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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59562 字 1個月前

我哥眼裡終於有了點慍色,“如果您和其他公司有合作意向,我就不打擾你了。”

他就要撐傘離開,李檳卻在這時突然伸手,摟過了他的腰。

“哎!彆走啊,我開個玩笑,你還生氣了?”

池易暄僵在原地,盯著對方落在自己腰間的手。李檳笑了,“害羞什麼?”

說著收緊手臂,將他的腰摟得更緊,我哥被迫貼到了他身邊。

我將手伸到背後,摸出了藏在馬甲下的改錐。

我們家的刀都被池易暄鎖住了,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件稱手的工具。一把改錐也能用來精雕細刻,這將會是我人生中最美的藝術品。

“你都結婚了不是嗎?有妻子、孩子。”周圍沒有其他人,池易暄卻說得很大聲。

“哎呀,彆在這種時候提這種掃興的事。”

池易暄冷聲道:“鬆手。”

李檳將他的話當成了調情,眯起眼說不鬆的話會怎麼樣?他的手愈滑愈下,最後在池易暄被西褲包裹著的臀上拍了拍。

“脾氣還挺大呢——”

就連我都沒有看清我哥出手的瞬間,破風聲如出鞘的劍,李檳眨眼間就退到了半米開外,捂著額頭驚聲尖叫:

“你瘋了?!”

我哥手持那把黑色的折疊傘,傘骨都被他打折,鬆鬆垮垮地垂落在腳邊。李檳將捂在額前的手拿下來,我看到他的臉被劃破了,一道血痕有六、七厘米長。

池易暄原本笑很牽強,現在卻像是發自內心,睥睨時像在用鼻尖看人,嘴角越拉越上,顯得瘋狂。

李檳看清自己手心裡的血時,麵露驚恐,見他再度揚起了手裡的傘,怪叫一聲跑走了,捂著額頭邊跑邊說要讓他好看。

池易暄沒追,看了眼手裡的傘,手腕一轉,將它扔進了咖啡廳門口的垃圾桶裡,他站在台階上麵對著雨簾,目光有些失焦,不知道是不是在等雨停。

然後他看見了我,躲在小汽車後,渾身被澆得濕透。

我與他目光相撞,也沒想著要往回躲,就那麼遠遠地瞅著他,像個被抓包的小偷。

他愣了一下,朝我走了過來。沒了咖啡廳門口的雨棚的遮擋,雨滴落在他的西服上洇濕成一個個深色的斑點。

他來到我麵前,看到了我手裡的改錐,從我手裡拿走它,收到自己的包裡。

沒問我為什麼會在這,隻是牽過我的手往前走。我一時不好開口說我的電瓶車還在這。他的背影被雨淋濕,我不敢開口。

淅淅瀝瀝的雨點壓過了沉默。他的手很涼。

馬路邊的積水倒映著路燈,池易暄從積水中踩過,皮鞋濺上泥點,他也沒躲。

“哥,他會去找你的麻煩吧。”我忍不住說。

“我知道。”

“那怎麼辦?”

“我認識那家咖啡店的老板,門口有攝像頭,他會把錄像發給我。我還有很多聊天記錄,都已經打印好了,明早郵寄出去,當天就可以送到他的公司和家裡。”

我一怔,“那樣的話,你也會被公司開除吧?”

“可能吧?”他語氣疑惑,停頓一下,似乎當真在仔細思索,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聲,回過頭問我,“你說我去買點新聞,炒作一下,逼他們不敢開我,怎麼樣?”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應該給他提什麼意見。他又自顧自地說:“真要是炒了我,估計一時半會找不到能接手我項目的人,損失的是他們。”

他的表情很平和,沒有麵對李檳時的尷尬或惱怒,也沒有揍他時的亢奮。他邊走邊說,偶爾會停下來看我,似乎在等待我發表意見,見我欲言又止、說不出話來,又回過頭繼續往前走。

西服的顏色已經深了一個度,隻能乾洗的材質,在雨裡這麼一泡,可能很難複原。被淋濕的頭發淩亂地貼在額前,電腦包裡的筆記本不知道會不會進水,可他一點也不顯得著急。我們的手牽在一塊,從沒鬆開。

走了一刻鐘,來到車站,上了公交以後選了一排空位坐下。我幾次去瞄池易暄,他目視前方,薄薄的嘴唇抿著,臉上看不出情緒。

一路沉默。到家後他先去洗澡,我幫他去臥室裡拿換洗的衣物。

晚風在窗台擱淺,掀開了他的記事本。我瞥了一眼,忽然發現裡麵是空白的。

他曾精心計算過需要透支多少年的身體來贖回我們的家,可是我前後翻了翻,找不到他寫過字的紙——

他撕掉了大半本,撕得很潦草,書脊從豐滿變得空癟。好幾張紙沒被完全撕下來,膠裝處殘留的部分皺到一塊,擠出苦臉。

我將記事本輕輕合上,放回原位。

晚上我莫名其妙發起了燒,我很多年沒有生過病,一下就燒到了三十九度,蜷縮在沙發裡打著寒戰。池易暄默不作聲地為我煮薑茶,我看著他在廚房裡忙活的背影,鼻子突然發酸。

我不想他和我一起淋雨,不想他因為我分崩離析。

我不是一個足夠正常的人,所以我希望人生的甘甜,他可以和其他人品嘗。我希望池易暄得到他應得的一切。

我頭疼欲裂,使勁去敲在腦袋裡翻攪的蟲子,捶打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去搶我的手腕。

“你乾什麼,小意!”

