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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64914 字 1個月前

第111章

搬家時我和我哥收拾出來好幾個大紙箱,他的東西居多,光領帶就有二十多條,更不用說其他占體積的衣物。我都先等他把他的寶貝放進紙箱,我的衣服則被他塞進箱內縫隙,充當緩震墊。

頭三個箱子還收拾得井井有條,池易暄會耐心把衣服疊成方塊塊。第四個箱子起,他沒了耐性,手臂一攬將衣櫃裡的衣服連衣架一起取下來,一股腦塞進去。

收拾了一整天,臥室與客廳就這麼被我們清空。夕陽西下時癱坐在客廳的地磚上歇息,我記得剛搬來的那一天,我們也是像這樣坐在地上。

小小的一居室,還有它棺材一樣的臥室,我們在這裡打架、流淚、接吻。

池易暄突然笑了一聲,我問他在笑什麼,他指著我的腳底板說:“臟死。”

我說你也沒好到哪兒去,他就將穿了襪子的腳掰過來看。

“你怎麼用手摸腳啊?”我立即怪叫起來。

他看到已經變成黑色的白襪時,忍俊不禁,隨即朝我爬過來,就要用他那隻摸了腳的手來摸我的臉。

那時沒想過會分開,東西都混到一起。

後來接到黃渝的電話時,我已經在酒店住了近一周,他告訴我他收到了好幾件大包裹,上麵都寫著我的名。

掛了電話我就去了CICI。

池易暄一共寄來了兩個大箱子,我的衣物都被他從他自己的箱子裡拿了出來,單獨裝箱。

一隻箱子裝衣服,另一隻裝滿了相冊,書一樣壘高。我感到一陣頭重腳輕,手扶在箱子邊緣蹲了下來。

他知道我會在這座城市留下來,才寄給黃渝嗎?

他想要我留下來嗎?

黃渝探頭探腦:“什麼東西啊?這麼沉?”

我趕緊將箱子合上。

“是很重要的東西嗎?我還以為是垃圾呢,寄東西的人說如果你不要,就把箱子扔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得苦笑一聲,心想我自欺欺人的水平一向很高。

這種東西總不可能寄回家,池易暄這樣做是因為他隻能這麼做。

哥,如果你真想讓黃渝把箱子扔了,為什麼要在相冊外麵墊兩層氣泡膜?

我向黃渝道謝,將箱子暫時存放在他的辦公室內,等找到落腳的地方以後,租了個小卡車將它們全部扛回了家。

其實我身上已經沒有錢了,黃渝一聽我在找房,借了我一萬應急,還推了我不少中介。我欠了他不少人情,於是又回到了CICI。他對我之前提過的下沉市場很感興趣,想讓我打入大學生內部,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幫他和學校社團牽線。

池易暄入職新公司的那一天,我去了他們寫字樓。

沒進去,就在馬路對麵站著。下午五點來,站到六點多時池易暄出來了。夜幕還未降臨,天際線的彩霞如水彩畫,他與同事們在寫字樓前分彆,然後獨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池易暄的公寓離公司很近,當時我們看房時就看中它距他公司走路一刻鐘。

今天他穿著那一套最精貴的西服(是他之前賣東西時留下來的唯一一套高定)。才剛立春,空氣泛著涼,他停下來將風衣扣子扣好,才繼續往前走。

他的頭發用發膠打理過了,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怎麼他每次都能弄得剛剛好,既固定住頭發,又顯得清爽,不像那些港男,油光油亮的。

他那罐發膠我一直都用不來,之前嘗試時摳了一坨出來,他看到了往我額前拍了一掌,問我:你抹護發素呢?

池易暄走遠了。我嗓子眼一陣發緊,加快腳步跟上前,他在馬路那邊,我在這頭。我們的影子被路燈拉成平行,也算是成雙成對。

新公司的同事們對你好嗎?老板有沒有一上來就給你分項目?

我雙手插著兜,遠遠地注視著他。走得快了些,就又放慢步伐,始終落在他後方。

我陪他走到了小區,穿過寧靜的林蔭道,陪著他走到了他的門棟前,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後。

幾分鐘後,他的窗口亮起來,夜幕中的星星熄滅了。

你在煮飯嗎?還是叫了外賣?今天入職,你會喝紅酒慶祝嗎?

我們吃了一年多的掛麵,你曾說你這輩子都不想吃麵條了,那時我應和你說我也是,沒告訴你其實我很愛吃。

再在這裡站五分鐘,我就回去了。抽完這根煙我就走了。

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

鬨鐘鈴響,我後半夜沒有睡著,鬨鈴響起的第一秒就將它按掉,起身去衛生間。

衛生間的窗台上擺了隻剪掉一半的礦泉水瓶,裡麵放了點土。上周栽進去的蔥今天發芽了,我將它拿到客廳,和沙發旁的鶴望蘭擺在一塊。

搬來新家以後,我買了隻黑膠機。厚重的實木機身旁有幾個黑色的旋鈕,機身下連接四根支架,乍一看像個被支起的小木箱。

我蹲下身在收藏夾內挑選了一會兒,拿出一張70年代的唱片放進去。

早餐煎了個雞蛋,烤了半塊三文魚,灑一點海鹽、擠一點蛋黃醬,一塊吃了。泡了杯黑咖啡倒進水瓶,才出發。

六月是鮮花盛放的季節,門棟前的花壇裡種滿了月季,我就是從那兒偷偷舀了點土回去種蔥。

太陽剛醒沒多久,我站在花壇前抽了根煙,拿出口袋裡的車鑰匙,解鎖了不遠處的豐田。

車是黃渝借我的。年後他買下了大學城附近的一家夜店作為分店,現在店裡正在裝修,黃渝每天都去監工,屁都不懂卻還是要在施工師傅旁打轉,有事要忙時就喊我去盯著。

黃渝的老婆前段時間去醫院生產,他老來得子,將CICI全然拋到了腦後,我又當市場部總經理、又當老板,每天去店裡打兩份工,工資還一點沒漲。

他休完假回來,看到CICI的業績不降反升,問我用了什麼妖術。

我說我把你批給我的預算都拿去做營銷了,病毒式的那種,鋪天蓋地。

頓時把他氣得頭頂冒煙:“兩月你就用完了?!那可是今年一整年的預算!”

