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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64914 字 1個月前

“喝什麼?”

“不用。”他說完又立即改口,“茶吧。”

他想在我這兒賴一會兒。

為什麼?

哥,為什麼要來找我?是為了囑咐我吃藥、還是提醒我複查?還是擔心我會和白誌強一樣分崩離析?

隻有知道我無可救藥之時,你才會來看我一眼嗎?

此刻能夠得到這樣的同情,心中居然有一絲竊喜。我自嘲地笑了一聲,選擇了配合他,拿了隻不鏽鋼茶壺放到灶台上,它燒得慢。

又將禮盒拆開,從裡麵拿出兩顆飽滿的橙子切成片,端到客廳茶幾上。

池易暄坐在沙發上,溫和與溫柔在他臉上是近義詞,他說了聲“謝謝”,叉起一瓣橙子。

我也在沙發上坐下,離他不遠,撐著臉麵向他,不遮不掩。沒一會兒他就會被我盯得不舒服,打道回府了。

他卻像沒看見的,銀色的叉子被他捏在食指與拇指間,用指腹搓動著,叉子轉動起來。他想事情的時候,手上總會有點小動作。

“才起床?”

“嗯。”

“吵到你了?”

“嗯。”

連句不好意思也沒有說,他毫不在意地拋出下一個話題:

“最近在做什麼?”

“回CICI了,每天喝到清晨五點。”我打了個哈欠。

這是假話。cici開業以來,我以黃渝合夥人的身份在管理它,我故技重施,花掉了半年的預算,開業第一個月百萬級網紅就來了好幾個,現在cici都有了自己的視頻賬號。

池易暄聽到我成宿喝酒,蹙眉說:“吃藥時不能喝酒的吧?”

這是他此行的目的,我沒接茬。

他將叉子放回果盤邊,我看出來他有點煩躁。

灶台上的茶壺吹起了口哨,輕巧地打破了沉默。

“稍等。”我起身去關火。

剛燒開的水還沸騰著,捏著隔熱的壺柄都能感覺到隱約有熱氣從茶壺上傳過來。

我從櫥櫃拿出茶杯、茶罐,取茶以後澆入開水,回過頭卻發現客廳裡空了。

我的目光遊移著。走了嗎?還是去了衛生間?

不對。

旋即看向臥室的方向,原本緊閉的房門虛掩著。

我放下手裡的茶杯,無聲地走到門前,歪過頭從昏暗的門縫朝裡看去。

池易暄背對著我,沒開燈的房間讓他的輪廓也被模糊,過大的信息量讓他的動作變得遲緩。他的頭從左轉向右,最後揚起臉看向了天花板,呼吸紊亂起來,腳步踉蹌著往後退。

退出一步、兩步,腳後跟碰得地上的空酒瓶在打轉,直到後背撞上我的胸口,他觸了電一般,慌張地回過頭來。

我按住他想往外逃的肩頭,反手將門關上。

“哥……擅自溜進主人的臥室,真沒禮貌啊。”

第116章

不用池易暄開口我也知道自己的房間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樣,沒有床架支撐的床墊就那麼扔在地板上,儘管我大多數時間都不睡在上麵。空酒瓶歪倒在地板上,敞開的相冊本扔在床墊上。

池易暄難得流露出一點驚慌,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又或者他是對我的行為感到震驚。

被我抓包時眼神閃躲著,片刻後卻又想要拿起兄長的權威,他沉下臉,撿起地上的藥瓶,餘光瞟向散落在地板上的藥片。

我在他問出口之前回答他:

“想起來的時候吃,想不起來就算了。”

“你!……”他攥緊了藥瓶,“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了媽媽……”

“閉嘴!”

他呼吸一滯,試圖把話說完,可惜後半截話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氣勢。

“你想要讓她傷心嗎?”

他一定要激怒我才會感到滿意嗎?我一把按住了我哥的脖子,他毫無防備,撞向身後的牆壁,從喉嚨裡擠出一聲難耐的“唔”。

彆說了,哥,誰都像你一樣體貼、周到?你知道媽媽的康複是條漫漫長路,生怕她受到刺激、病情複發——

你有曾想過我嗎?

我已經為媽媽考慮了太多,你不能再那樣自私地要求我。

所以把嘴閉上吧。

池易暄掐住我的手腕,喉結如石子,在我的手心裡滾。

“哥,你言行一致一點吧,自己提了分手,怎麼還來關心你的前任?”

他試圖推開我,掰了幾次沒掰開,呼吸急促起來。

“鬆手。”

“怎麼?來之前沒想過會發生這些?闖進來之前,怎麼不想一想?”

哥,你是怎麼打算的呢?知曉了我的秘密,又想要全身而退嗎?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稍稍收緊了手指,捏住了他的氣管,池易暄的臉頰開始泛紅,掙動間手肘在牆上滑動著,幾張照片被他扯落。

我低下眼,用腳尖點住那張照片,和他說:“看,是我們接吻的照片。”

池易暄被我扼住喉嚨,自然沒法去看地板上的照片。

“哥,我之後你有和彆人接吻過嗎?”

我朝他貼近,怎麼他的眼睛也如明鏡?我想將他的眼睛蒙上,這樣就不會看見我自己的臉。我將另一隻手捧了上來,拇指貼在他的下唇上,輕而緩地摩挲而過,順著細微的紋理。以前曾很多次品嘗,現在隻停留在春夢裡。

池易暄擰緊了眉毛,好像當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

為什麼裝得這麼意外?為什麼要露出如此無辜的臉?

