些什麼。

我想這月亮如魚鉤,是要釣哪隻星星;我想這雪怎麼又下了起來,會不會凍到麻雀的腳。

我想池易暄望向我的時候,想的會是什麼?

是藍天、白雲,還是埋在公交車站旁的橘子?

是南方初雪時被我們團起的雪球,還是他扶過的自行車後座?

是廈門的暴雨,還是摔成三半的黑膠唱片?

是媽媽,是池岩嗎?

與一個人朝夕相處太多年的可怕之處在於,我們太了解彼此,撫摸自己的掌紋時,仿佛也在觸摸他的生命線。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想什麼。

而他也一樣。

我不怕衰老,卻懼怕長大。想永遠做個孩子,無憂無慮地蹬著腳踏板,載著他在盛夏馳騁。

汗濕的額頭,承載著對未來的無邊幻想。少年時期的我從不憂愁成年後的我們要去哪裡流浪,我默認我們會在一起,睡上下鋪,或是做鄰居,我篤定未來我們仍然肩並肩,所以我幻想我們將來一起開飛機、坐火箭,一同去星際流浪,我會任命他為我的副駕駛員,負責在我打瞌睡時提醒我握住操作杆。

兒時的我幻想未來要征服太陽係,生長痛是當我發現我們連肩並肩都好困難。

我幫他在病床上翻身、給他倒水,臨走前討好似的湊上前,悄悄品嘗他的嘴角。

隔壁床的老頭與老太太在打情罵俏,小孩嘻鬨著從走廊上踢踢踏踏小跑而過。窗外的雪花在寂靜地翻飛,我們躲在病床的隔簾下無聲地接吻。

人隻活幾個片段,我們都依靠幸福的瞬間活著。

他要喝這麼多的酒,才會和我上床。酒精降低了罪惡感,讓作惡的人在僥幸中墮落。人生有太多幻覺,比如高考完就以為自由的瞬間,比如我以為和他牽過手,就能走過永遠的瞬間。我以為隔簾下我們接吻,時間的沙漏就能夠停止流轉。那麼多瞬間組成了人生,虛無主義說一切都無意義,花是花、草是草,詩人賦予它們詩意,這沒有意義。

生命沒有意義,他在我眼裡有詩意。

我走到陽台上,摸過他的紅色打火機,撿起牆根下剩下的半包煙,從裡麵摸出一根,然後模仿他的姿態,將手臂依上扶欄,拇指搓動起打火石,濺出幾點火星。

我深深地吸了起來,還和上回一樣咳了好幾口,煙從嘴角邊嗆出斷續的幾縷。我不喜歡煙味,卻還是再次含上煙嘴,兩根手指笨拙地捏住它,將目光投得越來越遠,越過城市的燈火、黑色的腳手架、和遠方的山巒。

我品嘗煙草燃燒時的味道,研習他的憂愁。原來抽煙時人會感到頭暈目眩,我想要相信,池易暄抽煙時從眼角流露出的片刻失神,隻是尼古丁在作祟。

翻看起他擱在扶欄上的錢包,從廈門寄出的明信片仍然被他夾在裡麵,和媽媽從寺廟祈來的護身符放在一起。

哥,我愛你。

六年了,藍墨水的痕跡被時間洗刷得黯淡下去。

我掐滅沒抽完的半截香煙,回到客廳,從茶幾上拿起一支筆,筆尖沿著六年前的字跡仔細描寫。

我想用更鮮明的墨水寫愛,卻不知道要如何書寫愛,才能讓它顯得生動。

池易暄在愛情裡也顯得生疏。我不願去思考他是否因為我才選擇了這座城市,是否因為我才學會抽第一根煙。

他的愛太沉重,將自己都壓彎了腰,壓進了急診手術室。

我將明信片小心夾回錢包,拿起他放在茶幾上的手機,疲倦地陷進沙發。

看了眼他的工作軟件,消息一個接著一個,紅泡泡好像永遠也點不完。

打開微信,拇指拉動著消息列表,突然發現他給我的備注是“狗東西”。

媽的。我忍不住笑了兩聲。

又點開了他的相冊。

他很少照相。高中時拿到第一部手機,這麼多年來他的相冊裡也就存了一兩千張照片,不少還都是工作郵件的截圖。

沒往上滑多久,冷不防看到了我自己。

我心裡一跳,從沙發裡坐起來,將手機屏幕光線調亮。

照片是於夏天拍攝的,照片中的我坐在醫院門口的石階上,頭上纏滿紗布,對著鏡頭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這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

