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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你怎麼來了?”謝時看著飄雪中,撐著傘緩緩走近的男子,笑著問道。

“外頭天色不對,加上起風了,我有感下雪或降雨,擔心你沒傘,出來看看。”

謝時心道,難怪這剛飄雪沒一會兒呢,就見到人了,感情這位大佬還會觀天色呢。

“回去吧。”韓伋將手上的傘遞給謝時身側的韓寧,又示意謝時到他傘下來。

韓寧:……謝謝小叔您還記得幫侄兒帶把傘。

可惜下一秒,韓寧便聽到自家小叔開始趕人:“趁著歸家,多陪陪你母親,去吧。”

韓寧無語凝噎,心道,侄兒看來是礙著您老和謝先生單獨相處了。知情知趣的韓小少年順從地應下,又返回了東院母親大人那裡,然而他娘此時正沉迷於謝先生送的彩妝中無法自拔,根本無暇顧及他,就連往日裡殷勤的丫鬟們這會也全湊到大夫人那圍觀上妝,韓小少爺就這樣被冷落在一旁吃瓜子了。

韓寧:娘,昨日不是還說我是您最親香的寶貝嗎?轉頭您就把我拋……

卻說韓伋兩人那頭,謝時也是問起才曉得,韓伋原本正同幕僚議事,見到天色不對中斷了商議出來接人的,謝時趕緊將人勸回去繼續商討要事。福州身為福建首府,韓伋如今掌控了福州,名義上等於管轄了福建行省,但是要落到實質意義上的占據,卻不是區區接管福州,攻下建寧就能完成的。

謝時一個於政治上一竅不通的人都知道,接下來韓伋的事情絕對多得堆積案頭,彆的不說,就說對其餘各州的出兵,還有如何應付朝廷接下來可能的動作?謝時一個平頭老百姓想想都覺得恐怖如斯,也就是韓伋這般雄主才能遊刃有餘吧。這也是謝時作為自帶金手指的穿越人士,卻從來沒有想過當龍傲天的原因,咱就不是當人主公的那塊料。

韓伋臨走之前,給謝時安排了周平隨侍,周管事作為近身服侍家主多年的老人,府中無人不識,就算是在韓大夫人麵前也有幾分薄麵,謝時有他伺候,在這韓府中可自在來去。

“公子的朝食用著可有覺得不合口味的地方?”周平知道自己身邊這位謝公子擁有一手可封神廚的庖廚之技,擔心他吃不慣府中的膳食,又有大夫人委托相問,故這會便趁著聊天順勢提起。

“府中吃食樣樣俱佳,我正好有此機會見識和享用鐘鳴鼎食之家的上品美膳,哪還有不合意的地方。管事多慮了。”謝時這話說的沒有多少恭維,在他看來,自己的廚藝勝在新奇和調味,但若是論精致和奢靡,以及工藝複雜程度,是完全無法同韓氏府中的庖廚相提並論的。

“非我多慮,實則是主上掛念。擔心公子不適應,他還提前寫信來,讓府中在您住的院子裡設了一個同樂縣擺設差不多的小廚房,公子若是日後一時技癢或是有何想吃的,吩咐一聲,讓小廚房的人動手即可。另外,家主的院落就在您隔壁,您若要尋他,出院門拐個彎便到了。”

謝時昨夜一番洗漱後便睡下,今日又一早便出了院子,還沒來得及逛逛自己入住的院落,自然沒發現韓伋這些細心周到的安排,此時聽到,不免心中暖意叢生,有些男子,看起來大權在握,合該冷情冷性,實則是個下雪會出門來接的暖男哩!

周平又小心問道:“距離接風宴還有一段時間,您可要出府去逛逛?”

謝時搖頭,天還在飄著雪,天色不好,便是好景都瞧不出興致來,且這偌大的韓府他還未逛呢,不急著今日出門。

“我聽岑固安今日也到了福州,不知可有在韓府下榻?”若是有,正好可以碰上一麵,商議美妝這一條線的產品開發一事。

“主上可沒有邀請我岑某人住下,也隻有時弟有這個待遇了。”人未到聲先至,這熟悉的語調除了謝時方才正提到的岑固安之外,還能有誰?

謝時回頭一望來人,不禁忍俊不禁,隻見這大冬天的,天還飄著雪呢,這岑固安手上竟還拿著他那灑金扇兒,姿態瀟灑,端的是風流官人的姿態,瞧著樣子,似是又換了一把,不愧是如今富可敵國的大商人。

等人走到跟前了,謝時調侃道:“不知固安你這扇子是扇風呢還是擋雪呢?”

岑羽顯然此舉已然被打趣慣了,絲毫不介意,煞有其事道:“夏日扇風,冬日擋雪,居家出門,必備好物,探微可要來上一把?”

謝時臉皮太薄,無福消受,連忙討饒。

岑羽這才放過他,“走,到你的院子坐坐,喝杯熱酒,今年的天氣真是愈發冷了,邪門得很,我冷眼瞧著,來年恐有天災。”

謝時也有同樣的預感,氣候異常往往是天災的前兆,甚至引發人禍,這些事情時常發生在王朝末年之際,加劇亂世之象。不過如今擔憂這些也無益於事,隻能到時候隨機應變。謝時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禱之前培育成功的“瓊州矮”稻種來年春播試種之後,能夠維持住高產抗病的性狀。但遠水到底救不了近火,即便是試種成功,要繁育出能夠普及南方各地稻田的水稻種子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水稻雖然直到後世都依舊是華國人最重要的主食之一,但按照謝時身為農科人的了解,水稻是一種需要精細伺候的糧食物種,不僅需要耗費大量的肥料、農藥、灌溉資源,便是單論畝產,都遠遠低於土豆、番薯和玉米這三位海外漂洋而來的高產大戶,若要論應急,無疑這三者才最適合種植,隻需要列個對比諸君便一目了然,紅薯畝產數十石,勝過種植水稻二十倍!

但很不幸的是,謝時穿越的時間不對,按這曆史進程,得再等個兩百多年,來自遙遠美洲的三位“番客”才會被引進國門,漸漸在古華國廣泛種植,屆時便是人口暴漲之際。

進了屋子,地暖正燒著,溫暖如春,謝時脫了身上的披風,沒有真的煮酒,而是命人燒了一壺團茶,兩人圍著燒得正旺的紅泥小火爐就坐,窗外飄雪漫天,頗有幾分雅趣。

岑羽深知謝探微酒量不行,也沒有嫌棄,喝了一杯熱茶,便開門見山道:“口紅和眼影這些新鮮玩意兒,我打算留待明年元宵賞燈之際,再在八珍閣上新,探微覺得如何?”

論做生意,十個謝時都頂不上一個岑羽,謝時自然沒有意見,不過岑羽還是對他解釋了這樣做的緣由,“近日我想把工坊的精力放在準備開春後的通番貿易上。”通番貿易,即做的海上貿易的生意。

岑羽忽問:“探微可曾聽過蘇州沈氏之名?”

謝時搖頭,彆說他自己,就說原身也隻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可能就是參加府試到的福州,哪知道這蘇州沈氏?

岑羽卻神秘一笑,道:“你一定聽聞過,沈氏的上一任家主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南第一豪富沈萬三。”

謝時聞言,手中的動作一快,長袖差點打翻了建盞茶杯。這財神爺沈萬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小時候還看過謝時感到驚訝的是,原來這時代竟也有沈萬三這等傳奇人物!繼“開國文臣”宋壽之後,他還要再見到這位富可敵國最終被朱重八發配雲南的第一商人了嗎?

“沈萬三前年仙逝,如今接管沈家家族事務的是他的長子沈榮,現如今這沈榮主動找上我,想同我們一同合作做通番的生意。”

謝時有些不解,他問道:“可這沈家自家的絲綢、茶葉、瓷器等生意不是做得好好的?為何要讓咱們來分一杯羹呢?”

“這都是多虧了探微,人家沈大商人如今可眼饞咱家的清露、香皂、沐發露這些精細玩意,更彆說糖霜、雪花鹽這些大宗東西了,可惜這些東西普天之下,如今唯有岑家商行出售,若是那沈萬三還在,估計也得巴巴上門來,尋求合作呀。”

原來如此,岑羽這麼一說,謝時便明白了,沈家這是想往他家的海船上多增加些貨物,尤其是香皂、精油、沐發露這些東西,是謝時造出來的,如今隻有岑家擁有秘方,莫說海外,就是在海內都是稀罕東西,如今也是供不應求,這樣新奇的貨物運到異番去,絕對能叫出奢侈品的高價。

“我記著,韓家有自己的海船商隊,若是要將八珍閣的東西賣到海外去,完全不必多此一舉,同沈氏合作吧。”謝時將茶杯握在手中,暖和手指,懶洋洋說道。沒想到這沈萬三如今都已經去世了,這讓謝時對沈家的興趣頓時大減。

可岑羽卻是早早盯上了沈家這滔天富貴,尤其是沈家做的最大的生意其實是糧食生意,這糧食對於領兵打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岑羽往嘴裡丟了一顆果子,笑道:“自然,這賣與沈家的貨物,就當交個朋友,這朋友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幫上大忙了呢。”

可憐的沈大商人,恐怕他當初找上門來尋合作的時候,也沒想到,這岑羽早就盯上了他的家產,隻想著先給點甜頭,等後頭養熟了肥羊再狠宰一頓。果然,悶聲發大財猥瑣發育才是正道,同樣靠通番貿易收斂巨富的韓家,如今富可敵兩個國,也沒見人家有沈氏這樣第一豪富的“美名”。

作者有話要說:雜交水稻會有的,土豆、番薯、玉米也都會有的!

第62章

臘月初八這天清晨,謝時難得起了個大早,洗手作羹湯。韓伋讓人準備的這個小廚房終於派上了用場。過了冬至,白天便越來越長,但大約今日謝時起得實在早了些,此時天色還未大亮,小廚房裡點上了照明用的蠟燭,燈火通明,再加上溫暖的灶頭暖烘烘地烤著,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了。

雖說韓家的臘八粥從昨晚就開始熬上了,但謝時多日沒碰灶台做吃食,一時手癢,外加韓伋給安排了小廚房,臘八這一天難得有了個理由下廚,自然興致勃勃,從前天就開始策劃、采買五穀。

臘八,又稱佛臘,相傳這一日是佛祖釋迦牟尼證果成道的佛日,在這一天,各大禪林寺廟的佛門教徒皆以豆果黍米熬粥供奉佛陀,以求庇佑。但民間臘月初八喝粥以慶祝豐收的習俗卻是由來已久,《禮記》中關於臘祭的描寫便有“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因此不管信不信佛,除了靜悄悄的廣東,大江南北、黃河兩岸,普遍都過臘八節,人人這一天都得啜上一碗熱乎乎的臘八粥。

謝時前世身為粵人,按道理也應當對臘八這一節日沒什麼感覺,謝家也是不過臘八的,但後來收養他的那位老人年輕時候大半輩子都在北方生活,丈夫也是北方人,對於臘八極其看重,每年都會花上兩天時間來精心準備熬煮這一鍋臘八粥。

耳濡目染之下,後來的謝時每年臘八都會為自己熬上一盅臘八粥慢慢吃,很多時候,粥煮的多了,謝時一頓吃不完,又沒有親朋好友想增,便吃到隔天早上,也算是應了那句年年有餘。

火灶上的粥料和粥果依次下鍋熬煮,此時咕嚕嚕地小聲冒著泡兒。被派來伺候謝時的小廝兒是個機靈心細的,這幾日相處下來,了解到謝時這個主子是個隨和好脾氣的,這會見他動作停下,便按捺不住從前日憋到現在的好奇,問道:“公子,我看您熬的臘八粥跟咱們福州這邊的似乎大不一樣?這是樂縣那邊的習慣嗎?”若是如此,樂縣的人家也太富有了些!

