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80(2 / 2)

那老人家說道:“謝老爺,這個頭該給您磕,若是沒有您的兒子咱莊主,我們這群半死不活被丟下的累贅恐怕早就成了一具具白骨了!哪還能在這養濟院裡過上這樣的好日子,真是每天醒來,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哩!”

旁邊一個半大小子也出列,跪在地上猛地給謝巨磕了三個結結實實足以聽得見響聲的頭,道:“謝謝莊主,謝謝老爺收留我們這群孤兒,天大地大,給了我們一個擋風遮雨可以當家的地方。”

謝巨忽然便有些淚意,看著這幫人,他便想到了二十年前,同樣也是戰亂流離,四處漂泊,他帶著夫人從北方逃離,到了樂縣才艱難安頓下來,途中失去了多少同伴,早已不忍回憶。這會,他倒是明白了時哥兒為何花大錢建這養濟院,卻又不求回報了。這世道,人命如草芥,對於底下的黎民百姓來說,實在是泡在苦水裡。若是沒有好心人伸出手,恐怕這群人早已沒有了活路。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岑固安你這叫皇帝不急太監急哈哈哈哈

昨晚沒想到會議開那麼晚,今天又有一個,所以抱歉更晚啦~

第71章

臘月二十四,乃交年。這一日送神上天後,戲班子封台,寺廟封門,官府封印,各行各業開始放假。不論士庶,也不論大小家,家家戶戶皆開始灑水掃塵掃門閭,以除去舊年的塵穢,淨庭戶。

謝時客居於韓家,“撣塵大掃除”的事情自然無需他操心,不過既入易牙一行,臘月二十四祭灶君總不能落下,要不然灶君回了天庭述職說人壞話就不好辦了。

這日簡單吃過朝食,謝時便出了門,往西院這邊的後廚去。他的傷勢仍未好全,但總算是被允許下地走動,甚至如今也可以走出房門了。然而聽聞謝時想親自下廚做吃食,身邊的侍從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攔著,就連後廚的師傅們也都積極請纓,堅決不讓他這個重傷號下場,所以謝時如今就是來當一口頭指揮員的。

官府封印,從樂縣回來後便一直忙著經營福州的韓伋這日終於有閒暇燕居在家,不忙其他庶務,聽聞謝時要做新鮮的吃食,也跟著隨行。

“前去樂縣接伯父的人馬昨日已出發。”韓伋同謝時說道。

“多謝伋兄。”謝時眉眼彎彎,雖然尚在煩惱之後見到謝老爹該如何解釋他這一身傷,但顯然此刻的心情十分明媚,他笑道:“若是他們今日早些出發,沒準下午便到了,屆時剛好趕上咱們的宴席。”

謝時口中的宴席是官場上的一種舊例,每逢官府封印那日,掌管官印之主需得邀請同僚一同歡聚暢飲,以酬過去一歲之勞。在謝時看來,這其實就是部門放假前的大聚餐嘛。正好,不止官場上,南方民間也有一種習俗,每逢年末歲寒,總要邀請親友們到家中聚會吃席。逢此良辰,韓伋做東,邀請一乾下屬到韓家聚食,謝時主動請纓負責準備這一次的宴席,時間就定在臘月二十四交年這一日夕食。

且不提晚上的事兒,謝時這會得先送了灶君上天,這祭灶有些講究,不僅要準備牲禮和燒金銀錢,在灶門上塗酒糟,以此寓意“醉司命”,更重要的是向灶君供奉諸如糖果、糖瓜、麥芽糖或者湯圓之類的甜品,寄望於灶君的嘴巴吃得又黏又甜,堵住嘴不要胡亂說話。

準備牲禮和金銀錢自然有下人替他辦了,這供奉的糕點,謝時便打算自己動手。他預備做的糕點有三樣,都是廣府人耳熟能詳的點心,一樣比一樣黏糊甜蜜,保證灶君吃了絕對無二話。這第一樣,便是大名鼎鼎的倫教糕。

被分派到謝時跟前伺候的廚子是個在白案上乾了幾十年的老易牙了,自認什麼糕點都聽過見過,卻從未聽聞過這稀罕的倫教糕。他擔心做得不好,主子怪罪,便小心地多問了一嘴,“公子,不知這倫教糕是為何物?”

謝時一拍自己額頭,“其實就是白糖糕。”至於為何好好的白糖糕要取名叫做倫教糕,實在是不好解釋。白案廚子不敢追問,謝時便沒提,白糖糕很多地方都有,隻不過以廣府倫教地區的白糖糕口味最佳,名號最響,因此冠上了倫教之名,成了廣府特色美食。

大米、清水和白糖,倫教糕的三樣材料看起來簡單至極,實則若要做出口感好的白糖糕卻實屬不易。順德梁桂歡家的倫教糕號稱口味最正宗最美味,謝時曾慕名前往吃過,確實不俗。

謝時這次便是借鑒了歡姐家的做法,人家是用當地的泉水浸泡大米一個半時辰,據說會有特彆的風味,但謝時試驗過之後,發現這純屬噱頭,實際重點在“酵母”上。泡好的上等白米送入石磨中,細細磨成毫無雜質的米漿,再壓成乾粉,再次過篩。此時便可以在紫銅鍋中加入清水和白砂糖煮沸,倒入篩好的米粉中攪拌勻均。

“文火煮,一邊煮一邊順著同一個方向攪拌。”謝時這會覺得自己就跟個萬般挑剔的地主家大老爺似的,他自個跟韓伋在一旁坐著,邊喝茶邊發號施令,將韓家一群廚子指揮地團團轉。這幫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主在旁邊看著心裡頭緊張,亦或是謝時的龜毛要求太多,反正大冬天的愣是一個個腦門上都掛了汗。

木桶裡不斷攪拌後的米漿漸漸變得粘稠,直至難以攪動,此時才是這倫教糕的核心秘訣——加入起發酵作用的酵母。這酵母有些名頭,不可用普通的酵母粉,而非得用前日提前做好的“糕種”,這樣做出來的倫教糕口感上才會毫無一絲酸意,隻泛著微微的甜味,且蓬鬆如雪。

雙人合抱的竹籮鋪上白布,倒上米漿,放置三個多時辰,等發酵到蓬鬆瑩潤的狀態,便可上灶蒸熟了,最後謝時還讓人在白糖糕上灑了些玫瑰花瓣作為點綴,如此出爐後切成三角狀,便是玫瑰倫教糕。小小一塊,雪白軟韌,中間全是發酵產生的微小氣孔,猶如雲朵一般鬆軟,入口清甜微甘,仿佛被一股暖融融的米香包裹。

倫教糕發酵所需的時間長,在這期間,謝時還指揮廚房的人做了糯米糍和糖不甩。

糯米糍這東西比較常見,難不倒這幾位韓家的白案廚子,不過謝時的做法倒是讓這幾位老師傅大開眼界。尋常他們做的糯米糍一般都是白糖餡兒和芝麻餡兒的,誰能想到這位謝公子做的糯米糍不僅在麵皮上下功夫,不僅有末茶皮兒、南瓜皮兒、紅曲染成的粉麵皮,就連餡兒也是五花八門,不說蜜紅豆餡,末茶餡這些,竟連水果都能包入其中作餡!更彆說還有南瓜鹹蛋黃這樣的鹹口餡兒……

一群老易牙紛紛在心裡打鼓,這要是做出來不好吃,家主可莫要怪罪吾等呀……

謝時倒是解釋了一番,“你家家主不喜歡過甜的吃食,我隻好客隨主便,做些鹹口和清淡的糯米糍獻上咯。”

一旁的韓伋聽了,看了謝時一眼,沒說話,不過瞧著冷冽的眉宇間都添了幾分溫情,倒是讓那群戰戰兢兢的廚子鬆了口氣。

糖不甩又叫如意果,是湯圓的雙胞胎,煮熟的糯米團子淋上滾燙的糖漿和薑汁,末了撒上黃豆粉和芝麻碎,香氣撲鼻,腴滑潤甜,兩三粒下肚,祛寒暖胃。這東西沒有技術含量,勝在最黏最甜,是供奉灶君的上品。唯一讓謝時感到不足的是,這糖不甩上本應撒的是花生碎,可惜這花生還沒漂洋過海入華呢,隻好退而求其次,以黃豆粉代之,不過也有另一番清甜風味。

午後倫教糕出爐,謝時簡單祭了灶君,又給韓家各院和岑羽這些親近的人送去祭品,有趣的是,這一次,無論哪一門族老都派人給謝時贈了不少回禮,其中有不少回禮價值貴重,謝時一時沒搞清楚狀況,總擔心收下了會有什麼負擔。倒是韓伋看在眼底,直接讓謝時通通收了。

“我隻是送了一些吃食,他們這回禮太重了,無功不受祿,我怕受不住呀伋兄。”謝時這話已經暗示地很明白,他怕接了這禮物,往後需要“回報”些什麼。

韓伋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眼前人的頭頂,最終卻沒有落下,隻是道:“不用顧慮太多,收下吧,有我在。”他們算計不到你頭上去。謝時這才讓人給他收進庫房去。

不出謝時所料,這天還沒暗下來呢,從樂縣出發接謝巨的馬車便駛進了三坊七巷的地界,在韓家祖宅府門前慢悠悠停下。卻原來,謝巨心係生病的時哥兒,一早便讓人出發了,路上也沒有歇著,直直便奔福州韓家來。

甫一下車,謝巨便在心中歎了一聲,這韓家的門戶倒是比京城裡頭的一等世家還要高大講究,等被人引進門,過了幾道院門門檻,竟還瞧見府中有一大池,池中還有人在撐船!

“爹,一路可還順利?”遠遠的,謝巨便看到自家時哥兒穿著棉袍,披著鬥篷,裹得嚴嚴實實猶如一顆粽子向他走來,身邊一個高大挺拔的玄衣男子隨行,想來這一位便是那書院山長以及韓家家主韓伋。

謝巨見這天寒地凍的,謝時還來外頭迎接他,也顧不得欣賞這大得仿佛皇宮的韓宅,趕緊催著讓人進屋去。

人到跟前,韓伋朝謝巨行了一禮,道:“伯父一路辛苦。”

韓伋的問候雖短,但卻是擺出了十足的後輩姿態,這一出可把謝巨給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不知如何回應才好。畢竟,要論理來說,這位還是他從前的頂頭上司,又是韓家的家主,在謝巨心中可是不可高攀的大人物,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被這樣的人稱一聲伯父?!

場麵一時僵住了,還是一旁旁觀的謝時噗呲一下笑出了聲,對韓伋道:“我的好伋兄,你可彆嚇著我爹了。就你這樣的人,給誰行禮誰都犯怵呀。”

他這一解圍,謝巨很快便反應過來,也撓了撓頭樂嗬嗬道:“山長不必、不必這麼客氣。”

韓伋卻是堅持,“應該的。”也不知道,他這應該,指的是哪門子的應該。

作者有話要說:大概就是給嶽父大人行禮的應該吧~

倫教糕很不錯子,糯米糍我喜歡吃抹茶和芒果餡的,糖不甩撒花生餡的對我來說太甜了,後來才知道有撒黃豆粉的,沒那麼甜。

第72章

奔波一日又被韓伋的一通大禮給嚇了一跳的謝巨被韓大夫人派來的管事請到隔壁棲桐苑安置住下,這院子原本是謝時未受傷前暫居的院落,離西院隻有一牆之隔,誰知這貴客還沒住幾日呢,就碰上了刺殺這等晦氣事,那時候氣息駭人的韓伋如同被人動了寶藏的巨龍一般,直接將人“擄”回了窩守著,非得把謝時放在自己的地盤上看著才放心。

哪怕後頭這謝公子醒了,底下的人也不會沒眼色道去兩人跟前提搬出西院這一事。謝巨初來乍到,還不知道自己兒子遇刺這回事,還以為謝時是同韓山長交情甚篤,二人才住同一個院落。

謝巨走後,韓伋突然看了一眼天色,對謝時道:“要變天了,回去罷。”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兩人剛進屋,外頭便陰霾四起,霜風陣陣,忽降飛雪。

謝時站在夾室走廊的漏窗前,透過窗外看外頭的雪景,輕聲道:“聽說今冬雨雪比往年多上許多,想來來年收成必定歲登大有。也不知我那培育的新稻種試播後能否依舊有個好收成。”

韓伋將暖手的袖爐遞給謝時,自己手上倒是空無一物,安撫他:“不急,慢慢來。”

謝時清淺地笑歎:“哪能不急呀,聽聞泉州已被齊將軍帶兵攻下,如今就剩下汀州一地,閩地便儘落入伋兄囊中,伋兄的速度夠快,可這打天下,糧草先行呀,無論如何必須廣積糧才行。”

謝時說了半天,沒聽身邊人有反應,奇怪地側首抬頭,猛地撞進一雙狹長深邃的黑眸,那往日裡俯視眾生無悲無喜的眼眸,此刻唯獨倒映著謝時小小的縮影,若說從前這眼眸似寂靜神秘的黑夜,偶爾泛著若乾星子,那麼如今這眼眸便是陽光下的海,微泛波瀾,熠熠生輝。

“阿時這話,可是伋所想之意?”男子的聲音雖依舊低沉,但從他比平常略快的語速中便能察覺到他的急切。

謝時沒有正麵回答,隻是道:“時乃極愛繁華之人,隻願安居在長久太平之世,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奈何生逢亂世將起,眼前這一切有朝一日終成了泡影。”

韓伋見不得他眉間的愁緒,遂慎重承諾道:“有伋在,一切會如阿時所願的。”

聞言,謝時臉上的神情頓住了。夾室走廊漏窗外頭,風雪愈大,積雪盈尺,玉髓飛瓊迷人眼。身姿如仙人的青年將袖爐遞給左右侍從,而後盈盈抬起袖袍,緩緩躬身,鄭重其事地給身前人行了一個大禮,道:“那麼,謝時便惟願來日,明公威德加於四海,屆時垂髫之童,但習文字,斑白之老,不識乾戈,人物繁阜,太平日久,八荒爭湊,萬國鹹通。而謝時得效您麾下,垂功名於竹帛耳。”

韓伋上前將其扶起,麵對對自己宣誓效忠的下士,他沒有如同尋常主公一樣,對其許下高官厚祿,以此拉攏賢才。在謝時這番形同效忠的話後,他隻是扶起青年,順勢緊緊握住他的手腕,眉宇間一派堅定銳利,擲地有聲地應下,一諾千金,“好。”

這一日,乃辛卯年臘月二十四,蒙朝至正十一年,謝時自請效力於韓伋麾下,史稱謝子歸褚,又稱雙聖璧合,後世普遍認為,武帝由此正式開啟征戰天下之途。

————————

從官署出來,天色還好,岑羽帶上一乾下屬坐上馬車,還在署衙大門口遇到了邱直等同僚,齊齊往韓家趕去赴宴。

馬車上,一乾對謝時隻聞其名未曾謀麵的同僚和下屬紛紛打聽。

有一剛從建寧回福州向韓伋述職的農政官問邱直,“邱先生,聽聞這位謝先生培育出了一種能使畝產增至八石的仙稻,此事可千真萬確?”