當時我被來CICI鬨事的客人拿啤酒瓶敲破了腦袋,我和韓曉昀在醫院門前等出租車時,他為我拍下了這張照片。我以為是為了留下我的黑曆史,沒想到是為了給池易暄打報告。

這樣醜的照片,我哥卻保存了下來。

我的心跳得厲害,像有人在打鼓,敲得我五臟六腑都打顫。

我握著他的手機快步走到臥室前,我想要進去,想與他接吻,吻他的耳垂、汗濕的發梢,卻怕我的想念也成為他的負擔。

我已經離孩子的年紀太遠,新的一年又要到來。即將長大一歲的我,能給我哥帶來什麼?

最終還是沒忍心推開門吵醒他。我默不作聲地將廚房裡沒喝完的半箱啤酒儘數扔進樓道的垃圾桶,再洗碗、收拾灶台,開始為他備飯。

做了兩道簡單的家常菜。沒開油煙機,隻推開廚房窗戶。出鍋後裝進飯盒蓋好,拉開冰箱門,感應燈隨即亮起,照亮了中央的方紙盒。

新鮮出爐的飯菜隔著鐵飯盒燙著我的掌心,我想要笑,卻被苦澀填滿。

那是一隻六寸的巧克力蛋糕。

係粉絲帶的蛋糕盒上擺著兩根數字蠟燭,一根2,一根4。

哥,我該長大了,是不是?

我是個壞蛋,嘴裡總是這樣說著,以此作為放肆的借口。

其實我隻是想給他一個原諒他自己的理由。

作者有話說:

加更

下次海星滿3.1w~

第64章

今年的最後一天,天氣預報說會晴朗,實則都是低空盤旋的烏雲。天還沒亮我就從家裡離開,踩著夜色的尾巴到達CICI俱樂部著手布置場地,忙到下午兩點多才吃上第一頓飯。

黃渝為所有人訂購了盒飯,我排隊領完飯後走出CICI透氣,蹲在馬路牙子邊啃玉米。

天色已然暗得像黃昏日暮,閃電躲在烏雲層後眨眼。天空半陰半晴,多麼像他。

啃完半根玉米,正要從飯盒裡拿起剩下半根,猛然想起來我從昨夜到現在都沒有找我哥說過話。

因為住在一塊,我們很少和對方發消息,但發生關係後我們的關係就非比尋常。都說第一次上床後要懂得安撫對方,打電話、發信息,問問人家怎麼樣了。我拍了下腦門,將盒飯擱在腳邊,點開他的微信頭像。

也許他在等我發出信號。我從不計較自己是多走一步還是少走一步,乾脆一步到位,在信息框敲下:

哥,我愛你。

發送完後撿起盒飯,剛要往嘴裡扒飯,褲兜裡忽然“嗡嗡”震了兩聲。

我合上剛張開的嘴,將手機拿出來,赫然看見一個:?

隻有我哥才會乾出收到告白短信後回複一個問號的事情,但轉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因為發送方是我他才會這樣冷漠。我叼著一次性筷子,在鍵盤上敲擊起來,剛想罵他是個提上褲子就翻臉不認人的渣男,還沒輸入完就看到消息框內傳來了第二條信息:

又乾什麼壞事了?

我眯起眼,寫道:壞事沒乾,乾的你。

我捧著手機饒有興致地等待他的回複,過了兩分鐘才意識到不妥,再發消息過去時,屏幕上隻顯示紅色感歎號。

暴躁大鵝把我拉黑了。

我立即站起身回撥電話,池易暄接起後問我要乾什麼。

“好哥哥,把我拉回好友名單唄?”