“你明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卻還要來我家裡,到底是真的關心我……”

我貼到他耳邊,去咬他的耳垂,悄悄問他:

“還是想測試我?”

“鬆手!……”

“哥你明知道我經不起測試。”

你明知道我對你抱有什麼樣的想法:下流且不堪的。我沒有你高尚的品行與道德,我是與惡魔同行的怪物。

和我這種人扯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

池易暄因為窒息而張開了嘴,我趁虛而入,捏住他的脖子向上推去,迫使他抬起頭來與我接吻。他驚恐地閉上了眼,是不敢看我,還是不敢去看四周的牆?

目之所及全都是他自己,都是他的眼睛,原本藏著笑,現在卻從陰影中洞察一切。

什麼是宿命?是不該、不能,卻還是要做;是無法回避的惡果。

我無法回避他。這到底是宿命,還是詛咒?

他因為缺氧而張開嘴,卻又被我堵上,急促的鼻息噴在我的臉側,我在裝滿過去的房間裡與他接吻——我在強迫他,強迫他記起我,歡愉與痛苦都想要喚醒。可能於他而言痛苦更多,因為他咬破了我的舌尖,所以我也咬破了他的。我品嘗著他的味道,追逐著他的舌尖。掐住我肩頭的十指像要嵌進血肉,他被激怒了,向後拽扯我的衣領,可惜論力量他總是差一截。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我有能力對他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可以做到他恨我。

池易暄的力氣與氧氣一同流失,眼神終於透露出驚慌,氤氳的霧氣覆了一層在表麵。

我有片刻分神,鬆開了手。

“咳、咳……”

他彎下腰,捂著嘴咳嗽,抬起眼看我,眼眶泛紅隻是因為缺氧,我還是心裡一跳,向後退了一步。

他用力將我推開,拉開門走了出去,腳步聲向外延伸,越走越遠,直至被門與門框的撞擊聲徹底隔絕。

快跑吧,快點跑出去,跑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

哥,你就當我死了吧。

cici開業已有兩個月有餘,我的工資與營業額掛鉤,得益於我的病毒式營銷,結算工資時黃渝感歎說:你再乾兩個月都能夠買車了。

我留下來一小部分,餘下的全部轉回家。工資很可觀,以至於媽媽一度擔心我在外麵搞違法生意,我說真不是,我們有五險一金,老板對我也很好。

想當年剛來CICI的時候,彆說保險了,工資都是日結。現在正式成為了合夥人,該有的福利黃渝都給我安排上了。

有天池岩算了筆賬,極其興奮地告訴我們:“按照這個速度,我們的房貸都能按時還上啦!”

“真的嗎?”媽媽不敢相信。

“真的。”他激動地點頭。

“太好啦,我們白意好厲害啊!”媽媽拿著手機在客廳走來走去,歡呼著,“銀行沒法搶走我們的房子啦!”

cici還在裝修時,黃渝帶我去監工,聊天時走到了辦公室的位置,他問我喜歡什麼。

“我?”我隨口說,“平時打打桌遊。”

“那我給你在這兒安一個櫃子,裡麵裝桌遊。你們年輕人還喜歡玩電腦對吧?現在什麼顯卡最火?我給你整個主機放在這兒,你偶爾打遊戲我管不著,彆影響工作就行……”

“給我整?為什麼給我整?”

黃渝忍不住笑了一聲:“這是你的辦公室,當然按照你的喜好整了。”

哥,沒想到吧,我會在你之前擁有自己的辦公室。

我工作時幾乎不喝酒,看到熟客時會去陪他們搖兩把骰子。cici的客源沒有總店那樣魚龍混雜,學生群體偏多,他們過來玩時我都給他們打九折,導致他們見到我就要喊我“意哥”,我一直聽不習慣。

黃渝雖然給我配備了好電腦,但我很少在辦公室內呆著。現在我在cici有不少同伴,同事們喜歡開我的玩笑,叫我“白老板”,我說我不是老板,隻是一個幫忙看店的,叫我小白就行,他們從來不聽。

酒保和我關係比較好,我總是和他一起在吧台後調酒,下班以後如果不累,就約上三兩個同事,吃頓燒烤再回家。

“意哥?意哥!——”受學生群體影響,他也愛這麼叫我。

我回過神來。

“白老板又在自言自語呢?”服務生從他手中接過酒。

酒保白了他一眼,“瞎說什麼?意哥考慮的事情多,你以為和你一樣整天傻樂?”

“你說誰整天傻樂?……”

我將酒液從雪克壺內倒出來,本來是為客人做的,我卻自己喝了。

等到服務生離去,酒保湊過來問我:“你從來不喝酒的啊,今天怎麼了?”

“今天高興。”

“高興?為什麼高興?”

“發工資了高興。”

“哦——那是值得慶祝!”

“一切都值得慶祝!”我激動地說。

慶祝我有了正式的工作,慶祝我保住了我們的家。

哥,沒了賺錢的壓力,去享受周末吧,去結交朋友吧,去購物、去旅遊吧。去維也納、去巴黎,去那些我們想去,卻再沒機會去的地方。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麵向吧台邊的客人,舉高酒杯。

“今天各位的單都由我來買。”

客人們齊聲歡呼,也將自己的酒杯舉了起來。我聽到有人問:“我們在慶祝什麼?”