我想和他說:放棄我吧,放棄我吧。可說出口的卻是——

“你會永遠愛我嗎?”我質問他,“你會永遠愛我嗎?!”

“我會永遠愛你。”他跪坐在沙發邊沉聲說道,好像在宣誓。

“如果你騙我的話,我會去死。”

“我沒有騙你。我會永遠愛你。”他按住我的手腕,撫摸著我的額頭,哀傷地問,“為什麼總是這麼衝動?”

以前我從未從朋友們口中收到過“衝動”的評價,可能隻有他在我身邊時,我才會變成一頭吃人的野獸。

我抱住他,想回到溫暖又美麗的西西裡。我們曾坐在西班牙階梯上,分一隻香甜的Gelato冰淇淋,沒有煩惱、不計後果。

阿格裡真托的神殿之穀見證過我們的愛情——

古希臘神跡遺址前有一座殘缺的伊卡洛斯的青銅神像,他的四肢被截去、羽翼破損,歪倒在廢棄的神殿之前。

我們將相機交給身邊的遊客,手牽著手在伊卡洛斯前照相,假裝得到了神祇的祝福,儘管他因為飛得離太陽太近而隕落。

第107章

池易暄選擇寄出了錄像與聊天記錄,聽說李檳的老婆直接殺到了公司,打得他滿地找牙。當他向我分享這件八卦時,他一直在笑,仿佛聽了個笑話,可是我卻笑不出來,因為他的下一句話是:“我被停薪留職了。”輕飄飄一筆帶過。

我沒去正經公司乾過,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隻是問他:“你還好嗎?”

他說:“還好。”

一周以後,公司對池易暄的處理結果下來了:

開除。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吃宵夜,冷凍過的大白菜水分不足,軟塌塌地掛在筷子上,我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開除?”

“嗯。”池易暄捧著速溶燕麥片,拿支小勺在杯中攪動著。

我沒了胃口,太陽穴突突直跳。為什麼是他被開除?

“李檳也被開了,以後沒法去禍害彆人了。”

他低下頭將杯中的麥片喝完,起身將空杯放進廚房的洗手池內,和我說,“先睡了。”之後就回了臥室。

我實在是吃不下去,將麵碗封上保鮮膜放進冰箱,輕手輕腳地走到臥室,推開門向內看去。

池易暄真的睡下了,睡在他最常睡的那一側,呼吸聲很輕,幾不可聞。

我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拿起沙發上的被子,從床尾往床頭爬,動作間將床墊壓得下陷,他從始至終都沒醒。

我在他身邊躺下,麵朝著他躺下。

半夜我幾次因為擔心敵人攻入我們家中,從噩夢中驚醒,每次睜開眼時,我哥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他平躺著,雙手擺在身側,明明身體是放鬆的狀態,五官卻藏不住疲倦,如果不是有臉皮支撐,他的眼睛與鼻子似乎會滑到枕頭上。

池易暄這一覺睡了得有15個小時,我從來沒有見他睡過這麼長的時間,幾度拿手去探他的鼻息,中間甚至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沒能喚醒他。我很擔心他,所以今天沒有出門上班。

直到下午他才醒來。

“白小意……幾點了?”他啞著嗓子問我。

“四點了,下午四點。”我趕緊爬上床,爬到他身邊。

“我睡了這麼久?”池易暄慢吞吞地爬了起來,打了個哈欠,望著床對麵的牆壁發呆,我同他一起看過去,卻沒看到什麼異常。

他突然說:“我們出去吃吧。”

“嗯?”

“吃了太久的麵條,吃得都想吐了。我們出去吃吧?”

“……好。”

他起身去衛生間刷牙、洗臉,換上一套利落乾淨的休閒服,在我麵前轉了一圈,問我穿這套出門約會可不可以。

“可以。”

他笑開,又催我去換衣服。

出了門,沒坐公交,而是打了出租去商業街。我們看了電影、買了爆米花,喝不完的大杯飲料拿在手裡。池易暄拿過手機為我拍照,笑起來時眼角彎彎:“趁今天天氣好,多給你拍一拍。”

今天哪裡天氣好?天黑了,綠化帶也黯淡了,秋天要來了。我們跟著人流走走停停,路過玻璃櫥窗時停下腳步望向滿目琳琅的奢侈品商店。池易暄問我今天怎麼這麼沉默,心情不好嗎?

我搖頭說沒有,兩隻手揣在口袋裡。

“不牽我,藏起來做什麼?”我哥牽過我的手,與我十指緊扣。四周偶爾投來打探的視線,我被盯得煩了,就一個個瞪回去。

排隊買小食時收到了韓曉昀的消息,他問我在哪兒,說有東西要給我。我告訴他我在市中心的商圈,並報上了街名。他說:“我快下班了,一會兒我們在那邊的地鐵口見吧?”