邱直撫了撫長須,點頭,“確有此事,此稻名為‘瓊州矮’。”

聞者皆驚,那農政官更是大拊掌笑,“奇人也!有此仙稻,我主何愁糧草!開春之日廣播此稻,來年夏收兩季,倉廩糧食可翻倍也!”

邱直卻是搖頭,“據謝先生道,那‘瓊州矮’品種還需經過來年春天的試播,若無意外,方可廣為試種。”

“是極是極。”能被韓伋任命為農政官,此人肯定在農耕田桑上有所建樹,自然明白這個理,因此雖心急如焚,但也點頭認可,隻道:“不知今日是否有機會,同謝先生會聊。聽聞如今流行於樂縣周圍的謝莊犁以及肥田之法便是出自他之手,我有幸一觀,確有奇效;他還提出了‘束水攻沙、寬河滯沙’的治黃方略,此法可謂另辟蹊徑,令人醍醐灌頂。凡此種種,可見謝先生在水利農桑等方麵乃天縱奇才之人。”

旁邊的同僚聞言,笑道,“子稔此言差矣,謝先生不止精通農耕水利,你可知現下達官貴族們爭相搶購的的八珍閣商品出自誰之手?”

旁人補充:“還有主上手中最為賺錢的三樣東西,水泥、糖霜和雪花鹽……”

那農政官名為高豐,字子稔,聞言目瞪口呆,驚道:“這一切,竟、竟也是謝先生之作?”

旁側一些下官很多也是第一次聽聞謝先生的事跡,此刻俱同高豐一般,震撼到久久不能言,這是何等神人,才能有此奇才。馬車角落處,有一小官忽然問道:“大人們可知這謝先生的年乾或日乾?”

在座的人多數都未曾同謝時見麵,沒有交情,自然不知曉如此私密的消息,唯有邱直問道:“徐令史為何有此一問?”

那負責文書工作的小官是個樣貌清秀的年輕人,見上峰發問,有些受寵若驚回道:“實不相瞞,下官祖上與子平術淵源頗深,下官耳濡目染,習得了一些。今日聽到謝先生的事跡,不免對其命格有些猜測,才有此一問。”子平術指的是八字命理相關的算命術。

邱直神色有些意外,“令史祖上可是前朝錢塘的東齋先生一脈?”邱直口中說的東齋先生乃前朝著名道士徐大升,其師從後世術士鼻祖徐子平,八字命理學的宗祖之作《淵海子平》便是徐大升根據先師的命理之論整理歸納的。

那青年點頭,其他上官和同僚側目,沒想到他們中還有人有這種家學淵源!邱直動了動眉頭,讓那徐令史附耳過來,朝他說了幾句。那徐令史聽完,低頭掐指細算,口中還默念著什麼口訣。不一會兒,便神色大驚,“竟真是天乙貴人之相!這豈不是恰恰合了我之前算過的……”

在座大部分人讀的都是孔孟之學,對命理學說不甚了解,自然無法理解徐令史驚訝的態度,唯獨邱直之前在岑羽的點撥之下,略翻閱了這方麵的古籍,此時略懂一二。

天乙者,乃天上之神,位於紫微垣闔門外,同太乙並列,事天皇大,據說其神極尊貴,所至之處,一切凶殺隱然而避。命中如遇此輔佐,小者功名早達,官祿易進,貴者甚至可登人主之位。

針對此插曲,邱直隻同座中之人說了一句,“諸位同僚聽聽便罷,不可往外傳,謝先生乃主上最為器重之人,無論如何,這都是好事。”在座各位都拱手稱是,無人置喙。笑話,自家得了這等貴人,自然得好好藏著,到外頭四處宣揚,萬一被人招攬了去可得捶胸頓足。

“出門前,本以為天晴,哪想到半道上便下起了雨雪!下了馬車,可把忘記帶傘的我們一行人給撞了個正著。”回廊上,岑羽和後頭人邊走邊拍掉肩上和頭發絲上的雪絮,左右侍從見了,趕緊給各位官人遞上乾淨的帕子。岑羽接過,胡亂擦了一通,便在謝時跟前坐下,來了這麼一句。

“喲,謝郎今日頗有閒情雅趣呀,‘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謝時將紅泥小火爐上的銅壺取了下來,給諸位倒了一杯熱茶,回了一句:“此地沒有綠蟻酒,便勞煩岑大人將就喝一杯清茶吧。”岑羽接過,“謝郎親手倒的茶,便是清茶也醉人。”

謝時靜靜地看著他貧嘴,神色不變,倒是周圍岑固安的一群同僚和下屬一臉不忍直視,直跟謝時告罪。

邱直直接道:“岑大人,不可無理。”

“是哪個小子招了我們探微要告罪呀?讓老夫瞧瞧。”

謝時一看,竟是宋郗宋老先生,他的身側同行的是宋壽先生和韓伋。在座諸位紛紛起身行禮,剛才還在調戲美人的岑羽見自家主子來了,慫了,恨不得打方才的自己兩嘴巴子,讓你嘴賤!

謝時也起身,迎上前,同兩位大儒行禮問候,“兩位先生來了,怎麼不說一聲,時也好出門迎接。”

宋郗直接擺擺手,上前仔細瞧了瞧他的臉色:“這天寒地凍的,哪用得著你來迎?聽聞謝小子你遇刺受了重傷,如今還是得好好靜養,無需操勞。”

宋壽也上前詢問,原本宋壽便對謝時這位年輕的後生有好感,才會主動邀請他借閱潛溪閣的藏書,後來謝時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宋壽幼子,從此以後,宋家全部人更是將謝時奉為座上賓,這次宋壽來赴宴,夫人更是連連叮囑,要好好問問謝時的身體如何。

“托先生們的福和伋兄的悉心照料,時已無大礙。”

宋郗白發蒼蒼,穿著青色棉袍,衣上毫無紋飾,聽此,笑得如同一尊彌勒佛,“你這算是替希聲擋了一劫,他照顧你是應該的。”

謝時卻笑了,忽然蹦出一句,“能為主公以身擋刀,我這當臣下的履曆還挺光輝的?”

他這一句簡簡單單的調侃,卻是令在座各位聞者皆驚,就連宋郗老先生麵色都變了,他朝韓伋投去詢問的眼神,韓伋點頭,但口中卻對眾人道:“然,阿時此話卻有誤,阿時非伋臣下,而乃伋之知己,伋之師也。擋刀之事,絕無二次!”

謝時當場愣住,不知不覺中,耳根子都紅了……

當著眾人的麵,伋兄說這麼肉麻的話乾嘛呀!

作者有話要說:韓伋,一個大庭廣眾之下無所顧忌說情話的耿直boy

謝時那段宣誓效忠的話,改編自《紅樓夢》、《東京夢華錄》、《後漢書·鄧禹傳》中的句子。

第73章

韓伋當著諸賓客僚屬的麵說的這番話,甭管謝時如何羞惱,心中又是作何想法,在場眾人卻是心中都有了一把稱,知曉該如何衡量這位謝公子在自家主公心中的分量。

哪怕韓伋的身份乃世間少有的尊貴,亦不忍他屈居於人下,而自稱其為亦友亦師,這是何等的看重!一時之間,各人心裡各有思量,或疑惑,或了然,或羨慕。

因著謝時歸入己方麾下,反蒙大業如虎添翼,與會眾人越發興致高漲,岑羽此時也不慫了,直接提議讓侍從們去取酒來,當浮一大白來慶祝這一大喜事。說完,他仔細覷了覷韓伋的神色,見他眉宇間是難得顯而易見的愉悅和舒暢,且沒有出言反對,膽子愈發大了,竟還盯上了他家主上自己釀的梅酒。

韓伋看了他一眼,倒是沒有拒絕,這下就連宋老先生都驚著了,笑嗬嗬對旁側的宋壽道:“潛溪今日可有口福了,平日裡,希聲可沒這麼大方。這梅酒我年年同他要,他都吝惜得很,一次給個兩三瓶最多了。”

韓伋絲毫沒有被人當眾揭短的窘迫,直接淡淡道:“喝酒傷身,您老莫貪杯。”

宋郗老先生一瞪眼,很是不服老,更氣人的是,旁邊的宋壽也附和,“主公說的對,美酒雖好,身體為重。”

最後還是韓伋身邊的謝時哄了一句,才安撫住越老越如老頑童一般的宋老。

他道:“這梅酒度數高,不宜多喝,等來年夏日,我給宋老您釀一種藥酒,這種酒乃養生之酒,哪怕多喝幾杯也不礙事。”這藥酒還是謝時讀研時一位精通養生之道的老教授教予他的,那位老先生花甲之年,依舊滿頭黑發,精神比大多數年輕人都要來得好,因為謝時幾次無償幫他“保住”了實驗苗,他見謝時精於飲饌之道,便將這藥酒方子硬是塞給了他。

宋老被他的承諾哄得笑眯了眼,拍了拍謝時的肩膀,“那我可給你記著了,還是謝小子心疼我老人家。人老了,這嘴巴就吃什麼都不對味了,如今也唯有謝小子你的手藝能讓我吃得有滋有味了。吃得多了,這身體都仿佛輕快了幾分,不似以往那麼沉。上次吃過你那羊肉魚翅佛跳牆,回去之後,不止回味無窮,更美的是,整整幾日,那腳掌和手心都暖得出汗。”

謝時被老先生誇張的吹捧給逗笑了,“今日雖無那佛跳牆,但宴席的菜單也是晚輩準備的,待會菜上桌,宋老您多吃點。”宋郗笑嗬嗬地點頭,直言就等著呢,要不然往年他這個老人家可不來湊這群年輕人的熱鬨。

窗外飄雪如絮,火爐上正溫著梅酒和清茶,紫銅爐口咕嚕嚕地冒著泡,屋內眾人交頭閒聊,是一年到頭裡,難得的閒暇時光。謝時聽聞諸位午時都還未用點心,便讓人去端了上午做的祭灶君的糕點,先填填肚子。

軟糯如雪的倫教糕尚且冒著熱氣,蓬鬆輕盈,放入口中,如含香雲,最得牙口一般的老宋先生的喜愛。糖不甩被盛在晶瑩剔透的玻璃碗中端了上來,每碗中乖巧臥著四枚白胖胖圓溜溜的糯米團子,最中間點綴著白芝麻粒和黃豆粉,用勺子一撈,吃進嘴裡,甜在心口。

遠遠的,謝時便瞧見回廊拐角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原來是匆匆趕來的小少年韓寧。韓寧是韓伋派人去叫來的,這也是小少年第一次加入長輩們的群賢聚會,其中深意,耐人尋味。

周平去請的時候,彼時韓大夫人正好在韓寧那兒,趕緊給自家寧哥兒披上一件厚袍子,便催著他去赴宴了,免得讓一眾長輩久等,臨走前還特意囑咐他好好表現,莫給他小叔丟臉。對於母親的殷切叮嚀,十幾歲的少年顯得很是從容,還反過來安慰住哪怕竭力隱藏也透出幾分焦慮的母親。

“韓寧見過各位先生、叔伯。”廊下,少年長身玉立,小小年紀,舉止間落落大方,眉宇間一片沉穩,長相上雖更像他的先父,但行動間卻有他小叔韓伋之風。

首座的韓伋點頭,沒說什麼,隻讓他入座。韓寧正要往座次的末位去,就聽旁側一道溫潤的聲音喚他:“寧哥兒,過來這邊。”

見小孩過來,謝時將裝在漆盒裡的糯米糍推給他,示意他嘗嘗。

韓寧低頭一瞧,這糯米糍做得玲瓏小巧,底下用綠葉托著,麵上均勻地裹了一層白色的細屑,不知道是用什麼做的,隻覺得如同外頭飄著的雪花一般。糯米糍共有四色,韓寧第一個拿起的正好是抹茶鹹蛋黃味的,這口味新奇,鹹蛋黃的鹹香和抹茶的一絲清苦完美融合了糯米糍和椰絲的甜膩,同他小叔一樣不擅吃甜的少年吃得歡快,待拿吃到第二個時,還驚訝地發現裡頭竟然是果肉餡的!