我說:“慶祝我們都過上了想要的生活。”

第117章

從cici出來,天還未亮。酒保知道我喝了酒,問我要不要叫個車,我說不用,正好吹吹風,走到家就醒了。

我和同事們在cici門口分彆,祝彼此晚安。

今夜無雲,星星與月亮在玩捉迷藏,地平線被林立的高樓所遮擋。我不喜歡安靜,也不願意獨處,想拖延回家的時刻,於是拖拉著腳步。

走過一條馬路、一架天橋。一線北方城市,白日有多喧鬨,現在就有多安靜,過去幾個月間我都走這條路回家,有時戴耳機,有時不戴。回家的路程很漫長,要走一個多小時,不過沒有關係,反正也沒有人在等我。

從天橋的階梯上走下來,就該向右拐了。我手揣著兜,餘光無意間捕捉到馬路邊的人影。

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對方站得有些遠,距我十來米,放在白天我絕不會留意到他,可是現在不同,夜將一切消音,放大一切異常。

飛蟲固執地撞向燈泡的保護罩,池易暄立在路燈下,長身鶴立,與我無聲地對視。

夏日尚未結束,深夜的空氣仍舊泛著涼。他沒穿西裝,就套了件灰色運動外套,拉鏈拉到胸口,白色運動鞋的鞋帶係了結。

眼很有神,含著笑,像是會說話,黑發沒梳到頭頂,而是放了下來,風吹過時,撩動額前的碎發。

哪裡看得出是三十歲的男人。

心忽快忽慢地跳了起來,我在他的注視下走到他麵前。

溫和的眉眼倒映著失措的我,仿佛在對我說他等了我許久。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池易暄眨了下眼,上下嘴唇輕碰像要回答,我搶在那之前舉起一隻手掌,示意他彆說。

他的唇便又閉上了。

“你是來送我回家的嗎?”

我的目光落向腳尖,我的影子很孤單,順著腳後跟向後延長。

怕被他拒絕,又多此一舉地說:“你陪一陪我吧。”

“好。”

我掉轉腳尖的方向,他跟了過來,與我肩並著肩。在這個沒有月亮與星辰的夜晚,走在不夠明朗的馬路,我忍不住側頭去瞧他,幾乎是走一步看一眼,很快就被他發現了。他的臉朝我轉了過來,笑起來時上挑的眼角眯起來,脈脈溫情。

“偷看我做什麼?”

我局促地笑了下,耳根一陣發熱。怎麼今天講不出厚臉皮的話。

池易暄看出了我的羞赧,輕輕笑了一聲。

“上次給你帶過去的橙子,吃完了嗎?”

“早吃完了。”

下次再給我帶點吧?不過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他又閒聊似的問我:“你房間的地板上怎麼有那麼多空酒瓶?”

鞋底碾過路麵時,發出幾不可聞的摩擦聲,踩到小石頭時就頓一下,好像走到一半,憑空出現一個頓號。

“為了能睡著。”我換了個話題,“你的新工作怎麼樣?”

“挺好的。”

池易暄好像知道我對他的工作內容不感興趣似的,簡單三個字搪塞過去。

“你呢?”他反問我。

“挺好。”答得比他更為簡略。

一直以來我都獨自走回家,今天卻有人陪。我感到很幸福。

我走得不快,池易暄將速度維持得和我一樣。

“上次和家裡視頻時,你都不怎麼說話。”

“有嗎?”他開始裝傻。

“我演戲也很累的好不好?我沒有你那麼厲害。”

池易暄彎了彎嘴角,不置可否。

附近就是公園,路邊有供路人歇腳的長椅,現在長椅空著,我坐了下來。

池易暄也停下腳步,在我身邊坐下,手掌撐在身側,兩隻腿放鬆地搭在一起。

麵前的馬路空空蕩蕩,看不見一輛車、一隻鳥。此時此刻我們坐在這裡,多失真。

我向他抱怨:“你對我真的好壞。”

“為什麼?”

“一邊說要和我劃清界限,一邊又同意陪我去看白誌強……是不是隻有在這種時候,你才會來找我?”

池易暄的眼垂了下去。

“哥,是不是隻有我無可救藥之時,你才會有一點心軟?”

我問出口的問題到底是太晦澀,還是太尖銳,如石子投入井底,遲遲聽不見回音。可能他也沒有答案,對我的試探到底是出於愛,還是為了媽媽,他也不再能夠分得清楚。

就像我也不願細究,愛情與親情的占比各自是多少。有就很好,同情也好。

要怎麼樣做,才能夠激起他的同情心?如果把我的胸口刨開,讓他看到我血淋淋的內裡,他就會心軟嗎?

“哥,上次去醫院複查時,我問了醫生一個問題。”

“你問了什麼?”

“我問她:要怎麼樣分辨現實與幻覺。我會聽見不該聽見的聲音,會看見不該看見的事物,她告訴我成年人可以依靠邏輯來分辨幻覺。”

“邏輯?”

我點頭:“幻覺往往脫離世俗邏輯,就像人不會飛、動物不會說話。假設我手裡有一杯水,將它放到桌子上,如果它穿過桌麵,掉在地上摔碎了,那麼水杯就是幻覺,我就能以此來分辨真與假。”

“如果桌子也是假的呢?”

