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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默然,心道,我的老爹呀,您要看到您兒子成家立業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先不說您兒子沒有心儀女子,以後也不會有,就說福州那位也不可能答應呀。您看,貓孫女您能接受嗎?

觸及敏感地帶,謝時趕緊轉移話題,假意驚道:“這是雲吞?”桌上擺了各色吃食,其中有一些明顯眼熟得很,瞧著像是仿照了謝時在食堂的早期菜色做出來的吃食。

謝巨清楚這事,同他解釋道:“就是仿照時哥兒你研究的吃食做出來的東西,聽說如今生意紅火得很,難怪下人們去買飯食,便買了這些回來,外頭的人都知道時哥兒你手藝跟神仙一樣,可是你又不開店,他們吃不到呀,因此就有人起了歪心思,仿照你的吃食做了去賣,很是得了一波吃客光顧。”

雖說樣子瞧著像,但謝時一嘗便知道,這做吃食的人恐怕沒吃過真正的原版菜,不過也能理解,畢竟如今謝時的手藝唯有東滄書院的師生吃得到,仿製者的很多調料都是靠瞎猜的,入口完全不對味。

謝時對於這種仿製的行為倒是不反感,畢竟這些菜也不是他發明的,他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有了如今的成就,因此最後道:“隻要他們不假借我的名義牟利,便隨他們去吧,民以食為天,食譜這東西若非事關家業,本就不該藏私。隻是這些味道實在是牛頭不對馬嘴,改日等我寫寫正確的食譜方子傳播出去才是。”若是好好的名菜,因為他,讓人誤會其味道非美,那他豈不是成了曆史罪人了!

對於謝時這種大方到幾乎稱得上“聖人”的行為,謝巨顯然是無法理解的,他猶疑道:“可是這些都是時哥兒你自己的東西,為何要傳給外人呢,若是人人都學會了,豈不是……”

謝時笑笑,“爹,庖廚之道不在一家私藏的食譜,而在手上功夫,再說了,我可是有好多好多新菜色還沒亮出來呢,明日便給你看一道新菜!”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吃好吃的!

第91章

坐了一天馬車,哪怕如今修好的水泥路比起原先的土路要來得好些,但謝時還是不乏頭暈腦脹,於是父子倆吃完夕食,吹散火燭,便早早歇下了。第二日,恢複精神的謝時一大早洗漱後,便來到許久未開火的後廚,開始兌現昨日做新菜的承諾。

謝巨比謝時起得還早,這會也在一旁說要幫忙,見謝時開始磨起了米漿,便問道:“時哥兒這是要做布拉腸粉嗎?”擱從前,謝巨是不知道布拉腸粉這東西的,不過自從謝時在書院的朝食中加入了這道吃食,並且大受師生歡迎後,不僅漸漸流出民間,引起酒樓茶肆仿製,就連謝巨也饒有興致地學著做,因此這會謝家後廚就有蒸腸粉的屜具和磨米漿的石磨。

謝時笑道:“不是的,今日不做布拉腸粉,不過……”他想了想該如何解釋,“這也是一種腸粉,是在布拉腸粉的基礎上做些改良,布拉腸主要品粉皮的細膩醇厚,今日要做的這種腸粉大概吃的就是餡料和粉皮搭配的口感了。”謝時沒有說太清楚,不過若是這會來個潮汕人,估計就知道謝時說的是什麼吃食了,不就是潮汕腸粉嘛!

潮汕腸粉脫胎於布拉腸之中,融入了潮汕地區的口味習慣,更加重醬汁濃。若說布拉腸粉精致講究,內餡外皮分明,是位江南水鄉中的翩翩公子,那麼潮汕腸粉就是一頓啖幾斤牛肉外加小酒的豪放不羈的俠士了,皮薄餡多,擺盤如亂燉,絕對量大管飽,令人大快朵頤!

現代做腸粉,一般商家為了講究出品速度,都已經改用了白鐵皮做的抽屜蒸籠來蒸粉皮,不過在古代,白鐵皮也就是鍍鋅鋼板,就不是隨處可以買到的東西了,所以謝時一直是用的最傳統的辦法,將調好的米漿倒在鋪好白布的蒸籠上蒸出粉皮。

潮汕腸粉的粉皮比布拉腸薄一些,最好是能夠透過粉皮看到裡頭包裹的餡料,但要求皮薄又不可破,那才算手上功夫到家。餡料也比布拉腸粉豐富多了,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吃不到的餡料,萬物皆可腸粉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謝時比較喜歡傳統一些的內餡,豬肉雞蛋和青菜豆芽,外加必不可少的菜脯粒,添一些今早剛從港口撈上來的鮮蝦、生蠔、小魷魚等海物,數量不需多,隻需每樣兩三個,包裹在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粉皮中,便可起到增鮮點綴、畫龍點睛之筆。

吃潮汕腸粉,尤其是在春寒料峭的春日,哪能少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肉丸子湯。剁豬肉糜這活由謝老爹主動攬了過去,謝巨總覺得他家時哥兒的手不適合乾這種粗活,再說了那細胳膊細腿能有多少力氣。事實上,彆看謝時長得瘦高瘦高的,還真不是弱不禁風的少年,畢竟農科生又不是書齋裡做研究的,上山下海,扛實驗器材和搬實驗植株,都是常有的事情,總不能讓那些老胳膊老腿的教授去做吧!

來到這個世界後,在謝時的鍛煉下,原主那風一吹就倒的書生身體也漸漸褪去了少年的單薄,逐漸挺拔有力。不過謝巨的拳拳愛子之心謝時也沒有拒絕,等腸粉出爐後,肉糜也剁好後,調味這至關重要的一步謝巨交還給了謝時,除了常規的調料,謝時又在肉糜中加了一點切得極其細碎的蒜頭酥,有些人不愛吃這東西,但謝時很喜歡。

架起一鍋清水,便開始用手和勺子擠丸子啦。粉粉嫩嫩的肉糜被擠在虎口間,勺子一舀,放入鍋中,不稍幾秒鐘,就成了雪白的丸子漂浮在水麵上,晃晃蕩蕩的可愛極了。此時若是有頭水紫菜,撕碎了做個豬肉丸紫菜湯,那真是鮮美至極的享受,可惜不逢時節,隻好由豬肉丸子一枝獨秀了。