傳統的臘八粥因著各地物產和風俗的不同,粥裡頭放的東西各有差異,但大抵都是七種,稱七寶,又因其有五種味道,所以臘八粥正確的叫法應當是“七寶五味粥”。南方喝甜粥,北方則不一定,有的地方還往粥裡頭加肉鬆和豆腐,做成獨特的鹹臘八粥喝,不過猜想大抵都沒有像謝時做的臘八粥這般講究。

謝時的臘八粥,單單粥料就有糯米、薏仁米、小米、高粱米、大麥仁、綠豆、赤小豆、紅豆八種,另外還下了百合、蓮子、紅棗、白果等粥果,旁邊還備著鬆子、杏仁、核桃、榛瓤、青絲條,桂圓肉、龍眼肉和桂花等加料,滿滿當當,琳琅滿目,簡直就是五穀雜糧和乾果大聚會!按照這樣的做法,普通黎民百姓若是臘八熬上一鍋,祭祖後自家享用,外加還要贈送親友,恐怕開銷就大了去。

謝時心情愉悅,這時候便開玩笑道:“此非樂縣的臘八習俗,而乃謝氏謝時自創,我將其命名為謝氏臘八粥,喝了保管三田生氣,五臟添華,百病不生。”

謝時的做法自成一派,完全就是按照自己的口味調整經年總結出來的私人方子。需要的食材看起來多,但謝時如今不差錢也不差人差遣,因而哪怕古代沒有超市,他列個單子給底下人,很快便湊齊了所有配料。

謝時做的臘八粥,不僅食料多,就連工序也挺費工費事的。紅豆、赤小豆、綠豆這些豆類的東西頭天晚上便泡上了,隔天謝時洗漱後,挽起袖子進了廚房,第一件事便是將蓮子去芯去衣,加水沒過,放在蒸籠裡大火蒸上半個時辰。

另外挑選核小肉厚皮緊的紅棗,同樣倒入涼水煮到七分熟的時候,關火撈出來瀝乾,趁熱剝去棗皮和棗核,這個時候還不算完,為了粥的口感更潤滑,講究的謝時還把這些棗肉上蒸籠蒸軟,最後研磨成棗泥。白果則稍微簡單一些,隻需要剝殼蒸熟冷卻即可。

這個時候再將泡得胖乎乎吸飽了水的幾種豆類都煮到開花成豆沙,重複幾次,徹底濾乾淨豆殼渣;就連薏仁米都得挑去中間的米糠才可以下鍋,這個時候才真正可以開始熬粥。彆說小廝兒了,就連被選來幫廚的韓家廚子都歎為觀止,韓家雖然是鐘鳴鼎食之家,但在做臘八粥這方麵,還真的都沒有謝公子來得講究。

謝時這種精細的做法其實是受到那位收養他的老人的影響,據說她的丈夫祖上是能戴紅頂子的清代大官之家,每年都得向內廷進供自家熬煮的臘八粥,麵聖的東西怎麼敢馬虎,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因此可以說是精細不苟到了極致的地步。

熬粥的水一定要一次性加足,中途不可再加。水滾開後,按照各種五穀乾果的特性,往紫砂鍋裡一樣一樣放食料,每下一種新料,皆以猛火稍煮約五分鐘,再以文火煨之,且這個過程中,謝時的手要一直拿著勺柄在鍋中順時針攪拌,以防止粘鍋。

這個時候方才剝皮剩下的棗皮不用丟,謝時自有妙用,隻見他將其加水煮開,澄出湯來倒入鍋中一同熬粥,如此一來,不僅粥中棗香更濃,最重要的是可以將粥的顏色染成漂亮的深藕粉色,可謂賣相極佳,色香齊聚。

這粥熬煮的時間大約在一個時辰左右,等到最後一刻鐘時,加入雪白的糖霜,出鍋後再灑上些許桂花,根據自己的口味喜好,再在厚厚的粥皮上撒上鬆子、杏仁、核桃、榛瓤、青絲條,桂圓肉和龍眼肉等粥果即可。

謝時一大早起來忙活了半天,等加入糖霜後,抬頭一看屋外,此時天色已然大亮,快到朝食的時辰了。臘八的粥熬好了之後,尋常人家得先祭祀祖先,寺廟的僧侶則端上供桌供奉給佛祖,給祖先或是佛祖享用之後,還得先贈送給親朋好友一些,最後才是自己一家子圍在一起喝粥。

謝時在韓家家中做客,自然無需祭祀祖先,索性換成祭灶神。灶神用過之後,謝時不僅給韓伋,還給韓家的其他各個主子的院子也都送去一些,自己才美美喝上一碗,慰藉空空的腸胃。小廝兒有幸跟著一同蹭了這一碗“禦製”豪華版臘八粥,便完全被自家主子的廚藝征服了,按他的話說,可惜公子不將它供奉給佛陀,要不然衝著這神仙美味的臘八粥,佛陀肯定也會庇佑公子的!

謝時被他這個神奇的讚詞引得失笑,心道,這莫不就是臘八粥版本的“佛跳牆”?

飄香盈滿的一個個粥罐被送到各家手中,有些人一聽是謝時親手做的,頓時如獲至寶,一品香饌,比如早就被韓寧勾得對謝時廚藝非常好奇的韓大夫人,有些人則不屑一顧,將其置於一旁,甚至隨手打賞給下人,這其中便以一些位高權重的族老們為代表。

若是事情就此打住還好,但偏偏族老中恰好便有一位看在家主韓伋的麵子上,喝了一碗謝時送來的臘八粥,而後竟“屈尊降貴”派了管事上門殷勤道謝,過後還悄悄打聽各院對於謝時相贈的臘八粥的反響。

這下人一打聽,來回報說大多數主子都沒吃,這不知著了什麼魔的韓老三竟還派人上門要粥!

有些心思愚笨的,便直接給了,心底還暗自嘲笑這韓老三竟潦倒拮據至斯,連臘八粥都喝不起了。但活到這把年紀,還成了韓家族老的,少有上述這般自大無腦的,更多的是起了疑心。

將粥隨手賞賜給下人的人就沒辦法深究了,畢竟粥都到肚子裡了,將其閒置一邊的族老則讓下人盛了一碗來,打算嘗嘗這位謝公子的手藝到底是有什麼古怪,讓韓老三做出這般失禮的反常行為。

這粥從廚房送到廳堂,一路飄香,就衝這味道,這謝時“謝伊尹”的名號就並非誇大,粥剛送入口中品嘗,滑潤香柔,軟綿甜糯,沒有絲毫顆粒感,最適合牙齒不好的老人啜喝,允稱為臘八粥中的神品!

不知不覺中,原本已經吃過自家做的臘八粥,腹中並無餓意,隻打算嘗嘗有什麼古怪的韓家大長老便喝完了這碗謝時送來的臘八粥。

然而這粥喝完了,謝家大長老也沒得出自家老□□常的原因,畢竟這謝時做的粥哪怕再怎麼堪稱神仙玉饌,也無非就是一碗粥,而非什麼救命的仙丹,到了他們這個年紀,美食早已不是追求的東西,長壽和權力才是……

謝家大長老搖搖頭,打算下午招韓老三過來問問情況,忽然他意識到了什麼……

原本因為衰老而在冬天時便泛冷無力的手腳似乎漸漸暖了起來,他一驚,再細細感知,似乎連沉悶的心臟都輕鬆了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謝時:我不是我沒有彆胡說!

抱歉各位,昨晚十一點多到酒店,太晚了,我睡了一覺從早上起來寫到現在,改了好幾版,總算滿意了一點點!

希望今天儘快搞定諸事,來更今天的章節!

第63章

韓氏內部嫡係和旁係的等級十分嚴格,曆來由嫡係繼承絕大部分家產和資源,其中就包括韓氏在福州的祖宅。旁係分支則按照各自的貢獻獲得家族一定的資源後被分出去,然而或許是大家族裡出來的人最講究“同氣連枝,同榮共損”,也可能當時的韓家老祖宗有彆的深意,韓氏自從發家以來,便有族訓約束這些旁係分支,即便被分出去後也不能走遠,而是大多在韓氏祖宅周圍另起新府邸,呈現星羅棋布拱衛祖宅的布局。

這些旁支的宅邸都以靠近祖宅為榮,比如如今在族中上下除了家主之外,最有威望的族老韓則鎔這一脈便居於祖宅左旁側的衣錦坊裡,與祖宅毗鄰而居。

因著上百年來的經營和子孫後代開枝散葉,韓氏一族的宅邸建築群和影響範圍也越來越大,幾乎占據了大半個三坊七巷,而三坊七巷又是福州最為繁華顯貴的中心地帶,因此韓氏素來便有韓半城的美名,可惜這韓氏家族行事向來低調謹慎得很,除了福州當地的老百姓知道這名頭,其餘地方的人隻是有所耳聞,但不得其意。

臘八過後那日,恰逢韓姓族老們相約聚會,商談年末家族祭祀事務之際,韓三老爺邁著比往日輕快許多的步伐來赴會,一進廳堂,便聽到首座上傳來一聲冷哼。他沒當一回事,他這大堂兄老當益壯,近年來愈發有韓家“太上皇”威嚴,現在估計又是在訓哪個觸他黴頭的倒黴蛋。

韓三老爺毫無負擔且悠哉地尋了把座尾的太師椅坐下,他在族中人微言輕,且因擅長潑冷水,唱反調,而被這些人隱隱排斥,他這一趟就是來走個過場,湊個人頭,此時也不同其他堂兄弟寒暄商談,而是顧自沉默,實則心思早就飄到了家中的臘八粥上,這謝公子做的臘八粥除了堪稱千年人參的大補作用之外,那個滋味也真讓人叫絕,使人回味無窮。

就是這粥的量忒少了點,他同夫人喝了一碗,又給家中因早產而有虛寒之症的小孫子送去一碗,粥罐裡便所剩無幾了。好在他對自己這些堂兄弟自以為是的德行和高高在上的作風了解得透徹,在得知謝時還給當日在接風宴上見過麵的幾位族老家都送去了這臘八粥,當即便讓管事私下去摸查了一番,果然讓他搜羅到幾盅,準備留待這兩日同老妻和小孫子享用。

冬日了,寒氣侵襲,這老人家這也疼那也痛的,可遭罪了。

如此瓊漿玉液,上方之品,他們不知道珍惜感恩,可就不要怪老夫拿走了。

韓三老爺此時手裡盤著核桃,心中暗自計劃著要如何同那位謝公子打好交道,日後好能夠有機會繼續享用如此美味。果然那位貴主的眼光就是一等一的好,但凡能得他青眼的,都沒有一個簡單的,譬如那岑公子和齊將軍。聽說這謝公子如今在東滄書院擔任主廚,不若跟夫人同大兒他們商量一下,將自家小孫子送到東滄書院去讀書,豈不是讀書與養病兩不誤?

雖說他們這些老人不得主上允許,不得插手樂縣之事,包括在書院安插人手,上一個手伸太長的人如今已經被“剁了”爪子,丟到某個鄉下田莊了此殘生去了,對於他們那些貪戀權柄的人來說,沒有什麼下場比這還要可怕的了,也正是這一次殺雞儆猴,狠狠震懾住了家族中蠢蠢欲動的勢力。

然而大人不能去,那位貴主可沒說族裡的小孩子不能去書院上學呀?東滄書院如今可是來了好幾位大儒,宋郗、宋壽還有那秦九韶之後,皆是其各自所擅領域內的集大成者,將來必定史書有名,史家傳唱。自家孫子若是能得這些人教導,不比在族學中學習好?

從前韓三老爺沒有想到這一層,實則完全是燈下黑,沒想過貴主雖然是那樣的身份,但身為韓氏家主,他不可能不樂願家中子弟有所長進,相反,是他們這些心中有鬼,另有所謀的人才會一被敲打,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此竟是連樂縣都不敢踏入了。

韓三老爺越想越發覺得自己的這個主意好,想得入神,以至於甚至都沒有聽到首座之人的第二次不滿冷哼,以至於遭到忽視的韓則鎔韓大老爺怒上心頭,將手中的虎頭杖重重往地板上一擊——

“韓老三,你瞧瞧你自己,如今越發不像樣了!”

韓三老爺的思緒被這一聲指名道姓的嗬斥打斷,他不明所以地望向他這位大堂兄,道:“堂兄此言何意?”他作甚了?從前諸如此類的商討之會他不也是如此,愛聽不聽的,反正他又做不了主。

韓大老爺子這一杖擊得總算出了一口氣,但也意識到自己這怒氣反常了些,便強自將語氣緩了下來,遂出口的話頗有些陰陽怪氣,“昨日那謝時送的臘八粥可好喝?以至於你還挨家挨戶上門來討要,活到這把年紀了,竟還能為了一些吃食做出這般丟臉失禮之事,可見韓老三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原來竟是為了這事?

但韓三老爺心道,昨日雖說他確實讓下人上其他府裡問問看粥有沒有不要的,讓給他,但又並非真的不顧老臉,大張旗鼓上彆人家去要,這大堂兄何至於專門提及這件事?