我如鯁在喉,自言自語道:

“那我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語畢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得淚花都出來了,拿手指去擦眼角。怎麼我哥就這麼聰明,聰明又殘忍,一句話就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認知係統全部摧毀了。

“你在笑什麼?”

“笑我自己傻。”

“哪裡傻?”

“不知道……就是感覺現在和你坐在這裡,說這些事情的我,很傻。”

借著酒勁,我對他說:“我想問你個問題。”

“問什麼?”他很耐心。

我將兩隻腿往前伸,手撐在大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對我說過那麼多次愛我,那都是真話嗎?你很早就知道我生了病,你是不是為了遷就我才那麼說?”

水杯與桌子都是假的,愛會是真的嗎?

沒有立即聽到他的答案,可能撒謊需要時間打草稿。

“你跟我說實話吧,我可以接受,我就想聽你說一句實話——”

我聽見自己的聲調,因為緊張,不夠沉穩。

“你對我的愛,會是我的幻覺嗎?”

會是我一廂情願、一場泡影嗎?

風從樹梢拂過,吹出了沙沙聲。今夜無雲,卻像有淅淅瀝瀝的雨淋濕我的手背。

“哥?……”

我抬起頭四處尋找,公園空空蕩蕩,身邊的座椅摸上去是涼的,我腳步躊躇著在長椅邊繞圈。

哥,你還沒有回答我,怎麼就走了?

你還沒有來得及聽我和你炫耀我的成就,怎麼就走了?

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是成功人士了,我有了自己的公寓、成為了CICI的合夥人,用黃渝的話來說,再乾兩年連房子的首付都能擠出來。

我就要二十八歲了,我終於變得成熟、理性,變成了池易暄希望我成為的樣子,然而人在生命進入倒計時以後會無法自控地回想起生命力最為飽滿的時刻,對我來說那是十年前。

十年前的今天,我與我哥在廈門輪渡碼頭淋雨。沒有錢,也沒有煩惱。

我總是回想起那一天,總覺得和他在雨中踢踏不過是不久之前的事,它們像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奔湧,如不停息的海浪,濤聲震耳欲聾,使我夜不能寐。

今年我就要二十八了,我擁有了年輕時渴望的一切。

除了他。

第118章

媽媽給我打了兩通電話,不過我手機關機沒有接到。什麼時候回的家、什麼時候睡著,我都記不太清楚了。她在微信上留下了幾條語音消息,第一條說她忘記了我在上班,不是故意打擾我,第二條消息問我最近有沒有和我哥見麵。

我撥通了她的號碼,將聽筒貼到耳邊。電話響了兩聲之後接通了,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問?

“你離哥哥近,你幫我勸一勸他好不好?”

“勸什麼?”

“他要去香港工作啊!……”

天花板上有一張我和我哥在羅馬噴泉前的合影,許願池前的我們手持一枚硬幣,明明是不能說的心事,卻炫耀似的將它舉高的鏡頭前。

我躺在地板上,目光垂直向上,那張合影就在我視線的正中央。膠水的質量不行,我看到它的兩隻角翹了起來,搖搖欲墜。

“我和爸爸都不想讓他去,怎麼這孩子越跑越遠呢?你幫我們和哥哥說一說好嗎?”

我從地上爬起身,將手機扔到身後的床墊上,然後從客廳儲物櫃裡拿出折疊梯展開,架進臥室。

從陽台上拿膠水時,路過我的黑膠唱機,心血來潮從收藏夾內抽出一張唱片放了上去。

舒緩的曲調撫平了心中的褶皺,我提著膠水桶踩到梯子最上一級,手指捏住翹起的邊角稍稍使勁,將它撕了下來,夾在左手臂下。

接著彎下腰用右手去夠桶裡的小刷子,拿起來以後踮起腳往天花板上刷膠水,動作間一個沒留神,照片從腋下滑脫,飄落到地板上,有人像的那一麵朝下,灰白色的背麵朝上。

刷子懸在半空中,渾濁的膠水滴在了腳邊。我仰起頭向上看去,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唯獨中間缺了一塊,無數雙眼睛朝我看了過來,是池易暄的眼睛,他又拿出那副冷靜自持的態度,高高在上地睥睨著我。

我立即將刷子抵上去,彎折的刷毛遮住了他的臉,可目之所及還剩下無數雙譏嘲的眼。

翻箱倒櫃也一直沒能找到戀愛第一天的合照,我們好像從未開始,所以才會無疾而終。

我雙手向上胡亂地抓,將能夠到的照片全都撕了下來。回憶像下雨一樣淋到地板上,我的指縫染成了紅。

猝不及防聽見了Paul Anka,我動作一頓,渾然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回過頭激動地對他說:

“是我們的曲子,哥!”