謝時見他吃得歡,同他道:“糯米不好克化,好在現在是冬日,可以存放多日,剩下的待會帶回去吃,寧哥兒留點肚子給一會的吃席吧。”韓寧乖巧地依言照做。

吃過細點,窗外瑞雪初霽,寒風徐歇,天氣澄和,地上積了一層不厚不薄的雪。謝時站在庭院台階處,那有一株老梅,枝乾上的朵朵花蕊吐著冷香,呼吸間,胸腔中充斥著清新高爽之感。他伸手撣了撣枝丫上的雪,不料被冷雪凍了個激靈。幼稚的動作惹得身側的韓寧看了過來,問道:“先生可也想堆雪獅子?”

隻見台階下,等賓客到齊期間,一眾先到場的青年人已經玩開了,岑羽手下大多都是閩越地區的南方人,往年很少見過這般鵝毛大雪,年輕人又火力旺,不懼寒,此時見身為上峰的岑羽都下場堆雪景,自然也放開了膽子,在院中用積雪堆砌起了各種千奇百怪的雪獅子和其他形狀各異的冰雕。

岑羽這會已經完成了他的大作,在院中用積雪堆砌出了一個形似聚寶盆的東西,謝時看了,雖心中腹誹這岑固安怎麼連堆個雪人也這般俗氣,但也不得不承認,他這手藝不錯,這寶盆看上去還挺玲瓏巧致,栩栩如生。

謝時朝被冰到的指尖哈了一口熱氣,搖頭道:“我可沒有你岑叔那般童心。”

隨著暮色漸移,韓伋門下在福州和周圍各縣城的僚屬悉數到齊,這場年末聚宴才正式開始。燈火如豆,滿座皆高華之士。

這第一道菜一上桌,眾人便被勾去了魂,就連午時細點吃多的人這會也口水直咽,再也不覺沒有胃口了。還在交談國事時局的諸位先生也停下了話頭,若細看,便可以看到諸位風度翩翩的士子哪怕不動聲色,一個個眼睛也都往侍從手上提著的湯鍋而去。

庖人提著兩個燃著炭火的風爐放在圓桌上,又兩人一組,兩組侍從提著兩個紫銅湯鍋架了上去。紫銅湯鍋上蓋著鍋蓋,但未蓋嚴實,因而從邊緣縫隙處傳出一陣陣香氣,隻這香氣便足以聚焦眾人的目光。

甫一揭開,更是香雲翻湧,撲麵而來。宋壽乃蘇杭人士,一眼便認出了這是何物。

“此乃……撥霞供?”撥霞供,實則是兔肉火鍋比較詩意浪漫的叫法,後來又演變成為了火鍋的雅稱。據記載,撥霞供是前朝士人林洪所創,是他在遊玩武夷山時,大雪天獵得了一隻野兔,無庖人可烹,便在隨行友人的建議下,學山野人家的做法,將兔肉切成薄片涮肉,再蘸醬吃。

謝時點頭,“宋先生見識甚廣。”有人非蘇杭人士,也非吃家,是第一次聽說這道菜,便好奇問:“為何取名為撥霞供?”

謝時看向提問人,笑道:“你瞧好。”他說完,端起一盤削得薄如蟬翼的兔肉,用公筷撥入翻滾熱湯中,這生兔肉原本色澤殷紅,一投到湯中,猶如晴江湧了雪白的浪頭,不消一會,涮熟的肉片便幻化成了淺粉色,整個過程猶如撥開漫天的晚霞。不止色澤變化好看,這道菜中,由謝時提供的菜譜細則調製出來的湯底才是一絕,引人生津。

“林洪有詩雲,‘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此乃撥霞供的由來。”謝時將燙好的肉片用公筷夾了一些給旁邊的韓寧,又繼續解釋吃法:“涮肉無需過久,待顏色變粉即可撈上來,除了兔肉,還有各種肉片和蔬菜可以一並涮之,再根據個人口味,蘸取味碟食之。”

味碟本應該自己調製,但謝時怕這群古人第一次吃,不知道該怎麼調蘸碟,搞出些奇怪口味來,便直接幫賓客們配好了幾種大眾的蘸碟,比如蒜泥耗油碟,用各種調味調出來的辣碟,還有香辣麻醬碟,孜然乾碟等,可以說是兼顧南北,可蘸各種肉類。

這種吃法,簡單易懂,謝時又將蘸碟都給他們準備好了,在韓伋舉筷後,眾人也紛紛用公筷夾起肉片,興致勃勃地涮起了兔肉火鍋。窗外天寒地凍,屋內燈火照圍爐,一品這肥美嫩滑的兔肉火鍋,韓伋忽然側頭看了一眼身邊人,心道,這或許就是他人所說的團欒熱暖之樂。

作者有話要說:龜速爬來……

關於撥霞供的描寫,參考《山家清供》

第74章

撥霞供隻是主菜,後頭還有諸多菜色,一一呈上席,皆是暖湯驅寒之饌,又各有好彩頭。比如第二道呈上來的是一道鳳凰投胎,俗稱豬肚雞,用一整隻仔雞塞到偌大一個豬肚裡,外加胡椒、竹蓀、白果、黨參等十幾種中藥燉煮一個下午而成。韓家的大廚燉湯功夫不錯,雖然沒有謝時對調味的精準把控,但豬肚爽口彈牙,雞肉香嫩,再喝一口清亮鮮濃的湯汁,這其中胡椒的味道並不喧賓奪主,隻充當配角,突出豬肚和雞肉的風味,一碗下腹,寒氣儘散,胃中泛暖。

眾所周知,廣粵地區最講究意頭,今日既是年關之宴,有提前團年之意,謝時絕不可能一道魚菜都不上。事實上,不止一道,接著呈上席的皆是食材以魚為主的,且道道皆是如意菜。‘龍翔鳳舞’、‘鴻運當頭’和“獨占鼇頭”這幾個菜名,謝時一報出來,眾人一頭霧水,等菜上桌還未揭蓋,都還在猜這到底是哪幾樣菜。

岑羽不等侍從動作,便兀自揭開了自己跟前的食蓋,一陣酒香撲鼻,盤中一片朱紅,原來是紅糟魚。這道菜是福州的特色菜,每逢佳節必有它的身影。所謂紅糟是釀製紅曲酒後剩下的酒糟,將草魚煎至兩麵金黃後加入紅糟炒香,以少許白酒、其餘調味烹之燒開,最後還需浸泡過一夜,待紅糟將魚肉染成了鮮亮的紅色,且酒香浸透鮮美的魚肉,便是最佳食用時刻。

這本是一道稍顯狂放的家常菜,可岑羽嘗著卻覺得經過謝時的指導做出來的,就是要比外頭更加精妙,酒香恰到好處,不至於掩蓋魚肉的本味,又不會毫無一絲酒糟味。有些酒樓裡做的紅糟魚,空有其色,卻無酒香,這還能叫做紅糟魚嗎?

岑羽點了點它,道:“這‘鴻運當頭’想必便是紅糟魚,但‘龍翔鳳舞’又是何物?”

謝時指著恰好揭開蓋子的乳鴿燉石斑魚,笑道:“喏,這不就是‘龍翔鳳舞’?”

前日,韓家的海船歸航時,恰好撞到一群石斑魚群,其中體型巨大者,被船長連夜打包送到福州,作為祥瑞獻給主子。謝時得韓伋通知,直接劃掉了原本預備的另一道大菜,去挑了一條寬有八寸,身有一米長,足足有三十斤重的巨形石斑魚入席。

這等體型的石斑魚已不普通,時人稱其為龍躉。龍躉料理洗淨後破開魚肚,將數隻剛宰殺的肥嫩乳鴿鋪於其上,二者合燉,出爐時刻,氣味濃腴,鴿肉脂滑欲融,魚肉細潤鮮香,毫無一絲腥氣,若是謝時不說,眾人都還以為這是什麼未嘗吃過的奇珍異味。

這麼大的一條魚,自然不會隻做一個菜色,其他部位自然也不能浪費,單單一個龍躉的魚頭便有七八公斤重,劈開來做蒸魚頭。沒有辣椒,謝時用的依舊是自己調製發酵的辣油替代,和蒜泥薑末耗油等作料搭配,又加了曬乾的紅花椒點綴其中,熱油和作料一次次澆在魚頭上,使之無限入味。

這道紅紅火火的菜一上來,眾人便笑了,不消謝時說,眾人都知道這便是“獨占鼇頭”了。這麼大一個魚頭,裡頭全都是魚脂腦髓,口感鮮嫩腴美,魚頭肉中浸潤了香辣的作料,大啖幾筷,委實過癮!

“以往隻知道吃魚肉,今日方知這魚頭中的肉才是魚肉精華所在。老夫我算是發現了,在川飯一道上,謝小子你當屬當世第一易牙,味壓四方,我走遍南北,嘗遍各地,哪怕是川蜀地區,他們的手藝都不如你。”

謝時哪敢接下這等讚美,畢竟他這辣菜並不正宗哩,“我這隻是借味,不算十分正宗的做法,若是日後能尋到辣椒,再給您老做味道更好的。”

本朝的菜係尚且沒有後世八大菜係分得那麼細致,隻略略分為南食,北食和川飯三個地域食物派係,不過如今的川飯菜係跟後世有所不同,原因就在於此時各種辣椒品種尚未引進華國,所以宋老先生誇謝時是川飯第一人,其實也沒說錯,這麻辣鮮香的各色川飯菜色,也唯有來自後世的謝時才能做得出來。

三十多斤的龍躉,除去跟乳鴿同燉的一部分,剩下的魚身上的肉還可以打成肉糜,捏成丸子製成主食魚丸麵。魚丸圓潤飽滿,潔白勝雪,彈口嫩滑,以上等口蘑吊湯,助鮮提味,菜心煨之,取其清雋湛香,湯如玉液瓊漿,麵若鵝黃玉食,清醇味永。

宴會過半,除了宋老先生,諸賓客紛紛按次序給首座的韓伋敬酒祝詞,輪到謝時,謝時先是朝座上的韓伋笑了笑,才道:“菜肴雖不多,但大多取自魚身,惟願主君,以及在座諸位,朝朝暮暮平安無疾,年年歲歲有餘常在。”

說完,謝時就將手中酒盅的梅酒一飲而儘,速度快得韓伋都沒來得及伸手阻攔。韓伋隨後便吩咐侍從將他手邊的酒盅換成了玫瑰露,好在謝時估計也知道自己的酒量,附耳過來,笑著同他悄聲道:“給你敬酒我才喝的,後頭我也沒打算繼續。”

韓伋看了他一眼,道了一句:“以後敬我也不用喝。”或許是沾了酒,謝時的臉頰染上了絲絲飛紅,就連一雙天生帶笑的眼睛都仿佛蘊了一汪水,托腮朝他笑,道:“沒事呀,有伋兄在,喝醉了也無妨。”

韓伋看著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頰,是否如想象中一般溫軟。但最終,隻是克製地道了一聲:“好。”

庭階外飄雪,屋內酒暖饌香,一乾人細品席上珍饈,再喝幾盅韓伋珍藏的梅酒,都道猶如做了一回神仙。豈料今日喜事還不止這一樁,此間宴席還未散去,彼時一匹從汀州奔襲而來的快馬便進了城門,在韓府門前急急停下。周平得了門房的消息,踩著積雪,腳下咯吱咯吱響,疾步入了堂內,附耳在韓伋說了幾句。

韓伋聽他說完,眼中露出幾分意外,此時絲竹之聲恰好會意地停下,他朝謝時看了一眼,才對眾人道:“諸位,齊將軍遣卒來報,汀州已下!”

恰逢佳節,聞此喜訊,在場諸位皆喜出望外,岑羽率先恭賀他家主子,其餘人也速速跟上。

“恭賀吾主,將全省儘納入囊中!”

“恭賀吾主!今日三喜臨門,正逢佳節,繼得謝公子,如虎添翼,又攻克閩地各州。”

“要我說,謝先生合該是吾主福星!謝先生這一加入,主公便旗開得勝。”

“來來來,此等好消息,當浮一大白!”