“你彆著急。”我把手機備忘錄拿出來,“活動預約到了明年初,今年的目標算是達成了吧?”

黃渝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臉。

為cici選址時(cici是CICI的分店,用大小寫作區分),我問過黃渝:“之前我在包廂裡鬨出那麼大動靜,你怎麼還雇我啊?”

黃渝眼裡透露出一點悲憫,這種情緒出現在他臉上太過違和,我差點以為他脹氣。

“人都有困難的時候,現在過去了就好了。”

我感到很奇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家裡出了事。

“你是怎麼知道的?”

“韓曉昀啊,”他拿手肘碰一碰我,“你倆不是好兄弟嗎?”

我沒應聲。

那天晚上我照常去cici監工,下班以後開車去了韓曉昀的奶茶店,他正在收銀,和往常一樣忙碌。我走上前買了杯奶茶,他看到是我,垂下眼皮下單,不冷不熱地說:“八塊。”

我將裝滿錢的信封推了過去。

他看了一眼,沒動。

“我哥要我還你的。”

“我說了不用還。”他用兩根手指按住信封,將它推回我麵前,瞥了我一眼,表情頓時變了,“……你哭什麼?”

我拿手去擦臉,眼淚卻越擦越多。他“嘖”了一聲,趕緊將信封收到口袋內,“行了、行了,我收,我收還不行嗎?”然後抓過一把抽紙塞進我手裡,“擦擦,不然我的客人都要被你嚇跑了。”

我接過來按在臉上,奶茶也沒拿,兀自走到街對麵的樹下呆著,不想影響到他的生意。

過了一會兒韓曉昀過來了,和我一起坐在馬路牙子邊。

我的眼淚已經不流了,半濕的紙巾皺成一團。

他不言語,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咬上一根正要打火,我將手伸了過去。

“給我一根。”

他一愣,“你不是不抽煙嗎?”

“現在抽。”

他猶豫了一秒,將煙盒遞了過來,我從中抽出一根,點燃以後,像池易暄第一次教我抽煙時那樣,深深吸上一口,像要一口氣將它抽空。

韓曉昀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哥呢?”

他偏過頭來看我,過了一會兒又叫起來:“媽呀,怎麼又哭了,整得跟我欺負你似的!”

我將手裡的紙團重又按回臉上。

韓曉昀蹲在我身邊唉聲歎氣,可能這種事情他是這輩子第一次見,今天看到我時沒有惡心得想吐已經算得上是寬容。

“長痛不如短痛,本來也不可能成的,你們這是、這是……”

他依然沒能完成他想要說的句子。

我們是罪惡的、是背德的、是無可能的。是無法靠得更近的雙星。

二十七歲的我,經曆了漫長的失戀。

這是我生日時沒有許願的懲罰。

第112章

以前和爸媽視頻時,手機屏幕分出兩個窗口,爸媽占據一個窗口,我和池易暄在另一個,我像媽媽,是個話嘮,老是說著說著就把我哥擠了出去。

現在視頻窗口分成了三個,我和我哥一人一個,他不會再被我擠出去了。分手以後第一次和家裡視頻,媽媽的笑臉出現在屏幕中,她看起來長了點肉,笑起來時臉頰不再凹陷下去,和我閒聊了幾句,便問我哥哥在哪兒。

話剛落音,池易暄出現了。

她問出的第一句話是:“怎麼分開視頻呀,你們不住一起啦?”

我看到自己的嘴角僵在那兒,視線遊移著往他那兒瞟,心跳快得仿佛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而池易暄早有預料,答得滴水不漏:“我最近換了工作,和白意的公司不順路。”

“哦——分開住方便點,是嗎?”

“是,對我們倆都方便。”

“那你們現在多長時間見一次麵啊?出門在外記得彼此照應一下呀。”

池岩插話道:“你彆老把他們當小孩看,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業要忙,哪兒有那麼多時間見麵呀?”

媽媽羞赧地笑了起來,“我最近是老夢見他們小時候。”

我問:“夢見什麼了?”

“夢見你們睡上下鋪呢,還夢見你非要撿路邊的小貓回家。”

池岩問哥哥:“你們住得遠嗎?”

“離公司不遠……”

“我是問,跟弟弟遠嗎?”

池易暄猶豫了兩秒,說:“不遠。”

我想他根本不知道我住在哪裡。

媽媽在視頻中囑咐我們有事沒事多聚一聚,池岩也讓哥哥多來我這兒找我。

“不然以後各自成家,見麵的機會就更少啦!”