“想都彆想。”

“我就是過個嘴癮,逗你玩呢,彆拉黑我呀,昨天你不是也爽到了嗎?……”

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掛斷了,回撥過去隻剩下占線提示音。

我咬著牙簽,若有所思地蹲在馬路邊。

他害羞了,嘿嘿。

夜幕落下,陰雲密布看不到星辰。跑車俱樂部的入場方式萬眾矚目,一排排五顏六色的超跑轟鳴著到達,停滿了CICI俱樂部門口的露天停車場。我穿著黑馬甲站在門口迎接富二代和網紅們的到來,兩名專業攝影師跑前跑後,忙著為帥哥美女、跑車香檳拍著照片。

除了攝像師,我還找了照片精修大師。等到派對結束後將相片合集發給跑車俱樂部,他們肯定認為我們貼心,心情好說不定還會發到自己的社交軟件上,等同於為CICI免費做推廣。我跟黃渝算賬時說過,這波下來穩賺不虧,他們又付錢給我們辦活動、又幫我們打廣告。一番舌戰,就這麼又從他的口袋裡摳出了百分之十的經費。

鼓點壓過天際邊的悶雷。黃渝雙手插兜站在舞池後排,看著我從隔壁省挖來的知名DJ在舞台上搖頭晃腦地打碟,自己的腦袋也不自覺地跟著節奏晃動起來。

舞團和網紅都已到場,DJ也很給力,紙屑都灑了兩波。我招呼服務生們端上酒水,餘下的活動安排我已經和工作人員們打過招呼,他們能夠完成。眼看跨年活動基本進入正軌,我裝模作樣地走到黃渝身邊,呆了一會兒後假裝接到電話,掏出手機大聲說:“喂?怎麼了?啊?沒事吧?很疼嗎?我現在還在CICI。”

眼看他的餘光朝我飄了過來,我捂住手機聽筒,抱歉地對他說:“老板,我家裡出了點事,我哥說他胃疼得下不了床,得去醫院。”

黃渝一聽眼睛都瞪大了,“那你趕緊去吧!”

“謝謝老板,那我先回去看我哥了。”

“需要我開車送你回去嗎?”

“不用不用,我哥住得近,跑步回去更快。”

我衝他擺擺手,轉身跑出舞池,將聒噪的電子音樂甩在身後。出了CICI,我一路狂奔,褲腳被奔跑時濺起的雨水打濕,我的心情幾乎是瞬間就輕盈起來。

雷公電母躲在烏雲後打架,夜幕像塊浸濕的臟抹布。當我推開公寓大門時,池易暄對我的出現很驚訝,“你不是在辦跨年活動嗎?”

“是,但我想趕緊回來將我自己解除黑名單。”

我笑嘻嘻地脫下外套,拿過他桌上的手機,熟練解鎖後找到我自己,恢複好友。

“你怎麼知道我的密碼?”他奪回手機,狐疑地看著我。

“……猜的。”

我想說我都偷看到你密碼一年多了,你不會現在才發現吧。

但還是換了個話題。

“今年一起過生日吧,畢竟是我們家的傳統。”

我看了眼時間,現在是十一點三十。本想換掉身上的工作製服再進廚房,但鑒於時間緊迫,我係上圍裙就開始燒水、洗菜。池易暄隔著廚房的透明玻璃推拉門打量著我,“你要做什麼?”

“長壽麵。”

高熱的蒸汽咕嚕嚕地頂撞著鍋蓋,我往滾水裡下麵條,餘光看到他還在廚房外偷看我。

我瞥了眼他身上的睡衣,“你換件衣服吧,一會兒照張相留念,給爸爸媽媽看。”

抽油煙機太吵,我沒聽見他應聲,回過頭時卻發現他的身影消失了。

長壽麵端出來時是十一點五十二分,我將冒著熱氣的麵碗端到餐桌前,燙得手指捏了捏耳垂,然後快速脫下圍裙,去敲他房間的門。

池易暄推門從臥室裡出來時,已經換上了灰襯衫和西裝褲。造物主的確偏愛他,要拿畫筆勾勒他精細的五官與寬肩。

我歪過頭看他,“哥,好帥。”

“你不去換件衣服?”