韓三老爺心思一轉,回味了一下他說的這番話,忽然福至心靈,猜測道,按照這人老成精的敏銳和謹慎,恐怕他也發現了謝公子手作膳食的神奇之處,畢竟他昨天可沒有“回收”到他家的臘八粥。

旁邊的韓四老爺丟了葡萄乾進嘴裡,嘴角一歪,譏諷道:“三兄若是家中有困難,可千萬要跟弟弟說,弟弟彆的沒有,接濟你些許吃食還是可以的。”這韓四便是昨日那位將粥“施舍”給了韓三老爺,還暗地裡嘲笑他小家子氣的韓家四老爺,從小同老三便不對付,直到如今兩人都做了爺爺的年紀了,仍舊不和。

韓三老爺卻沒有他想象中那般敗下陣來,或是惱羞成怒,而是馬不停蹄應了下來,“記住了啊,四弟,以後若是收到謝公子送的吃食,一口都不能碰,通通都給我送來,照單全收。”韓四愣住了,他甚至還想摸摸韓三的額頭,看看是不是腦子有病。

唯有知曉內情的韓則鎔冷笑一聲,“他這是在誆你呢!你一把年紀了也是個傻的,也不用你腦子想想,他韓老三缺這碗粥?這麼好的東西還往外推,反倒便宜了韓三。”

話都說到這了,韓則鎔便索性將謝時的臘八粥堪稱“十全大補丸”這事提了,好讓那些不當回事的人醒醒。韓四爺兒和其他幾位族老頓時傻眼了,粥這東西竟然能比人參還補?何等天方夜譚!要不是說這話的是韓則鎔,韓家旁係中最有威望的人,恐怕他們早就哄堂大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股東友友們,這幾天實在是非自願鴿的,明天終於沒安排了,可以有個安穩碼字的時間真好,明天一定好好更,爭取更6000

【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我就請假!這次預估錯誤!是我的鍋!】

第64章

韓家兩個加起來過百的族老因為一碗臘八粥打了一場嘴仗,準確來說是韓老四單方麵指責韓老三陰險狡詐,其行可恥,不顧最後還是韓大老爺子看不下去了,嗬斥了一句才平息了這場起因荒謬的爭執。

“本以為這謝生隻是個姿色過人的小寵,頂多會做點吃食討得了那位歡心,沒想到此人在吃食上竟還有此等本事,倒是老夫小看這謝生了。”

“此子應當精通藥膳,擅長調理,聽說岑家那小子開在樂縣的八珍閣,裡頭便有售賣所謂的謝美人四景糕點,還有冬日糕點果盒,如今可謂是供不應求,甚至還有不少福州這邊的大家族專門讓派府中管事前去購買。這些吃食方子應當便是出自這位謝生之手。”

“我亦有所耳聞,傅家那位老太太本來常年夏天臥病在床,今夏都能出來走動了,還參加了幾次聚會,她逢人就誇這是她孫子給她帶的八珍閣糕點的功勞。”

“可惜這些吃食隻在樂縣售出,吾等身為韓家人,顧忌那位的存在,無法派人到樂縣去,竟然還比不上一個小小傅家!”

眾族老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自己從前曾耳聞卻嗤之以鼻的八卦,言語間將謝時的廚藝誇上了天,好好的一場族內議事會宛如現代中老年人“保健品交流大會”,簡直就差將謝時描述成妙手回春,扁鵲複生了。

韓四老爺子原本就因為被韓老三擺了一道而心中不鬱,這會見他們將謝時說得這麼神乎其神,愈發心癢,便提議道:“既然這位謝生得那位寵幸,又有這等能力,合該好生拉攏拉攏。”

首座的韓則鎔原本隻是閉目沉思,靜靜聽著他們議論,聽到韓老四這麼一說,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沒想到他這位頭腦簡單到根本不像韓家人的堂弟竟然還能說出這般話來。

拉攏謝生這個想法,韓大老爺子也有,不過卻不是從昨日得知謝時的手上功夫開始的,事實上,在得到關於那位主子和這位謝生之間關係匪淺的線報後,韓則鎔便萌發了此種念頭。

畢竟那位主子如今看來已經是九天之上展翅的雄鷹,羽翼豐滿,且性情堅毅剛斷,不似他的兄長即前任家主那般優柔寡斷,可以左右,而是頗有一代雄主之風,這對於亂世爭霸,推翻暴蒙稱王是一件好事,但這些年來,韓伋越是不需要依靠韓家、越有作為,這位韓家最有權勢的族老心中的隱憂便愈發加深,因此才會逐漸謀劃,欲以婚姻或是其他關係綁住韓伋,以待日後大業得成,百年布局的韓家得以獲取最大利益。

韓老三原本已經打算不摻和他們的事,此時聽到他們商量著拉攏謝時,忍不住出言反對,勸道:“此乃僭越之舉,依那位對謝生的看重,若是經他察覺,恐怕又得消磨他對韓家的情分,如今他已謀得福州,接下來便是福建全省乃至整個江南地區,這個時候,韓家更應該儘好君臣本分,竭儘全力輔佐,而非拖了主子的後腿!”

可惜他說了這麼多,在場絕大多數人都沒聽進去,韓大言語中更是頗為耐人尋味,他道:“吾等本來就是在為那位分憂,這位謝公子同他的交情可匪淺。”

在座各位除了韓老四,皆是人精,見他多次提及謝時同那位的關係,自然而然便意會了其中深意。

有人恍然大悟,“沒想到啊,難不成那位其實好的是男風?這豈不是便能解釋他為何遲遲不願娶?”

有人立即反駁他,“此言差矣,難不成從前吾等送過去的人裡頭沒有美男子?最後的結果都是男子被派到田莊乾活,女子則被分去了浣衣處,沒一個人能留在跟前伺候的,更彆說近身了。”

這位韓家族老韓六在韓家“則”字輩中排行第六,但瞧著比韓老三年紀還大上幾分,是族中有名的混不吝,家中豢養了上百歌姬美人,從前便試著塞過兩回貌美的歌姬給韓伋,其中有男有女,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可惜這些人通通都到不了韓伋跟前,還被周平按照主子的吩咐,送到了彆處乾活、不乾活還不行,因為不給飯吃,最後這些個嬌滴滴的美人愣是被風吹日曬成了地主家的長工。

韓老四摸了摸長須,嘲笑道:“接風宴那日你也看到,你那些家養小花,在那位謝生麵前,就像人家的丫鬟小廝兒,那位眼光高著呢,也隻有這種貌若仙人的美人才能得他青眼。”

送歌姬給韓伋的韓老六一聽,雖然不想承認,但好似就是這麼個道理。這有些人,從氣度到容貌,還真不能拿來比,因為沒有可比性。

“甭管那位喜男喜女,男子終究非正道,終究還得有一位正妻方可,趁著那位如今在福州,多多讓王參知的嫡女上門走動,早日成事為好。”

聞言,韓大老爺歎息道:“若非族中這一輩暫且沒有年紀相當身份合適的女孩,我又何至於便宜了外人。”王參知再好,再如何投誠靠攏,又同韓家有姻緣關係,其嫡女終究並非韓氏血脈,還是差了一層。

已經對這群人失望到底的韓老三冷冷反駁道:“即便族中有合適的女孩,這聯姻可莫要再提了,莫不是你們都忘記了,前兩任家主,一位性情古怪幾近瘋癲,一位自有患疾早早逝去,若這些都不能打消你們偏執的念頭,那就往前數數,幾十年來,褚氏這邊夭折了多少個孩子吧!此舉有違人倫,已遭天譴!”

角落處,一直充當隱形人,不發一言的韓家老二抬起了一雙渾濁的眼,他穿著一身奇怪的道士袍,瞧著跟在場諸位都格格不入,發出的聲音暗啞難聽,“三弟此言差之甚遠,褚氏並非天譴,而是受到了血脈詛咒!”

“二哥又在說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了,話說他從前這種議事不都是不到場的嗎?今日怎麼來了?”

“你也說他神神叨叨的,指不定今天算了一卦,宜出行呢。”

當然也有一些排行比較小的韓家人不知道這事,好奇追問:“二哥這說的血脈詛咒是何意?”

“就是一野史傳說,也不知他從族裡哪位先輩寫的閒書中翻出來的。當年蒙人立國後,為了泄憤和盜取財寶,在當時宰相槡葛的授意下,楊璉真伽和僧允澤率大軍三千挖毀了我朝在紹興寶山的帝陵,不僅盜取曆代帝王陪葬品,還喪心病狂地命人鞭屍毀骨,取頭骨飲酒作樂……”

“您打住,這段曆史我熟,從幼時聽到如今老年,無需再贅述。”韓家雖然如今有一些族老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對於反蒙複梁這一立場卻是始終如一,堅定到底的,要不然如何對得起先人這百年來的布局和謀劃。因此韓家每一代人都自詡為前朝遺孤,熟知前朝曆史,尤其是王朝更替那段受儘屈辱的時期。

被打斷話的老爺子也不生氣,樂嗬嗬地繼續講古,“如此慘景,人神共憤。據說當時有一褚氏遺孤,聽聞此事,帶人秘密前來收整屍骨,見滿山帝王屍骨被丟棄於草莽之間,雙目泣血,仰頭長嚎,其哀鳴之聲引得群山回響……

“那位主子回去之後,便尋來當世有名的方士施法。那方士乃從前的梁國國師之徒,手段高深莫測,直接以褚氏帝王家上千條直係血脈為媒,立下血誓,本意在督促褚氏後人推翻暴蒙朝廷,為先祖被盜掘陵墓之事向其複仇。且這血誓包含了褚氏三百餘年來十八位帝王氣運,本還有國運加身的作用。但這位褚氏遺孤大概沒想到,之後褚氏的後代大部分人根本無法承受這種形同詛咒的血誓,以至於大多早幺早逝……這血誓後來便被寫下這則野史的韓家先輩稱為血咒!”

“這則野史倒是有意思,這世上莫非還真有血咒這種東西?”

“不過是前人杜撰編造罷了,不足為信。這韓老二卻把這當成真理,還整天穿著這道袍,同浮雲寺的大住持往來,也不知是真瘋還是賣傻。”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不然為何褚氏近百年來一直人丁凋零?”

韓家老二仿佛聽不到其他人的話,說完這句話,複又恢複了緘默,反倒是第一次聽到“血咒”的人頗為津津有味,私底下議論紛紛,好好的長老議事會,議題已然從年末家族祭拜事宜拐到了不知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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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八過後的一日,福州的浮雲寺有佛會和佛像遊行,屆時還有沿街施粥的活動,一年僅有一次熱鬨可看,倒是儺戲臘月後便一直都有,但謝時還未出門看過,今日趁著浮雲寺開佛會的熱鬨,終於得空的韓伋邀了謝時一同出門逛逛,儘儘地主之誼。

隻是臨出門前,穿戴整齊的謝時眼皮一直跳,他暗自嘀咕,常言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可兩個眼皮都跳的情況,老天爺這是想暗示我什麼?去一趟佛會而已,能遭的災大概便是被人偷了錢袋子去,為了以防萬一,謝時還把錢袋子給了王甲保管,才放心同韓伋出門去。

作者有話要說:近親聯姻要不得呀~以及這章的血咒其實是為了鋪墊解釋謝時之前看到的韓伋身上的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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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一大早,福州城裡頭便熱鬨起來,鬨市中叫賣撒佛花、糖餳、胡桃、蘭芽、薄荷的喊聲此起彼伏。主街上,佛音嫋嫋,檀香陣陣,摩肩擦踵,浮雲寺的僧侶穿著袈裟,手中捧著銀質的沙羅,沙羅裡頭是一尊尊用香水浸泡著的金雕或銀雕的佛像。

僧侶們成群結隊遊行於大街上,口中念佛,手執一根楊柳枝,輕輕點了沙羅裡的清涼玉露便往佛像上灑,此舉名為“浴佛”,因而臘八後這一日又稱為浴佛會。隊伍後頭跟著手拿盆缽的小沙彌,沿街挨家挨戶化緣,募集上元節燈油錢。

這浸泡佛像的香水用的竟還是如今最為流行的清涼玉露,所到之處,冷香湧動,街邊恭候隊伍到來、就等著沐浴佛光的老百姓隻覺得佛像一過,天靈蓋一陣激靈,瞬間提神醒腦,仿佛受到了佛祖庇佑般,這種神乎其神的感應讓這些本就虔誠的佛教徒更加狂熱,於是街邊便出現了佛像所到之處,信眾跪拜,油錢狂灑的奇景,小沙彌手中的盆缽都快裝滿了……

沈森在擁擠的人潮中也圍觀了這漫天撒錢的一幕,頗為感歎,對身邊的小廝兒道:“都說蘇州富民多,我看這福州的百姓也不遑多讓呀,瞧這家境殷實的,錢都往外撒。”

“官人,咱什麼時候回蘇州呀,您臘八都沒回家團聚,家裡頭老爺和夫人肯定生氣了,還有老太太知道您一直在外頭不歸家,不知道多擔心您哩!”小廝兒一直努力擋著陷入狂熱的百姓,免得自家少爺彆人衝撞到。

可惜他家少爺就愛看熱鬨,一點也不嫌擠,聽到他的勸說,用扇子拍了拍他的頭,“少拿我爹娘和老太太來壓我,你這話從我出門,說了幾百遍了,你說得不煩,官人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等見到了該見的人,談成了要談的聲音,我自然會回蘇州去老太太跟前請罪。”

“我看您就是找借口,您看您都離家半月了,來到福州也幾日了,沒見您約見誰,就見著您哪裡熱鬨往哪裡湊了,再說了,官人您想見誰見不到,誰能不給咱沈家麵子?您呀,就是在外樂不思蜀了!”

“嘿!你這個小兔崽子,膽子肥了呀,還編排起你家少爺我來了,找打!還誰能不給咱沈家麵子,我告訴你,還真的有,這謝時謝公子就不接我的拜帖,這韓家家主我就見不到,岑家當家的岑羽倒是見了一麵,結果人家就是一笑麵狐狸,不願意跟我談,要同我爹談生意,你說這些人,哪個給咱沈家麵子了?”