我聽得心驚肉跳,說了句“我先休息了”,就匆匆掛了電話。

從年初到現在,過去這麼久了,池易暄也沒問過我為什麼沒回去,為什麼沒回爸媽家,又或者我從哪兒弄來了錢,現在又住在哪裡。

他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他的微信頭像換成了舊照: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登山照,看不見威尼斯的海鷗。

我盯著手機屏幕看了一刻鐘有餘,沒等來任何新消息。關機以後回到臥室,我將架在床邊的折疊爬梯往牆角挪了挪,夾了本相冊在左手腋下,右手拎著一小桶膠水往上爬。

踩到最上一級了,拿起膠水桶裡的小刷子,仰起頭在天花板上空餘的區域塗抹一遍,再從相冊裡取出合照,沿著昨晚新貼的照片的邊緣,將它們拚拚圖一樣貼到一起,嚴絲合縫。

最開始我隻是在臥室房門上做了麵照片牆,很快門就被貼滿了,池易暄的照片像生命力旺盛的蔓藤,逐漸爬上了三麵牆壁,再長到飄窗的玻璃窗上,最後隻剩下天花板還沒被占領。

我買來了爬梯,它們便又能往上生長。

三年間我和我哥共拍下了一萬多張照片,就算是貼滿臥室,仍剩下很多。韓曉昀來我家做客時我都把臥室門反鎖,我不知道還能往哪兒貼。

思緒漫無目的地纏繞,我重複著刷膠水、粘相片的動作,好像持續這個行為便能得到嘉獎。

昨天和醫生見麵時,她問我是否還在失眠。

我回答說好很多了。她問我是不是最近做了些什麼不一樣的事,我說我聽您的,少喝酒、多鍛煉。

她又問我,和我哥的關係怎麼樣?

在我的描述中,池易暄無惡不作:故意毀壞我的工作機會,心情不好就會惡言相向,甚至幾次朝我揮拳。我告訴醫生:我總是被他激怒,一旦在他身邊就會神經緊張。

她若有所思地聽完,認為我在有毒的原生家庭裡受到了太大的創傷。我隻聽到了“有毒”兩個字。

“你覺得我和我哥的關係不健康嗎?”

她點頭。

當她聽到我已經從我哥家裡搬出去時,她甚至為我鼓了鼓掌,說這是遠離有毒關係的第一步,我做得很好。

我問她:“我還是會想起他,怎麼辦?”

她坐得離我近了一些,在我的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說:“你看,這樣做會疼是不是?”

“是。”

“那就不要去做。”

我不該這麼做,卻還是每晚都在往牆上貼我哥的照片。

我從梯子上爬下來,蓋上膠水桶,將它放到牆角。

床頭櫃上的夜燈隱隱照亮他的麵孔,我們曾放肆地接吻,在羅馬的教堂前、在威尼斯的橋下、在多洛米蒂的小船上。

海鷗盤旋,成群的鴿子撲棱起翅膀,鴿群起飛時像落葉被天空回收。

空相冊落在腳邊,單反上落了一層灰,覆在碎了的鏡頭玻璃上。

我在地板上躺下,終於能夠短暫地睡著。

·

cici將在今晚舉行開業儀式,黃渝邀請我和工作人員們去吃飯慶祝,我說我家裡有點急事,晚飯先不和他們吃了,但九點一定準時赴約,給黃渝遞剪彩用的金剪子。

我在家做了大掃除,一個小時便搞定,晚飯煮了碗牛肉麵,出門之前又往鶴望蘭裡澆了點水。

再沒什麼消耗時間的雜事,我拿上車鑰匙出門了。夜色朦朧,距離cici開業還有好幾個小時。現在過去是不是太早了?要不去附近的商城買棵搖錢樹送給黃渝?

我打了把方向盤,目光朝左右兩側漫無目四地望。樹影婆娑,月亮長毛。不知不覺就開到了池易暄的公司樓下。

這一片都是寫字樓,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於是像以往一樣,停在馬路對麵的樹蔭下,熄火後將車窗降下一條縫來,再從手套箱裡拿出煙與打火機。

嗑藥一樣快速抽了兩根,這才感到頭腦清醒了點。

第三根就可以慢慢地吸,我將香煙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不抽的時候像池易暄一樣將手腕搭在方向盤上,看著它一點點燃儘。

綠化帶的灌木上立著兩隻小小的麻雀,吱吱喳喳地打鬨著,忽然被風吹過時的窸窣聲驚擾,扇動著翅膀,追逐著彼此遠去了。

對麵寫字樓前路過一隻野貓,眨動著陰森的綠眼,輕巧地跳上了垃圾桶邊沿。

我望著對麵的大廈出神,白領們在寫字樓前分彆,如一群又一群分散的海魚。

終於他們的身影之中出現了池易暄,他拎著包,沿著樓前的台階走到人行道上,抬手解了一顆襯衫的紐扣。

我坐直身體,等他走出一段距離,才從駕駛座上下去。

烤了一整天的水泥路麵,現在踩上去腳底板還熱烘烘的。池易暄似乎也被尚未褪去的熱浪撞到了,他將西裝外套脫了下來,掛在手臂上。

新公司真如HR承諾的,不用996。池易暄每天六點多下班,他的路線很固定,從家到公司、再從公司到家。之前我們曾說,不用加班的話,我們就租個有露台的小房子,回家以後烤牛排、喝紅酒。我們要去過幻想中的生活,攢出機票錢以後,每年出去旅遊。

“我們夏天去巴黎鐵塔下野餐,冬天就去逛維也納的聖誕集市。”他說。

哥,現在誰來陪你填充下班以後的每分每秒?

起碼對我來說,一直都很難捱。

我們不住在一起,不再見麵、說話。我變成了啞巴,一條沉默的魚,隻能在夜晚吐出空心的泡泡。

哥,為什麼你也不說話?

為什麼你總是獨自走回家?

為什麼來新公司這麼久,都沒見你交到朋友?

彆人都三五成群,怎麼你一個人撐傘。

今天是我送我哥回家的,第一百一十八天。

明天真的不會送你了。

第113章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從玻璃窗上照片與照片之間的縫隙透進來。枕頭下的手機震了起來,家庭群發來了視頻通話請求。前幾天才打過電話,不知道是不是爸媽誤觸,我還是接通了。

“房間裡這麼暗啊,你還在睡覺嗎?”媽媽問我。

“嗯。”

從地板上起身,走到飄窗前將窗戶推開,乍現的熱浪與光線打得我猝不及防,不得不又將窗戶合上一半。

推拉間窗戶與另一扇重疊,將一張照片掀起來大半,折去了池易暄的半張臉。

“嘖。”

我關閉手機攝像頭,打開免提放到身側,拿起牆根的膠水桶坐回來,先將掀起來的一麵塗上膠水,再用掌心壓回玻璃上。

無奈剛才推窗戶時太使勁,照片雖被粘回原位,中央仍舊被折出了一道印子。

媽媽說了什麼我其實沒有仔細去聽,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指尖沿著印子壓了壓。

“白誌強說想要見你一麵……你想要見他嗎?”