這才想起來自己還穿著CICI的製服。還有幾分鐘就要到新年了,我乾脆脫下黑馬甲,保留馬甲下的白襯衫,再把領口的黑色領結摘下後放在桌角。

池易暄將我的生日蛋糕從冰箱裡拿了出來,往中央插上兩隻數字蠟燭。

他點燃蠟燭,我關掉公寓裡的燈,剛要坐下又想起來他的麵條還差最後一步,快步跑進廚房將砧板上的一小撮蔥花攏進手心,灑在長壽麵上。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儘管我們這裡卻是一片寂靜的森林,沒有生日歌、或是敲得人內臟都打顫的鼓點。昏暗的客廳內,兩點燭火在蛋糕上調皮地跳著秧歌,我閉上雙眼,雙手合十抵在胸前,在內心許下二十四歲的生日願望。

悄悄睜開一隻眼,看向身旁,池易暄正望著麵前的長壽麵,安靜地等待著。他的心願可能更為簡短,所以很快就睜開了眼。

我許完願,對他說:

“生日快樂,哥哥。”

“生日快樂,白小意。”

他向我遞來切蛋糕的刀,我想起來還沒有合照,於是拿過手機,用他的咖啡杯架起來,調轉攝像頭麵向我們,設置了三秒鐘的延遲拍攝。

“哥,坐過來點。”我招呼他過來。

池易暄將椅子往我身邊挪了挪,好讓自己整個身體都進入畫麵。

3、2、1——

二十四歲的我,與二十七歲的他,被定格進新年來臨的瞬間。

如果要將我們的所有合照按時間順序收藏,那應該會是一本不連貫的日記本。媽媽再婚的第一年我們拍過一張全家福,互相看不順眼的我們被媽媽推到一塊,快門響起的瞬間,我用肩膀將他往旁邊擠了擠。

小學、高中畢業典禮我們有過合照;家庭相冊、和彼此的生日照裡都有我們的麵孔。

上一次合照還是在廈門。當時我們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海邊騎行,我費力地蹬著腳踏板,池易暄則悠閒地坐在後座,兩隻長腿朝兩旁放肆地伸展。

鹹腥的海風將我們吹得東倒西歪,他手握一隻汽水瓶子,不得不左右腳交替著點地。終於騎到下坡,我單手扶住車龍頭,另一隻手拿過手機開始自拍,生動的我們被永恒地保存下來。十八歲的我張狂地大笑,風將額前的頭發全部吹起。我身後的池易暄則麵露驚恐,手臂指向攝像頭外的減速板。

我的青春在廈門落下帷幕,十八歲是一塊被自行車後輪碾起的碎石子。

生日蠟燭被我們一同吹滅。唯一一點光源消失了,化身一縷黑煙嫋嫋升起,升到了半空中。池易暄起身打開公寓的燈,我將第一塊蛋糕切給他,上麵水果最多。

他不喜歡吃蛋糕,但一年一次的慶祝活動,我還是希望他能嘗嘗。

然後再給自己切下一塊。剛從冰箱裡拿出的巧克力還冰著,入口即化,綿密又香醇,和以前池岩從菜市場連鎖蛋糕店買來的味道相比很不一樣。

我含著叉子,含糊不清地說:“好吃。”

“比利時進口的巧克力做的。”

我感歎:“這得要三四百吧?”