我一下從爬梯最上方跳到地板上,朝他狂奔而去,池易暄笑著看我,右手背後,左手朝我探出,弓腰時彬彬有禮,是他在邀請我。

我欣然應允,同樣鄭重其事,一隻手摟過他的腰,另一隻手搭在他朝上的掌心裡,與他十指相扣。

我和我哥赤腳在地板上跳起舞來。

好大一道響雷,像有人開天辟地,巨響輕易穿過緊閉的窗戶,瞬間將我驚醒。

天是什麼時候黑的?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地碎照片裡,恍惚著坐起身,展開蜷起的手心,池易暄的臉裂成了三份。

我爬到歪倒的膠水桶旁,拿手指沾了點半乾的膠水,去拚湊他的臉,沒成想讓照片粘到了手指上。

“媽的,媽的……”

試圖用另一隻手將它撕下來,結果不小心將裂口撕扯得更大,我急急忙忙爬起身,捧著小山一樣的照片去衛生間,邊走邊掉。

先把手洗乾淨,再乾活。照片被暫時堆放在馬桶蓋上,我擰開水龍頭,冷不防看見鏡子中的自己。

我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上回被砸碎的鏡麵,到現在都沒有修,鏡麵上掉下來破碎的一塊,是一塊細長又尖銳的三角形。

我呼吸一滯,後知後覺,這才回想起媽媽早些時候給我打來的電話。

她說了什麼?好像說的是池易暄的事。

好像說的是:你幫媽媽勸一勸好不好?哥哥要去香港了。

池易暄要去香港了——

鏡子中的我把眼睛瞪大了。

又是一聲驚雷,撕裂烏雲的瞬間,昏暗的衛生間內如同白晝,映得我臉色慘白。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血脈在僨張,渾身都發熱。心跳聲也被放大了,震得耳膜發痛。

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他可以全身而退?憑什麼?

我哥把我折磨成這樣,自己拍拍屁股就要離開,耳我遵守承諾,為了媽媽、為了我們的家,做到了這個份上——

憑什麼隻有我在受苦?

憑什麼你想走就能走?

池易暄,這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我扶在洗手池邊,內心緊張地計算起來,餘光落向馬桶蓋上的照片,靈光乍現。

哈!我知道了!

他真傻,居然忘了我手握他的把柄。

臥室裡餘下幾千張完好無損的照片,我要把它們寄給爸爸媽媽,寄去他的公司。

我要把他的一切都撕碎!哈哈!

到了那時,再無挽回的餘地,他才會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我讓你去香港!

我撿起漱口杯旁邊那塊三角形的鏡子,抵在了胸前,我要將他從我身上剝離,看到他也血流如注,那才算是公平。

他的筆跡很鋒利,卻還是很快就被我蓋過,再看不出來原本的痕跡。

從衛生間裡出來,時針就快要轉到九點了。沒想到今天時間會過得這麼快,我按了條毛巾在胸口,拿過鞋櫃上的車鑰匙往外走。

方才那道驚雷讓我以為下起暴雨,開出車庫時才發現不過雷聲大雨點小。

他早就該下班了吧,我卻還是習慣性地往他們公司開。

從池易暄第一天入職到現在,我都會送他回家,居然一天沒落下。

簡直像個小醜。

他的新公司沒有前一家大,寫字樓也不如以前那一棟人來人往。和過去幾個月一樣,我選擇將車停在他們公司的馬路對麵。

一樓大廳的照明燈已經熄滅了。我將汽車熄火,看向副駕的牛皮紙袋,盤算著將照片貼在哪裡才最顯眼。

我要貼在前台、電梯、貼在他們公司的Logo上。

我想象著當他走進公司大門時,同事們向他投來的戲謔的目光,我想象著他被迫辭去工作、想象著媽媽爸爸輪番轟炸他的手機,我想象著他崩潰大哭,質問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一旦想到這些,快意就填滿了胸膛。

如果我把他的世界都摧毀,他就會回到我身邊。

小雨淅瀝,我抓過牛皮紙袋彆在腰後,戴起帽衫的帽子,在車流稍少的間隙快步跑向馬路對麵,正要抬腿跨過人行道邊的灌木,忽然發現斜前方的梧桐樹下,一點火光在閃爍。

我頓時挪不開眼,雙腿像灌了鉛。

哪怕隻有背影,無論穿著什麼,西裝還是休閒服,我總是一眼就能認出池易暄,更不用說他方才與我對視一眼——

他為什麼會看我?

等意識回神,池易暄掐掉了手裡的煙,撐開手裡的折疊傘,轉過身朝家的方向走。

我不理解,卻還是鬼使神差地跟上前。

不敢走得太快,怕被他發現。今天我與我哥之間的距離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近,以前我們隔著一條馬路,今天僅隔著灌木,他獨自撐著傘走在前方,腳步不疾不徐。

斑馬線如鋼琴鍵,十字路口上方的紅綠燈像陰森的貓眼,小雨模糊了紅色的尾燈。沿著小區裡的林蔭道,我與他一前一後地走在陰雨朦朧的暗夜。

我不斷問自己:我看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為什麼不回家?

為什麼獨自在樹下抽煙?

會是在等我嗎?

幻覺與邏輯打架,理智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心中無限淒涼,可我仍然越跟越近,到最後幾乎是毫不掩藏地走在他身後。多少有些自暴自棄,我等待著他戳破我,嘲弄我這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卻裝得遲鈍,從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來,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後跟了個人,又或者他一點都不在意。

這不過是我想象之中的他所流露出來的一點溫柔。既然如此,那麼靠近一點也不會被責怪吧?

明知是假的,我仍然在他為我撐開門棟的大門時,跟了進去。

我的大腦為我設下了陷阱,用如此不合常規、邏輯的行為來欺騙我。他要將我引到哪裡去?