丸子湯做好的時候,也是巧了,正好有客上門。謝時讓門仆將人請進來,發現來者是書院食堂的庖廚吳柏和遊泗水等人。

都是謝巨的老下屬了,他熱情招呼道:“你們怎麼來了,是來找時哥兒的吧,來得正好,吃了朝飯沒,都來嘗嘗時哥兒新搗騰出來的吃食。”

謝時也同幾位過了個年都胖了些許的下屬點頭示意道:“都坐下,喝碗熱湯,試一下改良的腸粉。”

幾位先是同謝家兩位謝廚都拜了個晚年,後由資曆最老的吳柏做代表,“謝廚,聽聞您和老謝廚昨日回樂縣,咱幾個就想著過來看看,有什麼吩咐。”其實也沒什麼事,但謝時走這一個多月,也不知怎的,書院食堂的這些人都跟失去了主心骨一樣,心裡沒底,以往哪怕是老謝廚任主廚的時候都從未有此等感覺,可見謝時帶給他們的巨大改變。

聽吩咐是假的,他們這些人就是聽說謝廚回來了,生怕謝廚如今身份地位不一般,不再管食堂後廚了,趕緊過來表忠心,外加請謝時回去主持大局罷了。謝時不知道一個年過去,下屬們能琢磨這麼多東西,他讓眾人都坐下,又讓侍從給他們每人都上了一碗丸子湯和腸粉。

侍從麵上恭敬,點頭便去了,實則心裡頭可把這群“不速之客”給罵死了,公子今早做的吃食分量多,本來按照慣例,兩位主子吃不了那麼多,他們這些下人便能沾光分到一些,哪知來了幾位蹭飯的,他們能分到的量便更少了,忒是氣人!公子做的吃食可是神仙來了都不換的!

聽說是謝廚親手做的,吳柏等人趕緊坐下,終於又能吃到謝廚做的吃食了,天知道這一個多月,食堂後廚這些員工不僅因為主廚不在,心裡不踏實,更頗為想念謝廚的手藝呀!

腸粉被裝在白瓷青花平盤中,雪白翠綠和嫩黃相間,春意盎然。謝時看諸位都有些拘謹,沒動碗筷,便率先拿起了筷子,示意他們道:“試試看,這腸粉跟書院食堂的布拉腸有些許不同,若是你們覺得可行,還可以當做一道新菜。”

晶瑩剔透的米皮包裹住大份餡料,撐得滿滿當當,卻絲毫沒有破皮的跡象,上頭澆著謝時調的濃鬱醬汁,為這素雅粉皮添加了一抹重彩。潮汕腸粉隻是一種廣義的稱呼,實際上還包含了汕頭、潮州、澄海、普寧等地方口味,各有各的獨門妙招和醬汁,甚至大街小巷的每一家腸粉店都各有各的調汁,謝時自然也是如此。

嫩滑的粉皮,鮮濃味腴的多汁餡料,濃而不油,腴而不膩的醬汁,三重美味合體,嗖嗖吞入腹中,個中絕味難以言語,即便是已經吃了早飯的各位下屬,都忍不住將一盤腸粉吃了個精光,連最後一點醬汁都沒放過,用勺子舀了,伴著粉皮送去口中,不知不覺中便已經吃撐了。

謝時見他們吃得歡,趕緊提醒他們還有一碗豬肉丸子湯呢!幾位一看,各自拍拍微鼓的肚皮,心道,沒事,還有得溜縫的空間呢!

遊泗水先是喝了一口湯,湯清味鮮,清亮的湯色中漂浮著嫩綠的小青芹碎,烘托清湯之鮮;後夾了一個雪白的豬肉丸子送入口中,發覺丸子肉質緊實,筋道彈牙,雪白肉丸子宛若在口中起舞,不由問道:“此肉丸可取的是豬腿肉部位,再加入些許白肉製成?”

謝時欣慰點頭,“對,豬的腿肉部位運動量大,肉緊膠多,適合用來做肉丸,加入白肉是為了增加口感,配比大概就是九分瘦一分白,做出來的丸子最為好吃。泗水能嘗出來丸子裡頭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嗎?”

後廚跟著他學習的庖廚中,遊泗水算是在廚藝上比較有天賦的,雖說目前不是手藝最高的,卻是最為勤練的,且廣為交際,是個接班後備役。能嘗出來丸子的取肉部位,看來他過年也沒疏於廚藝,謝時索性便考起他來。

雖無人知道謝時在挑選主廚候選人,但主廚的的提問還是讓遊泗水有些受寵若驚,複又認真品味起來,吳柏在一旁邊喝湯,邊用眼神鼓勵後輩,顯然是樂見其成,倒是同行的幾位年輕庖廚心中有些懊惱,暗道自己隻顧著吃,都錯過了在謝廚麵前表現的機會。

謝時神情淡淡,竟有了幾分韓伋的影子,不過他本人是沒察覺到,倒是給直麵考驗的遊泗水帶來了一些壓力,不過好在他既然能得謝時看重,自然也是個能頂得住事的人,又吃了一顆丸子細細品嘗滋味後,他有些忐忑回道:“可是油炸過後的蒜粒?”

謝時笑眯眯地點頭,這道題不難,但因為是意外的現場考驗,所以才顯得有些緊張罷了,“答對了,回書院後,按照我剛才的提示,泗水自己試著做一次,若是味道不錯,就加入菜色中,由你負責這塊。”

這是遊泗水第一次接到這樣的單人任務,若是成功,這也是他脫離幫廚身份,第一次開始掌廚,雖說隻是一道丸子湯,但身份變了,之後機會隻會更多就是了。

饒是遊泗水這一年來,隨著謝時曆練沉穩得多,這個大海邊生長的黝黑青年此刻還是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歡快地點頭,應了下來。謝時朝著其他人道:“不止遊泗水,你們也一樣,若是手藝能過得了我和吳廚的考驗,都可以自己出師,自己掌勺,之後我的心力可能會更多放在彆的地方上,食堂的事情便會分擔到你們身上。”

其他幾個年輕人都乾勁十足地點了點頭,倒是吳柏有些憂愁,不過他轉念一想,想也知道,似謝廚這般大才之人,豈能一輩子囿於後廚之間,那於國於民才是天大的可惜!

如今聽他這番話,倒是沒有說要徹底離開食堂的意思,隻是會更多將任務交給年輕人罷了,這已經是最好的局麵了。從前有一段時間不也是這樣,謝廚忙於自己的事,有了新菜色才會到後廚來交予眾人罷了。

吃過一頓美美的朝食,謝時收拾收拾東西,帶著小貓崽和一群下屬回了龍峰山上的書院,哪知到了彆業,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呢,就迎來了書院足足五位管事。

謝時一口茶水咽下去差點嗆到自己,他再三向眼前的書院管事確認,“你說什麼?書院其他主事都擅離職守,來信說要將諸事都交給我安排?!”