小廝兒被堵得無言,隻能呐呐道:“這謝時是何方人物呀?為啥不見官人?”

“這謝時呀,你可能未曾耳聞,但人就是一尊金娃娃,岑家如今在江南乃至中原地區賺得盆滿缽滿的八珍閣生意都是出自他的方子,就說這浴佛的清涼玉露,小小一瓶拿到海外那些炎熱島國,可以換回一塊巴掌大的黃金!再看那玫瑰清露,沈家的船一靠岸,密乞兒得知消息的宮廷貴族都爭相捧著黃金珠寶來買,這等神人,你說你家官人是不是得見上一麵?若是能拐到咱沈家的大船上,豈不是宛如抱回了一個人形聚寶盆?”這沈森口中的密乞兒其實就是埃及人。

沈森和小廝兒說著話,邊瞧著熱鬨,完全沒察覺到他想結交的謝時其實剛剛同他擦肩而過。

謝時和韓伋並肩而行,岑羽作伴,周圍齊俟帶著不少家兵護衛,王甲默默地加入昔日的同僚隊伍中一起保護兩位主子。他們一行人剛從浮雲寺下山來,謝時聽了一場佛會,沒感受到什麼佛音感召,倒是見識了一番寺廟的奢靡豪富。一小瓶清涼玉露在八珍閣售價十兩銀子,這浮雲寺光做這一場浴佛會,就不知道用了多少瓶清涼玉露,就連僧侶們穿的袈裟也是金絲紋鏽,實在是財大氣粗,壕氣衝天。

“看來這佛門中人,大抵六根也不怎麼淨呀。”

一旁的岑羽聽到謝時這麼吐槽,搖著扇子笑道:“不然為何那麼多人加入青蓮教,這青蓮教宣稱是供奉彌勒佛的,天天燒香拜佛,還要給佛像塑金身,若沒有底下信徒上交的香火油燈錢,哪來的錢搞這些,更彆說起義造反?”

這些僧侶和尚最會以所謂的教義給下層百姓洗腦,宣揚自己是帶領窮苦百姓走出苦難的救世主,且往往以一些所謂的符水和符咒裝神弄鬼,哄得信徒們出錢出力,更極端的,如同青蓮教,還會借助彌勒佛的名義,煽動平民百姓造反。

謝時覺得,這青蓮教一聽就是個邪教組織呀,傳播教義更像是傳銷一樣,竟然還宣揚信彌勒佛者,死後不入十八層地獄,而是位升天宮得到永生。日子過得困苦的底層百姓自然願意相信這種寄托來生的教義,而且他們還會做一些表麵功夫,比如施舍米麵、糧油給一些百姓,隻不過從百姓手裡獲取更多的錢財,美曰其名供奉佛祖的香火錢。

不過這浮雲寺身處福州,因著此地有地頭蛇韓氏的勢力盤踞,倒是無法發展出青蓮教那般的勢力,且這浮雲寺一直致力於同韓氏交好,比如韓家的二老爺就是浮雲寺住持的座上賓,韓二老爺倒不是信佛,而是一直沉迷鑽研一些在外人看來神神叨叨的玄學之說,為人古怪得很,也不管家族事務,如同隱形人一般。

一行人隨著浮雲寺的遊行隊伍走過長長的主街,謝時正好奇觀賞街邊的小攤上的東西,就感覺衣服被人扯住了,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賣儺麵具的小孩。進入臘月後,福州城裡便時不時會有窮人戴上各種婦人鬼神形象的儺麵具,三五成群,敲鑼打鼓,沿街跳儺戲,乞討些小錢好過年,這在民間叫做“打夜胡”。

今日時值浴佛會,跳儺戲的規模便更大了,一條街上有十幾個“打夜胡”的隊伍,就連口袋裡有些小錢的百姓都會在路邊小販裡買儺麵具加入到儺戲的隊伍當中,祭神跳鬼,以此來除邪驅祟。

那小孩見謝時看過來,似乎是沒想到這位公子這麼好看,素來能說會哄的小嘴頓住了,霎時臉都紅了,他頂著一張黑紅黑紅的小臉,磕磕絆絆道:“仙人…哥哥買…買儺麵具嗎?”

謝時看他人小小一個,跟條小泥鰍似的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推銷手裡的麵具,累得滿頭是汗,小臉通紅,便點點頭,道:“好呀。”隨後蹲下身來從他手裡拿著的一堆儺麵具裡頭,隨手挑了一個威武霸氣的老虎麵具,看到旁邊還有一個狸花貓的麵具,謝時惡趣味地將它拿起來,遞給韓伋,道:“伋兄也戴一個吧。”

岑羽在一旁看到這一幕,臉色那叫一個精彩,震驚中隱藏不住憋笑,還有一絲圍觀好戲的興致勃勃,就連齊俟他們也嘴角抽搐,臉色怪異,完全維持不住臉上的麵無表情,紛紛看天看地看周圍,就是不敢看那兩位,怕自個兒一個忍不住在主子麵前笑出來,那就太冒犯了。

韓伋見對麵人舉著小貓麵具,笑盈盈地看向自己,似乎篤定了自己不會接,他一言不發就給拿了過來。這下輪到謝時愣住了,他原本是想打趣韓伋的,這麼可愛幼稚的麵具一看就不符合他高冷酷哥的畫風,估計韓伋打死都不願意戴,謝時就是想看他變臉的好戲,逗逗他,讓他彆成天麵無表情的,沒想到韓伋居然接過去了!

謝時驚道:“你真的戴呀?”

韓伋默默看了他一眼,淡淡反問:“不是你給我挑的嗎?”

謝時:“……”我總不能直說是為了逗你玩吧,大哥你這樣我壓力好大呀,我給你什麼麵具你都戴嗎?這小貓咪的麵具你今天要是當著周圍下屬的麵戴上了,您這當主子的威嚴可就掃地了呀!

最後韓伋還真麵不改色拿過那狸花貓麵具給自己戴上了,順帶拿過謝時手裡的老虎麵具也給他戴上了,謝時傻傻地看著他,任他動作。周圍的下屬實在無法直視自家戴小貓麵具的主子,一個個趕緊也買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儺麵具戴上,這樣實在憋不住笑了也無人發現。

賣儺麵具的小孩沒想到隻是一會功夫,手裡的麵具就全賣完了,高興地朝謝時鞠了好幾個躬,心道,果然遇到這仙人般的哥哥會有好運。

這貓咪麵具做的委實不錯,不僅用塗料畫上去的貓咪憨態可掬,左右還有小貓的胡須,彆說,這麵具一戴上去,身長九尺,自帶生人勿進氣場的韓伋都可愛可親了起來,謝時看著看著,憋不住,噗呲一聲笑了,他又覺得自己這樣作弄人不好,邊笑著邊要同他換麵具:“我錯了,我戴著這個小貓麵具吧。”

韓伋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淡淡道:“無事,挺好的,就這樣吧。”

這兩人正說著話,忽的,一穿著破破爛爛,手持布幡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詞,直直朝著謝時而去,安插在周圍的護衛一把上前攔下。

那道士瘋瘋癲癲的,不顧眾人的拉扯阻攔,一直衝著謝時看,口中喃喃:“奇也!怪也!鳳凰之相為何會落在男子身上……老夫絕無看錯的可能,這是為何……為何……”

此時恰逢街上的儺戲跳到了高.潮階段,鼓聲震耳欲聾,完全掩蓋住了瘋道士的聲音,唯有牢牢擒住那道士的王甲聽到這一句奇怪的話,他挑了挑眉,直接將那道士扔了出去。

與此同時,離謝時他們一行人不遠的小巷裡,一群戴著儺麵具,裝扮成“打夜胡”隊伍的人小聲嘀咕著。

“頭,咱的目標對象是哪個?被護在中間的有兩人呢。”

“應該是那個戴老虎麵具的,韓家家主怎麼可能戴一個狸貓麵具,那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弟兄們注意了,瞄準戴老虎麵具的人,那就是韓家家主!”

“天助我也,趁著那道士攪亂視線,我們上!”

這一突發意外還未平息,一直被韓伋牢牢護在身側的謝時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就隻聽平地一聲響,猶如爆竹在耳邊炸開,霎時間,硝煙彌漫,人群開始尖叫推擠。

一片混亂中,耳邊有利刃出鞘的聲音,謝時敏銳地意識到危險來臨,他憑著過人的聽覺,直接反手抱住韓伋,往身側靈巧一躲,可惜謝時躲過了一人的刀尖,卻無法抵擋得住周圍所有瘋了一般,隻關注圍攻他的刺客,血氣開始蔓延……

韓伋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抱住他閃進街邊的商鋪中。臉上的麵具被他一把揭下,露出底下神色極度可怕的正臉,那刺客頭子一看,壞了,朝同伴大聲喊道:“該死,弟兄們,那個戴狸貓麵具的才是韓家主!”

可惜他這一聲提醒再無用處,韓伋麵上沒有一絲表情,瞟了那人一眼,如同在看死人,語氣如落冰錐:“留個活口,其他全滅了。”

齊俟和岑羽等人一聽主子這語氣,立即頭皮發麻,知道主子這是真正怒極了,趕緊戴罪立功,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夥刺客全數拿下。

在他懷裡,身上不知道中了幾刀,失血過多,麵色開始發白的謝時見韓伋麵色冷得同死人一樣,這會還有心思開玩笑,“我還沒死呢,伋兄你給我笑一個嘛。”

這會韓家的馬車已經來了,韓伋將他打橫抱起,聽到懷裡人的話,頓住,依言僵硬地裂開一個笑。謝時差點被他這笑容給送走,忒恐怖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韓家家主怎麼不可能戴一個狸貓麵具了?還不許人家為博美人一笑了?

第66章

韓家西院,書房。

齊俟垂首半跪在主子麵前,滿臉愧色。

“主上,此次是屬下護衛不力,請主上責罰。”

書房內的氣氛異常寂靜,透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冷凝,一旁同樣前來請罪的岑羽額角邊一滴冷汗漸漸滑落,任由它沒入衣領,不敢動手去拭。

兩人麵前,高大的玄袍男子立於桌前,手中握筆正寫著些什麼,此刻麵無表情,俊臉冰冷,宛如一位鐵麵閻羅持續散發著煞氣,無人敢近身,隻聽他淡淡問道:“人撬開嘴沒?”

齊俟答道:“稟主上,據刺客頭領所供,他們是青蓮教香軍手下的人,羅福通那欺世盜名之徒不知從何處得知您的身份,怕您他日勢力崛起,他們之前打出的前朝陛下九世孫的名頭會被拆穿,遭天下人笑話和質疑,故派遣了手底下擅長刺殺的一批能人前來福州,打算先下手為強加害於您。今日街上,這夥歹人錯把戴著老虎麵具的謝公子認成了您才痛下殺手。屬下還查到,浮雲寺那邊同青蓮教一直暗中有聯係,這次便是他們收受巨額賄賂,掩護這夥刺客假借浴佛僧侶的身份進入福州城。”

啪的一聲,韓伋手中的狼毫筆斷成兩截,筆下剛寫的字糊成一團黑漬,他毫不在意,又取了另外一張紙,重新謄抄,隻不過筆下的字跡愈發淩厲,力透紙背,殺氣畢露,“ 派三千將士將浮雲寺圍了。”

齊俟跪下領命,便又聽自家主子問道:“那道士背後可有人牽扯?”

這事是岑羽去查的,他做生意走南闖北,結交三教九流,認識的人多了,打探一些江湖異士的消息便比齊俟要容易得多,他上前稟道:“回主子,據屬下了解,當時街上那位衝向謝時的瘋道士是一個江湖上頗有名氣的方士,據說算卦看相極準,鐵口直斷,從無失手,但此人性情古怪,最喜歡研究奇怪麵相和卦象,有所謂“非奇不觀,非怪不卜”的怪癖。此人在街上遇到我們應當隻是湊巧,而非有人暗中驅使。”

“此人無故衝撞您二人,連累得謝公子受此重傷,不若屬下將其處置了?”