我跟著池易暄上樓,來到了他的家門口。

以前無數次過來,腳尖都在門棟前掉頭,今天他距我一步之遙,觸手可及。

我哥將鑰匙插進鎖孔,門鎖的轉動聲在我耳邊放大,進去以後他沒急著關門,半掩的門輕輕晃動著,像是在邀請我,吱呀聲在空曠的樓道間回蕩。

我的喉嚨眼發癢,吞咽數次,抬腿跨過了門檻。

池易暄脫掉皮鞋,臉微微偏向我,瞥了我一眼,就像剛才在公司門口時一樣迅速、不動聲色。

“哥。”

我叫了他一聲,企圖先將我自己喚醒。

卻沒想到等來他一聲低沉的回應:

“嗯?”

玄關的燈沒來得及打開。夢醒的前一秒,我走上前,從他背後抱住了他。

反正是假的。

第119章

聞到了熟悉的男香,和我哥同居過幾年,大概能猜出來是哪一瓶。擁抱他時,他的身體有一瞬僵硬,卻沒將我推開。

我埋下頭,鼻尖抵在他的肩窩,聲音悶悶的:

“你是真的嗎?”

這不是我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和以往一樣,沉默是他對我的溫柔。

於是我得寸進尺,去嗅他噴了香水的後頸,過於熟悉的氣息,纏綿時曾親密地品嘗過,有人勾著我的下巴引誘我前進,我閉上眼,吻上他耳後的皮膚。

比我的唇更熱,是因為靠近血管嗎?兀自思索的時候,親吻卻被打斷了。

池易暄反手將我推開,回過頭來看我,像在讓我停下。

“哥,怎麼了?”我不解地問。

“……”

他蹙眉,眼前一幕似乎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那隻推開我的手握成了堅硬的拳頭,抵在我胸前。

池易暄猶豫不定地看著我:

“……你在說什麼?”

我的眼往下垂,落向他壓在我身上的拳,胸口隱隱作痛,仿佛在說這不是夢。

我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迷茫地看向四周。

這是我們看房時一起選中的公寓,坐南朝北,冬暖夏涼,臥室不再是窄得僅能放下一張床的幾平米。

左手邊客廳的電視櫃上擺滿了大小不一的相框,不少都是家庭合照,夾雜著幾張風景照,我認出來是在意大利拍攝的。

池易暄不是那種會在家裡放很多照片的人,我感到不解,看著看著,呼吸一滯。

那張我翻箱倒櫃都沒能找到的、戀愛第一天的合照,被他放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它前麵則架起了一隻更高的相框,幾乎要完全遮住我們的笑臉。

多麼欲蓋禰彰。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

“你是真的。”

我看到的他,是真的。

等我是真的、允許我跟過來是真的。

他一直都知道。

池易暄好像放棄了理解我話語含義的嘗試,他收回壓在我胸前的手,似乎感知到了什麼,看到自己骨節上沾到的血漬時怔了怔。

“你怎麼流血了?”

我低下頭,這才發現之前墊進去的毛巾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了,血滲透了衣服。

“這裡是……”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好像猜出來我的傷處在哪兒。

我兩隻手拽住衣服,從領口向下撕出一條口來,池易暄立刻彆開頭,似乎是不想看,他走到餐桌邊,抽過一張紙去擦手指上的血點,動作間流露出煩躁的情緒。

我向前一步,他卻突然提高音量:“彆進來!”

語氣一頓,又道:

“彆弄臟我的地板。”

我知道他說的是謊話。

他才不在意我弄臟他的地板,他是想要氣走我。哥,跟我比氣人的本事,你多少差點意思。但我很聽話。

我拿手背抹了把胸口,擦到了褲子上。沉默的陰雲籠罩了一切,他機械性地重複著擦拭手指關節的動作,後腰靠在桌邊。

“你要去香港了嗎?”

擦拭的動作戛然而止,晦暗的光點在他眼中跳動,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為了打起精神麵對我。

“媽媽告訴你的?”

“已經決定好了嗎?”

“下個月就走。”他的語氣輕描淡寫。

我一愣,“下個月?怎麼會這麼快……”

“公司的安排。”

“不能拒絕嗎?”

“不能。”

“你騙我,怎麼可能下個月就走?”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你沒看家裡沒什麼家具?”

“……”

如他所說,電視櫃上沒有電視,僅供一人坐的小沙發靠牆角擺放,唯一熟悉的家具是他的黑膠唱機。我們曾計劃將客廳填滿,買設計師茶幾、鋪手工地毯,可他家卻很空,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會久留,便不浪費精力裝飾。

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你是什麼時候決定好的?”

“很早。”

他好像連多說兩個字的心情都沒有,那張抽紙被他反複擦拭,用得皺了、破裂了,仍舊沒有幫他清理乾淨,所以他去廚房洗手。

我追問道:“為什麼?”

“這裡待膩了。”

“媽媽不想讓你去。”

“又不是不回家了。”

他的語調始終很平,如一根人為打造,拉長沒有儘頭的鋼絲,聽不出情緒的起伏。

他背對著我,頭低垂著,肩膀疲憊地壓低。水流聲沒停,我再受不了這拐彎抹角的對話,逼自己張口:

“你沒打算告訴我?”

“沒。”

池易暄回答得很利落,好像他知道我會先拿三五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迂回,就等著耗儘我的耐心之後給予我致命一擊。

貼著褲縫的手攥緊了,我就快要遏製不住往他臉上甩一拳頭的衝動。

“不準去!”