還有人記掛領兵在外征戰的齊俟,“可惜今日齊將軍不在此,錯過了這一頓佳宴,未能同吾等一嘗珍味。”

“無妨,等齊將軍歸來,自有慶功宴等著他。”

眾人把酒言歡,喝了個暢快。酒酣耳熱之餘,有人詩興大發,有人搶了樂工的活,給吟詩作對的人彈曲伴奏,謝時自認文盲,隻會在席上給這群文人雅士當氣氛組,倒也樂在其中。

聚宴過後,轉眼便是除夕。辛卯年這一年的除夕,與往年不同,謝家父子是在福州韓家過的,但兩人並沒有感覺到一絲絲身在異鄉為異客的不適,反而受到了韓家人十分妥帖的招待。韓大夫人主持中饋,為人細心周到,就連新衣都為謝時和謝巨裁了幾套提前送了過來,還借韓寧的口,同謝時商量除夕團年飯的菜色。一樁樁一件件,無不體現了韓家對謝時父子倆的重視。

韓家嫡係一脈人丁單薄,祖輩皆仙逝,上頭唯有一個老祖母和兩位如夫人,老太太常年吃齋念佛,深入簡出,除了族老們求上門外,幾乎不怎麼乾涉族中之事;兩位如夫人膝下無子,自從韓伋父親病逝後,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守著自己的院子過活,反正韓大夫人從未虧待過她們,韓家也不缺她們那點吃穿用度的銀兩。

韓家大房那一脈,韓伋大兄早逝,如今隻餘下孤兒寡母二人,韓伋更是尚未娶妻生子,因此除夕夜團年飯,謝時便發現,偌大的圓桌上,隻坐了四人——韓伋叔侄倆人以及他們父子兩人。隔了一道屏風,還有另外一桌安置著韓大夫人等女眷。

團年飯上,因為沒有外人,韓伋便沒有攔著他,謝時難得喝醉了,前頭說過,謝時的酒品很好,喝醉也不鬨,就坐著安靜聽人講話,唯有一點不好,喝醉了人問必答,還都是實誠話!

“時哥兒就不是個會喝酒的,才沾了幾杯呀,瞧瞧都醉成這樣了。”謝巨今夜也喝了許多,這韓家梅酒實在是難得的酒中雋品,但他是千杯不醉的主,這會依舊清醒得很。

謝時沒有說話,隻是盯著他身邊的韓伋瞧,韓伋取走他手邊的酒盅,輕聲問他:“可會難受?”

謝時乖巧地搖搖頭,依舊盯著他,“不難受,很高興。”

韓伋於是道:“可吃飽了?”

謝時又誠實地點點頭,韓伋便同謝巨示意,要先帶謝時回西院去休息,正好團年飯也吃得差不多了。謝巨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又多叮囑了幾句回去後讓下人如何照顧時哥兒的話,免得他翌日醒來頭疼。

兩人正在說話,韓寧見旁邊的先生一直盯著他家小叔看,好奇地小聲問道:“先生為何一直盯著小叔看?”

謝時轉過頭來,捏了捏韓寧少年的臉,非常認真道:“當然是因為伋兄好看啊,這麼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是賺的。”

韓伋:……

謝巨:……兒啊,雖然這謝家主確實是當世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但你這話也不含蓄了!我現在裝作喝高的樣子還來得及嗎?

謝巨和韓伋互看一眼,都裝作沒有聽見謝時的嘟囔。謝巨原本還想幫忙攙扶謝時回去,但韓伋卻擺擺手,直接將謝時抱了起來,讓人同女眷那邊打過招呼,便轉身回了西院。

作者有話要說:

第75章

兩人走後,韓寧和謝巨麵麵相覷,還是韓寧替他家親小叔出格的舉動圓了幾句,“嗬嗬,這,先生同小叔二人情同手足,彼此間多無拘束,讓您老人家見笑了。”

謝巨心中雖覺奇怪,但到底也說不出哪裡有問題,這會便也順著韓寧的話接著說,“山長同我家時哥兒確實平日裡感情十分要好。”

回到二人住的院落,天色已晚,月出東方,天地間一片霜寒。韓伋揮手屏退上前作勢要幫忙的左右侍從,踏著薄薄的積雪,一步一個腳印,步履沉穩地抱著人進了謝時住的屋裡,將人輕輕地放於榻上。這會兒,韓大夫人那邊也貼心適時地派人送來了醒酒湯,韓伋喂人喝下,又接過侍從送來的熱水和帕子,親自給謝時擦臉和手腳。

期間,原本吃飽喝足,被下人抱到豪華小窩裡睡著的粉圓或許是聽到了主人回來的動靜,從窩裡扒拉出來,過年也裹了一件紅色袍子的喜慶小貓崽努力憑著自己的小短腿,跳上了床頭,在枕頭邊上趴了下來,開始圍觀兩位鏟屎官。

韓伋看了粉圓一眼,沒有趕她。他知道謝時這隻小貓咪頗為喜愛,平日裡並不拘束她上.床。手帕溫熱的觸感喚醒了醉意朦朦的謝時,他半睜開了眼,使勁盯著眼前人瞧,也不知道有沒有瞧清楚。韓伋見他沒有真正醒來,便繼續給他擦手,不料被一雙如玉的手止住了動作。

韓伋抬頭看他,隻見半醉的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掙紮著從榻上爬了起來,動作間被寬大的衣袖絆住,搖搖晃晃的,嘴裡還嘟囔:“這古代衣裳好麻煩哦……”。韓伋伸手去扶他,被他搭住了手臂,這醉美人才在榻上站穩。

俗話說,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美人之姿態,仙人之韻致,無可名狀,尤其這美人還是自己的心上人時,更是足以攝魂奪魄,顛倒萬千情思。

“韓伋……韓伋……”謝時口中喚他的全名。

韓伋站在床下,扶著他,微微抬頭,沒有任何耽擱,回應他,“我在。”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醉鬼半闔著眼,一本正經地說道。

即便是這種情況下,韓伋也不敷衍:“是何問題?”

醉鬼踉蹌了一下,站穩才道:“就是,我曾在一書上看到一句話,覺得甚有道理!”

韓伋見他動作間不穩,便將他的衣裳理好,讓他雙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借力站好,後問道:“嗯,是哪一句話?”

“他說,縱觀曆史,共同創業之人,大抵都逃不過‘四同’的結局,分彆是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還有什麼來著,哦對了,同歸於儘!”

韓伋的動作頓住了,他抬頭,看著榻上的人,輕聲道:“這就是阿時一直所擔心的嗎?”

謝時緩緩點了點頭,又歪著頭看他,眼神狡黠,如同一隻偷著腥的小狐狸,衝他明媚一笑,自信滿滿,“不過,現在我想明白了,你我之間,應當不至於到同歸於儘的地步吧?”

說完或許是醉意上湧,謝時也不等韓伋回答,直接便一把攬住人家脖子,往前趴在眼前人的肩膀處閉上了眼。

韓伋穩穩地摟住人,雙手撫摸懷中人的發絲,若有所思,忽然說了一句,聲音低不可聞。揄媳

“阿時說漏了一同,還可以有同床共枕。”

可惜,懷中人早已睡了過去,未聞此句,自然無法回答他。好在,韓伋也不需要答案。

——————————

除夕過後,正月裡的歡慶活動一日多過一日,士庶之間相互拜賀,整個三坊七巷,到處都是買賣關撲的喧鬨聲,夜裡爆竹聲更是從未停過,讓不少家有夜娃的人家煩惱不已。

東滄書院正月十五後才開學,謝時這個主廚不急著回樂縣去上班,征求過謝巨的意見,得知他有誌於考察一番福州的酒店茶肆,以此向同行們取取經,又聽聞福州上元節的燈會極其盛大熱鬨,父子倆遂打算過了十五再啟程。

不過謝時就算想離開,也有人不願放他拍拍屁股走人,畢竟他年前捅的一個“大簍子”還有得補呢。

戶牖弘敞,備上細點,紅爐烹茶以待客。

“今年北下的第一茬櫻珠估計都在你這裡了。這蜜餞櫻珠不愧是貢果,滋味甚美。”櫻珠即櫻桃,又稱含桃,彆看小小一個,卻是南方難得一見的珍果。這櫻桃從前是貢果,曆代王朝都以它來祭祀宗廟,如今在集市上雖有供應,但也需得等到開春時節,從北方沿著大運河南下運來,到時候還是按顆賣的,各府卻都爭相高價求購。

似謝時這般開年便能吃到的,沒有幾個,更何況還是一次性收到了一籮筐,絕對沒有第二人,也怪不得岑羽一來就提了上麵那一句。謝時怕這麼好的果子放久就爛了,索性以糖霜加工成了蜜餞和果醬。怕久放不耐是一個原因,最大的原因其實是這種品種的櫻桃不是後世從歐洲引種的“大櫻桃”,而是華國土生土長的“華國櫻桃”,果肉小還偏酸,做成蜜餞更加味美。

閒聊完,二人進入正題。謝時問道:“你們真的要和沈家的船隊一同探險新大陸?”天知道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有多驚訝,他這蝴蝶翅膀扇的風,屬實有點大了,一個不小心就把一百多年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功績”給扇沒了。

岑羽點點頭,他這一趟來,就是先跟謝時通通氣,後麵二人還得同沈家那邊會麵商議出海細節。沈森早就在得知岑家有意同沈家合作,開辟新大陸的消息時,便速速收拾行囊同小廝乘船回了蘇州,去請他家老爺子出山。

這麼大的合作項目,幾乎關乎到沈家未來百年的長遠發展,哪怕他是嫡長子,且這是他一力談下來的生意,但因為沈森畢竟還未當家,隻能由沈家現任家主出麵和岑羽談。

謝時如今身為韓伋“造反團夥”的一員,自然對出海尋找高產糧種一事愈發上心,在沒有熱武器的古代,行兵打戰比拚的其實更多的是後勤糧草,若能從美洲大陸尋回番薯等物,那麼,打天下的“廣積糧”這一步便穩了。

因此他問道:“你們打算何時啟程?”

岑羽道:“自然是越快越好,若與沈家談得攏,他們的船隻和海員調度得來,今年開春出發也不是不可能。”

謝時嚇了一跳,如今都正月了,這頂多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不解問道,“為何這麼急?”

岑羽一口一個蜜餞櫻桃,吃得歡快,聞言同他解釋:“不急,一貫如此,若是遠洋航行,一般都會選在冬季起航,開春都有些晚了。冬季出海,夏季回航的話,在海上航行最為順風順水。”

謝時了然,原來如此,不過他對航海的了解隻停留在高中地理課本上,因此不知道這些講究也實屬正常。

岑羽屏退左右,才小心翼翼地取出謝時給的輿圖,在案桌上展開。此圖後來經謝時完善過,不再隻有簡單的七大洲四大洋,增添了許多大洋中的島嶼。

岑羽指著輿圖上一處,繼續道:“主上同幾位精通海事的同僚商議後,決定不冒險直接橫渡大洋到達新的大陸,而是分三步走,先派遣精銳部隊,先行航行到達浡泥國,在此地建立港口和補給地,作為東渡的前哨站。”謝時一看,他指的浡泥國其實就是東南亞地區的婆羅洲。

“這第二步,便是經由浡泥國到達大洋洲,在東部沿海處建立新的補給點,最好是城市,以此作為最後東渡大洋的跳板,到達新大陸。”說到這,岑羽停了一下,問了謝時一個問題,“話說,為何探微將此地命名為‘大洋洲’?可是有何特殊寓意?”

謝時心虛地撈著路過的粉圓貓崽擼了一把,“其實就是隨口說的一個稱呼,這是一塊被大洋環繞的陸地,所以喚它作大洋洲。”

岑羽無語看了他一眼,“我就說嘛,就謝探微你的起名水平,肯定就是這麼個簡單直白的意思,偏那群同僚,一個個堅持認為背後必有深意,還不同意我向主子請求賜名。”

謝時毫不介意,反正這世界連華國曆史都不一樣,如今更是被他這蝴蝶翅膀扇得麵目全非,指定不是同一個位麵,所以這大洋洲也不是非得起名叫做大洋洲嘛,還可以叫做袋鼠洲。

“說我起名爛,那岑固安你有何起名主意?說來我品鑒品鑒。”

“大洋洲這名字雖說如實,但太一般了,沒有象征意義,也不夠宏亮,照我說,既然是探微你指引我們發現的,又是主子下令出海遠航的,那麼登島之日,此島便應當冠上你二人之名,不如就叫做‘及時島’,以示後人!這樣,即便千百年後,人們一聽到此島名,便會知道,這名字背後有一段情在。”

謝時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來,勉強咽回去還被結結實實嗆到了。因為太震驚,謝時甚至手下一時不注意,力道沒收住,被扯到貓毛的粉圓軟聲軟氣嗷了一聲,從主人手底下掙脫出來跑掉了。

謝時無比震驚地看向對麵說完一番驚天言論後,還頗為自己的起名自得的人,很想問,敢問兄台,汝何秀?!

作者有話要說:“及時島”是臨時抖落的一個小梗,寫的時候我自己都笑了,這就是古代版cp粉頭嗎?達成給自家蒸煮起cp名的成就哈哈哈哈哈哈

第76章

歲旦之際,尚有寒氣,韓家的主人嗜梅成癡,西院雖無東滄書院中的梅林齋那般植梅千株,但依舊隨處可見寒冬臘梅,此時趁著料峭的東風,梅花在枯枝丫杈上次第怒放,紅的白的綠的,人若步入其中,仿佛身處香海,衣袖猶帶暗香。

謝時一日見了,不忍滿地名貴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塵”,便和隨行作陪的韓寧一起,又叫了三兩侍從幫忙,收集了一些品相完好,香氣最濃的梅花花瓣。

韓寧見他吩咐底下人用井水浸泡清洗花瓣的舉動,問道:“先生打算做花饌嗎?”