我說好。

我和池易暄很快就找到了約定的地鐵口。不知道韓曉昀要多久才會到,我環顧四周,邀請我哥去馬路對麵的台階上坐一會兒。

商區修了三層,自動扶梯旁還有彎折向上延伸的樓梯。每到夜晚,眷侶們在這兒依偎著坐下,儘管這裡看不到星星,隻會吸到尾氣。

我們在空出的一級台階上坐下。風尚且冰涼,我問池易暄冷不冷,他說有一點。

我將外套脫下來,披在他肩上。

他遞給我一隻耳機,我將它塞進耳朵,聽見熟悉的旋律: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他向我靠過來,我攬過他的肩膀,將他往我懷裡帶了帶。

巨屏廣告牌在我們身後閃動,車流的尾燈走走停停。

“韓曉昀什麼時候來?”

“不知道,快了吧?”

“讓他晚一些來吧?”

“為什麼?”

池易暄沉默了一會兒,說:“想和你在這裡多坐一會兒。”

鬨市區鬨哄哄,我的心卻很安靜。我想起了下午向dy打去的那一通電話,我想要來他們老板的聯係方式,為我哥爭取機會,她卻委婉地告訴我:“這隻是最後一根稻草。”

“什麼意思?”

“……老板已經給了易暄很多次機會了。”

她說同事們都是8點準點到達公司,池易暄每天都是快十點了才來,先開始他還會扯理由說是堵車之類雲雲,後來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了。

“小白,我記得你和你哥住在一起,你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易暄會變成這樣?”

我沒說話,我說不出話。

晚風撥弄著池易暄鬢角的發,他的手臂輕輕貼著我的,身體向我依靠。比起其他親昵的情侶我們不過才是百分之十,可是對於兩名男人來說,也算是過界了吧。

“哥。”

池易暄轉過頭來。

我捧起他的下巴,他察覺到我的意圖,酒窩藏了笑,配合地閉上眼,我們在刺人眼的滾屏下旁若無人地接吻。

遠方自行車的鈴鐺在響,摩的的車輪骨碌碌地碾過瀝青路麵。有人在叫我。

“白意!白意!”

我睜開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韓曉昀站在第一級台階上,木楞愣地看著我們,目光在我與我哥之間反複跳躍。

“你們是——”

他深吸一口氣:

“你們是——”

兩次嘗試卻都無法完成他的句子。

驚恐,且不可置信,他的手腕在發顫,我才看到他手裡捏著一個信封。我們在無言中對視,然後他抿起嘴唇,逼自己走了上來,來到距我兩級時停住了,好像無法再靠近。

他的眼睛好像在說我背叛了他。

我看著他,看到他嘴唇顫動著,手一甩將信封扔進我懷裡,扭頭就走。

越走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地鐵口之後。

我猜測著他滾動的喉結到底要擠出什麼樣的字詞。我們是什麼?是男人?是家人?是共享一個父親與母親的兄弟?

池易暄拿走我膝蓋上的信封,拆開後感歎了一聲:“是錢。”

他拿出來,是一遝紅鈔票,垂下眼點了點,說:“3萬塊,能夠我們生活好久了。”他將錢裝回信封,“你和他說聲謝謝吧。”

“好。”我拿出手機和韓曉昀道謝。

卻沒能等到他的回複。

韓曉昀逃走了,麵對怪物一樣的我們。

我們踩著月色走在回家的路上,各分一隻耳機,在回憶中跳舞。天際線與地平線融為了一體,世界好大,我覺得它吵鬨。

夜裡我們相擁著入睡,池易暄很高興我終於睡回了床上,與我接吻,前後搖著他的腰。我是卷鋪展開的畫紙,他騎在我身上作畫。

心臟隔著血肉貼在一起,月光淋在我們身上像下雨。借著星星點起的燈,我們望進彼此的眼睛,相視而笑,好像在通過腦電波給彼此講笑話。

命運是輪回且守恒的嗎?怎麼有人能生在羅馬,我哥卻得吃這麼多的苦?

我想我上輩子可能是一隻小狗,好不容易捱到輪回成人的機會,卻變成生病的笨人。而池易暄聰敏又心善,回回都變成人,所以韓曉昀才會說他是人精。

唯獨上一世沒做好事,現在才攤上我。

他問我在笑什麼,我把這些給他講了,說他上輩子失足這輩子當哥。他笑得喘不過氣來,捏了捏我的臉,說:

“你是我的小豬。”

我是你的,是你的小豬、小狗。

我撫摸著他嘴角那塊暗紅色的痂,入睡之前想起了多洛米蒂,突然來了一句沒頭沒腦的:

“下輩子我不想做人了,你也彆做人了。”

“什麼意思?”

“我們投胎去多洛米蒂,你去做湖上的白天鵝,我去做跟在你屁股後麵的野鴨子,餓了我們去抓蚯蚓,累了就找塊草地窩在一起睡覺。”

“天鵝和鴨子?那會有生殖隔離。”

“你真的要笑死我!哥,我們本來就都是公的,怎樣都下不了蛋!”