韓伋下筆的動作一頓,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想點頭,良久,他將手中的筆擱置於硯台,輕聲道:“不必,他向來珍視人命。既然這道士愛看怪相,那便將他丟到流民營裡頭乾活吧。”流民中可都是窮苦百姓的普通麵相,更彆說韓伋還下令禁止他卜卦看相,禁止彆人同他交流,完全剝奪了此人的生活誌趣,對於瘋道士來說完全就是無形的牢籠。雖說沒有人頭落地,但如此攻心之計也是活罪難免。

在場兩人都知道主子口中的他指的是哪個,三人默契略過關於瘋道士的處置。

“屬下還查到,不僅羅福通派人前來行暗殺之舉,福州城中還發現了蘄水徐壽真派來查探我方軍情的眼線……”這次浴佛會,韓伋在大街上堂而皇之遭人刺殺,雖然陽差陽錯之下,是謝時替韓伋擋了一劫,韓伋這個主公安然無恙,但這簡直就是明晃晃打了齊俟這些隨行護衛和韓家軍的臉,畢竟這福州城如今嚴格意義上來說是處於他們的掌控下,卻被各方人馬來來回回闖成了個篩子。

“齊俟,你還有一次機會,若下次再犯,哪怕你齊家再有恩於我褚氏,我亦不會再重用。”

齊俟頭皮發麻,臉色慘白,“謝主上,若有再犯,卑職亦無顏再見齊家祖先。”

韓伋將目光移向書房正中間掛著的輿圖,他久久凝視著汝寧府、光州、息州這三個地方,此三地正是黃河地區的香軍羅福通不久前攻占的地區……

岑羽和齊俟見自家主子這般神情,心中擔憂他一時衝動,直接衝冠一怒為藍顏,派兵長驅千裡找姓羅的算賬,已經在心裡打起了勸諫的腹稿。好在主子就是主子,深諳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養氣功夫好得很,並沒有下這種無腦的命令。隻是恐怕這姓羅的,以後碰上了他家主子,怕是會被千刀萬剮。

畢竟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其餘各州如今情況如何?”

“回主子,如今建寧、延平、邵武三地儘數歸於吾等管轄,邱直已經帶著您的任命和管理班子前去接管州府和各地縣衙。南平和興化府有韓家多年耕植的勢力在,被由裡向外攻下,喜得數萬降兵,並無數輜重器具,如今各將正率兵追查剿滅四下逃散於轄下縣城的官軍殘部。”

福建行省又稱“八閩之地”,包含了一府五州二軍,轄下四十二縣,如今隻餘下硬骨頭的泉州和邊緣的汀州還未被韓伋的勢力拿下,短短半月不到,韓伋可以說是以雷霆之勢飛速占據了福建的大半地方。

然而韓伋仍是搖搖頭,“還不夠快。”他取出一枚虎符,丟給齊俟,命令道:“城中的搜查和護衛交給甲衛他們,你速領三萬兵馬征討泉、汀二州,除夕之前,我要收到福建行省儘歸吾名下的捷報。此刻朝廷應該反應過來了……”畢竟他們派出來接管福州的官僚隊伍已經有兩撥在赴任路上“死於非命”了。

此事之後,福州城裡迎來了一陣大清洗,不僅香火旺盛的浮雲寺一夜之間被韓家軍隊團團圍住,就連一些暗街小巷或是藏汙納垢的貧民窟,人員來曆都被細細盤查了一遍,流民被妥善安置在郊外新建成的收容所裡,靠自己的勞力乾活獲取報酬,來曆不明的外來者或是無賴刺頭則通通被趕去改造營裡強迫勞動,參加城池建設。

“浮雲寺怎麼都被查抄了?!”

“據說是浮雲寺的和尚們窩藏了一夥刺殺韓家主的劫匪!因為這,全城都戒嚴了,城裡之前的流民和那些遊手好閒的二癩子都被丟到城外乾活去了。據說隻要好好乾活,就有飯吃有房子睡哩,這不比在城裡乾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好?”

“天呐,這些出家人平日裡看著慈眉善目的,還給窮人施粥,怎麼會乾這種事兒!我說怎麼這幾天感覺大街上都沒有什麼閒漢了,小偷小摸都沒見著,城裡治安都好了很多。”

“可拉倒吧,這些和尚就騙你們這些傻子了,我有一個遠房親戚,他家的小兒子生了一張小白臉,結果是個在家中躺著,靠爹娘兄長們養活的無賴,結果不知道哪天出家當了和尚,據他說,在廟裡吃香的喝辣的,連穿的袈裟都是鑲金的,實際上連佛經上的字他都不識!”

也有人忿忿不平,有怒不敢言,“浮雲寺的大師們佛法高深,慈悲為懷,怎麼可能乾此等惡事,一定是被賊人陷害的!指不定就是那位韓家主的陰謀……”

有人捂住說話人的嘴,“你瘋了!想死彆拖著我們,自己回家去說,被官兵找上門也沒人管你!你睜眼看看,現在福州城是誰的天下!”

也有看得明白的人,小聲嘀咕:“如今天下大亂,皇帝屁股底下的位子指不定哪天就換人坐了,韓家這是要起事呀!”

“要我說,如今天下群雄逐鹿,四方響應,咱們福州如今這位韓府尹背後有韓家一整個家族支撐,韓家是怎樣的存在,不用我說,大夥兒都曉得,那可是韓半城!位同沈萬三沈家的存在,韓家富甲整個東南,韓家起事,在這天下間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先不說韓家,這位韓家主本人也是一位極有作為的才俊,據說他身長九尺,高大英俊,一柄長.槍可橫掃十數人,且能武能文,乃李叔頫李大儒關門弟子,且平日裡從無暴虐不端的名聲,反而在樂縣收留北方逃難而來的流民,更重要的是,徐皇帝打過來的時候,官兵都敗了逃走,是他帶著韓家的家兵擊退了香軍,拯救福州百姓於水火之中,若是他當了皇帝,肯定比如今皇位上坐著的那個外族皇帝要好上百倍……”

因為韓伋這一次雷霆之怒和在福州以及周圍各縣的大清洗,百姓私底下議論紛紛,眾說紛紜,有人支持韓家起義造反,當然也有反對的人,不過懾於韓家的勢力和如今福州城在韓伋的掌控之下,起碼明麵上無人敢置噱,尤其是那些心懷鬼胎之人,在這種時刻更是安靜地形同鵪鶉。

今日大雪初晴,西院裡頭,一座比主屋規模小一些但更加精致的小院裡,數枝寒梅傲然綻放於枝頭,樹下堆了一層不薄的霜雪,似乎是為了讓住在這院落的主人能夠透過窗戶,觀賞到最佳的雪景,這庭院裡不止梅樹的形狀被人精心修剪過,就連地上的雪都有人每日打掃,乾乾淨淨不染一絲塵埃。

謝時那日鬨市之中遭到刺殺,全身上下被刺了好幾刀,血染得韓伋的黑袍都透出了暗色,也難怪到最後除了謝時無人敢看這位主子的臉色,就連聞訊而來的韓大夫人都被嚇到不敢說話。

或許是謝時命不該絕,刺客的匕首萬幸沒有動到他的心臟頭部等致命部位,但也因為失血過多和傷口感染,謝時整整高燒不退兩日,這時代,沒有消炎藥,此等情況明眼人都知道隻能靠謝時自己熬過去,熬過去了就能活,熬不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

但韓伋卻不願意把謝時的命交給老天爺,他命人在全城張貼告示,對外懸賞十萬兩黃金和高官厚祿隻求一種行之有效的退燒藥,這賞金之高昂,不知道的人都還以為是韓家家主自己出事了,危在旦夕。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然而這些奔著賞金和官位來的人都是些拿著土方子來碰運氣的人,不用謝時以身試藥,韓家的家醫們便可以基本斷定那些都是無效的方子和藥材,有些甚至隻是一些毫無藥性的邪門歪法。

那兩日都是韓伋衣不解帶,夜不閉眼在照顧謝時,眼見著謝時從說胡話發展到不省人事的地步,韓伋的臉色已經不能用好不好看來形容了,岑羽甚至覺得自家主子已經陷入了魔怔中,他不允許包括他們這些下屬在內的所有人靠近謝時,甚至終日不發一言,仿佛整個世界隻有他跟謝時二人。

岑羽從前隻是對他倆的關係有些模糊的猜測,不過到底過於驚世駭俗,並沒有宣之於口,但如今見到這情形,主子對謝時懷有何種感情,已無需再說。隻是不知道,自家主子是到此時才明白自己心頭真正的感情,還是早已知曉。

那一日,有所明悟的岑羽和同僚走出西院,看著白茫茫一片仿佛要洗滌乾淨整個世界的大雪,兀自在心頭發問,往年福州冬日有下過這麼大的雪嗎?還是因為有那位雪一般晶瑩剔透、見到下雪眼睛會發亮的公子的存在?連下雪都變得讓人在意和歡喜起來。

岑羽沉重地呼出一口氣,隻覺喉頭哽噎,心中哀痛不已,不僅是因為自己的摯友如今性命垂危,也為了兩人這一段特殊地恐怕無緣的情誼。

那一日,走出西院院門,幾位同僚都沒有交流的欲望,每人都各自匆匆而去,竭儘所能追查此事,找出背後凶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是床上那位醒不過來,那麼接下來將會是一場無人能夠承受得住的風暴。

一切都是那麼巧合,也是那天下午,負責軍需調度,又在外搜羅消息盤查了一日的岑羽剛下車馬,就被前幾日剛剛有過一麵之緣的沈家公子的仆從攔住了,正是這位沈家公子獻上了從海外偶然得到的退燒藥,救了謝時一命,也救了所有人一命……

作者有話要說:兩位的感情終於有進展了!!!等會還有一章,這次鴿不了了!

第67章

臘八過後,臘月裡便再無多少節日,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的東西,街上也到處在叫賣桃符、桃板、鐘馗和門神貼紙,吃食叫賣比較常見的也有馬牙菜、餳糖、乾果之類的東西。然而往年異常忙碌的韓家祖宅今年卻是一片冷凝寂靜,連底下人往來走動腳步都放輕了幾分,怕攪擾了什麼存在似的。

謝時就是在這樣奇怪的氣氛裡醒了過來,他一睜眼,整個韓府都複蘇了過來,連帶著整個三坊七巷都重新熱鬨起來。

冬日無事,閒來看雪。

這一日,謝時躺在北窗之下的貴妃榻上,身下鋪著厚厚的羊絨毯,身上蓋著錦被,手裡捧著一個下人剛換過的暖手爐,身上雖然暖和,整個人卻如同雪人一般,臉上毫無血色,不過神情格外安寧,此時正望著窗外的飄雪賞景。

像隻懶洋洋的家養狸貓。今日終於被允許過來探望先生的韓寧看到的第一眼,如是想到。

窗外的院子裡,不僅有亭亭玉立的梅花綻放枝頭,更有趣的是,院子裡堆滿了各種造型各異、憨態可掬的雪獅子,樹梢上還掛起了一盞盞晶瑩剔透的雪燈,在謝時躺著的這個位置望出去,可謂是美不勝收,奇景儘數收入眼簾。

在院子裡堆塑雪獅子和掛宮燈的這個主意還是岑羽給韓伋出的,這些本來是冬日裡達官貴族之家閒來無事的在家中擺酒宴必備的賞景項目。從前韓伋對這些高官貴胄間的娛樂項目絲毫不感興趣,但這次卻采納了岑羽的意見,派能工巧匠在如今謝時住著的庭院裡,一夜之間堆塑起了各種造型的雪獅子和雪燈。

一到夜晚,雪燈裡還會透出一簇簇暖黃色的光來,謝時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驚呆了,十分好奇這樣的雪燈是如何製成的,又是如何在火光中維持住不融化的,可惜沒有哪一個人敢違背韓伋的命令,讓他走出房門到院子裡看看。這麼說吧,睡了漫長的一覺,連骨頭都軟綿綿的謝時這會連自己下床都不被允許,更何況出門這個舉動。

謝時開玩笑地同來探望自己的韓寧道:“我現在跟個不良於行,癱瘓在床的人似的,你小叔太過於小心翼翼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連喝口水都得人喂。”謝時沒說的是,他也會不好意思的好吧。

韓寧卻跟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勸說道:“先生如今身體還未好全,小叔再小心也不為過。先生要好好聽小叔的話才對。”

韓寧哭笑不得,這哄三歲小孩的語氣是怎麼回事?雖然這話有些雷人,但怎麼現在人人都把他當易碎的娃娃一樣對待,乾什麼都有人伺候實在是讓人頗不自在,更何況還是韓伋伺候的他。

驀然,謝時安靜下來,他側耳傾聽,忽道:“寧哥兒,你聽,外頭是不是有小貓咪的叫聲?”

韓寧的耳朵沒有謝時的敏銳,他在屋內沒有聽到什麼貓咪叫聲,但是他知道自家先生的耳朵靈,他說有貓咪叫聲,就絕對有。韓寧讓謝時稍等一會,自個兒走出房門,讓人去院子的牆角四處探聽了一番。

不一會兒,就有下人來報,在東邊牆角的一處草叢中,找到一窩剛出生不久的貓崽子,估計是哪一隻母貓昨夜生下的,可惜的是,其中三隻都已經凍死了,隻餘下一隻黃白花色的狸花貓有氣兒,剛才就是它一直在叫,不過聲音太過微弱,隻有謝時這等異常耳力的人才聽得到。

謝時一聽有一隻小貓,就想掀開被子下床去看看,不僅一旁伺候的侍從們差點給他跪下,就連韓寧都被他嚇得,不顧儀態,一個箭步衝過來,按住了謝時的動作。

“先生,您彆急,我讓下人收拾一下,給它包個被子暖暖,再送過來給您看好嗎?”