池易暄關上了水龍頭,偏過頭來看我,眼神顯得疏離。這回他連嘴都懶得張了。

心臟像要從嗓子眼裡擠出來,我的手腕在抖,卻還是繃緊了手臂上的肌肉,把彆在腰後的牛皮紙袋拿出來,開口朝下抖動起來。

親密無間的照片簌簌飄落到地板上,一層蓋過一層。

“這隻是一部分,原本我計劃貼到你們公司來著。”

池易暄的表情變了,兩根細長的眉毛擰了起來。

“剩下的已經在路上了。”我將倒空的牛皮紙袋扔到腳邊。

“……什麼?”

“給爸媽的已經在路上了。”

池易暄一臉怔忪:“不可能。”

“寄的是加急,比普通包裹貴八十塊。”

他的鼻息沉重起來,直勾勾地盯著我,像在努力從我臉上找破綻,他認為我不敢。

“不可能。”他重複道。

“加急包裹坐的是飛機,明天就能到。”

“不可能!”

“填寫快遞單時我留的是家裡的座機號碼,你猜猜明天幾點能到?”

池易暄撲過來掐住我的領口,撞得我後退一步:

“你瘋了?!”

“裝得好像你第一天知道?”

他踩在一地照片中,咬牙切齒:“撤回!把包裹撤回!”

“那要怎麼弄?我不會。”

他一拳毫不留情打中我的下巴,我被打得偏過頭去,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摸了摸發麻的下頜,不由自主地笑了兩聲。

我簡直就是個恐怖分子,手握定時炸彈,或許他很後悔分手後將那些照片寄給我。

我故作輕鬆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能去香港了,沒人能再阻攔你。”

池易暄的脖頸上青筋突起,腮幫子因為牙關使力而微微鼓起,我去看他的眼睛,等待他再次出拳。他眼裡的我笑得兩排牙齒都露了出來,相較之下他的五官則錯了位,恐懼填滿了雙眼,他的臉被燒紅了,嘴唇卻沒有血色。

“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要這麼做才會開心?!”

他的聲線不再能夠維持穩定,如起伏的波浪,被不存在的狂風所掀動,他連連向後退去,左腿與右腿打著架,直到碰到身後的餐桌,腳步才猛然止住。

他的眼釘死在我身上,手往後抓,也不管自己抓到什麼,高高揚起手腕就要瞄準我,空中卻停頓半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製止,準頭緊跟著歪斜。

兩隻蘋果、一隻瓷碗,它們落在我腳邊的地板上時發出或沉悶或清脆的撞擊聲。

池易暄發了狂,目眥欲裂,撞翻了飲水機,雙手又持起一把餐椅。我下意識抬起手臂防禦,椅子卻隻是撞到了我身後的牆上,當即斷了條腿。

瓷碗、花瓶碎了一地,掉出來的水桶滾到了牆角,水在地板上流淌。池易暄幾乎就要站不住了,手扶在桌邊喘氣,呼吸時身體一漲、一縮,光是想象包裹正在天上飛這件事,就足以摧毀他了。

沒再有新的東西飛過來,他手腕一轉,動作由扶變為了撐,好像要撐住自己的身體才不至於倒下,空出來的那隻手堪堪抬起來,按在腹部下方,五指逐漸蜷起,將衣角抓出一塊漩渦。

我心裡一跳,那裡是他做腹部手術時的傷口。都過去這麼久了,難道還在疼嗎?

他的頭垂得很低,脖頸彎曲幾乎要對折,從他的呼吸聲裡都能聽出痛苦。

耳邊傳來高頻的嗡鳴聲,我問自己:你開心了嗎?

為什麼每回都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們總是要掐住對方的脖子,看到彼此都流出鮮血才會感到滿足?到底要成長到多少歲我們才會變得冷靜、成熟,我們才能夠像正常人一樣並肩而立,而不是互相傷害。

“我沒寄,剛才是逗你的。”

池易暄猛然抬頭,可能我在他那裡已經失去了可信度,他如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不管不顧地衝了過來,撲到我身上,衝撞力度之大仿佛要與我同歸於儘。

我們一齊摔倒在地,他被憤怒衝昏了頭腦,騎坐在我身上。

“目前還沒有寄。”

他攥住我的領口,石頭一樣緊繃著的拳頭抵在我的下頜。

“哥,你就再等幾年吧,再熬兩年就沒有人會來氣你了。”

我講故事似的說:“白誌強和我爺爺都是三十歲左右發病,可惜我發病比他們早,捱不到他們那個年紀了,所以我想好了,我打算活到三十歲。”

他一下就忘記了呼吸,幾秒之後才回神。

“你說什麼?”

他瞪大眼,不可思議地說:

“你在威脅我嗎?”

我沒想到,我的消亡對他來說會是一種威脅。

“沒有,我是認真的,我打算活到三十歲。”

下一秒他的五官又被激活,張大嘴朝我怒喝:

“閉嘴!——”

池易暄眼眶通紅像要滴血,隔著衣服的布料我都能夠感覺到他的雙手在打顫。

“你陪我到三十歲,可以嗎?”

“彆說了!”

“反正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他們那樣,但是在那之前,可以讓我擁有一點快樂的記憶嗎?”

“閉嘴啊!”

“哥,你再陪我兩年,好嗎?”

他聲嘶力竭,再也控製不住,“閉嘴啊!閉嘴!不可以!”手掌失控地揮了過來,想閉上我的嘴,“不行!不行!我讓你閉嘴!!”