“哦,對。”

到時候我們會因為天鵝和鴨子相愛而上新聞,沒有人再會關心我們的性彆。如果物種不同,才能讓愛情變得偉大,那我不想做人了。

我要做一隻小鳥,隻落在他的肩上。

第108章

韓曉昀的錢夠我們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不起來上一次手裡有五位數的存款是什麼時候。周末我提早下班,回家接上我哥,去逛附近的菜市場。

池易暄失業之前,家裡的菜大多是我在買,我會在下班路上去菜市場轉上一圈,這個時候往往天都黑透了,小商販們急著收攤,會低價出售剩餘的果蔬。

今天我大手一揮,挑選了特級裡脊肉與五花肉扛回家。電瓶的車筐根本塞不下,我將幾斤豬肉放在擱腳的踏板上,用小腿夾住,這樣騎車時不會滑落。其他的掛在兩隻車把上,係了死結。

我戴上墨鏡,迎著金色的夕陽在車流中穿行。池易暄坐在我身後,手裡抱著一顆新鮮的大白菜,另一隻手摟過我的腰。

晚上回到家,煮了紅燒肉,我倆吃了個精光,吃到肚皮都要鼓起來,癱在沙發裡打嗝。等到月亮升起來了,就去樓下散步。

小區的綠化帶無人打理,雜草叢生,灌木叢的枯黃枝丫像要劃破夜色,隻有供人行走的水泥小道旁才有路燈照明。路燈的燈泡小,光線昏暗,照亮不過兩、三米,我們肩並著肩,分一對耳機,牽一牽手,踩過的路麵明明暗暗。

如果下雨了就是我們賺到。我們特意穿上雨靴去踩水,踩得褲子上全是泥點,池易暄抱住路燈在雨中轉圈,路燈被他弄得搖搖晃晃,燈下的雨簾被晚風掀動。

雖然穿著塑料雨衣,卻還是被淋濕大半。回家以後我們一齊衝進廁所,脫得精光、跳進淋浴間,將水龍頭使勁往另一邊擰,哼著小曲給彼此搓背。洗完澡池易暄會讓我坐在小板凳上,他幫我把頭發吹乾(我懶,從來不吹頭,我哥看不慣,說了好幾回)。

有我哥在我身邊,上班都變成了幸福的旅途。每天早晨他都會送我到家門口,我戴上頭盔,走之前從他那兒偷走一個香吻,他的囑咐在樓道間回響:早點回來啊!

好、好!一定早點回家!我答應他,騎上電瓶往市中心走。

埋頭工作到中午,終於到了飯點。我騎到商業區附近,在同行們身邊停下,從車筐的保溫袋裡拿出不鏽鋼飯盒。

邊吃邊聽他們聊天,偶爾插兩句嘴,很快他們就看了過來。

“今天吃什麼啊?”

“可樂雞翅。”我向他們介紹,“還有青菜、西紅柿炒蛋。”我哥今天還往米飯上撒了一點海苔碎。

“又是你愛人做的啊?”

我“嗯”了一聲。

“哇——真幸福!”

我嘿嘿笑了兩聲,說還好吧。

最近我可愛來這裡吃飯,當著他們的麵打開我哥給我準備的愛心便當,漫不經心地品嘗,惹得所有人豔羨。

午飯時間結束,飯盒還沒來得及合上就又搶到了訂單。正準備去取客人的奶茶,忽然看到屏幕上跳出了熟悉的店名。

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擰動了油門。

約莫一刻鐘後,我將電瓶車停在人行道邊的樹蔭下。韓曉昀正在不遠處的奶茶店裡收銀,門口幾個女學生正在掃碼支付,他臉上帶著笑,自創業以來,他就將頭發染回了黑。

我將頭盔往下壓了壓,快步走進奶茶店,抓起取餐窗口前的奶茶就要離開。

“你漏了一杯。”韓曉昀突然開口道。

店裡沒有其他外賣員,他是在和我說話,我看到他從店員手裡接過剛完成的訂單,放到取餐窗口前,然後像沒看見我似的,重新站回收銀台後。

我拿起吧台上的袋子,走出店門之前回過頭對他說:“錢我會還你的。”

“不用了。”他的眼神我不夠熟悉,說不上討厭,但不夠親密。

·

一旦太陽快要落山,我就往家的方向趕。這些天我都儘量早些回去,池易暄一個人在家,我怕他會胡思亂想。

儘管我有家門鑰匙,每次卻都要我哥來給我開門。

過道的聲控燈被我大咧咧敲門時的動靜鬨醒了,我將耳朵貼到門上,聽到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門推開,他係著圍裙,看到我的瞬間就笑開。

“想我了嗎?”我將胳肢窩下的頭盔放到沙發扶手上,摟過他的腰,親了親他的臉,“我想死你了。”

池易暄回應著我的親吻,吻到一半突然說了聲“要糊了”,扭頭往廚房跑。

我哥嫌棄我身上沾灰,總是命令我洗過澡了才能上飯桌。我脫下馬甲,自覺拿了條乾淨內褲進了衛生間。

從熱氣蒸騰的淋浴間出來,一天的疲憊褪去了。我穿著池易暄的浴袍在餐桌邊坐下,他恰巧端出剛煲好的排骨湯,瞥到我敞開的領口時讓我好好穿衣服,現在不是夏天,露著胸口要著涼。

我攏了攏衣襟,迫不及待開動了。

抽油煙機噪音大、效率低,為了多排些油煙出去,池易暄往往會將它多開一會兒。我們捧著飯碗,怕被噪音壓過於是提高音量說話,坐得太近以至於餐桌下的膝蓋都擠到一起。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沒人叫我外出喝酒,他也不需要加班,晚飯後的日常是一起看老電影。

燈全關了,我們像取暖的小老鼠一樣蜷在二手沙發上。我有時會擔心,人生的穀底是否將池易暄擊穿了,雖然我知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他都在投遞簡曆,但這更像是一種條件反射。

他好像從未從那場十五小時的睡夢中醒來,牽著我的手轉圈時笑意浮在眼角,跟著音樂踢踏時身體輕飄飄像要飛走。

愈想愈感到害怕,我將他摟得更緊,心中卻空落落的。

“我愛你,哥。”這回不想讓全世界聽到了,我隻想說給他聽。

池易暄轉過頭來,“想什麼了?”