作者有話要說:其他人:我們去造反了,書院就由你來管啦!

謝時:……我說怎麼我走的時候,個個都來送我,卻個個都沒打算走呢,感情是在這等我呢!

作者:傅小胖的嘴是有些玄學在的哈哈哈哈哈

傅囿:……我這叫做大智若愚好吧!

昨天沒更,本來打算今天更新補償的,但是突發胃痛,躺屍了一整天,隻能明天補上啦,不好意思呀寶貝們~明天見哈!

第92章

今日暄晴暖律,龍峰山中,春容滿山。謝家宅子周圍,燕雀低空徘徊,甚至有好幾戶燕子拖家帶口,在謝家重重屋簷下築起了巢,估計接下來的每日晨間,謝時都會被這些小可愛的叫聲喚醒。下人們也得了主人家的吩咐,不去驅趕這些新來的“住戶”。

不過即便是謝時不叮囑,他們也不會主動驅逐,飛燕是吉鳥,能得燕子簷下築巢,說明這戶人家乃有福之家哩!

山上間或有早桃花開,粉色的花絮隨著春風晃晃悠悠飄墜在了謝家庭院裡,有一片淡粉色的桃花悄悄沾在了謝時的素白衣襟上,可惜此時的謝時無暇察覺。

什麼叫做“大人們如今公務繁忙,無暇分身,紛紛來信,信中所言,書院各院諸事皆交由謝先生決斷,有事則請示於謝先生,不必再求斷於他們……”

麵對謝時堪稱失態的發問,幾位管事們也不知如何應答,隻能尷尬地朝他笑笑。他們也沒想到,幾位大人這般不靠譜,竟然沒同謝先生商量,就直接將事務都丟給了他,直接將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謝時一時無語凝噎,難怪他從福州回樂縣那天,那班人整整齊齊來城門口送他,還個個都同他道一聲“辛苦”,他那時還以為是指新稻種一事,心中還頗為這份純純的同僚之情感動,沒想到竟還有這層意思在,那些人估計那會心虛著呢!

臨時受任,書院群龍無首,謝時又不能撂挑子不乾了,再加上岑羽、邱直等人如今確實忙於輔佐韓伋的征伐大業,鞭長莫及。而書院庶務在這造反大業麵前,也不算頂頂重要之事了。眾人之中,也唯有如今返回樂縣的謝時最適合接下這擔子了。於情於理,謝時都隻能應了下來。

新官上任,謝時也沒燒三把火,而是直接開始了解情況:“既如此,你們先一個個來說說,如今轄下都有什麼需要我決策的事務。”

正逢開學,且諸位師長又在書院放假期間乾了一番“大事”,直接造反了,此等大變如同一道驚雷直接打在學子們頭上。所以目前書院的頭等大事大概便是如何安撫住學子們,讓他們安心在書院中學習。當然也有一些學子或許有彆的顧慮,道不同,不相為謀,若是不來上學了,應當如何處置等事情。

聽完管事們的彙報,謝時一一記下,便讓他們先行回去,等他定出一個章程來再找他們。幾位管事中,各有各的小心思和打的如意算盤。有的頭腦機靈些的,心中便不敢托大,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公子,彆看從前還隻是個食堂主廚,如今卻是山長跟前最得用的幕僚,今後前程大著呢,萬萬不能怠慢。而有些自以為資曆深的管事,瞧著謝時有些麵嫩,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便心下有些不以為然,有些彆樣的想法。

謝時看出來幾分貓膩,但絲毫不怯,說句捧大臉的話,這會就是他們上頭的主事來了,在他跟前都是客客氣氣說話,沒一個給冷臉的,有的更甚至是稱兄道弟的情誼。雖說如今他是臨時接管書院事務,但若是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底下人沒做好,或是陰奉陽違,那他也不會給半點麵子就是了。

誰讓韓伋他們將書院之事交予他全權負責呢?有人撐腰就是這般有底氣!

送走這群管事,謝時趕緊去山齋找了宋老先生。書院放假,山中清冷,韓伋派將宋老先生同其家人接到了福州過年,不過老先生待不住,元宵未過呢,便提前回了書院,倒是宋壽先生作為為韓伋出謀劃策的幕僚,如今尚在福州待著。

等謝時到了山齋,剛坐下不久,派王甲去請的書院諸位師長也到了。

宋老先生揣著明白當糊塗,撫著長須逗小輩:“這是發生了何事,召集這麼多人商議?”

謝時便將書院山長、堂長、齋長等人皆罷工的事情一說,最後擺手,道:“宋老,我們一群人中,就屬您威望最高,您可得站出來主持書院大局。”謝時這裡耍了個心眼,沒說眾人都將事情推給了他,隻道書院群龍無首,管事們都找上門來。

宋老先生笑得如同彌勒佛,同在座諸位道:“此事我知曉,且老夫昨日還得了韓山長的托付,要將這任書宣布於眾人。”

謝時心下已然察覺不妙,等宋老先生笑眯眯將那蓋了韓伋山長印的所謂“任書”上的內容念了出來,這種不祥的預感被坐實了。

“所以,探微如今便是咱們東滄書院的代山長了,諸位同僚,以後若是有事,便找謝山長決斷便是,不必驚慌。”

謝時:……很好,伋兄,你給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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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城,府尹官署。

幾位同僚湊在一起,等裡頭彙報的人出來再進去。等空的時候,岑羽忽然道:“誒,你們說,探微這會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邱直老神在在道,“我等已經將信件提前一日送去,想來謝公子已經知曉此事了。”

岑羽摸了摸下巴,“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厚道?”所有人都擅離職守,讓謝時去頂上……

邱直覷了他一眼,狀若驚訝:“可是這主意不是岑大人你提出的嗎?”

“咳咳,我這不是看探微能者多勞嗎?”岑羽為自己的計謀挽尊。

“謝公子確實智謀無雙,想必擔任書院代山長完全能勝任。”

岑羽悄聲道:“而且我這主意可是經過了主子的同意,聽聞主子自己都正兒八經地發了一封山長的任命書叫人快馬送去樂縣,估計就是前後腳的事情。”

這事邱直還真不知道,他心下稱奇,他們這些人不敢提前同謝公子說,蓋因擔心謝公子拒絕,主公怎麼也如此先斬後奏……好像也在怕什麼似的?