好似有人在我耳邊按了聲喇叭,我收回按在照片上的手指,發現池易暄不知何時加入了通話。

他那邊顯示靜音,也沒開攝像頭。

“白誌強?”

太多年沒有聽人提起過我的親生父親,他的名字光是念出口都感到陌生。

媽媽顯得很為難:“爸爸讓我不要告訴你,其實我本來也不想說……但是我想,還是應該要讓你來決定。你不用現在告訴我,你想一想,好嗎?”

她安撫著我,但我看出來其實她很慌張。我不認為她對白誌強有留戀,可相愛過是真的,我長得像媽媽,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讓她想起過他。

我對親生父親的印象不算清晰,印象中他帶著我抓過蜻蜓、給我買過汽水。對他的記憶停留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與他離婚時,我可能還沒有上小學。

白誌強的犯罪手法不算高明,被抓捕以後判了死緩,緩刑期內積極配合治療,沒有故意犯罪,減為無期徒刑。就這麼安靜地坐了快二十年的牢,大家都認為他已治愈。

到現在媽媽都沒有明確告訴過我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可我不傻,她一向用“失心瘋”來指代他的精神疾病。

“今年又犯病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真是無法治愈吧?”——這是她的原話。

不久前白誌強襲擊獄警導致對方重傷,因手段惡劣,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過去這麼多年,沒聽他說過想要見我,現在又為什麼要見?

媽媽讓我好好想一想,無論見不見她都支持我的決定。我低聲說“好”,她讓我安靜思考,很快退出了通話。

池易暄很快也退出了,好像從未來過。我捧著手機坐在飄窗上想了一會兒,依然沒想起來太多與白誌強相關的過往,於是往聊天框內輸入了四個字:

我不想見。

還未發送,手機震動一下,池易暄發來了一條新消息:

你要見他嗎?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我嗆他:你能有空?

他說:有。

難得他願意和我說話,儘管是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開口是出於同情。

我盯著那個“有”字看了一會兒,將那條尚未發送給媽媽的消息改為:那就見一麵吧。

·

死刑的執行期限為七日。接到媽媽電話的當日,我就買好了第二天的票。當我向池易暄發去行程截圖,詢問他想想買幾點的高鐵時,得到的答複是:你買你自己的就好,我後天再回去。

他想要與我錯開。

為什麼?

我呆坐在電腦前,內心湧出的情緒叫後悔。

我突然後悔要去見白誌強。池易暄說要陪我,連高鐵上幾個小時都無法忍耐。哥,對你來說就這麼煎熬嗎?那你為什麼又假惺惺地說要陪我?

沒有觀眾的場合,他一點都不屑於浪費表情。等回到家裡,站到爸媽麵前,他又要怎樣表演?

我回了兩個字:隨你。從衣櫃裡隨手拿了幾件衣服裝進書包。

第二日便和黃渝請了假,他聽說我家裡有事,爽快地批了我的假。

從高鐵站出來,再乘坐地鐵回到家中,發現門口的桑樹長出了新葉。媽媽已經為我將房間收拾乾淨,她知道池易暄也會回來,甚至提前為他把氣墊床充好了氣。

我將書包放到書桌上,無意間瞥到我和我哥小時候的生日合照,它放在這裡好多年,我們從未碰過,每次回來玻璃上都乾乾淨淨,是媽媽一直在擦。

合照早就成了背景中的一塊,今天卻格外紮眼,仿佛房間裡多長出了一雙他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

我伸手將相框翻到反麵,照片向下蓋住。

飯桌上媽媽問起我哥哥的事情,一會兒問他的新工作,一會兒問他住得好不好。我說你這麼多問題,怎麼不直接去問他?

“吃炸藥啦?”她努了努嘴,“隻是閒聊嘛……”

“我對他的話題不感興趣,我也是你兒子,你怎麼都不問一問我?”

媽媽愣了下,憂心忡忡地問:“你過得不開心嗎?”

我沒了胃口,怕擱下筷子又要引得她問東問西,忙不迭往嘴裡塞飯,“沒有。”

夏天就要到了,媽媽向我展示了幾條長裙,我一律說好看。下午她非要喊我陪她去小區超市買菜,說明天哥哥回來,要給他做一些好吃的。

我不想去,她委屈地拽我的手臂,“求你啦!——”

迫不得已陪她出了門,我想她可能隻是想要穿著新裙子出門給鄰居們炫耀。她在門廳換鞋、戴上口罩,挽著我的手臂一路走到小區門口的超店,在冷鮮櫃台前走走停停,詢問我哥哥最近喜歡吃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

“之前你們住一起那麼久,怎麼可能不知道?”

“你隨便買點,他什麼都吃。”我有些不耐煩,隨手指了幾樣。

她便將它們一一放進菜籃,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哥哥工作這麼忙,這次還擠出時間陪你回來,你怎麼還黑著臉啊?”

我立即在原地站住,“我求他了嗎?是我求他來的?”