“想你了唄。”我努起嘴,往他臉頰貼去。

我不敢告訴他,我希望人生停在此刻,時間的齒輪彆往前滾,就讓我們停在穀底。

我失去了朋友,池易暄失去了工作,也許這是成長要付出的代價,跟合不合理、公不公平無關,好像獻祭掉一部分自我,我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相擁——

媽媽生命垂危,我卻想把眼睛閉上。我可能真的瘋了。

·

老電影看了太多遍,倦得成為了背景音。我們裹一條毛毯,在他的平板上下棋。

輪到他的回合,池易暄右手撐著下巴思索老半天,左手食指懸在半空中,剛要落下時,屏幕上方冷不防拉下來一條推送消息:

爸爸向您發起了視頻邀請。

池易暄一下就從沙發裡坐直身體,雙手捏在平板兩側,眼神緊張到發顫。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心跳不自覺加快。

鈴聲還在響,有人敲響了現實的門。池易暄盯著屏幕半天不動作,像個怕生的孩子。

“哥,我來吧。”

我接過了平板,大腦畏怯思考,手卻按下了接通。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池岩,他看起來瘦了,看到我們時眼神透露出欣喜。

“來、來、來,你看看是誰?”

他站起身,將手機屏幕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頓時瞪大了雙眼——

是媽媽。

她躺在病床上,還戴著鼻氧管,看到我和哥哥時試圖從床上坐起來,池岩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躺回去。

“哎喲,我的兩個寶貝……”她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聲音發啞。

“媽媽前幾天就轉到普通病房了,剛從ICU出來時精神頭還不好,現在穩定了,我就趕緊來告訴你們。”池岩解釋說。

她舉起右手衝我們比了個大拇指。

“你媽媽可厲害了,跟病魔作鬥爭,把病魔擊退了!你知不知道?”池岩的情緒很激動,聲音都在打顫,“老天爺聽到了我的呼聲!他聽到了我的乞求!”

池易暄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我握著他的肩膀捏了捏,他怔然眨動著雙眼,嘴角不知要翹起還是垂下。

“哇——”

他的眼眶頃刻間就紅了,像在感歎自己在做夢。

我也跟著他一起把嘴張大:“哇!——”

這是命運對我們的饋贈。

這會是苦難的儘頭嗎?我不知道,但我不願去想。聽池岩說媽媽恢複得不錯,身體狀況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醫生說她再留院觀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我們抱在一起,光著腳在小小的客廳裡起舞,手舞足蹈幾乎打到了從天花板中央垂下來的鎢絲燈泡。

我已經不再去想未來有可能發生的事。哪怕生活欺騙了我,隻是為了下一次迎頭痛擊而蓄力,在那來臨之前,我要和我哥唱歌跳舞。

第109章

媽媽在一周之後出院了,那一天池岩向我們發來了一段視頻,她坐在輪椅裡,池岩推著她往前走,正常大小的口罩戴在她臉上大出了一圈,露出兩隻笑著的眼睛。

背景是戶外,能看到藍天白雲。媽媽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了出來,藏不住興奮:

“醫院拜拜啦——我們再也不來啦!”

池岩在她身後提醒說:“以後還要來複查呢。”

她“哦”了一聲,因為不滿而拖出長長的尾調。

安靜了許久的家庭群又熱鬨起來,姨媽們在裡麵發紅包,大姨媽甚至拿出了積灰的古箏,慷慨激昂彈奏一曲,媽媽也加入了她們,有事沒事在群裡分享她新研究的菜譜。

我們沒有告訴她這幾年治病總共花了多少錢,她也沒有問過,但是有時候在社交軟件上看她的分享,傷感的情緒會從字裡行間流露出來。

媽媽剛出院那段時間,我和我哥曾想要回家,但爸爸沒讓,他說醫生讓她近三個月內少見人,剛接受過移植的身體還未建立起新的免疫係統,貿然回去容易對她的健康造成負麵影響,所以我們約定好過年時再見。

就要到年底,池易暄找到了新工作,是家小一點的投行,他在頭部投行乾了這麼多年,小投行的HR加上他的微信,從麵試初期就在向他宣傳他們公司的待遇。

“不用996——”這是HR的原話,“大多數時候都不用!真的!”

池易暄一直保持若即若離的狀態,偶爾向他們透露有其他獵頭在挖他(確實不假),可把HR撩得心慌慌,高價來搶人。

Offer拿到手以後,他等了一天才簽,還拿了筆很可觀的簽字費。

我問他簽字費是什麼?他說:“簽Offer就給錢。”

“什麼意思?是額外給你的?不用加班、或者多做點什麼?”

“對。”

“我操,那你麵十家公司,每家都簽,我們家房子的錢不就出來了?”