若是此時他將這疑惑說與旁邊的岑羽聽,岑羽大概便會告訴他,這大概是因為主子也懼內吧……

周平送走來彙報的幾位將軍,便同廊下正等著的岑羽等人道:“幾位大人,主子請各位進去。”

進了書房,岑羽等人還未開口,便聽上首的韓伋問道:“謝家的事情調查得如何?”

岑羽心中歎了口氣,誰能想到,謝時竟還能同京師那邊的世家扯上乾係呢!那日送走謝時,福州城轉眼便迎來了京中的招安來使團。這一行人的到來,韓伋早已提前得到消息,就連朝廷的打的什麼盤算,要給韓伋封的名頭,甚至是招安隊伍人員的來曆身世都被查得清清楚楚送到了韓伋的案桌前。

唯一沒有預料到的,大概便是這位京師大都來的謝家嫡長子謝璞,不僅同謝時同一個姓,就連長相都有五六分像吧。如此湊巧之事,韓伋怎會不生疑。遂在冷臉敷衍送走那群天家來使後,韓伋便命岑羽私下開始調查此事。事關謝時,也難怪這位主這般關注。

岑羽上前,將自己查到的一乾消息呈上,稟道:“主子,那謝璞的身世確鑿無疑,確乃當朝謝相之嫡長子,至於謝時,屬下查到,二十年前,謝巨攜夫人王氏和當時尚在繈褓之中的謝時,從中原逃難到了樂縣,自言本是一大戶人家中的家廚,戰亂一起,謝巨所服侍的大戶人家驅散家奴,遷到彆處,他們一家三口無依無靠,隻好也南下逃難,當時在樂縣落腳。”

“不過屬下的人查到,當時謝巨落戶時,登記的原戶籍乃廬州路陳郡,隻不過當時刀筆吏收了謝巨給的銀子,改了彆處……”

天下人皆知,陳郡陽夏乃名門望族謝氏的郡望,前朝還流傳著“天下謝氏皆出於陽夏謝氏”一說,可見,謝時既出身於陳郡,又以謝為姓,與出身陳郡謝氏的謝璞之間,便百分百具有親緣關係。隻不過既然謝巨會帶著他們母子二人流落到南地,又特意改了戶籍瞞天過海,那麼此事或許便關乎謝氏內部爭鬥了。

韓伋沉吟幾息,便下令道:“派些人去陳郡陽夏,查查二十年前謝氏內部發生了何事。另外,拖著朝廷來的那些所謂使者,等查清楚後,再做打算。”

岑羽領命,待彙報了其他事,一行人出了書房後,他卻是愁眉苦臉,“你們誰願意去跟那班人虛為委蛇?那大傻子兀思就算了,美人好酒伺候著,他就找不著北了,那謝家子卻是能把人煩透!”

路過的邱直邱大人趕緊疾步快走,岑羽追上前去,“邱大人,你彆走,招待朝廷來使這不該是你們的活兒嗎?”

邱直笑眯眯道:“岑大人,能者多勞嘛,老夫忽悠人的功力,哪抵得上你一層。再說了,我看他們還挺重視岑大人,據說還給府上送了美人?”

說到這,岑羽就無語,“給我送美人倒是沒什麼,隻要美人願意乾活,我也不是不能收下。但是你說,他們是怎麼想的,怎麼還想給主子身邊送姬妾呢?難不成他們還以為主子是哪等色令智昏,為美色所惑之人?”

邱直笑道:“大概是推己及人了吧,再說,他們先前招安的那位定海尉不就收下了朝廷送去的數十位美人?”

岑羽嗤笑一聲,“那看來這美人床頭風吹得不夠大呀,那定海尉這都已經複反了一次,如今又開始蠢蠢欲動了。再說,吾主哪能同那等海寇宵小之輩對等,朝廷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更,在後頭,先給各位寶貝道個晚安~

第93章

說完幾句玩笑話,邱直又悄聲問道,“謝家這事,可要同謝公子說?”明眼人如今都看出來了,這謝公子的身世不一般,明顯有問題。

岑羽搖頭,也低聲道:“主子的意思是,等查明當年謝家之事,他再親自同謝時說。”

韓伋沒打算瞞著此事,不過在沒查清楚當年的事情之前,他也不想拿這事去給樂縣的謝時徒增煩惱。送走下屬,韓伋背手站在案前,微微抬頭,凝望眼前壁上所掛之畫。畫上右上角為兩株交纏而生長的老梅,寒冬臘月,梅花盛開,粉白的花瓣甚至隨風飄墜,沾在了樹下一玄衣高冠公子的青絲和衣襟上,仔細看,公子懷中還蜷縮著一隻打著盹的貓兒。

此畫若是讓韓伋座下那些個大儒們來品,恐怕便隻能得一個“雖有靈氣,但畫技粗糙,構圖糟糕,畫法奇異”的評語。但是同樣精於書畫一道的韓伋卻是為此畫題詩作詞,又鄭重其事地掛在了書房正中間的位置,日日賞析,每一位來彙報的下屬和幕僚也都能一眼看到,不是不說這一來,便隱隱透出了炫耀之意。

要說此畫有甚稀奇的,那大概便是此賞梅圖左下角蓋了個“謝時探微”的章,乃謝時贈於韓伋的禮物吧。這是那日賞完花燈回府後,謝時差人送給韓伋的一幅畫,說是作為田黃石佩的回禮。

謝時不同他家伋兄,十八般才藝,連玉雕這種手藝都會,謝時試過一次差點把手廢了之後便放棄了,怕浪費了那些價值連城的玉石!看來讓他親手雕個東西作為回禮是萬萬不可能了,索性因著幼時富貴,雖然爹不疼娘不愛,但謝時還是學過一兩年的國畫,後來即便是經曆諸多變故,偶爾閒情逸致來了,也會提筆描一幅,所以埋首幾日,謝時還是拿出了一幅勉強可以見人的畫作來送人。

韓伋邊賞畫邊暗道,這等家族傾軋內鬥的臟汙之事可不能現在就拿去汙了阿時的耳,他的阿時合該是清風朗月,自在無暇的雲中仙人,隻需要隨著自己心意做喜歡之事,而不受世俗關係拘束。

不得不說,韓伋對謝時的濾鏡已經厚重如斯,即便是灶旁作羹湯,田間搞育苗,謝時也是不染塵埃的仙男一枚。這頭韓伋睹畫思人,這邊下屬們的小話會還沒開完——

“當年初見謝公子,我心中便覺得,觀其氣度,非小門小戶之家能孕養得出如此美玉,未想到今日竟所料成真。”邱直說到此處,卻是長歎一聲:“若是謝公子真出自那陳郡謝氏,隻怕吾等之計劃會有些變故。”謝氏顯赫,若是謝公子想回到謝家,做那京城中風光的一等世家子,享受榮華富貴呢?