媽媽停下腳步,好像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眼神不知道往哪兒瞟,將臉上的口罩局促地往上拉了拉。

一股悶氣堵在胸口。我暗自調整著呼吸,告訴自己冷靜,走到她身邊:

“買完了嗎?買完了我們就結賬吧。”

逛了四十分鐘的超市,買了整整七、八袋菜。拎出超市時,幾根白蘿卜將塑料袋底部戳出個大洞,就要整根滑出去。我讓她在原地等我,跑回超市又要了兩個袋子,出來卻發現她已經將蘿卜從袋子裡掏出來,攬進懷裡,腳步蹣跚地往路邊走。

“我不是叫你等我嗎?”

她逞強拎了半天,臉都紅了,看見我撐開手裡的塑料袋,急著說:“我來裝、我來裝。”

“你彆動,我來拿……”

“不用、不用,我會!”

我說了兩次讓她彆著急,她非要拿夠懷裡的白蘿卜,手臂抬了起來,幾個熟透的紅番茄一下從她臂彎裡滾了出去,摔在地上摔癟了。

“我都說了我來,你聽不懂嗎?!”

沒忍住提高了音量,她一下縮回手,眼神瑟縮,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蔬果扔進塑料袋,再從她懷裡拿過剩下的放進去,最後一手各拎著四個大袋子往家的方向走。

她沒再嚷著要拿菜,在我身後小步小步地追,沒一會兒就開始喘氣。我緩下腳步等她,她卻說:“不用等媽,媽跟得上。”

蟬在鳴叫,好聒噪。遠遠地瞥了一眼,比拇指還要大。她剛離婚的那段日子,發現我躲在房間裡不出去,就從外麵抓來知了陪我,我說這玩意兒長得怎麼那麼像蟑螂,又將它塞回她手心裡。

那時我又矮又瘦,她是高大無比的超人,現在才發現超人被我吼了,也會感到無助。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扯了下我的袖管:

“對不起。”

她在為她不知道的事情而道歉。

我如鯁在喉,腳步不自覺加快,她很快就又追不上了,滿頭大汗,喘不上氣也生怕拖了她兒子的後腿。

·

池易暄在次日下午回來了,家門被敲響時,我的心臟都像要跳出嗓子眼。媽媽小跑著去給他開門,我哥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格外清晰。

“媽,最近怎麼樣?”

“很好呀,一直都很好。”她將池易暄領到臥室,告訴他床都充好氣了,衣服和被子也都洗過、晾乾了,乾淨得很。

池易暄和她有說有笑,我背對著他們在廚房裡擇菜。

飯桌上四人坐到一起,我的話少得可憐,難得他們都沒有問我為什麼,我想他們以為我是因為白誌強的事情而心情低沉。

媽媽似乎察覺到我想要一個人呆著,晚飯過後池岩本來要在客廳看電視,她早早就叫他和自己回主臥休息。

客廳的燈熄滅了,池易暄先去衛生間洗漱,他出來以後我才進去。

從他回家到現在,隻有爸媽在場時我們才會說話。爸媽一走開,沉默像張網,網住我與他。

草草衝了個澡就從淋浴間出來,對著衛生間的鏡子刷牙時,池易暄忽然問我:“你沒帶藥回來?”

我含著牙刷,暗自琢磨著這句話的含義,琢磨清楚時嗤笑一聲:“你翻我包了?”

“沒有。”他保持著平靜的語氣,“你有在繼續吃藥嗎?”

“和你有什麼關係?”

急促的腳步聲朝我靠近。我斜過眼,他跑進了衛生間,捏住我胳膊的手指骨節發白。

“你沒有在吃嗎?”

他將音量壓得很低,像是很怕被爸媽聽見。

我甩開他的手,麵向鏡子繼續刷牙。

“你給我操,我就吃。”

池易暄愣了愣,大抵沒想到我這麼跟他說話,五官線條僵化了,半晌後才從牙縫間擠出一句不痛不癢的威脅:

“我管不了你,我讓媽來管你。”

“好啊,你想把她急得複發你就去告訴她,我這兒還有很多我們親嘴的照片,到時候一起給她看好了——你猜她是先管我,還是先管你?”

池易暄的臉色由白轉青,如果我們還是戀人的話,他肯定毫不猶豫給我一拳頭,但我們不是,所以他打我的話我一定會還手。他沒有資格對我說教,敢對我動手的話,我就在這裡把他操了。

哥,彆管我了。

早知如此,何必答應要陪我回來?

是你自討苦吃。

你活該。

池易暄憋了半天沒憋出半個屁,轉身離去了,腳步聲沉重得像要把地板踩出窟窿。

門被甩上,震得我麵前的鏡子都顫了顫。

我回過頭,看到地板上的氣墊床被他拖走了。

·

池易暄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好比說他會特意在爸媽起床之前將氣墊床還原。他沒有敲門,推門而入,我本來也沒有睡,看著他拖著氣墊床走到床邊,放下以後才出去。

他雖然愛演,媽媽仍然偷偷跑過來問我:“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

她不相信,“兄弟哪有隔夜仇呀,你去和哥哥道個歉……”

“為什麼要我道歉?你怎麼就認定是我的錯?”

她好像被我問到,一下答不上來。

“他永遠是好,我永遠是壞,是不是?”

“媽媽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哎呀,是我多嘴啦,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她輕拍著我的胸口,兩下居然就將我的無名火拍了回去。

“嗯?乖兒子,彆生氣了好嗎?”

“……我沒有生氣。”

“哎喲、哎喲。”她將頭靠過來,貼在我的肩頭,“沒生氣就好。”

今天是去見白誌強的日子,昨晚媽媽幫我預約了今早的出租車,她催我起床,說她已經買好了早餐,離開之前把臥房門帶上了。

隔著一堵牆,我聽見她在客廳和池易暄說話,具體說的什麼聽不清楚,但是池易暄很快就過來敲開了我的門。

“白意,車就要到了。”

我正在穿衣服,將短袖從頭上套下,“是媽媽叫你來的嗎?”