“……不是那麼操作的。”

我哥告訴我:簽字費是一次性的,不是每家公司都有,就算有也不是每年都能拿這麼多錢。

可惜這筆錢得去還之前爸爸杠杆炒股的虧損,我知道他平時不會采取如此高風險的手段,可能是一時心急,想為媽媽多賺點錢。

銀行的貸款仍然有大窟窿要補——為了治病,我們抵押了唯一一套房子,規定期限之內還不上就會被沒收財產。爸爸曾找銀行申請過延期還款,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靠哥哥一個人還清貸款實在是難於登天。

池易暄打算從簽字費裡留出五萬,剩餘的都轉回家,他從五萬中抽出三萬遞給我,讓我還給韓曉昀,剩下兩萬留給我們自己。

租房合約就快要到期了,他打算拿這筆錢在新公司附近租一間公寓,最好步行就能走到。

看房的那天,我們特意起了個大早,去理發店修剪了頭發。其實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鍛煉,我倆的手藝已經很熟練,但這是新生活開始之前的慶祝儀式。

我和我哥像新人一樣去看房,看它有沒有陽台、朝向怎麼樣,小區環境如何。中介帶我們看了好幾處,池易暄都說有點貴,過過苦日子以後,他會下意識為更糟的情況做準備。

中介很會看眼色,臨走之前送了我們一小盒愛心巧克力,說是要過年了,圖個好兆頭。

我們站在門口拆開了巧克力的外包裝。太陽融在空氣裡,麻雀在電線上跳舞,可能是那一天的巧克力裡有夾心,也可能隻是那一天的天氣太好,我們決定簽下新公寓。

簽了新租約,池易暄就和我買了高鐵票,借元旦的借口提前回家了(媽媽已出院滿三個月,渡過了危險期)。臨走之前為了貫徹新年新生活的好兆頭,還將家中的二手家具都賣了,隻收拾出幾個大行李箱,裝了些貴重物品進去,存放在池易暄的朋友家。等我們從爸媽家回來,先去中介那兒拿新房的鑰匙,再去逛家具店,最後取行李,安排得井井有條。

從高鐵站出來以後,叫了輛出租車,它載著我和我哥駛上高速、高架,最後開進小區。

家門口那顆細弱的桑樹上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從小到大我們就沒見它結過桑果,但它一直沒死,傲然屹立於寒風中。

我們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盒上樓,敲響了家門。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哎呀——他們回來啦!”

門推開的瞬間,媽媽像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雙腳一蹬,撲到我們身上,兩隻手攬過我和哥哥。

“回來啦、終於回來啦!——”

眼淚緊跟著從她眼眶裡掉了下來,她最先看向池易暄。

“哥哥怎麼瘦了這麼多啊?”

她替池易暄感到委屈,癟著嘴,“這兩年累著你了吧?”

池易暄沒接話,目光有些失神,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媽媽捧著他的臉,說怎麼這麼涼,用自己的手心幫他捂著,急急忙忙地喚我們進屋。池岩聽見聲音也匆忙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媽。”池易暄叫了她一聲。

“嗯?”她回過身來。

他放下手裡的禮盒,輕輕抱住了她。

·

元旦那天,池岩下午獨自去了趟菜市場,回家時拎著一個六寸的生日蛋糕。

“我和哥哥都是大人了,不用再大張旗鼓地慶祝了。”我接過蛋糕,將它擱到餐桌上。媽媽立即招呼池易暄過來。

我將蛋糕盒上的絲帶拆開,將蛋糕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媽媽彎腰在裝蛋糕的塑料袋裡翻找了一會兒,拿出兩支生日蠟燭,一支是“3”,一支是“0”。

“好哇,你們以前都不買數字蠟燭的。”我叫道。

“以後媽也給你買數字蠟燭。”她將蠟燭插到蛋糕上,“今天過後,哥哥就到而立之年,要真正邁向成熟了!”

池岩拿來餐刀和陶瓷碟,將蠟燭點上。

“真不用買蛋糕的。”池易暄在桌邊坐下,靦腆地笑著,燭光在他的眼睛裡跳舞。

“哥,這可是爸媽專門買給你的!連生日蠟燭都是你的!”我酸溜溜地說。

媽媽白了我一眼,“跟你哥哥計較什麼?”麵向池易暄時又是滿眼溫柔,“易暄,這兩年真的辛苦你了……”

她一下就哽咽,抿了下嘴唇,拿手在臉前扇風,“不行、不行,不傷心!”

“乾什麼呀?我生日還流淚啊?”池易暄起身擦掉她眼角的淚,打趣道,“我們快唱生日歌吧,我看小意已經迫不及待想吃蛋糕了。”

“我可沒有啊!”我趕緊說。

媽媽破涕為笑。

客廳的燈滅了。

我們圍坐在餐桌前,唱歌時都有自己的調子,誰也不讓誰。池岩拿出手機攝像記錄,媽媽坐在池易暄身邊拍手打著拍子,目光沒從他臉上移開過。

哥哥坐在生日蛋糕前,閉上眼,雙手合十舉到胸口,嘴角不自覺向上彎去,不知是在笑話我們跑調,還是許下了全世界最美好的願望。

生日歌唱完了,他的動作還未變化,我懷疑他很有可能在內心寫下了一篇小作文。我們安靜地等待著,等到他終於睜開眼,前傾身體,微笑著吹滅了蠟燭,才起身為他歡呼,將燈又打開,祝福他生日快樂。

池易暄從爸爸手中接過餐刀,先問我:“你想吃哪塊?”