岑羽卻是不以為然,“邱大人此言差矣,先不說如今謝時富貴不甲於任何王公貴族,就說同謝家的關係,單從如今查到的情報來看,這京中謝氏說不定還是謝時的仇人呢?憑謝時的脾氣,你覺得他會為了那世家子的身份,委曲求全回去給他的仇人效力?再說了,倘若主子來日光複前朝,以謝時之能,所得所獲,難道不比如今回去謝家,當一個勞什子世家公子來得強?”

岑羽沒說的尚且有一點,以那兩人如今不足為外人道的另一層關係,謝時怎麼也不可能棄他們於不顧,轉而投向謝氏。在這一點上,岑羽不得不說,主子威武!

邱直卻是沒有岑羽這般敏銳到察覺二人的心思,他生性多疑,以為人心難測,海水難量,在利益麵前,誰也不能保證不動心不移誌,而那位謝公子又是如此大才,若是謝公子轉而投了敵人,對於主子而言,恐怕不隻是斷一臂膀如此簡單,而是要考慮到敵人實力大增這一層來。不過如今擔憂這一切也無濟於事,觀主子的心思,應該是很信任這位謝公子才是。

岑羽拍拍這位同僚的肩,勸道:“邱大人不必瞎操心,走走走,有那閒工夫,不如同我找那謝家子喝花酒去,免得人家一天到晚地上門送帖子,不知打的什麼壞心思。再看看能不能從那小子嘴裡撬出點什麼彆的東西來……”

無獨有偶,招安使團下榻的客棧中,謝璞也正提到同一個名字。

“你說那位名叫謝時的公子,如今是那韓家主頗受信重的幕僚?”

彙報消息的小廝點頭:“是的公子,就連那謝公子回樂縣,韓家主擔心其安危,還派了自家三百護衛相送哩!而且根據這福州城中的傳言,這位謝公子似乎頗有些神異之處,傳聞其手上有畝產翻倍的神稻!”

謝璞嗤之以鼻,“子不語怪力亂神,都是一些無知百姓的訛傳罷了,日後不必再提。”對於這所謂的神稻,謝璞是一概不信的。他更關注的是謝時的身世和如何借著謝時和那韓家主的關係,達到招安的目的。

“可有查到其人身世?”

小廝皺眉,為難道:“公子,此地非京師和陳郡,沒有謝家的人脈關係,小的隻查到那位謝公子乃樂縣一庖廚之子,生母早逝,家中人口簡單,謝公子也未曾婚配,唯有其父謝巨和他。這謝公子自小體弱多病,雖是樂縣有名的才子,不過不知為何,他考了秀才後便不再參加科考,轉而在書院中當了廚子,倒是得了一個“謝易牙”的美譽。至於其他的,因為公子您讓我暗中打探,不得讓彆人知道,因此小的還未能查出些什麼……”

謝璞皺眉,不過他也知道此地非謝家的地盤,確實不好打聽消息,更何況還不能打草驚蛇,驚動到韓伋那邊。他擺擺手,讓人下去後,便在案上展開宣紙,開始磨墨,打算書信一封,派人乘船北上送到大都去,直接將謝巨父子的一乾信息寫上,詢問父親族中可有哪家丟了親生骨肉。

若那謝公子是族中哪家不小心落在了外頭的子弟,如此最好,即便不是彆的叔伯的,而是自家父親的“外室子”,也無妨,大家族中,這等事情委實經常發生,大多外室子都是養在外頭,不能進族譜罷了。

謝璞雖初知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的時候,心下為某些猜測不喜,但後來想想,一個不在族中培養,而是外頭長大的野孩子,如今又同反賊同流合汙,成了反賊的幕僚,即便再如何優秀,斷然也是威脅不到他身為謝氏嫡長子的地位的,那麼又何妨同他計較,豈不是自亂了陣腳。

相反,若那謝時真乃謝氏之子,無論是他爹的還是彆的叔叔伯伯的骨肉,都一樣,這謝時若是想要認祖歸宗,便難免有求於他,而他也可以借著這一層親緣關係,讓其勸說那軟硬不吃的韓家主接受朝廷的招安之策。

此時的謝璞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人不稀罕所謂的世家子身份,也不稀罕所謂的認祖歸宗,登進族譜。在謝璞眼中比身家性命還重要的東西,在有些人眼中,卻猶如草芥,可棄之如敝屐。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明天見!

第94章

梅林齋最後一片梅花落儘的時候,身處福州的韓伋收到了謝時的第一封來信,彼時隨著信件一起被信使送來的,還有一個厚重的六層紅漆食盒。食盒放置一旁,韓伋先拆了信箋,從泛著冷香的信中,不期然滑出一朵保存得十分完好的乾枯梅花,韓伋及時用手接住,不至於讓其落到地上,又將其珍重地夾入慣常看的書中。

來信不長,韓伋先是快速閱覽一遍,以得其意,看第二遍時,才緩下急切的心思,逐行逐句地細品起來。正巧進屋來彙報的周平便見到,自家主子手拿著信,看了又看,嘴角緩緩勾勒出一道清淺的弧度,想來心情甚好。周平心中也樂道,這還是謝公子走後,頭一回見到主子這麼高興,也不知謝公子在信中寫了什麼,讓主子露出這般笑容。

謝時自然沒寫什麼逗樂捧趣的事兒,相反,信中一開頭,謝時就“嚴厲譴責”了諸位同僚“先斬後奏”的推卸責任行為,並且重點“點名批評”了韓伋這位主公上梁不正下梁歪,起了極壞的帶頭作用。而可憐的小謝先生身為下屬,麵對如此“強權”,隻能忍氣吞聲,伏低做小應了下來,以至於如今身兼數職,忙得腳不沾地。