謝時見他這麼緊張,知道自己嚇著人家小孩子,點了點頭,道:“去吧,順便讓人給小貓弄點羊奶喝,剛出生的小貓跟人一樣,隻能喝奶。”

知道謝時掛念,幾個下人的動作飛快,相互配合間,很快就收拾乾淨好貓咪,用一個繈褓一樣的小被子包住它,暫且放在一個小小的竹籃子裡頭,提到謝時麵前。恰好,去廚房的仆人也端來一碗熱乎乎的羊奶。

謝時在榻上,沒人敢讓他下床來,他便充當指揮,按照從前刷過的雲養貓視頻,教導人給小貓喂羊奶。喂奶主力軍是韓寧,小少年如臨大敵,拒絕了下人的代勞,自己捏著一根小小的勺子舀起一點羊奶,送到小貓嘴邊,小貓連眼睛都還沒睜開,但這會或許是聞到了奶味,條件反射地開始舔。雖然一次隻能舔一滴,但好歹是喂進去了,韓寧完成了先生的囑托,鬆了一口氣。

就這樣,慢慢的,在溫暖如春的屋內,小貓咪凍成冰棍的身體慢慢恢複了溫熱,僵硬的四肢開始活動起來,到最後,都不用韓寧喂,就自己吸著小鼻頭往羊奶碗那裡去舔食了。謝時全程笑眯眯地看著,見它吃飽喝足,四肢蜷縮在一起,巴掌大不到的一團窩在竹籃子裡睡著了。

韓伋回來的時候看到就是這樣一幕,美人長及腰間的青絲用一根玉簪鬆鬆束於腦後,額間掉落幾根碎發,清雋脫俗中,添幾許風流寫意,此刻正托腮望著旁邊籃子裡的東西,嘴邊帶笑。

“這是什麼?”韓伋出聲,謝時抬頭看來,臉上的笑意更甚,他朝韓伋招招手,輕聲道:“今天在院子裡撿到了一隻貓崽。”

韓伋正要皺眉,便被了解他的謝時一把打斷,“放心,我沒下床,是讓韓寧去外頭找的。”

韓伋這才滿意作罷,朝旁邊站著的韓寧點頭道:“做得很好,馬廄裡的那匹天方寶馬生下的那匹小馬獎勵與你。”

天方是古代華國對於阿拉伯地區的稱呼,韓伋的馬廄裡有無數好馬,其中便包括大名鼎鼎的汗血寶馬,即阿哈捷金馬,不過韓寧唯獨鐘情於那匹來自天方的玄色神駒,高大神氣,且體態莊嚴,通體墨色,奔襲起來,千裡絕群,名為玄影,是韓伋出行最常用的坐騎。韓寧自然不會奪小叔之好,而是看上了玄影的孩子,一匹繼承了玄影出色外表和能力的小馬駒。

不過韓伋之前因為他年紀未到,一直按著不給他,今日不知為何鬆了口。雖然很喜歡那匹天方小馬駒,但韓寧當著小叔的麵,還是搖搖頭,道:“這是侄兒該做的,叔叔不必賞賜於我。”

韓伋挑了挑眉,謝時卻是從韓伋身後探出了頭,笑道:“有禮物可收多好,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呀,寧哥兒快答應,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上次立冬的時候,見到寧哥兒騎著小馬,就覺得很可愛呀。”

韓寧:……雖然但是,先生下次誇我可以換個詞嗎?可愛什麼的實在是太彆扭了。

最終,韓寧還是喜提了心心念念許久的寶馬坐騎,謝時還同他約定,等傷好了,要去馬廄看看來自天方的寶馬是什麼樣子的,再考察一下韓寧的騎術如何。

等韓寧走後,韓伋毫不客氣地走近坐在他身邊,撩開謝時的袍子,小心查看他的傷口。謝時的胸腹處中了一刀,幸好入肉不深,傷口不大,隻是不宜扯動,一扯傷口就會裂開出血,因此韓伋每日總要檢查幾次。

謝時轉過頭去,望向窗外,聲音聽不出什麼異樣,沒話找話:“沒裂開吧,我沒感覺到疼。”

韓伋點頭嗯了一聲,垂首,重新幫他仔細綁好衣帶,兩人之間氣氛靜謐而安逸,還有一絲意味不明的拉扯之感。

謝時這一次受重傷醒來之後,便發現韓伋對自己的態度有些變化,具體是什麼變化謝時說不上來,但總歸就是比往常更加主動親近了些,偶爾謝時甚至還察覺到了其中的幾分強勢,隻是這份強勢用在了照顧他的事情上,謝時倒是沒有反感。

然而謝時到底心有異樣,一開始還會稍稍躲開,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韓伋沒有發現,還是怎麼的,反正韓伋的姿態和舉動一直沒有變回從前的進退有度,舉止有禮 。謝時慢慢的,也習慣了,隻是換藥和檢查的時候依舊有些不好意思罷了。

“調查出刺客背後的勢力了嗎?”

謝時醒來這兩日,韓伋一直隨行身邊,很少離開,即便是有急事也是在一牆之隔的小室裡商量或是批閱公文。但今日卻一反常態地去了稍遠一些的書房同岑羽他們議事,謝時便猜到是關於此次暗殺的事情。

韓伋點頭,沒有瞞他,而是將牽扯到這次刺殺行動的勢力都一一講與他聽。

“浮雲寺竟也牽扯其中?”謝時訝然。

韓伋神色冷凝,“隻要給錢,他們什麼都做,此次圍剿查搜浮雲寺,不僅從地宮中查繳了百餘箱金銀珠寶以及各色珍藏,還發現了這些僧人借著上香解簽的名義,做儘□□、拐賣婦人的勾當。”

謝時氣得,直罵道:“這就是一個賊窩!佛祖之下做這等大奸大惡之事,想來這群禿驢壓根就不信佛,才會不怕佛祖怪罪。必須把他們的罪行公諸於世,要不然那些信徒還傻傻被蒙在鼓裡,指不定心裡怎麼恨你呢。”

韓伋聽到他最後一句,眼中泛出一絲笑意,“好,等全部招供後,我便會將這些證據和罪行全部張貼出去,告知百姓。”

謝時點頭,“至於那些被迫害的婦人,若是她們沒有地方去,又願意換個地方生活,也可以去樂縣的養濟院,我打算年後擴充一番,再收羅一批樂縣的孤兒,她們去了,也可以幫忙照顧小孩,人活著就好,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韓伋點頭,“無需擔心這些,我會安排好的。你想想今日想吃什麼。”

說到吃的,謝時便愁眉苦臉,“伋兄,我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嗎?那我可以吃牛肉火鍋,油燜大蝦,香辣蟹、糖醋裡脊或者是炒牛河嗎?”

韓伋沒有搖頭,隻是靜靜看著他道:“可以,等你傷好了。”

謝時扶額,“那你不如告訴我今天有什麼吃的?”

“除了藥膳,醫者說可以喝一碗甜湯,想喝什麼?”

謝時沒想到還有這驚喜,想了想,提道:“那就吃粉圓吧,我寫個食譜,你拿給廚房照做。”

難得有謝時想吃又無需忌口的東西,韓伋自然縱容,“你說,我來寫。”

《清嘉錄》中是這樣介紹粉圓的,“有餡而大者為粉團,冬至夜祭先品也;無餡而小者為粉圓,冬至朝供神品也。”這是泉州一帶的習俗,不過粉圓這種吃食,不僅泉州有,福建各地差不多都有,甚至是潮汕地區、台灣地區都比較普遍。不過各地做法有所不同,叫法也不同,比如就謝時所知,潮州的清心丸做法其實就跟粉圓差不多。

因為木薯還在遙遠的美洲土地待著呢,謝時要做粉圓或者清心丸都得用蓮藕粉和糯米粉按比例混合替代木薯粉,做出來的粉圓才能既有韌勁卻又不生硬,且還能呈現透明Q彈的形態。

用南瓜泥、胡蘿卜汁、紅曲粉等和混合好的粉類調和、揉成麵團,再搓成一個個色彩紛呈的小圓子,最後加入綠豆、百合、蓮子、白果和水牛奶一同熬煮,撒入些許糖霜便可開喝。若是夏日,還可以加入一些碎冰之類,做成冰飲,口味也頗好。

這會冬天,謝時便喝得是熱騰騰的甜湯,味道奇怪的藥膳下肚後,有一碗甜滋滋的粉圓甜湯衝刷口中的藥味,就連喝藥和吃藥膳都沒有那麼難熬了。謝時喝著喝著,瞄到竹籃裡睡覺的貓崽,忽然提議道:“不若給貓崽起名叫做‘粉圓’吧,我看它整隻貓圓圓的,鼻子還是粉的。喚作粉圓豈不是剛剛好?”粉圓這名字挺好的,好就好在怪好吃的。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我家貓崽“粉圓”名字的由來哈哈哈哈哈,其實就是潮汕的一種甜湯小吃~前麵的清心丸改個bug,不用木薯粉做。

第68章

臘月十五,當街遇刺事件發生過後的第六天,是日晌午,韓家西院。

“沈官人您這邊請。”

“好的,勞駕。”小廝兒在前頭帶路,身穿錦袍,頭戴纓子帽的沈森跟隨其後,行走於韓家大院中。雖說是第一次到福州韓氏祖宅做客,但此刻他卻無暇去好奇周圍閒庭深院的景色,反而滿心都沉浸在思索待會見到那位謝公子應當如何表現,才能勸說他與沈家合作。

不知走過幾座院子,跨過幾道門檻,隨著小廝兒的一聲“沈官人咱到了”的提醒,沈森抬起頭,發現他來到了一處精致錯落的院落。

說它精致,確實不為過,隻見舉目四望,三步一景,五步成畫,石台砌起,太湖石堆積,中有臘梅三株,傲然綻放,花上積著三尺香雪,暗香浮動;又有西府海棠二樹,花出牆上,有如曉天明霞,香霧空濛,間有玉蘭樹亭亭玉立,點點白花,似玉如雪。梅根處栽有國色牡丹,隆冬時節依然綻放,旁側又有霜菊花姿雍容,恬淡自處……

不知出於何意,此地的主人竟彆出心裁,耗費不知多少財力物力人力,在寒冬臘月裡用心經營了這麼一片姹紫嫣紅、生機盎然的花園盛景。

好在身在江南巨富的沈家,比這鋪張奢靡的場景沈森都見識過,因而見到此景,他也隻是在心中感歎了一番韓家家主對這位謝公子委實用心,便將其拋卻腦後,整整衣冠,便踏進屋裡。

屋內,地龍燒得正旺,滿室如春。謝時原本正在逗弄撿回來的貓崽,聽下人回報沈公子來了,便要起身相迎。隻見厚重的棉布簾子一撩開,從外頭進來一位約莫二十五六上下,身形中等,相貌平平的錦衣青年,雖說此人容貌並不出挑,但身上卻自有一股初次見麵便令人心生好感的儒雅氣質,瞧著不像是生意人,反倒像是一位富有書生氣的儒生。

謝時立刻拱手見禮,笑道:“久仰大名,沈公子,在下謝時。”

沈森雖說從前便知道這位奇人謝公子年方二十,年少有為,但甫一照麵,還是心中一驚,內心咋舌,暗道這位也未免太年輕了些,且還是這般長相,實在是出人意料。沈森原本還以為會見到一位少年老成、恃才傲物的青年呢。

“鄙人沈森,蘇州人士,對謝公子神往已久,此日總算是一償夙願,得以見麵。”

兩人一陣寒暄後便各自坐下,謝時親自給沈森倒了一杯茶,“還未謝過沈公子的贈藥之恩,聽疾醫說,多虧了沈公子的秘藥,時才能退去高燒。此次本該我親自登門拜訪沈公子以表達謝意,奈何現下身體還未完全康複,隻得勞累沈公子蒞臨寒舍。”

沈森笑道:“那藥是沈家出海途中偶然從海外的土人手中交換得到的,當地人用它來治療各種疾病,據族中醫者測試過後,發現其對退高燒有奇效,可惜那。近日,沈某恰好遊玩於福州城中,恰聞韓家主張貼告示求藥,沒想到竟然能幫到謝公子,實在是萬分榮幸。”

這些事情謝時後來都聽岑羽說過,據說那日他因為傷口感染高燒不退,哪怕韓家的家醫是當世頂尖的神醫,也依舊束手無策,眼看著隻是聽天由命,幸而最後關頭,沈森找上岑羽,獻上了一種據說是從海外異域番人那裡換來的神藥。

雖說就連神醫都還沒分析出來這從海外而來的藥裡頭具體是何成分,但在服用了此藥後,當天,謝時的高熱之症便退了下去,人也醒來。這藥據說是沈家的不傳之秘,不知這沈氏嫡長子有何所求,竟然願意獻出此藥。

謝時聽說那所謂的藥是海外得到的,也頗為感興趣。聽聞這位沈公子之前便遞了拜帖想要同自己見麵,可惜謝時之前因為自覺自己在做生意與人打交道方麵不如大奸商岑羽來得精明,因此凡是涉及此種事務都交給了岑羽全權負責,便委婉拒了沈公子的上門拜訪。

後來這位沈家嫡長子倒是同岑羽會麵商談了,可惜岑羽見他話中之意,沈家最想要的合作方式是繞開岑家,以謝時以方子入股,沈家生產出售的這一形式,岑羽自然不可能答應。此外,這沈家大公子言語之間對謝時多方打探,岑羽還能不知他那點小心思,想挖牆角?不止沒門,連窗戶都不給這些人留一個!護犢子的岑大公子當即便打太極,以沈森無權做主,他要同沈氏家主親自談為由,送走了人。

沒想到,隔了幾日,這沈森卻是救了謝時一命,有這天大的恩情在,不僅是岑羽和韓伋他們,就連謝時都不好拒不見客了,當即便寫了一封書信,邀請他過府會談。

雖然謝時十分好奇沈家手中的藥是從海外哪個國家換到的,又是何種藥物,不過這這東西既然是沈家的不傳之秘,且謝時對於藥物的了解也較為淺薄,恐怕就算沈森願意傾囊相授,恐怕他也無法得知。因此他隻是好奇問道:“不知沈家的海船最遠去到了何處?”