“水果多的那一塊——”

我媽在桌下踢了我一腳。

“你沒有許願嗎?”他問我,“平時我們都是一起許願。”

“媽媽都說了,今天你是主角。”我揉著被她踢過的膝蓋,故作大度,“今年就讓給你好了。”

今年我二十七歲了,哥哥三十歲。願望是當下無法得到才會渴望,而我最為貪婪的心願全都得到了實現,所以我想把我的那一份讓給他,我希望他盼望的一切都能成真。

我希望他幸福快樂、永永遠遠。

隔著熄滅的生日蠟燭,我們望著彼此笑開。池易暄給我切完蛋糕,再給媽媽切,他的眼神變得很明亮,眼角擠出了笑紋。

他終於醒過來了。

我想是媽媽喚醒了他。

作者有話說:

加更啦,下次海星滿7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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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今年春節來得早,我和池易暄十二月底回的家,呆到一月下旬才離開。

媽媽因為身體情況特殊,不好走親戚。家庭群的視頻一開,九個小窗口裡聚滿了笑臉,吵吵嚷嚷地喊自己的家人來到屏幕前,祝福彼此新年快樂,再祝媽媽身體健康。

春晚在客廳電視機上播放,媽媽看了一會兒就去陽台上收衣服,我主動去幫她。

玻璃窗上貼著新剪的窗花,如鏤空的紅月亮,媽媽取名為《花好月圓》。她將晾乾的毛衣取下來,一邊疊一邊問我:“白意,你在那邊有沒有遇到喜歡的人啊?”

“沒啊。”

“還說沒有,臉都紅了。”

“那是陽台上冷,凍的!”

她捂著嘴笑,不忘回頭瞥一眼身後,壓低聲音,“你告訴我吧,我幫你保密,保證不和他們說。”

心中的鼓點雜亂地敲了起來,我偏過頭不去看她,她可能將我的回避理解成了害羞。

陽台上兩根晾衣架,一根高,一根低。我將掛在高的那根上的圍巾取下來,迅速疊好,再去取下一件。

餘光瞄向客廳,爸爸和哥哥圍坐在塑料大菜盆前,受媽媽之命埋頭擇菜。池岩弄得滿頭大汗,池易暄挽著袖子坐在他旁邊,發現他摘得太粗糙,就把他扔到菜籃裡的菜再撿出來。

看了一會兒,我發現爸爸的工作質量著實有點低,每三根裡麵池易暄都要挑出來一根重新擇。

池易暄似乎發現我在看他,朝我看了過來,打招呼似的晃了晃手裡的綠葉菜。

我喃喃道:“媽媽,我愛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是全世界離我最遠、又離我最近的親人,是我無話不談的好友。

是我不可分割的另一半。

“我們都會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她踮起腳將三角衣架取下來,“我跟易暄的爸爸一開始也是好朋友,我倆出門約會,他每次都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來接我。有一次他們單位發了電影票,去了以後說設備故障,沒看成,他就坐在影院門口聽我講了同事兩小時的壞話。”

她告訴我:我們都會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

回程的那一天,爸爸媽媽送我們到小區門口,我們在上出租車之前分彆。媽媽先來摟我,再去抱池易暄,兩隻手隔著外套從他的肩膀,摸到手臂,讓他吃好一些。

“下次回家,我要看到你胖一點,知道不知道?”

池易暄笑著點頭:“明白!”

到達候車廳,我去小賣部買了兩包泡麵,然後和我哥找了個空位坐下,剝開媽媽為我們鹵的茶葉蛋。

走之前都說了不用帶吃的,她非要在我上出租之前將鹵蛋塞進書包兩側裝水的側兜裡。

和爸爸媽媽道彆固然傷感,可我對今天期待極了,我們安排得很滿:到站以後先去拿新家的鑰匙,再去家具店。家具送過來還需要時間,在那之前我們打算先把床墊扛回家,放地板上湊合幾天。

高鐵上我告訴我哥:“黃渝又來聯係我了。”

“為什麼?”他放下叉泡麵的塑料叉。

“可能是CICI的業績一般吧,他想請我回去,開的條件還和原來一樣。”

“又要喝酒嗎?”

“不用、不用,他明確說了不用。”

黃渝說我不喝酒時腦子特靈光(可能在他看來我上次被揍是喝多了發酒瘋),所以求我千萬不要再喝了。

“那你想去嗎?”

“可能吧,工資比送外賣要多,還起貸款也會輕鬆點。”

苦儘甘來,池易暄有了新工作,我也能重回CICI。

小動物們也不再和我說話了。小貓變回了小貓,小鳥變回了小鳥。

今年是個暖冬,樹枝抽芽,春日迫不及待。

從高鐵站出來,積雪薄薄一層,暖陽再照上半天似乎就能融化乾淨,除了有烏雲在低空盤旋,像要下雨。

池易暄將奧迪還給了前公司,現在新公司還未入職,我倆沒有交通工具,就拎著箱子坐地鐵去領取了新家鑰匙。

從中介辦公室出來,果不其然下起了雨,好在不算太大。池易暄將鑰匙收進了他的口袋,可能這就是而立之年的男人吧,他眼裡沒有我那種狂喜的勁。

沒帶傘,但我拖著行李箱,腳步輕快像要起飛。

如果此刻媽媽在就好了,我想要和她分享這一份快樂。雨霧蒙蒙,為我們打光。我和我哥講,等媽媽身體恢複一點了,就邀請她過來看一看我們的家。

“近幾年不可能吧。”池易暄淡淡地說。

“為什麼?”