信末還附贈畫了一個麵上兩行寬淚,頭頂著兩個碩大鴨梨的萌版青衣小人,其可憐之態躍然紙上,而更讓人捧腹的是,信紙的下一頁,這可憐兮兮的青衣小人便扔掉兩個鴨梨,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個錘子,暴打身旁的玄衣小人,角落處還有一隻黃白花色的狸花貓崽子在舔爪子看熱鬨……

周平本是低頭斂眉,靜靜在一旁候著,就聽見那頭傳來主子爽朗的笑聲,這位服侍韓伋將近二十年的管事一時被驚得,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年老不中用了,要不怎會出現幻聽哩?他猛地抬頭,便瞧見主子眉眼舒暢,且因為實在過於開懷,竟還笑出了聲。

這還是自上任家主也就是韓伋的大兄早逝後,周平第一次見到自家主子開懷大笑……這位忠仆一時感慨萬千。

見周平看來,韓伋還朝他展示了一番謝時的“大家之作”,笑道:“阿時畫的,是否可愛至極?”也不知道這是在說,那畫作可愛,還是指人過分可愛了。

周平定睛一看,待看清楚那紙上畫的是什麼,不禁心下無語。主子呀,若老奴還看錯的話,這兩個小人畫的是您和謝公子吧?您身為被打之人,怎得一點都不惱怒於謝公子以下犯上,反倒還如此高興呢?

不過還真彆說,謝公子這手畫作雖說仿若小兒作畫,童趣幼稚,但寥寥幾筆,卻奇異地抓住了人物精髓,看畫之人一眼便能領悟其中之意,連周平這老人家看了,都差點樂出聲來。謝時若是知道周管事的評價,可能便會同他好好介紹一番現代Q版畫和各種傳神意會的表情包了……

來信被韓伋反複看了幾遍,等周平得了他的示意,去將外麵的幾位前來稟報的大人請進屋時,韓伋還未放下手。等人進了屋,韓伋還將其中幾頁遞給了離得最近的宋壽,道:“這是阿時在書院的一些情況,宋先生可看看。”

謝時來信不僅是來“討伐”韓伋的,信中還順道交代了他對書院的一些安排。自那日宋郗老先生當著諸位師長的麵,宣布了韓伋的任書後,謝時這代山長的位子便板上釘釘了。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書院山長了,對於這項授命,不是無人反對的。畢竟謝時說白了隻是一介秀才,隻比那白身好了一點,年紀又過分年少,無甚名望,可以說是在“學術圈子”裡藉藉無名,此等黃毛小兒當頂頭的山長,豈能服眾?

謝時心中已經料到了這種場麵,但讓他意外的是,東滄書院竟無一夫子站出來公然反對?他不知道的是,東滄書院自建立初,便已有了反蒙的苗頭,而韓伋繼任山長後,所招攬的先生更大多或是以前朝遺孤自詡,不願出仕為本朝效力的儒士,或是對蒙朝統治和現有之世情失望透頂,心灰意冷的隱士大儒,還有的本來就是追隨韓伋的幕僚。

這些人既能得韓伋招攬,自然是極為推崇韓伋,以韓伋為主,對於韓伋親自任命的謝時,他們哪怕心中有微詞,看在山長的麵子上,也不會公然反對,且沒看威望最高、最適合當山長的宋老都大力支持嗎?

於是有兩位大佬撐腰護航的謝時便大膽地開始了他的真人版“書院經營模擬”遊戲,然而小謝山長初上任,便遭遇了職業危機——書院的師資不夠!書院新的一年又沒有新招入學子,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這一切又要怪在韓伋頭上了。

前頭說了,書院的教書先生們大多都是“反賊預備役”,但韓伋起兵占據了整個偌大福州,裁了一大批屍位素餐的官員,這個時候就需要人補上,於是那些原本就是幕僚的先生們便一個個脫了夫子的偽裝,被召去乾老本行。東滄書院另也有一些教書隻為了謀生的夫子,怕被牽涉連累,便向書院遞了辭呈,另謀高就了。

調了一大批,走了一小批,這般下來,書院竟是隻餘下不到十位夫子?!小謝山長趕緊讓人發布招賢令,廣招名師。然而這先生一時半會肯定招不來,開學又在即,謝時沒辦法,隻能自己頂上充當夫子,同宋老、秦睢等人商量後,在書院課程設置中增添了一門“科學科”,為其他夫子分擔一些學生。

“科學科”這名字一聽,諸位便知謝時這是要教授什麼內容。不過其實本來按照謝時的打算,是想起個類似“格致課”這般文縐縐的名字,然而秦睢認為,他教授的數理之學同謝時的“格物致知”之學乃同宗同源之學,皆旨在探索自然無窮奧妙,修習數理之學的學子也理應修習謝時開設的“格致課”!

於是最後由宋公拍板,直接合二為一,單獨開設一科,下設兩門課,既如此,謝時便直接捧大臉,借用了人家西方的“科學”一詞,直接給書院的新學科冠上了。

“科學科”的設立說來也是一個巧合,原本謝時在福州時,為了協助韓伋派出的船隊將來能夠順利航行到達美洲大陸,尋回新糧種,便已經開始和岑羽尋來的匠人們一起探討製作航海鐘和六分儀。

謝時回了樂縣,這群還未研究出成果來的工匠自然也得跟著謝時走,再加上岑羽為了謝時能搗騰出更多撈金的產品,而為他組建的一支匠人隊伍,一時之間,隊伍之龐大,竟讓謝時有了從前帶師弟師妹們做科研項目之感。

正好這會書院老師不夠,謝時一看,這不就是現成的指導學子們學習“格物致知之學”的“專家老師”嗎?現成的人力資源不能浪費,正好也讓這群飽讀“孔孟之學”的書齋學子都來開拓一下視野,感受一番現代科學知識的洗滌。

你說,此乃雜學,非正經學問?正好,東滄書院本就是以經世致用“實學”立說和離經叛道聞名的。

從前謝時在福州韓家,曾同韓寧有過一場關於匠人的討論,他一直歎息華國古代匠人並不是缺了發明創造的能力,隻是手藝囿於服務貴族享樂,且地位不高,未得到整個社會的重視,工匠之道自然就未能發展出專門的學問研究來,以至於在近代以來被西方人趕超,進而欺淩。

恰逢他來到此世,如今也有了改變的機會,便由他留下一絲火種吧,這是謝時設立科學課的初衷。當然,彆看謝時此時立下了遠大誌向,等備課寫教材的時候,謝時便發現以他的能力,這門課恐怕最後會變成麵向小學生的科學知識普及課堂和現代農學知識課堂……