謝時稱是,他問道:“鮮花餅吃過嗎?”

韓寧搖頭,以花入饌,古來皆有,尤其深受文人雅士喜愛,但是韓寧吃過糖漬鮮花,花粥,以花做湯等花饌,就是不曾聽聞有做餅的。

謝時一愣,忽而想起,這鮮花餅據說是清代的時候一位雲南製餅師傅發明的,後來還進了宮成了宮廷點心,深受乾隆皇帝喜愛,所以說韓寧這時候沒吃過鮮花餅倒也正常。沒想到他又搞了一回“發明”創造。

“那寧哥兒過幾日就可以吃到了,先將梅花醬釀上,七日後才能烤鮮花餅。今日便先吃梅花粥和梅花湯餅吧。”

今早剛落地不到一刻的梅花,一瓣瓣撕開,在乾淨的雪水中浸泡半小時,細細撫去花瓣上的塵埃。熬梅花粥,最主要的是為了借助食材之花香入粥,所以需要挑選香氣比較濃的梅花品種,梅花的早花大多比晚花香,所以謝時今早撿取的這一批梅花香氣都甚濃,但為了精益求精,還是又從中篩選了黃香、宮粉和綠萼這三個品種的梅花。

浸泡完雪水的花瓣放入粳米粥中,以文火慢慢熬煮,慢慢的,花瓣汁水浸透入白色的米粥,將粥水染成了粉色,與白粥相映,猶如雪霽之霞,顏色甚美。待到米粥濃稠到表麵有了一層厚厚的米油,便可以以瓷碗盛之,其上再撒幾片細小的粉色花瓣,再風雅不過了。

謝時說的梅花湯餅,其實是梅花餛飩,但不是以花為餡的,而是用白梅、檀香末浸泡過後的水和麵,做成餛飩皮,再以專門的梅花樣式的鐵模子鑿出精致的花形,煮熟後撈入雞湯中,吃的時候,既有梅花之形,又有梅花之香。

最後剩下的梅花花瓣便洗淨擦乾,在日光下風乾一陣,後用冰糖和蜂蜜醃漬,將花瓣揉碎了,攪和均勻,放到陰涼的地方放上七天後,所成的花醬才可以用來做鮮花餅。

朝時,謝時正與韓寧、謝老爹喝著梅花粥,吃著梅花湯餅,有一小廝從外頭進來,稟道:“官人,岑大人那頭送來了幾位工匠。”

謝時喜出望外,放下碗筷,便道:“快請他們進來。”

這幾位工匠是謝時讓岑羽幫忙找的,那日雖然因為大洋洲取名一事,兩人直接歪了樓,謝時惱羞成怒,直接將這不正經的人打發走。過後謝時尚且記得正事,對於航海一事,謝時不甚了解,但事既由他起,讓他束手旁觀他也於心不安。

謝時潛心翻閱了韓家藏書樓中關於航海的記載,思索幾日,發現他所能做的除了憑借記憶將海圖再完善一些,還有兩樣東西可以搗騰出來,避免遠洋船在無人到達的大海深處迷失方向,儘最大可能送這群曆史的開拓者到達另一片大陸。

匠籍在古代地位不高,幾位工匠雖為韓家家仆,有些甚至世代為韓家匠人,但這輩子是第一次踏入韓家祖宅,被小廝帶著七拐八拐進了屋,到了謝時跟前,一個個按著大管事的吩咐老老實實行過禮後,便神態拘謹地站著。

謝時卻是眼神“慈愛”,看著這群工匠仿佛在看什麼寶貝似的,態度和藹可親得很,笑著讓他們自報家門,說說各自擅長的技藝和得意之作。

岑羽雖說在某些方麵不靠譜,偶爾抽風,但是在正事上卻可靠的很,對於謝時的要求從來都認真對待,他這次給謝時送來的這五位工匠全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三位儀器齒輪方麵的老師傅,兩位玻璃工坊裡的大師傅和二把手。

謝時問過各自的履曆後,便拿出事先畫好的草圖,首先對那兩位玻璃工坊的匠人問道,“既然二位都是坊內做望遠鏡的好手,那你們來看看,這東西可能否做得出來?”

兩位工匠按照謝時的示意上前,仔仔細細地將謝時的簡略草圖翻來覆去看了個遍,愣是沒看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麼用處的物件。其中為首的大師傅見謝時態度可親,便大著膽子問道,“敢問官人,這東西具體是何用處?”

單看謝時畫上的東西,形狀和組成都很簡單,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固定的,包含架體,一個分度弧,一片望遠鏡和一個地平鏡,第二部分則是可以移動的指標臂,還有固定在指標臂上的指標鏡。在兩位匠人看來,若是讓他們依樣畫葫蘆,那絕對無二話,保準完成任務,但關鍵是,不弄明白貴人老爺做這東西是要乾什麼用的,隻是描了個形,萬一做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法用,那豈不是要遭老爺怪罪!因此才有大師傅這戰戰兢兢的一問。

謝時要做的東西其實就是航海定位導航時使用的六分儀,這東西著實廢了謝時許多腦細胞,最終還是謝時從高中地理課外實踐的久遠記憶中扒拉了一段回憶出來,畫了這麼一個草圖。

六分儀是一種光學儀器,它的發明在航海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在此之前,哪怕是哥倫布麥哲倫等航海家們都隻能借助錯漏百出的星圖和一些前人經驗總結而出的大致估算方法來大海中定位,而十八世紀六分儀出現後,航海家們借助它,終於得以確定自身船隻所在的精準緯度,從而不那麼容易在大海中迷失方向。

具體的六分儀機械長什麼樣子,謝時已經不記得了,他隻回想起在實踐課上,借助簡單的六分儀模型如何算得緯度的記憶,因此這會,謝時隻能同這兩位真正的古人儘可能描述它的使用方法和用途。出乎謝時意料之外的是,這兩位大師傅聽後,竟然直言這東西不難做。

“官人,您所說的這個角那個角,還有什麼太陽高度這些東西我們不懂,也不會算,但聽懂您要這東西是乾什麼用的,我們就知道要怎麼做了。”說白了,在岑家已有望遠鏡工坊技藝和熟練工匠的前提下,這六分儀就不難做,難的是如何計算使用來定位。

作者有話要說:先更一章~喵喵喵,為什麼今天突然湧入了好多新股東?是外麵的世界發生了什麼?!

答評論區:

友友們,我不在東北,想請我吃飯的那位寶可以省一頓了哈哈哈我在大北京,昨天中秋還故地重遊去逛了頤和園(所以我鴿了……等會補上)

看到有友友說想要《民國先生的廚房》這套書,不是不想印,而是本人尚未被哪一位慧眼獨具的出版商大大找上門,至於私那啥印,純屬是在違法邊緣試探,之前那幾本僅做紀念,不盈利,且數量少,才不會被請去喝茶。關於這方麵,我再去查查相關規定吧。

第77章

若說這六分儀謝時尚能說出幾分其中的原理和計算公式,但是接下來的這樣物件,他就完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這物件其實也非什麼現代高科技產品,還是從前謝時在現代經常接觸到的日常生活用品,但關鍵是,鐘表和手表常見,但估計沒幾個現代人知道應該怎麼造吧?

兩位玻璃工坊的工匠領了命,帶著謝時給的草圖退了下去。謝時轉身看向剩下的三位工匠,這三位匠人與方才走的兩位玻璃工坊的匠人明顯不同,幾位都穿著素色長袍,不似普通匠人,舉止間更加不卑不亢。

三人中為首的是一位留有長須的老者,年六十有餘,身體瞧著尚且硬朗,眉間自有一股清氣在,雖說舉止間對謝時依舊恭敬有加,但卻不至於畏縮,此時見謝時看來,此人還主動拱手道:“公子有何吩咐?”

“還未請教先生姓名?”

“不敢得您一句先生,小人姓蘇,後頭這兩位是我的徒弟,學藝不精,但願為您效勞。”

謝時挑眉,這三人的關係倒是應了他心中的猜測。互相道過姓氏,他便開門見山直接問道:“蘇老,不知您可曾聽聞過水運儀象台?”

水運儀象台聽著玄乎,來曆也確實不凡,據說它是世界上第一台天文鐘,歐洲中世紀的天文鐘就是脫胎於此,乃北宋時期由蘇頌和韓公廉等人創製,是以水力驅動的一台自動化儀器,既可以用來進行天文觀測、演示,最重要的是還可以進行報時,又被稱為華國古代的第五大發明。

謝時偶爾會歎息於此,華國古代先人在在機械創造上一直處於世界領先的水平,可惜大多數偉大的發明都隻是曇花一現,沒有得到大規模的實際應用,也不受重視,結果歐洲人卻將這些技術偷偷學去,加以改進,國力壯大了反過來侵略華國。

謝時之所以會搗騰這東西,還是因為前頭的六分儀雖然解決了航海中緯度定位的精準問題,但是卻發現經度的確立才是真正的難題,沒有確切的經度,船隻走了多遠隻能靠船速來估算了,那船在大海中走了多遠,到了何處,其實也是一門靠經驗的玄學。

要想確立準確的經度,古代沒法用衛星定位,最簡單實用的辦法就是靠時間,這是一道比較簡單的高中地理題,通過和已知地點的太陽上中天時間的對比,就可以知道船隻距離已知地點的經度差距了,比如測得上中天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那麼便可以知道船隻處於已知地點以東十五度的地方,如此配合六分儀確定所在緯度,最後和海圖一對比定位,遠洋航行的安全度大大提高。

沙漏無法確立準確的時間,所以謝時思索了半天,又去請教了尚在韓家過年的兩位宋先生,得知前朝的魏國公曾經製作了一座水運儀象台,可以實現謝時所說的每日自動報時功能。

謝時一開始不知道這位魏國公是何許人也,但是兩位先生提起的水運儀象台他倒是有幾分印象,這不就是華國古代的第一台天文鐘嘛!雖然聽說這東西是個龐然大物,還要靠水力推動,跟謝時所設想的小型鐘表相去甚遠,但沒事,東西存在就行,要不然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發明”這時鐘,畢竟這些機械儀器的知識對於農科生來說屬實超綱了。

蘇老一聽,“公子所說的可是前朝蘇頌和韓公廉所製的渾儀?”

謝時點頭,忽而又想到,這位老先生姓蘇,這蘇頌據宋先生說也是閩地泉州人,不會二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吧?

得知謝時的猜測,蘇老誠惶誠恐地解釋道:“誤會誤會,祖上曾是魏國公忠仆,有幸得以賜姓,實非魏國公後人也。”竟然還有這層關係在,如此一來,謝時倒是對複刻出時鐘這事又增添了幾分信心!

謝時將自己所畫的幾種時鐘圖展開同他說明,這其中,有落地大擺鐘,有懷表。其實也沒什麼好解釋的,畢竟謝時對此一竅不通,隻能從需求上對他們師徒三人提出兩點要求,一是時鐘能自動精準報時,誤差不可超過兩刻鐘,也就是半個小時;二是小巧便攜,像水運儀象台那樣高達十幾米的龐然大物就無法實際運用到航海中去了。

聽到謝時的要求,兩位徒弟臉色都變了,顯然兩人都認為此乃天方夜譚,怎麼可能把十幾米高的龐然大物縮小到方寸之間,還要變水力驅動為機械驅動!若眼前的人不是家主都奉為上賓的貴人,恐怕這兩位年輕的匠人都要脫口大罵了。

謝時趕緊安撫人家,示意自己絕對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乾,故意刁難人,“我知道這機器製造的難度,隻是想請各位能工巧匠試試,若不能成,我也不會怪罪幾位,成與不成,隻要各位能對前人的機械有所改進,我都有重賞。”

蘇老一直看著圖紙若有所思,此時忽然問道:“敢問公子,是從何處得到的圖紙?若能有高人指點內部構造,想必我等會更有把握。”

謝時心中尷尬,他上哪去給他們找現代的鐘表匠指導,如今的“高人”就隻有他一個,可他是個假高人,純屬外行。

“這是我從海外番人那得到的,如今也無處去尋能製此物的工匠,隻知道此物原理同水運儀象台一樣,構造上想必也是相似。”

蘇老一聽是海外的東西,不禁嘖嘖稱奇,感歎出聲:“番人如今竟然已能製得如此精妙之物了嗎?!”他說完,又好似被激起了鬥誌,道:“番人愚鈍,後來居上尚能達到此等技藝,沒道理我泱泱上國還無人能製,公子請讓老朽將這圖紙帶回去鑽研一段時日,再來同您回報。”

謝時自然樂見其成,臨走前,將宋老先生翻閱典籍給他找來的《紹聖儀象法要》抄本贈予蘇老,此書乃蘇頌所撰,裡頭明明白白的記載了製作水運儀象台的步驟和圖紙,希望能給這位老先生一些參考。

走前,謝時一直將他們送到院門外,站在廊下目送師徒三人走遠,心中唏噓,華國古代匠人並非無發明創造的能力,隻是他們的手藝隻服務於貴族的享樂,地位底下一直得不到重視,才會在大航海時代開始後,被歐洲後來居上,走在了前頭。

“先生似乎對這些匠人格外重視?”一直旁觀謝時同幾位工匠探討造物之術的韓寧忽然道。

謝時轉身,二人往回走。他並沒有回答韓寧的問題,而是拋出了一個問題,“寧哥兒覺得這些工匠重要嗎?”