“醫生不是說,移植後一年非常關鍵,不能複發;移植後三年免疫係統才算基本恢複;移植後五年沒有複發即為治愈。”

“那就等五年以後媽媽治愈了再來唄?”

我哥可真掃興,和媽媽的醫生一樣絮叨。複查時醫生的囑咐我記都記不完:要按時服藥、不要累到;要遵循預防措施、避免在太陽下暴曬、避免乘坐交通工具……

“最重要的是什麼?”醫生向媽媽提問。

她像個學生一樣積極回答道:“心情要好!”

“對,心情要保持好!”

“我每天都很高興。”她說完回頭往池岩肩膀上拍了一下,“聽到沒有?你少惹我生氣就行!”

池岩“嘿嘿”訕笑兩聲。

走了沒一會兒,雨勢忽然大了起來,我提著行李箱要往前跑,我哥的腳步卻始終很慢,像是提不起力氣。我回過頭,看到他在雨中停了下來。

“乾嘛?你想生病啊?”

我又拎著箱子“蹬蹬蹬”跑回他身前。

“就走到這裡吧。”池易暄停頓一下,聲音像飄在空中,“我們就走到這裡吧。”

雨打在我臉上,壓低了睫毛,弄得我不得不稍稍眯起眼睛。我困惑地望著他。離家還有好長一段路,再不快走的話,一會兒可就得淋成落湯雞了。

我牽起他的手腕要帶著他向前跑,他卻將手抽了回去。

笑還僵在臉上,我將手貼回褲縫邊。

其實第一句話我就聽懂了。我不想聽懂。

“你在說什麼?”

他是隻沉默的影子,立在霧蒙蒙的雨中。

我不想聽懂,不想做最了解他的人,不想被他一句話就激到膽顫。

“媽媽好了不是嗎?媽媽的病好了,媽媽恢複了。”

我像個學語的孩子,重複拚湊同一個句子。

“媽媽好了,為什麼?”

一切都可以恢複如初,不是嗎?

池易暄的眼神是那麼沉靜,隻消一眼我就知道他下定了決心。可能他從見到媽媽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可能她向他夾菜、可能我們晚上睡在同一間屋子裡時,他都在內心排練這一天的到來。

與我計劃新家家具的擺放時、與我躺在樣板房的大床上幻想臥室的采光時,你就想好要和我說再見了嗎?

和我擁抱、接吻時,你都在幻想與我分彆嗎?

三十歲的生日願望,你許得比生日歌還要久。哥,那樣漫長的幾分鐘裡,你在想什麼?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居然從未察覺。

可是哥,如果你下定了決心,為什麼不敢看我?

“哥你不要我了嗎?”

乍現的閃電刨開沉重的烏雲,雨順著池易暄的額角往下淌,壓低了他憂鬱的眼睛。

我想不是他不想,是他不可以。

媽媽和哥哥我都無法舍棄。池易暄總是有可怕的洞察力,他替我做出了選擇。

彆走啊,求求你不要走。可是為什麼說不出口?說點什麼吧,白意,說點什麼吧,說點什麼都好。

為什麼講不出道彆的話?或許是因為我在做夢,可夢是人潛意識的反映,我知道這一天會來。

我知道這一天會來,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將眼睛閉上。哥,你也是儘力將它延長至最後一刻嗎?

延長到我們走下高鐵、延長到我們接過鑰匙。直到雨落下來的前一秒,我們都還牽著手。

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溫柔。

這是我們能走到的最遠的一步。

沒有關係,我已經賺到了不是嗎?我哥從我二十四歲陪我走到了二十七歲,是我賺到了。

是我賺到,為什麼還會流淚?

“你怎麼那麼愛哭?”

告彆的舞步那樣沉默,大雨將池易暄澆濕了,他的眼角帶著笑,溫情與愛意是那樣熟悉。

“愛哭鬼。”

他的手指點在我的眼角,眼淚混著雨,順著他的骨節往下淌。

“按時吃藥,好嗎?彆喝酒了。”

我的脖子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幾近窒息,所以隻能點頭。努力撐開眼皮,我用力去看他,他的外套被雨淋濕了,手肘彎折時衣服上有褶皺的紋路,腳上穿運動鞋,鞋帶是白色。

帽衫的鬆緊繩是灰色,一根打了結。

頭發是黑色,眼眶是紅色。

他的笑臉是那麼真切,眼淚與他多不匹配,卻從他眼中滾落,一顆接一顆。

“你這樣我會傷心。”

我又努力點頭,向他保證我不會傷心。

池易暄笑了一下,嘴角邊漾起一個小小的括弧,好像在說他不相信。

他朝我伸出雙臂,像過去三年間那樣,喚著我“白小意”時略帶狡黠的模樣,等待我落入陷阱。

我是他的小狗,他知道我總會向他狂奔而去。可是今天我跑不動了,所以他靠了過來,他抱著我。

“被你愛過,我沒有遺憾。”

我聞到他發梢上的餘香,還是過年時媽媽為我們買的香波。

哥,以後誰陪你一起淋雨呢?

他的手臂鬆開了我,撕裂了我。腳尖在我這兒無聲地掉頭,越走越遠,變成雨簾下一隻孤單的影子,直至與周圍的景色融為一體。

雨聲磅礴,像子彈。我聽不見自己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