宋壽看完關於“科學科”的設立和“格致課”的安排後,笑道:“謝公子總有些超出常人想象的奇思妙想,這科學課乃一創舉,雖說不可能人人都如謝公子那般身懷奇才,時不時便能創製出一些於國於民都有利的實用之物,但習了科學之道,若是學子們能也得公子一二分才學,也極大受用了。”

韓伋將信妥帖收好,自然而然點頭,“阿時遺世而獨立,思常人不能思,萬望書院師生不要辜負他的美意才是。”

等宋壽等人彙報完公務告退後,韓伋才有時間打開隨著信件一同來的食盒,最上麵一層放著一罐色呈墨綠、顏色發黑瞧著就頗為“黑暗”的東西。韓伋打開來看,沒瞧出此物是什麼東西。還是看了謝時隨手附的一張紙條才知道,這是苦菜乾。顧名思義,苦菜曬乾後得到的菜乾。

春日到來,龍峰山中野草勃發,謝時原先沒注意到這遍地的野菜,還是看到百姓挎籃在山中采摘,問了才知,這是一種可以吃的野菜,因為味道極苦,當地老百姓們直接呼之苦菜。

然而苦菜味道雖苦澀難以下咽,卻可以清熱解毒,明目止咳,還可治痢疾等多種疾病。這是謝時回去後翻了醫典才知道的,尋常百姓自然不知苦菜有這麼大用處,大多窮苦百姓不舍得看病花錢,於是一有點什麼小咳小疾,便會摘些苦菜回家吃,大多都能緩解,後便養成了春日摘苦菜吃苦菜的習慣,蓋因春日的苦菜剛從地表冒出,是一年中的頭一茬,最為嬌嫩,口感最好。

於是隔日,謝時忙裡偷閒,帶上韓寧一起,花了一個時辰摘了一籃子苦菜,曬乾了給福州的韓伋送去,還附上一句“苦菜雖苦,做湯最好,請伋兄品嘗”的字樣,也不知道這罐特意托人送來的苦菜乾,其中到底有幾分“報複”的寓意。

當晚,韓家家主的飯桌上,便出現了一道用這苦菜乾做的排骨湯,苦菜雖苦,但韓伋嘗著,卻甘之如薺。

作者有話要說:某位韓姓主公:為愛失去味覺……

臨近冬天,我的腦子可能進入了冬眠轉態,愈發轉不過彎來,這一章碼了好久好久,另外一章或許今晚發,或許明早發,端看作者君的手速,給各位寶子鞠躬!

第95章

當然,苦菜乾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調戲”,或者,兩人之間某種隱秘情趣罷了。六層紅漆食盒中,韓伋打開後,便發現其餘五層都是正常的吃食,春天到了,謝時給韓伋送了一大堆“粿”。

“粿”是潮汕、福建、台灣等地對米麵等點心獨特的稱謂,其中,又以潮汕地區的“粿”品最多也最為出名,潮汕的“粿”包羅萬象,品種繁多,若是問一個土生土長的潮汕人,“粿”有幾種?恐怕他也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食盒有特彆的保鮮裝置,每層放著一種粿,有菜頭粿、鼠殼粿、紅桃粿、梔粿、筍粿,分水晶白、淺碧、水紅、褐黃和奶白五色,排列地整整齊齊,煞是惹眼好看。食盒每種粿各十二隻,但卻都比尋常的“粿”要來得小巧玲瓏,除了梔粿需要切片食之,其餘幾樣隻需用銀箸輕輕夾起,兩三口便能吃掉一個。如此做工精巧,愣是讓這些帶著鄉野氣息的民間“粿”品變成了小巧珍品。

謝時回了樂縣後隔了幾日便逢驚蟄時節,伴著春雷陣陣,地下的蟄蟲震起而出,群山複蘇。不過這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不止蟄蟲,還有許多時令好物。謝時倒是沒有空去林中踏青,但是家中卻有不少山貨,都是謝家山莊的農戶們和養濟院的婦孺老少們聽聞主家回了樂縣,備了好些年禮用幾輛牛車載著送到謝宅。

負責將這些東西送過來的是黃午,他同謝時道,因為他過年前分發給田莊眾人的年禮和福利,農戶們得以過了個難得的好年,不少人都心存感激,本來應該在過年的時候來給謝時磕頭拜年的,但是謝時不在,便隻能作罷,如今送來這些東西雖然不值幾個錢,但都是對謝時的感激和一片心意。謝時看著這滿滿的山貨,見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便笑著讓人收了下來。

山貨中的大頭是好幾筐泛著綠意猶帶著土腥氣的春筍,春筍是樣好東西,可以用來做好些吃食,不過這麼多顯然一頓是吃不完,得儘快處理,否則就會壞掉。因此,謝時不僅智慧家中仆從一起做了筍乾,還試著醃了一缸酸筍。

先說筍乾,謝時做筍乾的做法是同一位老吃家學的,當春筍冒頭,河蝦正肥的時候,將筍殼剝去切絲,洗淨後浸泡於盛夏時節釀製的蝦籽醬油中,三五天後再取出曬乾,密封收藏。等到燒魚或是做肉時,加入一些此法庖製出的筍乾,不僅鮮美如初,且提香味永,哪怕隻是簡簡單單一道筍乾炒肉絲,都能人人滿口稱道,若是用來煲那老鴨湯,那更是神仙雋品了。

至於那酸筍,謝時就沒有彆的花招了,返璞歸真,竹筍洗淨放入陶缸中,撒上些許長樂鹽場送來的雪花鹽醃製,以乾淨澄澈的山泉水淹沒密封,此過程不可讓醃缸裡濺入一點油星,如此十天後,便可喜提一缸味道酸爽滋味綿長的酸筍了。

酸筍最為出名的吃法出在廣西那邊,螺螄粉、老友粉、桂林米粉中那股酸酸臭臭卻激人食欲的味道,便出自酸筍和酸筍汁。謝時來到古代後,還真沒吃過類似螺螄粉的東西,想來等酸筍醃製成功後,便可一試,也不知道從未受過此等滋味“熏陶”的古代人能否接受這種“臭兮兮”的美食。

筍乾和酸筍都是需要時間釀造的風味,謝時自己都還沒吃上,遠在福州的韓伋更是無法分享,但謝時見農戶們送來的東西中不僅有春筍,林中好幾種可食用菌菇等,還有幾簍炭,百斤左右的柴薪,甚至還有幾擔磨好的米麵,索性便用這些送來的米麵和菌菇,以及剩下的大半春筍,做了筍粿。