這個問題可把少年韓寧問住了,按照他一直以來所受的士人教育,士農工商中,儒生最清貴,主持國政,農人乃國之基,不可不重視,工匠、商戶皆為下九流。韓家正是靠著經商才有了如今的滔天巨富,因此韓寧當然不認同商人乃下九流這種說法,但工匠這一類人,韓寧思來想去,似乎他們於國於民,都沒有太大作用。

謝時沒有為難他,隻是同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故事。

“從前,有一個古國,她坐擁四海,擁有上下五千年源遠流長的絢爛文化,國力之鼎盛,屹立於世界之巔,讓萬國來朝,八方來拜。她有諸多偉大的發明,領先於世界。但是管理這個國家的人以此為奇技淫巧,玩樂之物,認為不可耽溺玩物,匠人們並不予重視,他們附庸於達官貴族,製作器物隻為供上層享樂。

“漸漸的,很多偉大的發明創造有些失傳,有些則禁絕,還有的則被大陸另一端的蕞爾小邦的人偷偷學了去,這些番人將這些珍貴的技術加以改進,發展學術,後來量變引起質變,他們在手工業上掀起了一場大變革,發展了機械工坊,以機械取代人力,產量翻了十倍不止,國內狹小的市場無法消化暴增的產量……

“為了開拓海外市場,最後他們將目光投向海外,大陸另一端那片最富饒的領土——閉關鎖國的東方古國。開展了工業革命,大力發展機械從而擁有堅船利炮的蕞爾小邦聯合起來,輕易地便轟開了武器落後、不思進取的古國國門,殘暴奴役禮儀之邦上的四萬萬黎民。古國麵臨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山河破碎,國將不存……”

謝時說到此處,便停住了,反而是聽得入迷的韓寧追著問:“先生,後來呢?那個古國戰勝了敵國,收複山河了嗎?”

“你猜?”謝時笑著逗他,漫不經心的態度逗得沉穩內斂的小少年都急了。

“我猜,他們贏得了那場滅國之戰。”一道低沉清冷的聲音從旁側傳來,謝時回頭望去,隻見韓伋站在不遠處的廊下,身後跟著岑羽和邱直一行人,見謝時看來,朝他行禮,顯然他們在謝時給韓寧講故事時就已經到了,隻是一直不出聲打擾而已。

謝時看向韓伋,忽而一笑,笑容明媚,帶著無限傲然,“是的,哪怕付出了三千五百萬黎民血染山河、家國千瘡百孔的沉重代價,他們也贏了,重新屹立於東方。”

謝時的故事聽起來像是胡編亂造的,畢竟古往今來,很多朝代人口可能都不足三千五百萬,又怎麼可能在戰爭中傷亡這麼多人,且若是有這麼一個強盛之國,不可能未曾聽聞,寂寂無名。但是韓伋一行人聽後卻是各自若有所思,岑羽心下暗道,這個世界沒有,但是誰又能說,這不是另外一個世界發生過的事情呢?謝探微可是來曆不凡的小神仙!

幾人步入堂內談話,謝時問道:“伋兄可是找我有事?”看這架勢,他們幾人是剛剛談完事情從書房出來便找上門來。

果然,韓伋道:“齊俟他們回來了,可要一同去城樓上迎接得勝歸來的諸將士?”

作者有話要說:曆史的教訓告訴我們,機械乃工業之根基,工業乃國力之支柱,謝時來自後世,最明白這個道理,當然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身邊人,不論是大的還是小的。友友們應該都看出來了,之所以一直寫韓寧和謝時的相處和謝時對少年的教導,是因為韓寧其實就是接班人呀!

昨晚查了很多機械時鐘的資料,查到最後我一看,好吧,沒時間更新了!我一個文科生,為什麼要給自己挖坑寫這些東西……

最後,感謝一直默默支持的寶子,也謝謝新加入的股東們~給我更新的動力!

第78章

城外旌旗獵獵,軍帳林立,得勝歸來的大軍大部隊會安置在郊外建好的軍營中,代表全軍入城的唯有將官和在此次征戰中立功的三千士卒。巍峨聳立的城牆上,謝時站在韓伋身邊,看著軍容整肅的黑甲將士長龍慢慢從遠處天際行到跟前。

不知道是不是謝時濾鏡太厚,但眼前韓伋的軍隊治軍之嚴整,軍容之肅穆,頗給他一種後世軍隊的感覺,這樣一支軍隊也難怪能夠在短短不夠三月的時間,便征服了閩地全省,讓那些官軍望風而逃。這是謝時第一次親眼看到古代的征戰軍隊,但是原身卻是曾見過府城總兵府那些吊兒郎當流連花樓的官兵的,對比之下,雲泥之彆,高下立見,前者是猛虎之師,後者則是一群養廢了的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軟蛋。

待長龍快到跟前,眾人預備下城樓去城門前迎接,這期間還出了一個小插曲。韓伋先行,謝時沒想出風頭地走跟前,便落後幾步。剛才上城樓時純屬意外,韓伋同他一道,兩人邊走邊聊,他無意間便走在了眾人跟前,同韓伋並肩。私下相處不說,但在眾人麵前,謝時一直謹記上下級關係,給足了韓伋這位主公麵子和尊敬。奈何謝時一心想著低調,卻沒想到他不動,其他人也跟著不動,就等著他先走,場麵一時還有些許滑稽。岑羽還悄悄推他,讓他先行。

廢話!看主公的姿態,顯然就是將謝先生放在了頂頂重要的位置,不然也不會聽到消息,還親自折返跑一趟,去邀人一同迎接將士。況且他們這群親近的幕僚可還沒忘記年末聚食上主公親口說的那句“不居於下,亦師亦友”,所以這會這些人精也不會沒眼色地越過謝時,走到主公跟前,打擾他倆。

說來時間久,但其實這段插曲隻是發生在一瞬間,韓伋見後頭沒人跟來,還轉頭看向停在原地的謝時,輕聲問道:“怎麼了?”謝時啞然失笑,朝他搖搖頭,示意無事,便緊隨其後,與他並肩同行。

眾人下了城樓,站在城門前,隻見黑甲騎兵浩浩蕩蕩而來,為首的齊俟騎在馬上,身形高大,氣勢不凡,待到離城門尚且有十尺地,他便勒馬停住,他一停,後頭諸將士也齊齊不再前進。

齊俟從馬上一躍而下,疾步來到韓伋跟前,單膝跪地,鐵甲在水泥路上碰撞,敲擊出清脆的聲響。他姿態恭敬,聲若洪雷,“參見主公!末將幸不辱命,閩地儘歸!此乃吾主天命所歸,得天之佑!”

話音未落,身後的三千將士倏地也齊刷刷下馬,跪地吼道:“吾主天命所歸,得天之佑!”,其聲震天響,將周圍好奇前來圍觀的一乾老百姓唬住了,愣在一旁不敢發一言,我滴個乖乖,這韓家到底是養了一支威風堂堂的軍隊呀,這身上穿的衣裳那叫一個厚實呀,手上拿的刀寒光閃閃,一看就是砍人的好東西,而且就連普通的士兵那精氣神,都跟那些軟腳蝦似的的官軍不一樣!

站在韓伋身邊,目睹這一切的謝時心中讚歎,韓伋的部下軍容整肅竟到了如此地步!

韓伋上前,親自扶起滿身鎧甲,鬢發尤帶風霜的齊俟,拍了拍他的肩,鄭重道了一句:“齊將軍辛苦!”

二人寒暄,謝時本以為沒他的事兒,就跟壁花一樣站著,然而沒想到齊俟同自家主公敘舊完,又對站在身邊的他拱手行禮,鄭重感謝:“此次出兵,還要多謝公子發明的一乾軍糧,即便寒冬臘月時節急速行軍,將士們依舊能吃上熱騰騰的飯食,因而戰力十足,未讓天氣耽誤主上的大業。”

謝時當時搗騰那些自熱鍋和拌飯醬,本是為了讓書院中那些參加科舉考試的學生崽子們能夠在考號裡吃上一頓熱飯,誰能想到,短短幾月之後,這書院山長說反就反,還要拉著他一起造反,剛好這東西就派上了用場。自熱鍋的東西由工坊裡的工人加班加點生產,還改進了貯藏的手段,讓其能保存更久,接著便被發往戰場。按照岑固安的說法,這就是天命,說明謝時合該就是他們中一員……

此時得到齊俟如此鄭重其事的道謝,謝時頗受寵若驚,直言道:“此乃分內之事,齊將軍無需如此。”

齊俟聞言,看向主公身後的岑羽,岑羽笑得歡快,似乎知道他問的是什麼,遂點頭回應。

齊俟見此,喜出望外,倒是顯得比韓伋自己還高興,當即便賀道:“恭賀主公,得謝公子此等國之大才輔佐左右,大業何愁不成!”

既已迎來了得勝歸來的將士,一行人或乘坐馬車或騎馬,重新往城內走,接下來便是大酬諸下的慶功宴。

韓伋等人的車隊先行,齊俟作為大將軍隨後,身後是幾位部下。幾位將軍皆乃親信,大多都跟隨韓伋和齊俟等人多年,但是有的這一年都被韓伋派到外頭去盯緊各地,所以對於韓伋身邊多出來的生麵孔謝時便一無所知。

不用趕路,一行人騎著馬緩慢前行,有人好奇問道:“站在主上身邊是哪位世家公子?未曾見過呀。”

“某也剛想問哩,這等神仙人物,瞧著像是京城裡那些一等世家培養出來的子弟,那些世家雖說窩囊無節,還奢侈無度,但憑良心說話,他們在麵子功夫上還是做的十足的,族中子弟大多都挺好看的,關鍵是身上有一股子同咱們這些莽夫不一樣的氣在。”

旁邊馬上有人笑道:“那是謝先生,你們不認識,但是肯定熟悉,畢竟每日裡你們搶破頭的自熱鍋和拌飯醬全都是出於他之手,還有各自胸前的千裡眼,那都是那位先生的傑作。而且,謝先生才不是京城裡那些所謂世家裡的人呢!那位啊,來曆可不簡單!”

豎起耳朵的將軍們紛紛湊向那位開口的同僚,八卦起了主上身邊這位新晉的紅人。

“原來這就是謝先生呐,果然不凡!而且確實很得主上寵幸呀,前頭瞧著幾乎形影不離。”

“大頭彆藏著掖著,快說,那位先生是何來曆?”說完,他指了指天,暗示道:“難不成跟咱們主上一樣?”

被叫做大頭的將軍白了叫諢號的同僚一眼,無語道:“傻蛋你說啥呢,謝先生自然不是這種來曆,要不然他就不應該姓謝了。不過我也是聽大將軍和岑大人私下說的,你們姑且聽聽,不要到外頭去說哈,兩位大人的猜測大概就是,那位先生是上邊來的仙人,來人間曆劫的,然後一見咱們主公,發現其乃真龍轉世,天命所歸,遂決定輔佐左右,助他成就大業!”

“謔!”此話一出,同僚們都嘩然,麵露驚訝之色。

“你們還彆不信,我先說一個奇事,你們便能體會了。”這位將軍是除了齊俟之外,韓伋頗為信任的一位將領,因此經常隨侍左右。韓伋出發去長樂鹽場,同謝時出海遊那一次,他便在場,也親眼見證了謝時和韓伋齊心協力釣上來那條重達五百多斤的藍鰭金槍魚,又從魚腹裡剖出傳國玉璽的一幕。

當時韓伋下令,在場之人都需要封口保守秘密,唯恐打草驚蛇,提前引起朝廷的注意,但如今韓伋割據福建,擁兵自重,野心已然昭然若揭,便無需再隱瞞,而是要將此事廣而告之,以此振奮軍心才好。

於是他跟說書似的,將當日在海上發生的奇事娓娓道來,彆說,這位將軍口才頗好,不僅注重渲染當日突變的海上氣象,就連眾人的神態之緊張都述說得栩栩如生,以後若是失業了,沒準還能去酒樓茶肆裡當個說書先生。

眾將聽完,心潮澎湃,無論是海中巨獸,亦或是巨獸腹中所藏的傳國璽,此等神跡,分明乃上天降下的啟示!這一切都昭示了他們追隨的主公合該是天命之人,舊朝腐朽,新朝當立,而他們所追求的大業也必定能成。

因為此事無需保密,所以很快的便經由各位將軍的示意,傳遍了全軍,本就得勝歸來,軍心激昂的韓家軍隊愈發士氣高漲,恨不得此刻便再來一戰,主動出擊,早日為他們天命所歸的主上奪下九州大地。

這一日,福州城中,燈火通明,無論是韓家,還是家中有子弟從軍的人家,都喜溢眉宇。等到韓伋在宴上宣布,此次出征的士兵,無論是否立功,都賞銀十兩,贈棉布二匹,其餘有功之士,另行據功獎賞,更是為之歡騰。

宴上,岑羽就坐在謝時旁邊,聽聞此言,立刻愁眉苦臉,痛心溢於言表,同謝時訴苦,“好不容易填滿的金庫,又得往外大出血。我算是看出來了,這打戰啊,就是一個燒錢的事兒,出征在外,穿衣糧草要錢,武器要錢,大軍在外一天,府庫的銀子就跟泄洪似的,嘩啦啦往外流,好不容易等回來了,不打戰了,好家夥,士兵的軍餉要錢,賞賜也是一大筆巨款!”