謝時原本隻是寒暄,沒想到這沈家的海上商業版圖倒是讓他大吃一驚,他們的海船從杭州港口出發,不僅到達印度各個港口,還越過印度洋,到達了阿拉伯半島東南端,從那裡登島上岸,根據沈森對當地的風土人情的描述,這個所謂的“亞衣漫”國應當就是阿曼蘇丹國。

除此之外,這些滿載絲綢、瓷器、金屬器皿等貨物的海船最遠竟還能再度航行到所謂的“啞靼”港口,也就是亞丁港,通過這裡,等上非洲大陸,同那裡的土著交換象牙、犀角和香料等奇珍異物。

謝時聽他說著說著,讓小廝拿來紙筆,鋪開紙張,在紙上畫起了路線圖,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沈家的海上貿易版圖竟然快跨越了大半個地球了,不愧是通過海外貿易積累了富可敵國財富的沈萬三之家!

“謝公子,這……這是您從何處得到的海圖?!”謝時還在暗自感歎,一旁的沈森看到他畫上的內容,卻是神色大變,驚疑出聲,瞧他激動到前傾的動作,就差趴到桌上去仔細查看謝時畫的內容了。

這張在謝時看來隻是信手勾畫,準確度可能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海圖,在沈森看來卻是驚天大發現,堪比神物。在當世,普通百姓甚至頂頭上的皇帝對自身所處的世界的認知都非常模糊,大多數百姓一輩子隻局限於所處的一畝三分地,連蒙朝周邊有哪些藩屬小國都不知道哩!

上層的貴族和皇帝則更清楚一些,畢竟本朝通過戰爭對外擴張到了歐洲大陸,因此上層對於亞歐大陸的版圖還是大致知曉的,但廣闊的海洋之外,都有哪些國家和領土,便唯有那些擁有自己的航線,常年進行海上貿易,到達各個海外國家的商人比較清楚了。

但這個世界是廣闊的,大海之上是危險而神秘的,即便是沈家、岑家這種海船遍布各個航線的頂級大商人家族,也無法完全窺探到整個世界的全貌。在他們的認知中,本朝居於整個世界的中間,最東邊的大海有高麗、東瀛等蕞爾小國,最西邊的大陸乃西域之地,西南大陸則是佛教的起源之地天竺國,至於漫長海岸線上則分散著大大小小的膚色眼睛同本朝各異的國家,他們將那裡的人統稱為“番人”。

然而謝時來自二十一世紀,在他的認知中,地球的版圖大致由七大洲、四大洋組成,因此他在根據沈森的描述繪畫航線的時候,便隨手將七大洲、四大洋的形狀和分布簡單幾筆大致勾勒了出來。這不經意間的勾畫,在沈森眼裡卻是石破天驚的一出!

他指著謝時畫的大洋洲,因為心緒過於震驚,甚至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離吾國版圖如此近的海外,還有疆域如此大的一個島嶼嗎?”他又看向輿圖的最右邊,激動道:“在遙遠的東方,竟然還有一個如此廣闊的世界,這莫不就是傳說中的東海仙山!”

謝時一時愣住,無言以對,他畫這輿圖時,不假思索便習慣性地畫了幾大板塊,一來好定位,二來是中學時養成的畫世界地圖的習慣使然,沒想到這時代哥倫布還沒發現新大陸呢,更彆說麥哲倫環球航行證明地球是圓的,這時候的古人對於世界版圖還沒有形成一個完全的概念,所以他要怎麼解釋他畫上的這些地方?

最後,“露出馬腳”的謝時隻得謊稱,這是從岑家那裡得到的海圖,才將這位情緒激動的沈公子給應付了過去,但看這位沈公子的神情,好似不太信就是了。有了這一出意外,兩人接下來在商談生意合作時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便如此,謝時還是按照原計劃,將自己準備好的合作方案說了。

“沈公子拒絕了韓家主承諾的懸賞,但大恩無以為報,我聽聞沈公子之前有意與我合作,不知如今是否還有此意向?”

沈森定了定心神,答道:“這是自然,若是謝公子有意,我沈氏自然樂意合作,不知道謝公子有何打算?”雖說沈森此舉有挾恩圖報的意思,但成大事不拘小節,商人重利,臉皮和麵子什麼都是其次的,沈森身為商人之子,自然不會假惺惺地將這等好事往外推,立馬便順著杆子往上爬。

作者有話要說:開辟新航路什麼的,光岑家一個怎麼行,再拉上幾個盟友吧!

這段劇情差不多快走完啦,過年吃吃喝喝搞起來!

第69章

謝時並沒有賣關子,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同沈森道:“沈公子,實不相瞞,八珍閣如今出售的商品雖大多出自於我,但我當時同東滄書院簽了獨家的契書,不好再以個人的名義同沈家合作。”

這是實話,但也不全然是真話,準確來講,八珍閣甚至岑家大多數產業背後的真正主人是韓伋,岑羽就是個大總管外加拿著巨額的分紅,因著這一層乾係,憑借謝時同韓伋的交情,若是謝時想要同沈家合作八珍閣或者其他的生意,韓伋第一個便會點頭答應。

然而謝時並不想破壞同岑羽和書院一直以來建立的穩定且良好的合作關係,固然岑兄和伋兄不會介意,但到底是損害了他們的利益,謝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回報沈森的救命之恩,多的是彆的賺錢方子,沒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委實不必如此。

不愧是出身沈家,聽到無法合作的話,沈森依舊不動聲色,臉上笑意未減,並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知道,這位謝公子既然開口,便不會讓他空手而歸,果然謝時接著便拋出另外一個橄欖枝:“但我近日偶然研製出了另一種新鮮奇物,不知道沈公子可有興趣看看?”

沈森心頭一動,這新鮮的商品便代表著還未開發的新市場,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固然風險高,但若是經營得當,那所得利潤豈不比同岑家爭奪市場來得高?那岑家可以已經占據了先得優勢哩!

“自然,還請謝公子讓沈某開開眼界!”

謝時直接命下人去內室將他昨日準備好的東西取來。不一會兒,就見小廝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從屋裡頭走出,輕輕放置在二人桌前。謝時伸手將木盒打開,沈森隻感覺好似有一道銀白的光從眼前閃過,待定睛一看,謝時手中正舉著一柄銅鏡模樣的東西,隻見他往自己這一照,那通體銀白的物件中間竟映照出一張熟悉卻陌生的人臉來!

那人臉清晰得臉上的每一顆痣都纖毫畢現,沈森剛露出驚歎的表情,就見那奇怪的人臉也同時做出了同樣的表情,這詭異的一幕把毫無心理準備的沈森嚇了一跳。

謝時趕緊將水銀鏡子放了下來,解釋道:“此物名為玻璃銀鏡,比起朦朧模糊的銅鏡,銀鏡照人時更加清晰畢現,光華照人,不知沈公子覺得這門銀鏡生意可做得?”

穿越前,謝時恰好翻閱過相關資料,在沒有工業生產技術的古代,玻璃鏡子是一種異常昂貴的奢侈品,世界上最早的玻璃銀鏡應當是十六世紀初歐洲的一個威尼斯人發明的,當時它的出現轟動了整個歐洲的上層階級,引得王公貴族爭相高價搶購,甚至法國國王和皇後大婚時,威尼斯國王還送了一麵麵積不大的玻璃鏡作為賀禮,這在當時卻是一份異常珍貴的禮物。

涉及到賺錢的生意,剛才還被“照妖鏡”一般的玻璃銀鏡嚇了一跳的沈森來了勁,興致勃勃地接過謝時手中的鏡子,因為知道這東西主要是玻璃做的,動作間也同方才的小廝一樣小心翼翼。

時間不多,這麵作為樣品的玻璃鏡子麵積便做的不大,僅有一個男子巴掌大小,但除了銀鏡的鏡麵部分具有技術含量,需要保密,是謝時自己操作完成的之外,包邊鏡框和手柄的製作和打磨都是韓伋派來的工匠製作的。

家主難得親自交代下來的任務,韓家這幫能工巧匠們可謂是窮儘本領,恨不得把這麵小小的鏡子打造成一件稀世珍品,因而這麵匆匆趕工的玻璃鏡子雖小巧玲瓏,手柄卻是沉香木製作打磨而成,鑲金鏤空的鏡框上精心雕刻著瑞獸鸞鳳葡萄紋,可謂極儘造化。

謝時一邊喝茶,一邊靜靜等待沈森觀摩完畢。生產鏡子在現代是一門很簡單的工藝,鏡子也就變成了廉價的物件,但在古代,這從未出現過的能將人照得一清二楚的玻璃鏡子確實是一件珍奇寶物。哪怕是達官貴族,這會用的也大多都是銅鏡,偶爾出現金鏡、鐵鏡、銀華鏡,但皆是少數,僅作為工藝品,並不實用。

謝時根據記憶中的資料,列出一個材料單子和實驗的器材,底下人很快便為他湊齊了製作鏡子所需的這些東西,當日他便揮散下人,自己窩在屋子裡一下午,經曆了幾次翻車,終於吸取經驗做出了這一麵相對完美的玻璃銀鏡。

威尼斯人發明的法子是在玻璃的一麵緊緊貼上一層錫箔,然後倒上可以溶解錫的水銀,錫箔就會變成一種銀白色的液體牢牢地粘在玻璃上,這樣玻璃銀鏡便製成了。據說威尼斯為了保護製作鏡子的秘密,無所不用其極,將鏡子的製作場地選在一個封閉的小島上,甚至還製定了相關法律,泄密者將會被處於死刑。

不過這種原始的方法顯然既費事又費錢,更重要的是水銀會揮發,有劇毒,長期接觸這種玻璃銀鏡,很容易汞中毒,進而很有可能導致死亡。

謝時自然不會選擇采用這種不安全的方法生產玻璃鏡,他參考的是現代工業生產中,通過銀鏡反應給鏡子鍍銀層的化學方法。這種方法工藝不複雜,用到的材料也不多,就硝石、銀屑、火堿這幾樣。硝石和銀屑有錢便能買到,火堿這東西通過長樂鹽場生產雪花鹽時剩下的鹽鹵便可製得,如今已被岑家皂坊那邊用來做香皂的原料。

稍稍有些麻煩的東西是作為還原劑的氯化亞鐵,不過知道化學式的謝時也能簡單製備,通過這種簡易版的土法製作,便能在古代成功複刻玻璃鏡的製作。隻是這種方法比起現代工廠,更費人工物力罷了,但在古代恰恰最不缺的就是人工了。

“沈公子以為如何?”謝時見沈森輕輕放下玻璃鏡,顯然對這東西已然心中有數了,便接著問道。

沈森這會哪還有二話,天大的餡餅就掉在他跟前,他還有不接的理嗎?那豈不是傻子?!

“不愧是謝公子!出自你手的東西,就沒有一件是凡物,沈某有預感,此玻璃鏡一出,必將引起轟動,指定成為富貴人家甚至是豪門世家競相追捧的寶物,謝公子若是真要與沈家合作這門生意,那真是我們蘇州沈家占了大便宜!”