否定的到底是陪我兩年不行,還是活到三十歲不行?

耳鳴都被我哥揍了出來,恍惚中回想起醫生說過的話,其實我一直對她評價我和我哥的關係有毒而感到不滿,有一天我問她什麼樣的關係才能算得上健康。她告訴我:為了彼此成為更好的人。

我也是有病,非要自取其辱,我和池易暄是極端反麵例子,我一直都知道。

連續幾拳耗儘了我哥的力氣,握拳的手懸在空中再揮不出去,觸了電一般顫。他臉色慘白,眼神空洞仿佛連靈魂都死去了,很久之後才鬆開手。

我躺在地板上無聲地望著他,而他垂頭無神地盯著我,眼一眨不眨,退化成兩隻失語的黑洞。

黑色的瞳內毫無光彩,望不到底的枯井深處突然湧出珠串般的眼淚,他擠出一聲氣音。

“不行!……”

我在我哥身邊變成了一頭吃人的野獸,而外人麵前風度翩翩的他,在家中狂暴地打碎了鍋碗,我們扭打在一起,掐著彼此的領子,摔在滿地的碎瓷片上,鼻青臉腫,遍體鱗傷,流淚也要接吻。

第120章

“哥、哥……”

接吻間隙,嘗到我哥鹹得發苦的眼淚,我去摸他的臉,高熱到像要燒起來。心中頓時很愧疚,我差點又要把我哥氣死了。

池易暄急促地吸氣,臉頰濕透了,他是在為我預告的消亡而傷心嗎?

可那是我真實的想法,不是為了氣他、更不是威脅。我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了,如果剩餘的時間皆是幸福的瞬間,我這一生就過得很滿足。

沒乾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還得到過我哥的寵愛,媽媽身體健康,我們的家庭和諧美滿,再沒有什麼遺憾。

池易暄一向無堅不摧、怪力無窮,麵對要切我腰子的醫生、和想占他便宜的客戶,次次出手毫不留情,可怎麼他每回哭都是被我氣的。

我真就是一倒黴孩子,他碰上我,估計得減好幾年陽壽。

我幫他擦著臉,手掌被打濕了就又翻過手背為他擦眼淚,等到他的呼吸平穩點了,再用鼻尖親昵地蹭一蹭他的鼻尖。

他沒有拒絕,可能是沒什麼力氣,於是我心安理得地吻著他。睫毛被淚打濕了,顫動著從我的眼瞼上掃過,好像還未從情緒的漩渦中回神,我環住他的腰翻了個身,一下與我哥交換了位置,我讓他躺在玄關處的地毯上,這兒碎渣少。

麵對正上方的我,池易暄的動作是將頭旋轉九十度,冷著臉麵向鞋櫃。

我有點想笑,哥你怎麼這麼傲嬌,親都親了,看我一眼卻不願意。

我們倒在黑暗裡,我用掌心托住他的臉,像捧住寶貝一樣捧住他。這兒太暗,隻有他的眼睛在眨動間發出一點細微的光。

我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的眼眶和鼻尖肯定紅透了——隻有在寒冬,以及被我氣個半死的時候,池易暄的臉上才會呈現出生動的紅。

“對不起。”

具體要為什麼事情道歉,我一時想不明白,不過我知道一旦我哥哭了,就是我錯了,我得道歉。反省時還得說自己哪兒錯了,態度要極儘誠懇。

“……我沒有寄照片回去,真的。”

池易暄最在乎的就是媽媽,我和他說:“我隻是想要氣你才那麼說的,我真的沒有寄,如果寄了的話,我們不就白分開了嗎?”

池易暄不能忍受無用功,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寄回家。過去半年多的苦痛是有意義的,我想他需要有人這麼告訴他。

可現在我們卻滾在一起接吻,他踏過了他曾承諾不再觸碰的底線,而我是那條引誘他的毒蛇。

他又該如何麵對自己?

自責、愧疚、還是悔恨?無解的問題我想不出來,我隻希望他不要鑽牛角尖。來恨我吧,都是我的錯,我才是壞蛋。

我哥的下巴摸上去尖尖的,和我吃了好幾年的掛麵,身上的肉到現在都沒有長回來。

“你瘦了。”我喃喃道。

池易暄聽見了,回我一句:“你胖了。”

我不由得笑了一聲,“吃藥吃的吧,醫生說會有副作用。”

一隻手肘折成九十度撐在他耳側,手指摩挲著他的發梢,捏起來一縷,繞在指尖。我摸過他的手腕,貼到自己臉上,用氣音問他:“哥你摸一摸吧,摸摸我是不是真胖了?”

我托著他的手,捧著我自己的臉,他躺在地上看我,手指忽然使了使力,捏了我一下。

“胖了。”

我忍俊不禁,低下頭去吻他,鼻尖撞到了一塊。

我哥的唇是軟的、人是香的,公寓裡靜得能聽見針落,唇舌交纏的水聲就顯得響亮,我的心跳得急促。

“哥。”

吻往下墜,彎來繞去走著迷宮,他的喉結在說緊張,皮膚之下的動脈急促地跳動著。

我啞聲喚他,“哥哥……”

“嗯?”

這一聲不夠清晰,含在嗓子裡,池易暄的眼皮半垂著,手有氣無力地掛在我的肩膀上,指尖輕搭在我的後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