“不是。”他頓了一下,“我答應過會陪你。”

“我不強迫你,你不想來可以不來。”

他一隻手搭在門把手上,從半掩的門外看我,“我來。”

那眼神不像在騙我。

我在短袖外穿了件外套,拉上拉鏈,池易暄在我繞過他,走出房間的時候,伸出了手,遞過來一隻裝油條的塑料袋。

“媽媽買的早餐。”

我瞥了一眼,接過來,塞進外套口袋。

我們一起下樓,站在寫有門棟號的一側等車。萬裡無雲,陽光很明媚,池易暄雙手揣在外套口袋,我們都沒提昨夜的事。

出租車準點在麵前停下,我將後座車門拉開,習慣性地站在門後,先讓他進去。

“謝謝。”他說。

“去這個地址?”司機問我。

“嗯。”

“這是看守所吧……”他喃喃道,從內後視鏡打量了我們一眼。

池易暄看到我把媽媽給我的油條放進了扶手箱上,問我:“沒胃口嗎?”

簡直像沒話找話。

我沒胃口,但更不想接他的茬,拿起油條啃了兩口,味同嚼蠟地咽下去。

他讀懂了我的動作,沒再自討沒趣地找我說話。

第114章

車程有將近一小時。等我向入口處的警察說明來意後,道閘才升起來。

看守所是棟土黃色的老式建築,門口台階旁的花壇裡種了點粉與白的花。我去前台登記了身份,等待期間池易暄出去抽煙,我獨自坐在大廳等候。

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剩下的半根油條,來的路上我沒吃完,現在早就涼透了。

我怎麼都提不起胃口,又將它揣回口袋。回頭向門口看去,池易暄今天穿了件灰襯衫,要見人的又不是他,他卻穿得比我正式。他站在日光鋪滿的台階上,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插著兜,目光落向花壇裡不知名的野花。

我坐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隻感到室內陰風陣陣。不知道是不是馬上就要見到白誌強了,我心裡突然打起鼓來,打的是退堂鼓,他可能早已不記得他曾帶我抓過蜻蜓。

得不到答案的無數問題在腦內縈繞,我不想與自己獨處,於是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站到了池易暄所在的那一級台階上。

我們站得遠,中間約莫還能再塞下兩人,他察覺到我過來了,眼沒再朝下方的花壇看,而是抬高、投遠,望向了對麵的馬路。

這一塊地區偏遠,沒什麼車流,附近種了些高大的樹,偶爾聽到有蟬在叫。

池易暄突然開口說:“有個同事最近身體不好,休假多了些,我得替他多乾點活。”

“……什麼?”

“客戶臨時要改方案,但那天他不在,所以領導指名讓我留下來,做完再走。”

“你講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輕輕彈了下煙嘴,煙灰在半空中破散,“所以我那一天沒法和你一起坐高鐵回家。”

說得雲淡風輕,我心裡卻一跳。

他都知道。

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可他偏要和我解釋,好像是怕我會生氣——哥,我生不生氣,你為什麼要在意?

我朝他伸出手,手掌向上攤開,“給我一根吧。”

不知道池易暄此刻有沒有回想起我們曾答應彼此不再抽煙的承諾,但他還是從口袋裡摸出了煙盒。

我從裡麵夾出一根,他將打火機遞到我麵前,等我低下頭湊近時,將自己的手掌攏在火焰邊。

“你就不怕被媽媽聞到?”他將煙送回嘴邊,手掌掛在唇前,吐息間灰色的煙便從他的指縫裡吹了出去。

“我就說是你教我的。”我半眯著眼吞雲吐霧。

“你是想看到我被她揍死。”

“是。”

池易暄輕輕笑了一聲,很無奈的樣子。

和煦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照得很明亮,衣服上的紋路、被風撩動的碎發,都能夠看得清楚。

“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他忽然問我。

“他……”

停頓了很久,好像一時想不出來應該用什麼樣的詞彙來形容他,所以先從職業講起。

“他是小學老師,教數學。”

池易暄將煙拿了下來,聽我講。

自我有記憶起,白誌強就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上班時會穿襯衫,課本夾在腋下,黑色的教鞭很長一條。上課時正襟危坐,下班以後會牽著我的手,去等媽媽下班。

那時理智尚且站在他那一邊。

到底是哪一天、哪一分鐘,他開始悄悄起了變化,我們不得而知。最先察覺到異常的是學校,他們說白誌強上課時會自言自語,起初大家以為他是在算題,等到仔細一聽,個個嚇出了冷汗。

在我不夠清晰的記憶中,白誌強的五官隱去了,可是他拿著直尺對陌生人比劃的樣子卻很生動。

我努力向池易暄描繪出他的形象,在回憶中撿起散落的碎片,卻也拚湊不出他崩壞的完整過程。

池易暄一言不發,沒空抽的煙夾在指間,靜靜地燒。

太陽烤得人眼皮發暖,我迎上刺眼的光線,心想這一幕可真夠滑稽。我哥和我曾是戀人,現在陪我來見我死刑犯的父親。我們一家都挺奇葩的。

工作人員在這時叫了我的名。我將煙掐滅,進去之前對他說:“少抽點。”

他應了一聲。

穿製服的工作人員帶領我穿過一道厚實的大門,長長的通道沒有窗戶,兩側的牆都被刷成單調的白。頭頂的白熾燈是排狀的,像兩條細水管,從走廊起始,通向儘頭。

走到其中一個標有房間號的門前,工作人員停下了腳步,為我推開了門。

房間內隻有一把椅子,我猶豫著走了進去,視線這才開朗:

椅子麵對的方向有一麵玻璃牆,玻璃牆內坐著一名穿囚服的男人。

白誌強的頭發白了,鼻梁上沒架眼鏡,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看到我時麵露欣喜,抻直脖子想往我的方向探。

“白意啊,白意啊!”他向我招手,想讓我走近一點,“讓爸爸看看!”