“七百八十八。”

“……”

七百八十八買一六寸小蛋糕,奢侈品店都沒有這麼坑。哥你有這個錢不如去醫院看看腦袋,治一治你愛做冤大頭的病。

但說出口的話卻是:“好吃、特彆好吃。”

不誇他的話以後再沒人給我買八百塊錢的生日蛋糕了。

池易暄用筷子夾起幾根麵條送進嘴裡,“麵有點多,我可能吃不完。”

“吃多點,你平時工作那麼累。”

“睡前吃太多不好,容易長胖。”

“你還胖啊,你那小身板,昨晚摸上去都是骨頭。”

其實我沒想把話題往情事上引,他本來就輕,闌尾手術後人又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估摸著起碼掉了得有八、九斤。

我猜測他心理上還沒有完全接受我操他這件事。果不其然,池易暄馬上岔開話題:“你現在不打算再找工作了?”

言下之意是問我還要在他家賴多久。我反問他:“我現在不是有工作麼?”

他沒說話,筷子夾起麵條在空中吹了吹。

說實話,我現在也摸不清他到底是看得起還是看不起我在CICI的工作。

“其實你不想我搬走吧?畢竟你在我找工作和我住在你家這兩個選項中選擇了後者……”

他打斷我,“我什麼時候選了?”

“不然你為什麼會在我麵試時搗亂?”

池易暄被我噎到,喉結滾了滾。

我衝他挑眉,“你想讓我呆在這兒,對吧?”

他笑了一聲,眼裡卻沒有鄙夷的神態,嘴角彎起來有點俏皮。

我繼續說:“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這座城市,冬天太冷,夏天乾燥,物價還高。哥,我想好了,我會從CICI俱樂部辭職,回家找份工作。”

那點繾綣的笑意從他的嘴角褪去。

“我雖然挺喜歡你的公寓,但你的沙發睡起來很不舒服,我經常背痛,體檢時醫生說我再不注意就得腰間盤突出了。”

做好了心理準備之後,那些真實的想法與思念,才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口。

“回家後我會先和爸爸媽媽住一段時間,等工作穩定了再搬出去,找個小區一居室,裝個像你家一樣的兩用沙發。攢夠錢以後我要買個投影儀和遊戲機,你可以偶爾來看我,我們能一起打遊戲。”

池易暄將手裡的筷子擱回麵碗上,目光落到生日蛋糕上被燒化的半隻蠟燭上。我想他可能想問我,不喜歡的話為什麼要搬過來?所以在他問出口之前告訴他:

“當初我和媽媽吵架也要搬到這裡來的主要原因是你。我隻是因為想你。”

說到這兒忍不住笑了兩聲。媽媽是我們家的公主,我們都不願意看到她傷心。

“你猜我剛才許下的生日願望是什麼?”但我沒有給他猜的機會,“我剛才許下的心願是:再在這裡住一年,就回家,以後我們各自過自己的生活,但是在那之前,哥,和我談一場戀愛吧。”

池易暄的眉心蹙起,又展平,他的眼窩深,目光沉,如一尊被人雕刻的雕像,一切停止在他沉思的片刻,隻有眼睛緩緩眨了下。我望著他,想將他的模樣刻進腦海裡。不知道這沉默到此持續有多久,牆麵上的秒針滴滴答答好像永恒的規律。如果時間能夠停在這一刻也不錯。

而後他掀起眼皮看向我。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們談一場戀愛,就分手。”

談一場為期一年的戀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果我天天都在為離彆時排練,那麼等到了明年二十五歲,放下你就會變得容易,我可以成熟到體麵地與你說再見。

人生好多年,一年對你來說不過一場小實驗、一次小體驗。我希望明年這個時候,你可以不要再恨自己了。

人生好多年,如果能夠擁有你一次,就圓滿。

第65章

生日蛋糕被收進冰箱,我們吃掉了一半,剛好將它一分為二,像走了整整一半的倒計時。

洗漱完畢之後,我放下沙發靠背,掀開被角準備躺下,忽然聽見池易暄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過來睡。”

他站在臥室門口,已經換上了睡衣,麵對一臉疑惑的我,語氣不冷不淡:“你不是說沙發睡得腰痛麼?”

我靠,我哥邀請我上床!我可不跟他客氣,我一旦客氣他可就不會再給我客氣的機會。我抱起沙發上的被子就屁顛顛跑到他跟前。

“還拿什麼被子?”