謝時擺擺手,笑道:“沈公子說笑了,在商言商,能同富甲天下、生意遍布全國的蘇州沈家合作,我自然也沾光,此乃雙贏之舉。”

雖說沈森確實是親自找上門合作的,有求在先,但聽到謝時這麼誇自家,心中還是頗為受用的。沈半城這名號不是哪一個家族都可以叫得出口的,他們沈家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如今江南地區實力最為雄厚的經商家族,比起這東南地區的岑家,經商涉獵範圍尤其廣,船隊也更多。

隨後,兩人就合作的形式商議了一番,決議仿照謝時同八珍閣的合作方式,謝時以玻璃銀鏡的方子入股分紅,至於這分紅占幾層,就需要繼續商議了。雖然有贈藥之恩在,但就如同謝時方才所說的,在商言商,這贈藥的恩情已經用在了同謝時搭上線一事上。如此,雙方你來我往,各自都有意合作,很快便敲定了一份彼此都滿意的契書。

在這其中,讓謝時感到些微意外的是,這份契書雖說合作方是蘇州沈氏,但特意規定了主事人是沈森。謝時挑了挑眉,看來這沈家內部也不太平呀。不過謝時並沒有對這點提出異議,畢竟贈藥的是沈森,他同沈家的這門生意自然也主要是為了回報沈森。

沈森趁興而來,臨走時,帶走了一份將來會為沈家帶來不止十萬黃金收益的生意,也帶走了一份足以登天的機遇,可惜後者他還未意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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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謝時還在換藥,岑羽便興衝衝找上了門。

“好你個謝探微,你竟然給沈家送了這麼一份大禮!嘖嘖,那門生意我看了都眼饞。”岑羽一甩袖子坐下,手上標誌性的扇子換成了另外一把,愈發值錢,瞧得出來岑家家主最近又賺了不少。

謝時給他遞了一杯熱茶,道:“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總得禮尚往來,表示表示。固安可是要摻一腳?”

岑羽接過他的茶,一口喝了,他一聽到消息便急匆匆趕來,確實有些口渴了。聞言,他擺了擺手,“這玻璃銀鏡的生意我便不參與了,我這次來,也不是為了這事,而是事關你惹出來的另一件大事兒。”

謝時好奇,“我近日一直在韓家養病,伋兄連院門都不讓我出,除了搗騰這鏡子,我可沒乾其他的事。”

岑羽看著他那一臉無辜的神情就來氣,要不是他岑某人對於美人素來寬容,對著這樣一張美人臉下不去手,恐怕這會便要彈他個大大的腦瓜嘣。

岑羽將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開口就道:“那沈家長子從你這走了之後,回頭便找上我,詢問我岑家是否發現了東邊大陸的新航線,他願意以沈家手中掌握的全數航線交換。我被問得一頭霧水,探了探他的話風才知道,這消息是從謝時你這流出去的,甚至還有大致的海岸線?!我把這事兒給你謝探微兜了下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這所謂的新航線是何物了吧?快將那圖拿出來給我看看,免得下次人家問起,我在那沈家麵前露出馬腳,那可就丟人了。”

說到這個問題,謝時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岑固安,明擺著一臉心虛。

見岑固安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隻好衝他笑了笑,讓小廝兒尋來昨日畫的草圖。

自己闖的禍,還得接著補救。

謝時正想著怎麼編故事圓回來,亦或是選擇破罐子破摔不解釋,讓人去猜測,就聽岑羽掃了一眼那輿圖,當即便興奮道:“這新輿圖你是怎麼來的,我岑某人不感興趣,探微現下隻需要告訴我,這海圖可是真的?!在日出的東方,當真還有如此寬廣的一片大陸?”

謝時無奈地點頭,自然是真的,那就是至今還未有人發現的美洲大陸呀,對於謝時來說,這片新大陸還生長著他心心念念許久的辣椒、花生、土豆、番薯和玉米等等這些食材!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開學,確定導師、定培養方案、開各種會比較忙,更主要的是第一次到北方生活,心理上一直在適應環境,所以更新波動大,現在三次元基本穩定下來了,會逐漸恢複日更噠,在這裡給各位寶子們鞠躬,請大家接下來繼續監督我!

下午或者是晚上八點以前還有一章!

第70章

“什麼?!畝產幾十石的糧種?!此話當真?你莫不是多說了一個十?”

謝時本不想直接透露這麼多,畢竟不好解釋他是從何得知這些海外地方的情況。但現在關鍵是,謝時都已經露出這麼多馬腳了,岑羽和韓伋等人的態度也讓他安下心來,因而不論是為了他覬覦許久的糧種和各種種子,或是為了天下廣大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黎民百姓也好,他在此刻都願意冒險,交付出自己的信任,將這些事情告知,將來岑家的海船若是真能到達海的另一邊的新大陸,也能少走些彎路,儘快尋到這些物種。

謝時隻希望,自己的信任不會被辜負罷。

岑羽再三跟謝時確定了這輿圖的真實性,隨後果然依言,沒有追問這輿圖是謝時從何處得來的,隻將這海圖小心折起來帶走了,臨走前還拜托謝時再回憶回憶從前待的地方,若能畫一張更詳細的輿圖更好。

謝時一臉無語地目送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暗道,這位兄台到底腦補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可不知道岑羽的腦洞大了去了,而且不知為何,他同沈家大少一樣,都認為這日出東方的新大陸,就是自古以來神話傳說中的海上仙島,他隻是比起沈森,多了一層對謝時身份的猜想罷了。

不過這不是最主要的,岑羽拿著這輿圖,出了謝時的院門便腳邊一拐,去了韓伋的書房,將此事一五一十地稟報主上。謝時自那次遇刺,直接被韓伋安置在他所在的西院診治,之後便一直在此地養傷,隔壁隻有一牆之隔的客院還空著,也不知何時等到它的主人。

韓伋聽完,又將謝時那份草圖展開細細一看,倒是沒有同岑羽一樣神色激動無法自抑,隻是問了一句:“阿時說那新大陸上有畝產幾十石的糧食新品種?還不止一種?”

岑羽勉強平複了自己的心神,回道:“千真萬確,屬下再三確認過。”

韓伋並沒有對謝時口中的驚人消息表示質疑,隻是問道:“此事還有誰知道?”

岑羽回道,“現下外人中,唯有沈森一人知曉,此事還是他問起,屬下才知曉的。事關重大,想來他也不會到處傳播開來。”

韓伋將輿圖疊好,敲了敲桌,沉吟幾息,便吩咐道:“儘快同沈家接觸,以我方為主,商量共同開發新的航線和東大陸。”

岑羽立即應下,他知道,此事不僅是主子對沈森贈藥的回報,同時沈家背後的實力也足以成為值得拉攏的合作對象。

臨走前,岑羽又聽到自家主上淡淡吩咐:“讓人守住口風,莫讓更多人知道這新輿圖出自阿時之手。”

岑羽默默領命而去,心道,主子對謝時的保護可真是密不透風,唯恐一點點世人的詆毀和臟水波及到那人身上。隻是這兩人,身份特殊,又皆為男子,最後能走到哪一步,端看天意了。

他瞧著這兩人,一個內斂寡言,沒有挑明的打算,一個好似全然不覺,落落大方,彼此相處卻又親密無間,默契十足,這到底是個什麼事兒呀,當事人不急,倒是他這個旁人替他們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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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縣,郊外的謝家養濟院。

這一日一大早,天灰蒙蒙亮,大夥兒便忙開了,無論老人小孩都儘力幫忙,將養濟院裡裡外外打掃地乾乾淨淨,每個人都穿上了自己最體麵的衣裳,用水打理整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今日據說是謝家老爺要代表謝大官人來慰問大家,順便給大家發過年的福利。

阿蘋張開手臂,讓阿娘給她穿好衣裳,她好奇問道:“為什麼不是莊主來發東西,而是莊主的爹爹呢?”

周氏笑道:“這阿娘便不知道了,但據黃管事閒聊時說起,咱們莊主是去福州那邊了,現在不在樂縣。”

阿蘋人小,哪怕跟著自家阿娘逃亡南下,依舊不知道太多地名,這會便好奇問道:“福州是在哪裡?離咱們樂縣遠嗎?”

“福州是咱們的州府,離樂縣也不遠,一日車程便到了。”

阿蘋點點頭,學著大人模樣歎氣道:“好久沒見到莊主了,阿蘋想他想得飯都少吃了半碗。”

周氏被自家小女逗笑了,捏了捏她在養濟院裡頭吃得圓潤有肉的小臉蛋,“那阿蘋可得好好吃飯,長高高,這樣將來去了學堂,才能好好念書取得好成績,得到莊主頒發的獎狀和獎勵呀。”

聞言,阿蘋鼓起臉,一臉忿忿,同她娘告狀,“我要是入了學堂,肯定不會像隔壁的陳二虎一樣,在課堂上老不認真讀書,夫子教的東西我都會背了,他還不會,整天就想著同大人一樣去做工賺錢。他說現在蓋水泥房子的小工一天能拿十文錢,還包兩餐飯哩,他想快快長大去打小工。”

周氏微微皺眉,“這樣呀,那娘得同二虎的阿娘說說這事兒,就像莊主曾說的,小孩子的任務是好好讀書識字,賺錢那是大人們的事兒。我們難得遇到活菩薩一樣的莊主,願意出錢出力免費讓小孩子上學堂,私塾還包一餐,這樣的好機會可得好好把握,要學有所成,不能辜負莊主的期望。”

當晚,從私塾放學回來的陳二虎便被他家親娘拿著掃帚追著打了整整一個田莊,待到傍晚時分,下工回來的陳老爹聽自家媳婦說完這事,又抄起棍子給這混小子來了個竹筍炒肉,打得他哇哇大叫,可謂是雞飛狗跳。被爹娘耳提命麵的陳二虎從此再不敢提打小工的事情,課堂上也開始認真聽講,後來還考上了謝時創辦的中學學堂,也算是養濟院私塾的優秀畢業生了。

此話按下不表,先看回這頭。城外的水泥道上,謝巨坐著馬車,身後跟著一輛輛裝滿了年貨的車輛,慢慢悠悠行到了自家田莊。就如同周氏說的,謝巨今日是替自家時哥兒來給田莊和養濟院的雇工發年終福利的。這年終福利倒也不是謝時所創,每逢到了年底,大戶人家的主家也會多發幾個賞錢,讓大夥沾沾喜氣,也讓底下人過個好年。

但據他所知的,哪怕是謝巨從前所在的京城一等世家,對底下田莊的雇工也沒大方到送糧油米麵,更彆說每人還發一吊錢作為年終福利的。不過謝巨向來不會對謝時的做法提出質疑,收到他從福州寄來的書信後,還是一五一十地按照謝時的計劃做了安排。

說到這,謝巨就鬱悶,本以為這年除夕快到了,自家時哥兒也該從福州歸家團聚,誰知前不久在家準備年貨的謝巨便收到了福州的快信,信中說道,時哥兒身體有恙,不宜啟程在路上奔波,遂打算在福州韓家這邊過年,還準備讓人來接謝老爹也去福州團年。

謝巨那叫一個擔憂,原身就是個體弱多病的,謝老爹原以為經過年中那場一生死大劫,自家時哥兒已經否極泰來,身體愈發康健,誰知還沒多久呢,這身體又不好了。心已經飛到韓家的謝巨還得強自按捺下焦急,按謝時信上所說,安排好自家的那一堆事兒才能啟程去福州。

“謝老爺來咯!”謝巨的馬車一靠近田莊,早早就跑到前頭看熱鬨的一群小孩子就喊了起來,言語間一片喜氣洋洋。

謝家田莊不比隔壁韓家的田莊,人員不多,但謝巨一下馬車,還是嚇了一跳,隻見道路兩旁烏泱泱站滿了人,各個都神色激動,一個勁鞠躬,問好聲和賀年祝詞一聲比一聲高,恍惚間,謝巨還以為自己是什麼青天大老爺蒞臨視察。

在田莊黃管事的殷勤張羅下,謝巨權當自己是個散財老爺,樂嗬嗬地完成了謝時交代的活兒,將謝時曾經承諾過的糧食米麵每人按照各自的貢獻發了相應的量。讓這些農戶驚喜的是,他們還收到了一小瓶芝麻油,雖然分量不多,但這可是難得的好東西,平日裡這些農戶自家開火的話,頂多在鍋裡抹一抹豬油,那就是頂好的待遇了。

家中有小孩的農戶,謝時還分發了一套筆墨紙硯,以鼓勵這些娃娃們好好念書,將來得以成材。這一下可把這些一輩子都在地裡,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們給感激地,當即便讓自家娃給謝巨跪下磕了三個響頭,並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監督自家娃好好念書,不辜負莊主的期望。

那些暫時安置在田莊水泥房裡的流民原本正羨慕地看著,就見謝老爺又搬出一車東西,黃管事還招羅他們過去排隊領一些麵粉。

這些流民一個個喜出望外,都沒想到,莊主還惦記著他們,這過年福利竟還有他們的份兒!

謝巨站在高一點的地方,大聲複述謝時的話,“你們莊主說,你們中有很多人可能是第一次在南方過年,哪怕流落異鄉,過年也不能少了餃子,每人都發一些麵粉,除夕夜大夥也好捏餃子吃!”

這話說的,這群因為黃河水患或是中原戰亂流落到樂縣的北方流民,一個個淚濕了眼眶,當即便有幾個痛哭出聲,不僅僅是因為對家鄉的思念,同時也是感念莊主的恩情和眷顧。

謝巨本以為田莊這陣仗已經夠大了,沒想到到了養濟院,一群老人家二話不說,跪了下來。

“老人家,這使不得使不得,快起來,你們這是在折煞我呀!”

為首的老人穿著一身乾淨的衣裳,滿頭白發卻精神抖擻,尚能走動,絲毫看不出幾個月剛來到養濟院時病弱纏身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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