我忘記了呼吸,渾身的血液都凝固。

“哇——長得真高呀!”他感歎。

工作人員催促我進去,我勉力回神,不知道自己怎麼坐進的椅子。

“怎麼不說話啊,白意?”

他的聲音震出回響,像有人在我耳邊擊鼓,一聲比一聲高。

這聲音好熟悉,可是我近二十年沒有見過他,為什麼他的聲音會如此熟悉?

熟悉到我聽到他的第一秒,以為自己病發。

一直以來,蟲、鳥、貓,一直以來在我耳邊竊竊私語,無時不刻監視著我的敵人,是他。

我聽到的,一直都是他的聲音。

白誌強兀自說起話來,抱怨著監獄裡夥食差,還說獄警欺負他,將飯倒在他身上。

我知道那是謊言。監控拍到他先朝獄警發動攻擊,犯罪時邏輯清晰、思維縝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現在——”他的眼睛向上看去,似乎在心算,“是不是二十七了?”

計算完畢以後又重新看向我。我勉強點了下頭,他又問:“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啊?”

我答非所問,從牙關間擠出一句話:“為什麼要害人?”

他流暢且自然地回答了我,仿佛隻是回應了一句“有沒有吃飯”的寒暄。

“有的人被惡魔附身,”白誌強將手指在太陽穴邊神秘地點了點,“惡魔想要傷害我們,但我不會讓他得逞。”

我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這句話太耳熟了——

因為我也曾對池易暄講過。

“……這是你脫罪的借口。”

“借口?白意啊,你現在還太小,你不懂。”

“這是你脫罪的借口!”我的呼吸急促起來。

“你不懂為了保護家庭,我需要做到什麼地步,但是我不後悔,那是我必須要完成的事。”

白誌強的眼神很堅毅,很難從他眼裡看出病者會有的混沌,他微微笑著,語氣間流露出一絲驕傲,“正是因為我殺掉了惡魔,你和媽媽才能健康、幸福。”

我的手腕在打顫,怕被他發現,不得不揣進口袋,用力結成拳頭。

“惡魔和你說了什麼?”

“他啊,他最擅長反咬我一口,說我是有病的人,我是不詳的征兆,還好我能夠認清他的真麵目,沒有讓他得逞!……小水現在還好嗎?”白誌強毫無征兆地更換了話題,思維的火車仿佛立即駛向了另一個方向。

“……還好。”

“白意啊,我從小就教過你,男子漢要頂天立地、要保護家庭。你會保護媽媽嗎?”

“我會。”

他得到了滿意的答複,眼神中透露出欣慰。

我又問他:“惡魔長什麼樣?”

“我很高興你問了我這個問題!”他像是遇到了找他問題的學生一樣,耐心地講解起來,兩隻手在空中比劃起來,手銬碰撞出輕微的聲響,“他很狡猾的,有時候是動物,有時候是人形,要分辨他不容易。有時候很高大——有時候矮小——”

我用力壓製住藏在口袋裡的手,電流卻順著雙臂向上逃竄,爬到了肩膀。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發出了嗡嗡的噪聲,我感到頭暈目眩。

“如果有一天你也麵臨了我這樣的困境,你能做到像我一樣反擊嗎?我知道這很困難,旁人也不會理解,希望他永遠不會找上你——”

白誌強的自言自語戛然而止,他的兩顆眼珠瞪住我,隨即陷入巨大的恐慌。

“彆人都認為我是瘋子,白意啊,你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問我惡魔的事,你不認為我瘋了,是不是?你也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是不是?”

我渾身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透明的玻璃上能看到我自己的反光,白誌強坐在我對麵的位置,我們的臉隱約重合到了一起。

“我們家本來很幸福,是他害了我!”白誌強臉色漲紅,“白意啊,你要幫爸爸報仇——”

他撲到了玻璃前,雙手重重錘在上麵,想要將它擊穿,可是很快就被獄警按住,拽出了房間。

白誌強洪亮的聲音穿透了房門與牆壁:

“白意啊——你要幫爸爸報仇!——”

工作人員叫了我三回,終於抓住我的注意力。我從椅子裡起身,跟在他身後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間。

對方將我帶到來時走過的那扇大門前,示意我可以離開。

我獨自穿過狹長的過道,眼前忽然一陣發黑,不得不扶上走廊一側的牆壁,停下來歇息。

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居然隻過去了一刻鐘。

等我回到大廳,池易暄還站在剛才的位置,他沒再抽煙了,聽見聲響回過頭來。

“你們聊完了嗎?”

“嗯。”

我走到他身邊,曬到太陽時才感到渾身的血液似乎又流淌起來。拿出手機想要叫車,卻沒握住,手機一下摔到了地上。

池易暄撿起來遞給我,“你們聊什麼了?”他語氣一頓,“你怎麼出了這麼多的汗?”

“沒聊什麼,都是他在胡言亂語。”

“他病得很嚴重嗎?”

“嚴不嚴重,都是要死的人了。”

池易暄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要抽煙嗎?”