哦!睡在同一被窩裡時確實不需要兩套被子,但枕頭還是需要兩隻的。我又顛顛跑回客廳,舉高手臂將它扔垃圾一樣甩回沙發墊上,抓起自己的枕頭夾在胳肢窩下,跟在他身後進了臥室。

這不是我第一次進我哥的房間,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卻格外緊張。我帶上門,激動地搓了搓手,手心裡的汗卻越搓越多。我怕他一會兒要嫌我汗多太臭,上床之前先將手掌在睡褲上擦了擦。

池易暄在床邊坐下,從床頭櫃抽屜裡拿出一隻打火機,點燃了床頭櫃上的香薰蠟燭,然後輕輕拍了下蠟燭旁的小夜燈。

感應夜燈應聲熄滅了,他背對著我睡下。

我也鑽進被子,越過他的背影,還能看見香薰蠟燭在徐徐燃燒,仔細聆聽能聽見一兩道幾不可聞的爆破聲。指甲殼大小的火苗悠悠搖擺,生日蠟燭的魔法仿佛還在延續。

我抓了抓胸口,皮膚上像有螞蟻在爬,撓了半天,怕吵得他不耐煩,努力將手掌壓回大腿側。

可心口還是癢癢得很,像有蟲子在啃。

“可以抱著你嗎?”我忍不住開口。

他的背影沉默著,似乎默認了我的請求,於是我朝他的方向靠了過去。他那邊的床單很溫暖,有他的氣息,我將自己的胸膛貼上他的後背,像依靠上相似溫度的同類,然後探出手臂,隔著純棉睡衣摟過他的腰。

他沒拒絕。

於是摟緊了點。香薰蠟燭的味道在鼻尖上打轉,是助眠的薰衣草。我舍不得睡去,頭也挪到他的枕頭邊,聞到了沐浴露的餘香,從他的皮膚裡透出來。

我親吻起他的後頸,像品嘗生日蛋糕上的甜奶油。蟲子們終於不再啃咬我的心口。

吻了幾下,他反手將我往後推了推,沒太用力,隻是示意我停下。

“今天不行,我還不舒服。”

“那麼接吻可以嗎?”

漫長的沉默,像有人將食指搭在時針上轉起圈來,一圈又一圈。我心裡忽然打起鼓來,怕唐突到了他,懷中卻窸窣動了起來,好似要掙脫我的臂彎。

我將屁股往後挪了挪,給他騰出空間。

他轉過身來麵向我。房間裡溫度不高,被子蓋到肩膀,冷風卻趁虛而入,親吻肩窩。

我們麵對著麵側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對視。除了輪廓,看不清細節。他忽然縮起脖子,幾乎將整個腦袋都藏進了棉被下。我也模仿他,躲進黑暗,好像在同他一起玩躲貓貓。

棉被下我們的吐息撞在一塊,我在呼吸不暢之前去親吻他的嘴唇。

觸感被放大,他的嘴唇像柔軟加倍的絲綢,不過絲綢不會有味道,也許他的嘴唇更像是軟糖。我捧住他的臉頰,竟會比我的掌心還要熱。指尖向上點去,摸到他微顫的睫毛,蝴蝶翅膀一樣戲弄著我的手心。

我將手掌覆在他薄薄的眼皮上,終於他的睫毛安靜下來。

我們像小偷一樣接吻,怕被人看見,於是也將我們自己的眼睛閉了起來。

北方的雪不似南方一樣小家子氣,半夜聽到冰雹劈裡啪啦,像有無數小人在窗戶上走行軍隊列。去年冬天我就領教過這裡的厲害,雪花冰雹輪流交替,逮著人就是一頓劈頭蓋臉地砸。

晨光熹微,拉開臥室的窗簾,大雪已經鋪滿街角巷道,天地間一切雜音都被吸收。

我坐到床邊穿上襪子,去廚房做早餐之前俯身在我哥的額角上親了親。

今天是元旦,池易暄不用上班,吃完早飯我開車載著他去影院看電影。路過菜市場時我將車停在路邊,讓我哥等我一會兒,說完就跑進去找到一家照相館,將U盤交給老板。

過了好一陣我才從照相館出來。池易暄等得久了,將車窗降下來透氣,遠遠地看見我從菜市場出來,高聲問我:“你做什麼去了?”