謝時就愛看岑固安吃癟,此時幸災樂禍道:“這會還隻是一個開端呢,岑大總管適應適應,接下來還有一堆戰要打呢,現在就這樣,到時候豈不是得心梗?這可要不得。”

彆看岑羽說的這麼慘,好似韓伋多窮似的,謝時知道,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韓伋家裡有礦呢!

此有礦是真有礦,也是指韓伋真的富可敵國。先不說韓家的產業之豐厚,是真的在各地都有各種礦,像韓家軍的士兵手中兵器就是韓家自己造的,因為人家有不少鐵礦,當然這些私下開采的,朝廷根本沒發現!就說諸位可還記得,謝時初來乍到之時,在書院後山學田挖到的田黃石礦嗎?這田黃石如今千金難求,風靡達官貴族間,一枚小小的田黃石,被謝時提議、岑羽建立的拍賣會炒到可以售價幾千兩,就這還都是韓伋挑剩下的二等品。所以說那田黃石礦就是一座堪比金礦的存在。

當然,這東西如今對於謝時來說並不稀奇,因為如今謝時家中和現下住的西院屋子裡頭一屋子都是田黃石擺件,還都是最上等的田黃凍石為原料,當世雕刻大師親手製作,價值連城的寶物。因為謝時拒絕了田黃石礦的分成,每回韓伋玉坊的管事給韓伋送來精品,韓伋都將這些東西拿到謝時那裡,也不管他收不收,後來就連玉坊管事都直接將東西送到謝時那裡去……

謝時:倒也不必這麼有眼色……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昨天的!今天的還沒更,等我去跟同門吃飯,商量個課題再回來繼續寫!

第79章

京師大都,謝宅。一小廝進了垂花門,繞過穿堂中足有兩人高的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這還不算到了地兒,得再往裡走,三間小廳房後才是正屋大院,目之所及,皆碧瓦朱甍,雕梁畫棟,往來皆是著麗服之人,可見此家顯貴到了何種地步。

報信的小廝兒對此習以為常,向門外頭候著的二等仆從通報幾句,完成了自個的任務便退了下去。而那收了消息的仆從撩開簾子,進入屋裡。屋裡顯然燒著地龍,溫暖如春,熏香嫋嫋,內有一桌,桌前有二女,皆有殊色,此時一人磨墨,一人端茶,服侍一個正在撰文的男子。

那男子大約年二十五六,白衣玉冠,通身貴氣,靠近其周身,便有一股沁人心鼻的熏香傳來,這熏的是如今達官貴族間最為風靡的清涼玉露,若是隻觀外表,此子倒也可以稱得上一句芝蘭玉樹。

對於此等紅袖添香之場麵,侍從麵不改色,兀自低著頭來到桌前,恭聲稟道:“官人,老太爺派人來請,說是去書房要有事相談。”

桌前的華服青年聞此,放下筆,抬頭,麵露驚訝,現在正值歲旦,乃休假期間,且朝廷還未恢複上朝,一般這種情況下,他父親斷然是不會有事找他的。雖然心中疑惑,但謝璞還是收拾儀容,毫不耽擱地來到了謝府裡頭的正房大院。

煩人通報後,謝璞進了書房,行禮後便問道:“爹,您有何吩咐?”

謝雍放下書信,抬眼看他,見他在家中依舊注重儀容風姿,舉手投足間都是名門世家子的風采,未有半分懈怠,心下稍顯滿意,唯有他們陳郡謝氏這樣綿延數百年的世家大族才能培養出此等麒麟兒,無愧於京師第一士子的美譽。

然而謝雍一想到今日陛下召集群臣商議的事情,又狠狠皺起了眉頭,原本神態尚且悠然的謝璞一看父親的神色,心下一緊,能夠讓一貫深謀遠慮,智謀無雙的父親露出這等神情,怕是出了難事,還是事關自家!

“爹,家中可是出了何事,擾您如此心煩?”

謝雍深深看他一眼,罷了,既是龍駒鳳雛,若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那便需要多多擔責,多加鍛煉才是。

“放心吧,彆家出事都輪不到咱家,家中無事,而是朝中出了一件大事。東南閩地大族韓氏擁兵造反了,這事你可知?”

謝璞自然知道,這事從年前便有所耳聞,原本以為是那群燒香的反賊妄想奪下福建,進而攻城,致使駐守福州的達魯花赤和原府尹雙雙身亡,危難關頭,福州當地大族韓氏家主帶領韓家護衛和閩地子弟擊退叛軍,守住了福州。

消息傳回大都,陛下雖震怒於這群反賊的狼子野心,但也慶幸於東南之首的福建沒有被叛軍占去,對於這位據說憑借一人之力帶領閩地子弟退敵軍的少年家主便頗為欣賞,當即便大筆一揮,賜下諸多賞賜,還破格封了個爵位予他,雖然毫無實權,但到底名聲好聽。這詔書擬好,便打算讓新派任的府尹或是達魯花赤帶去。

沒想到,就在朝中因為各家站位和利益不同,而不斷扯皮,遲遲無法定下這手握東南大權的達魯花赤一職赴任人選時,就接連發生了兩次赴任的福州新府尹死於途中的事件,起初朝中尚未懷疑是韓氏作祟,隻以為是反賊叛軍餘孽或是山野土匪,直到臘月底,韓家軍隊接連攻下福建各州府,這幫朝廷文臣武將才反應過來,韓家這是早已有叛變造反之心!

今日陛下在年節假期尚未結束,就傳召朝中重臣進宮商議要事,便是接到了韓家叛軍占據福建全省,並且頗有對外擴張的消息。一群大臣分為兩個站隊,蒙人和色目人這些非漢族人大多都義憤填膺,叫囂著要派軍前往征討,以儆效尤。

而以謝雍為首的大多數漢族官員則認為,韓氏非無名小卒,富甲東南,韓家家主敢於擁兵自重,起兵造反,必定是有雄厚實力依托,而若是出征討伐,勞民傷財,這戶部發出去的軍餉和軍糧還會被各地官員和領兵的將領私下克扣,根本就是杯水車薪,無法形成有效戰力,當然後者這一句大實話這些人精官員們自然不會傻到當著陛下的麵直言。

最後他們總結,為今之計,最好的辦法便是派人前去招安韓氏,授之以官拉攏,封他為福州府尹,另外再遣一手握重兵的達魯花赤前去福州,從旁掣肘,如此一來,韓氏雖專.製一方,東南便仍處於蒙朝名下管轄,待到鎮壓了各地反賊,再料理韓氏也不遲。

此計一出,當即便有蒙人反對,並且還拿出了之前的天下首逆範穀珍為反例來抨擊漢人官員,認為漢人不可信,他們背信棄義,遲早會再次謀反。

這位範穀珍乃奇人也,本是鄉野農戶,靠行船和販賣私鹽為生,哪知被仇家汙蔑通寇,無奈之下,他夥同其餘兄弟四人殺了仇敵,逃亡海上,聚眾數千人,做了海寇,專門打劫過往船隻,尤其是官方漕糧,更是劫掠一空。

朝廷震怒,派兵征討,誰知道不知是這群海盜戰力過人,亦或是蒙朝官軍太過軟弱無能,征討官軍不止兵敗如山倒,就連帶兵的首將都被敵軍活捉了去了,好在這海盜頭子雖然大敗朝廷,卻很快以此為籌碼請降。

朝廷無法,打都打不過人家,委實丟臉,趕緊封了個定海尉將人招安了。可這位新晉的定海尉卻不是一個善茬,這不,屁股底下的位子還沒坐熱呢,就又反了!這一次,朝廷積攢了數倍怒火,派遣了更多兵力前去征討,卻再次兵敗!自此,延綿喪儘的朝廷隻好歇了討伐的心,一心招降,範穀珍又一次在朝廷的重金安撫下歸降了,但是所有人都不能保證這人不會複反。

謝雍聞言,嘲諷一笑,問道:“依你之言,朝中武將連範穀珍此等曾經的草民海寇都降服不了,麵對實力數倍於範的韓氏,便能夠輕易拿下了?”

那人被他這一句堵得啞口無言,老臉漲紅,用蒙語恨恨罵了一句,謝雍權當自己聽不懂,不予理會,這群蠻族人向來如此,毫無禮數以及世家風度。

最後,還是皇帝拍板,定下招安韓氏的計劃,輪到商定招撫使時,方才被謝雍堵得啞口無言的蒙人武將便對皇帝道:“早就聽說謝家嫡子謝璞謝侍郎乃人中龍鳳,翩翩君子,大都才俊之首,才名遠揚,年紀輕輕便入了禮部為官,不如這次前去福州招撫韓氏的重任便由他來承擔吧。”說到這,這武將還文縐縐來了一句,“想必虎父無犬子,有謝相此等父親,謝侍郎也會圓滿完成陛下的重托的。”

謝璞聽完父親的複述,當即便大驚失色,差點維持不住世家公子的從容不迫,他焦急問道:“父親可是答應了?”

謝雍緩緩點頭,歎了口氣道:“當時那種情形,我作為主和派之首,不能退縮,且我觀陛下神色,他顯然也是屬意你去的。兒啊,聽為父說,招撫使此事已無回旋餘地,你定是要去福州的,此一去,若是能成功招撫那韓家家主及其部下,那麼便是大功一件,不止能廣為揚名,還在陛下麵前掛了名,此後好處頗多,平步青雲。若是不成,也怪不到你身上,為父如今唯一擔憂的便是你此去福州的個人安危而已。”

謝璞點頭,他方才之所以那般失態,不是不能擔責,而是自古以來,這招撫使者都不是好乾的職位,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萬一遇到個蠻不講理的,喪命也沒處伸冤去。

謝雍安慰他:“放心,為父定不會害我兒,那韓家雖比不上我謝氏,但也是東南望族,詩書禮儀之家,斷不會如此。且我在福州有一關係,可作為你的引薦人,同那韓家主交好。”

於是,剛過了初五,年初的炮竹味還未散去,謝璞便預備啟程,離開親友,和招撫的隊伍浩浩蕩蕩向南地而去。而遠在南方的謝時,此時尚不知道,他將迎來一位特殊的“故人”。

作者有話要說:明早下一章一定粗長!握爪!

下一章應該就是元宵吃喝玩樂,還有揭曉謝時的身世!

第80章

孟春時節,愈往後便愈發晴明溫暖,福州地處東南,回春更快,在臘月底尚能偶爾見到的飄雪,近了立春後,便悄無聲息地離去了,唯給謝時留下今歲南方冬日雪景的記憶。寒氣徹底退去後,正好趕上福州城正月以來最後的狂歡慶日——上元節。

謝時一早起來,推開窗,見外頭日頭晴朗,愈發歡喜。還未洗漱呢,就先披著厚厚的衣裳去了西院專門給他設下的後廚,打開七日前釀下的梅花醬,看其成色,色澤紅潤如丹,似是已釀成,後又用乾淨的筷子沾了些許放在舌尖,細細品嘗,清甜不膩,花香滿溢,已是發酵至成。

旁邊跟著的庖廚同他稟道:“公子,今早,大夫人那邊早早便派人送來了元宵。”

謝時蓋上玻璃瓶的蓋子,對他道:“韓大夫人有心了,今日正值上元節,確實該吃元宵,不過年年上元都吃元宵,今年咱便變點花樣,再加上梅花酥和炸春卷這兩樣東西吧,元宵不容易克化,同炸春卷一道,在朝食上吃。至於梅花酥做好了,恐怕趕不上,便留著當午時點心。我看梅花醬很多,你們辛苦,梅花酥便做多一些,屆時大夥都拿一些,我再給同僚們送去一些。”

之前,謝時還未下定決心造反呢,便是做了好吃的好喝的,也隻送了些與韓伋和岑固安等親近的友人一同分享,後來又多了兩位宋先生和韓寧等人,到了福州,這有幸得到謝時手作美食的人便多了韓家一家子。如今他決議輔佐韓伋,助他成就大業,又多了諸多同僚,雖無拉攏之意,但佳節送些簡單的吃食也是聊表一番心意。

不過真正讓謝時有此起意,其實是源於岑固安同他八卦,有不少同僚自從那次年末宴會之後,私底下都求到他這來,希望能再次蹭飯……

謝時初初聽聞,十分懷疑,韓伋這幫子下屬真的靠譜嗎,怎麼一個個全都是吃貨哩?不過既然同僚們如此欣賞他的手藝,逢此佳節,便滿足了他們的心願也罷,也好加深一番同僚感情。

韓家的庖廚聽到謝時的吩咐,麵色有些為難,“公子,不瞞您說,您所說的炸春卷和梅花酥,小的們孤陋寡聞,都未曾聽說過。”這聽都沒聽過,自然不知道該如何做。

謝時有些疑惑,春日咬春的習俗由來已久,從先秦開始,春卷這東西應該也是傳統節日食物了吧,怎麼會沒聽過,忽而,他又想到,這或許隻是叫法和做法上的差異,於是他又問道:“那爾等可曾聽過春餅和春盤?”