我搖頭,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

他也跟著坐了下來,坐在我身邊,坐得很近,可能是出於關心。我聞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

我哥可能猜出來我們說了什麼,才會在這時主動觸碰我,他將自己的手心搭在了我的手背上,多此一舉地說:

“你和他不一樣。”

第115章

我在白誌強行刑的前一天坐高鐵回去了,池易暄雖然沒有和我同一天回,但和我定了同一班車回去,不過因為分開訂的票,我們的座位不在一起,甚至不在同一個車廂。

呆在家的這幾天,媽媽與池岩都對我格外關愛,我沒什麼講話的力氣,飯桌上他們就特意保持安靜。

池易暄將他的氣墊床拖回了臥室。晚上我睡不著,又怕不斷翻身惹出太大的動靜,他要來問我發生了什麼,我不想聽到他提問,所以平躺在床上,睜眼到天明。

臨走之前,我問媽媽家裡有沒有白誌強的照片,她問我要照片做什麼?我一時答不上來,好在她沒有追問,隻是將我叫進書房,從壓箱底的相冊集裡抽出一張給我。

白誌強的事對她打擊也很大,但她一直顧著照顧我的情緒,我說了聲“謝謝”,將照片收好,抱了抱她。

池岩送我們到車站。候車廳裡我和池易暄尚且坐在一起(雖然沒說什麼話),上車以後就分開了。

高鐵到達目的地以後,我背上書包排隊下車,池易暄向我發來微信,告訴我出站以後去哪兒找他,他會叫車。

我回他:不用了,我也叫了車。

過了一會兒他打來了電話,我給摁掉了,在家庭群裡報了個平安就將手機關機了。

獨自回到了公寓,它還和離開時一樣寂靜。我放下背包,拉開拉鏈,忽然發現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往裡麵塞了包陳皮,包裝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麵是她手寫的衝泡流程。

臥室門推開,有一股灰味。除了地板,我的房間都被照片覆蓋,白天光線也很難從窗戶透進來,我坐到飄窗上,將窗戶推開一半,放進來一小片陽光。

抬眼向上看,天花板上的最後一塊角落已經在上周完工,我收好牆角的折疊梯,塞進了沙發底下。

書包清空,臟衣物放洗衣機,食物放冰箱,唯獨那張白誌強的照片,我不知道應該放在哪兒。

它拍攝於二十多年前,我對那天下午的情景早已記憶模糊,照片中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白誌強戴著眼鏡,穿著條紋襯衫,微笑著望向鏡頭,手裡拿著一隻紅色的風箏。

白誌強、以及我的爺爺,都是在三十歲左右顯現出失控的傾向。白誌強在牢裡一直在接受治療,卻沒能逃脫他的宿命,他會不會也曾像我一樣掙紮過,可惜有心無力,最終還是痛苦地滑向深淵。

他是陪伴過我的父親,也是籠罩著我的陰雲。

最後我還是選擇將他的照片收了起來。我的理智沒法去解這樣複雜的謎題。

打掃一整天,出了一身汗,我去衛生間準備洗漱,衣服脫光以後埋在洗手池前,冷水覆了滿臉。我用手抹了把臉,赫然看見鏡中的自己:麵如土色——我想這個詞是準確的。離家之前,媽媽曾問我是不是生病了。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池易暄的眼神緊張起來。

我告訴她:“沒有,就是累著了。”

我想人的本能很難違抗,池易暄一邊說我和白誌強不一樣,卻又在聽到她的提問時感到膽顫。他雖然沒有見過白誌強,可是他那樣聰明,也許能比我拚湊出更加完整的畫像——

我是白誌強的兒子,他可以通過我,拚湊出他。

又或者其實我才是白誌強的一小塊,我們都將成長為父母的模樣,無論是好、是壞。

明明我長得更像媽媽,為什麼卻在鏡子裡看到了白誌強的臉?

我長得更像媽媽才對。

我打碎了欺騙我的鏡子,臉變得四分五裂,但是終於不再像他了。

池易暄找過來的那天是個周末,我前一晚喝了不少酒,日出時才勉強睡著,他的信息一響,就將我驚醒。

他問我在不在家。

我從臥室地板上爬起來,回複他:不在。

手邊還剩下半瓶伏特加,我拿過來當水似的喝了兩口,又倒回了地板上。

可能睡著了,也可能沒睡著,眼皮是閉上了,大腦被麻痹以後獲得了短暫的寧靜。我很喜歡自己的臥室,不用買窗簾,白天如同黑夜。

毫無預兆地,耳邊傳來了鼓點。我伸展兩隻手臂,摸索著地板上的藥片,就要混著酒送進嘴裡,卻發現酒瓶空了。

直到這時才舍得睜眼。瓶口朝下晃了晃,隻晃出來兩滴酒液。

雜音還在持續,我揉了揉臉,起身去客廳接水,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是有人在敲門。

我打開家門,看到來者時清醒過來。

池易暄手裡提著一大箱橙子,表情平靜得好似我們提前約好了今天這個時間要來串門。

我很驚訝,愣了兩秒才問:“你來乾什麼?”

“上次我幫忙頂班的同事送了我太多水果,我吃不完,所以送一點來給你。”

好生硬的理由,隻有我哥能講得如此流暢自然。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

“我問了媽媽。”

她給我寄過一次特產,所以有我的住址。

池易暄的目光從我的鼻尖落到我的胸口,看到上麵的字時眼神停頓一下。我才剛醒,沒穿上衣,我想他是在看我胸口的紋身。

酒紅色的刺青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我很早就該預約去補色。他瞥了一眼,很隨意地問:“喝酒了?”

“嗯。”

如果他真是想來送我水果,放下就該走了,可他沒有將手腕遞過來,而是自己提著禮品盒,就那麼站在那兒,像在等待主人邀請。

我問他:“坐會?”

他沒說話,眼神卻像在說不介意。

“等下。”

我掩上門,先將臥室關好才回來,將家門敞開,為他讓出一條道。

他沒跟我客氣,徑直走了進來,眼睛看向鞋架的方向。

“不用換鞋,直接進來就行。”我家沒有他的拖鞋。

池易暄放下手裡的禮盒,還是彎腰脫下了皮鞋。

我提過地上的禮盒,拿進廚房,“隨便坐。”

他穿著襪子踩在地板上,目光緩緩掃視四周,最後落向沙發旁的鶴望蘭,他走到花盆旁,伸手捏住它一片綠葉,摸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