“買了杯豆漿。”我將一隻紙杯遞給他,“慢點喝,燙。”

他雙手接過,黑手套邊緣露出一點內裡的白色加絨,羊絨圍巾在脖子上係了三圈,將他脆弱的白臉攏進中心。

我發動汽車,踩下油門之前朝副駕瞥了一眼,他正在吹豆漿,沒抹發油的碎發從額前垂落,吹氣時臉頰微微鼓起,嘴也嘟嘟的。好想啄一口。

動作快過大腦,我的右手鬆開方向盤,指尖朝他探去,撥開杯沿處蒸騰的霧氣,將杯子向下壓了壓,然後在他困惑轉過頭來的瞬間,前傾身體,在他嘴上啄了一口。

他錯愕地眨了下眼,杏仁般的眼珠晃了晃,可能下意識想要罵我,卻什麼都沒有說,又重新去吹豆漿,將一股股上升的霧氣吹散。

也許他意識到我們在談戀愛,接吻是表達愛意的手法;又或者他隻是純粹不習慣,就像我不習慣從他的床上醒來。

我又一次默念道:

我和我哥在談戀愛。

簡直是不可思議!一時不知道是否應該感謝他的闌尾,它讓池易暄失去意識,卻也讓我得到了一個牽他手的機會。

我突然憎恨起冬天,零下十幾度的天氣,牽手時得隔著厚厚的棉手套。走在戶外時,我將自己的手套脫下來塞進口袋,這樣牽他時便能夠離他更近一點。

我隔著他的手套去揉他的手,能夠摸到細長的手指與分明的骨節。

感謝這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感謝厚重的毛衣與羽絨服將我們包裹起來。我們藏在人群裡時像兩個被毛線纏裹的黑點,微不足道,渺小的黑點靠得近一點也不會惹人注目。池易暄在這裡有不少同事,我得多為他考慮,不免思考起來,夏天該如何與他相擁。

“不冷啊?”他握著我的手抬高,看了眼我凍得通紅的手背。

“不冷。”我將手放下。

為了證明我真的不冷,我們還去吃了冰淇淋火鍋。點了兩人份,但我隻允許他吃了兩、三口。

馬路邊的人行道上堆了幾隻大小不一的雪人,我路過時走不動道,轉身找來石頭和樹枝,為它們裝上眼睛和鼻子。南方長大的我們很少見到如此大的雪,池易暄的指尖捏在樹枝上,正在為雪人調整鼻子的位置,我趁他不注意,從地上抓起一個雪球,塞進他的脖子。

他渾身一哆嗦,立即伸手去掏圍巾,“你想死啊。”

好不容易將它掏出來,他艱難地彎下腰,像在從洗衣機裡掏衣服一樣,將一堆雪胡亂攬進他的臂彎。我故意跑得很慢,將帽子帶上後拉緊鬆緊繩,隻露出兩隻眼睛,嘲笑他:“你能拿我怎麼辦?”

我哥抱著雪追到我麵前,雙臂用力向上猛掄,毫不留情地將他懷裡的小雪山掄到我露出的兩隻眼睛上。

我眼睛進雪,眼球都被凍到,趕忙低下頭去擦臉,誰料羽絨服的衣角緊接著被他掀起,後背又被塞進去一把雪。

我尖叫一聲,手腳不協調地跳起舞來,從打濕的視線中朝他看去,池易暄正站在不遠處哈哈大笑,笑到不得不捂著肚子,在皚皚雪地上顫巍巍地跪下,捂著肚子說他的傷口要笑開了。

不得不說的是,元旦檔的愛情電影爛俗得不可思議,男女主角淚眼婆娑地講著陳詞濫調,於是影院裡的我也拙劣地模仿。這樣的陳詞濫調對我們來講是一種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