這吃食韓家庖廚便熟悉得很了,當即點頭,謝時便笑道:“我方才說的炸春卷也不是什麼新東西,不過就是尋常春餅的做法多了兩道工序——卷和炸。”謝時說完,又怕他們不懂,便吩咐了幾句,自去洗漱後,複又來到後廚,親自動起手來給他們做示範。

春日到了,野菜勃發,像薺菜、雪裡蕻等謝時要的食材都很容易備齊。謝時挑了一些新鮮脆嫩的放一邊,便首先做起了荷葉餅,荷葉餅是春卷中用來卷餡的燙麵薄餅,用精麵和了清水製得兩塊水麵,中間抹了油,用擀麵杖擀成薄如蟬翼的薄餅,入鍋中烙熟,取出可揭成兩張,這配料沒甚講究,主要是看庖廚手上功夫,是否能將這荷葉餅做得薄可透光。

這些活兒庖廚們都是乾熟了的,有幾個做的荷葉餅比謝時擀得還好,一問,是燕京人,世代做薄餅的,難怪如此。

荷葉餅烙好,謝時先做了個最尋常的三鮮餡,剛冒出地表,鮮嫩欲滴的薺菜和泡發又焯水過的黑木耳皆剁成細碎,配上炒好的金黃雞蛋碎,再以少許素油、鹽調味,拌勻後便可以開始卷春卷。

謝時將前頭做好的餡料一一在荷葉餅上碼好,然後讓人拿來一根筷子置於餅上,手持筷子卷起一邊,下端朝上卷好後以手捏住,另一邊也重複此動作,最後卷好後將筷子一根根抽出,如此手法,卷出來的春卷便不會輕易散開,且大小如同人的嘴巴一般,咬春卷之時便比較方便,亦不至於出醜。

庖廚們按照謝時的方法,幫忙卷了不少其他餡料的春卷,如以蔥、蒜、韭菜、芸苔、胡荽為餡、遵循古法的五辛盤,又有將冬筍、黃韭和白蘿卜炒製後做為內餡的揚州做法等。除了素餡,當然也少不了葷餡,有那碧綠雪白相間,地珍與海味齊聚的青韭鱖魚春卷,還有雪裡蕻同小黃魚碰撞交織出的奇鮮異味,也少不了葷素相間,老少鹹宜的薺菜鮮肉春卷。這些餡,經由謝時的妙手調味,全都是恰到好處的鮮美,這春卷一卷,卷起的是一整個春日的自然饋贈。

小小的春卷被謝時玩出了花,謝時還猶嫌不夠,歎息道:“若是這會片上一些鴨片,包入其中卷起來,再塗上些許甜麵醬,便可以吃北京烤鴨了。”不過這會烤鴨子肯定是來不及了,那玩意兒不是簡簡單單往烤爐上一架便可以烤的,就連鴨子品種都大有來頭,隻得往後再試。

思及此,謝時又將年前岑羽送來的熏鴨拿出來,蒸軟了片成鴨片又改刀成細絲,同綠豆芽、青筍絲一同用荷葉餅卷好。沒有正宗的北京烤鴨,熏鴨湊數也不錯。不過這熏鴨雖味道也不錯——畢竟是能呈到岑羽這來的東西,謝時嘗了後,卻覺得還是潮汕地區的熏鴨更加好味。大抵聞名於世的鴨肉名菜在烤製上都有自己獨特的燃料,例如北京烤鴨用的果木,這潮汕地區的熏鴨則用的廢棄甘蔗渣作為燃料熏製,這又是另一道費時費工的名菜了。

待將內餡卷好,春卷一個個被投入熱油中,炸到四麵金黃,便可以瀝乾油開吃了。炸春卷沒有什麼技術含量,不用謝時吩咐,自有精通此道的庖廚走馬上任。

謝時趁著春卷還未出爐這段時間,做好了梅花酥的油酥和水油皮。在篩過的綿密細麵中撒上些許紅菜頭粉染色,再投入一塊豬油揉勻成一塊油光發亮、色呈朱梅的油酥;水油皮也不複雜,細麵、豬油團與如雪的糖霜與水交融,素手攪和成絮絮,揉成光滑的團子,放著鬆弛一陣子,又仔細交代他們待會麵團鬆弛好後,該如何擀麵。

這會各式各樣的春卷也出鍋了,謝時忍不住用筷子先夾了一個,小巧一個,一口咬下,唇齒間即刻傳出清脆的聲音,那是炸得金黃酥脆的荷葉餅,裡頭包裹的餡料是青韭和鱖魚,青韭由於是春日裡的第一茬,再鮮嫩不過,鱖魚雪白無刺,鮮腴絕倫,若是此時再配上一碗竹筍清湯,那真是仿佛口中納入了一整個春日的奇鮮,怕是連春神句芒都羨慕。

小嘗一個,謝時洗乾淨手,回屋換了身衣裳。等打開衣箱,本想著跟往常一樣挑一件素雅的袍子,待眼睛瞄到衣櫃裡掛著的幾件年前做的朱色襴袍,又想著今日上元佳節,穿得喜慶些也好,否則這些個紅色衣裳,恐怕會一直在衣櫃深處落灰,於是順手拿了一件花鳥紋藏青色與朱色相間的襴袍,裡頭照舊搭上一件白綾襖子。

謝時想了想,又步入房中,從床榻前頭的藏格裡取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來小心翼翼地取出裡頭的東西,鄭重地掛在腰間。那是一塊被精心雕刻成狸花貓的田黃凍石配飾,借助天然玉石的紋路,貓的神態被刻畫得靈巧鮮活,乃巧匠之作,這是韓伋親手雕刻,贈予謝時的新年禮。

謝時當時收到後,第一反應便是問他:“為什麼是貓呢?”彆人都是刻蝙蝠、龜鶴、龍鳳寓意福氣、長壽或是婚姻美滿,要麼就是刻個梅鬆竹歲寒三友以示君子美德,刻個狸花貓是什麼含義呀?

彼時,韓伋笑而不語,眼底有微不可察的戲謔之意。謝時最終沒有得到答案,隻得安慰自己,伋兄或許是見了粉圓這隻小貓崽得的靈感,雖然這雕刻的狸花貓同粉圓一點不相像,反倒是有一雙謝時如出一轍的笑眼。

謝時換好衣裳,來到廳前,便遇到了等候多時的周平管事,周平是韓伋身邊伺候的老人了,他在此,定是韓伋有事。

“周管事,可是伋兄有何吩咐?”謝時上前問道。周管事態度恭敬,笑意盈盈,如同見到自己另外一個主子,躬身道:“公子,主子沒有其他吩咐,隻是托老奴來傳信,他今早有要事,需去一趟府衙,無法過來同您一起用朝食,待到晚間再過來賠罪。”

謝時心想,伋兄沒口福了,這新鮮脆嫩的春卷剛剛出爐,正是口感最好的時候。不過他還是讓人挑著各個口味裝了滿滿一食盒春卷,對周平道:“這是剛做好的春卷,勞您拿給伋兄,當個點心吃。”又將另一個稍小一些的食盒遞給他,“這是給您的,吃了春卷,願您春日無疾,諸事順遂。”

周平受寵若驚接過,沒想到自己作為下人也有一份兒,這謝公子親手做的吃食,如今可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珍貴之物,不少大人都明裡暗裡打聽,什麼時候謝公子再舉辦宴會哩!而且他一直隨伺二位,自然隱隱感受到,這謝公子的吃食就跟神仙玉食一樣,吃得多了,對人的身體,尤其是身有沉珂的老年人,有不少好處呢!那些手伸得太長的韓家族老們不也是因著這個,才對謝公子另眼相看,進而妄想巴結的嘛!

周平提著食盒往外走,心下感慨,這或許就是人人都喜愛謝公子的原因罷,無論是身邊伺候的小廝兒們,亦或是後廚中的庖廚,甚至是底下負責掃洗的下人,他都視為平等之人,仿佛所有人在他眼中,毫無高低貴賤之分,從他眼中無法看到半分輕視和傲慢。也無怪乎主子對其如此珍愛,下人們也一個個忠心耿耿,隻伺候了月餘光陰,便將謝公子視為自己真正的主子對待。

斯人神姿高徹,若九皋之鳴鶴,人仰其高華,若幽夜之明月,人沐其柔光,身處亂世,泥沼之中的人,豈能不追隨仰慕呢?

謝時不知由於自己的隨手一贈,周平有這麼多感慨和聯想,春卷做得多,就連廚房幫忙的庖廚們都有份,人人吃得喜上眉梢,說是蹭了主子的福氣,謝時自然不會漏了幫忙跑腿的周管事。送走周平,謝時便打算坐下,同自家老爹一起吃元宵和春卷。哪知道,這一大早的,又來了客人,門房通報後,謝時便讓侍從多拿了一副碗筷在桌上,就一會功夫,外頭便響起了一道吊兒郎當的聲音。

來者依舊是扇不離手,口不常閉,笑道:“某來的好像恰是時候?”

謝時直接道:“朝食用了沒?坐下一塊用些春卷罷。”

岑羽從善如流,朝旁邊的謝巨拱拱手,道一聲:“小生打擾了,給伯父拜個晚年,祝伯父您身體安康,福壽雙全。”

謝巨趕緊起身,擺擺手道:“不敢當岑官人您一句伯父。”這位從前可是他的頂頭上司,沒想到如今他的兒子同人家平輩交往,自己反倒成為了長輩,謝巨心底不適應得很。

還是謝時同他道:“爹,我與固安乃好友,平輩相交,他稱您一聲伯父沒什麼的,無需拘束。你們兩人快坐下用飯吧。”

兩人這才坐下,岑固安笑道:“探微說的是極,我與探微乃八拜之交,道一聲伯父豈不是理所應當?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探微如今位置不同,也不會止步於此,伯父往後總是要適應的。”畢竟他可聽聞,就連主上都喚謝巨為伯父哩!

謝巨聞此,深以為然,暗道,自己的心態這是還沒徹底轉換過來,自家時哥兒如今有了大出息,往來的都是一些平日裡仰望的大人物,他身為時哥兒的父親,自然不能氣虛卑怯,平白給他丟臉,日後應當更加泰然自若一些才是,這可是關乎時哥兒的麵子。有兒萬事足,兒子任何事都不是小事,事關謝時,哪怕隻是麵子問題,謝巨也總是會更加注重,有了岑羽這一回點撥,謝巨之後麵對此等情形倒是坦然了許多。

謝時看了岑羽一眼,沒說什麼,他倒不是擔心自己的麵子問題,而是覺得謝巨不應當自視甚低,從而在麵對韓伋岑羽這些人時倍有壓力。人的一輩子,無論身處那種境地,都應當有一股傲氣支撐,既不自負,亦不自卑,做好分內之事,過好自己的生活便足矣。

這一段插曲很快掠去,岑羽雖然是吃了朝食來的,但麵對謝時做的春卷,還是忍不住吃了七八個,各個餡料不同,另喝了一碗竹筍清湯,胃裡舒坦極了,連春困都散去了許多。若不是謝時攔著他,他恐怕是要繼續吃下去的。

“春卷這做法,倒是比春餅新鮮有趣,明年春日我讓夫人也做這個。”謝時便說改日將食譜方子寫給他,讓他家廚子照著做,他對自己人,向來不藏著掖著。岑羽點頭點也坦然,君子相交,無需多言其他。

“說吧,今日來找我,肯定不是為了來蹭飯的吧?”飯畢,謝巨自去做自己的事兒,謝時和岑羽便移步花廳談話。

“自然,我可是帶著正事來的,還不止一件。這一件便是今日上元節,八珍閣將推出你之前研製的口紅和眼影這事兒。”

謝時恍然,這兩樣東西是他為了給韓大夫人準備禮物做的,彼時還為可旋轉的口紅管煩惱了一段時間。後來他雖同韓大夫人見麵次數極少,但次次都見她妝容上塗有這些眼影和口紅,知道自己這禮沒送錯,隨手將製作方法給了岑羽,之後便再沒關注過了,沒想到岑羽已經都打算上新售賣了。

“這是好事呀,這兩樣東西應當不愁賣才是,不過我應當幫不上忙吧。”這些商業的事,謝時的角色就是產品研發人之一,東西做出來了,方法給出去,教會工匠,後麵隻需要等著收錢就可以了,有時候連工匠都不需要教,輕鬆得很。

岑羽雖然覺得自己為了這事累得要死要活,不過還是不敢指責自己的財神爺不乾活的,隻勸道:“你自從來了福州,還沒去看過八珍閣在這裡的分店呢,好歹是自己的產業,也該去認認門。再說了,今日有一稀客約在八珍閣,你怎麼也得賞臉去看看。”

謝時好奇,“哪位稀客,得您岑大商人如此看重?還需要我出麵作陪?”

岑羽道:“沈萬三之子,蘇州沈家如今的家主,這樣的身份夠不夠格讓我們謝公子給個麵子去瞧瞧呀?”

作者有話要說:5000!是不是很粗長?!明天見,友友們!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