給韓伋送去的粿中,那麵皮呈現奶白色的便是筍粿。筍粿算是潮汕地區的“粿”類中不太出名的,但謝時之前跟著老教授們去潮州江東鎮田野間考察的時候,吃過一家當地十分有名的筍粿,此後念念不忘,每年春筍時節到了,便會做上一些。

筍粿的皮兒是純粹的米皮,而不摻其他的東西,因此蒸出來後,色呈如玉的乳白,吃起來柔嫩而帶有嚼勁,春筍切極細與上好蝦米、肉末,外加一些菌菇末同炒,填作裡頭的餡兒,此法取春筍和菌菇之地極鮮,挾蝦米之海鹹香,裹米香之淳淳,如此成就了味清而雋的筍粿。

謝時和家丁們一起做出來的筍粿不少,若是好好存放,能放個七天左右,謝時不僅給周圍親友送去一些,更重要的是親手做了一份小巧的,托人給福州的韓伋送去,請他一品樂縣春意。不過既然都要跑一趟,單送筍粿未免過於浪費人力物力,謝時遂又給添了其餘幾樣。

搗碎的梔子混合糯米麵做出來的褐黃梔粿,泛著植物清香,口感似年糕,沾著白糖乾口吃或是裹著蛋液入鍋煎,皆是無上的美味;用刨絲白蘿卜蒸出來的菜頭粿,晶瑩剔透,清爽脆嫩,吃時切片油煎,外酥內嫩,香味撲鼻。

至於那外皮泛著綠意的鼠殼粿雖然名字怪異,但跟“鼠”可無甚關係,而是因其取田埂中的鼠殼草熬汁混入麵粉製成而得名,裡頭包著的是綿密清甜的綠豆沙餡,這種粿的外形跟內餡為鹹豆仁的紅桃粿一樣,都是用專門模子印出來的三角壽桃狀,象征著長壽吉祥,也代表這是獻給祖先神明的祭品。

“粿”被人稱為潮汕小吃,其實這意思不儘然對,按照謝時的觀察,“粿”應當是潮汕地區人們祭拜神明和祖先的祭品,當然,由於潮汕人民需要祭拜的“時節”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看起來一年四季都在做“粿”吃“粿”。

謝時送的都是些耐放的“粿”,於是到了韓伋手中的時候,哪怕隔了兩日,味道依舊未變。謝時怕韓伋和韓家的廚子都沒吃過這些“粿”品,還專門寫了吃法放在食盒裡,還叮囑他吃不完可同下屬幕僚們分享,可謂細致入微。

於是,雖不逢時節,但正在官署案牘勞形,以至於食不暇飽的臣下們,都在今日夕食之際收到了自家主公派人送來的吃食,一打開,琳琅滿目,酥脆香腴,頓時均一頭霧水,頓時齊刷刷拉著負責來送東西的周平打聽主公的用意。難不成是在暗示他們近日軍情緊急,需要加班加點乾活?

周平心下無奈,主子這難得的一次犒賞臣下,瞧把這群平日裡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大人們給嚇得,隻好一個個告知,“這是謝公子從樂縣送來的吃食,主子邀各位大人分享而已,無其他用意,各位大人且安心享用。”

這些臣下們才一個個鬆了口氣,“是謝公子送來的東西啊,那就沒事了。”

周平:……

原本以為這鴻雁傳書,快馬贈食的投喂事宜便就此暫告一段落,然而還沒等韓伋將回信寄去,便緊跟著收到了謝時的第二封信,韓伋打開信一看,挑了挑眉,輕笑出聲。

來信比起上一封長信,顯得過於短促了些,甚至一頁紙都寫不滿,主要是謝時此時也挺無語的,誰能想到,他隻是看到養濟院小姑娘送的一大束海州香薷,隨口念叨了一句“色澤如此藍的銅草很少見,地下該不會有銅礦吧”,然後就一語成讖了呢……

翌日,岑羽快馬加鞭帶人到了樂縣,儘管一路風塵仆仆,但岑固安一見到謝時,眼睛便亮得驚人,從袖子裡掏出一張輿圖便道:“謝半仙,您再給指點指點,這輿圖上還有何處有礦呢?我一並帶人挖了。”

謝時笑得無奈,現在好了,他這些神叨叨的名頭是擺脫不了了,明明他也沒乾什麼封建迷信的事情呀。

“本人區區一介凡人,沒有那本事,岑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岑羽看著他的眼神,顯然不信,就連他底下的小官這回都忍不住小聲道:“謝先生,您上回去了趟學田,不就點了一座田黃石礦?”

謝時:……這東西我沒法跟你解釋,因為我當時真的隻是隨手挖了一下土。

說不過人家,謝時便“威脅”道:“還想不想知道銅礦在哪裡了?”

岑羽趕緊端正態度,拉著謝時坐下,主動端起紫砂壺給他倒了一杯茶,“來來來,我這次奉主上之命,隨行帶了不少尋礦人,探微快先跟我說說,你這次是怎麼發現的這銅礦?”要知道,樂縣這地方他待了多少年,可從未發現什麼礦,就連異象都沒出現一回,結果人家謝時來了,好家夥,一年發現兩次礦,仿佛這礦從前自個藏了起來,專門為謝時準備的,也不怪他們揣測人家是神仙嘛!

謝時搖頭,“這銅礦不是我發現的,”謝時從養濟院小女孩送紫花一事說起,“我那話隻是隨口一說,哪知一旁田莊的黃管事卻信以為真,回去後便找人去那采花之地探了探,竟真的在一處石洞深處發現了不少孔雀石,便將此事回稟於我。我帶著熟悉地礦的一位匠人去了一趟,我沒看出什麼東西,但是那匠人卻認為底下有礦,我才去信給伋兄。不過你先不要過於高興,沒準那隻是個小礦罷了。”免得到時候空歡喜一場。

岑羽卻是對於謝時的氣運十分自信,當即便帶著人去了謝家田莊,沒發現這一探,竟還發現了意外之喜!

作者有話要說:溜了溜了,今早沒有寫完,下午又有事,抱歉抱歉,後麵一定會補上噠!

作者是個傻子,記錯銅草的俗稱啦,此處改“虎耳草”為“銅草”。

第96章

謝家田莊裡,獨屬於周氏母女倆的平房小屋,阿蘋從外頭邁進家門,舀了水洗乾淨在外頭弄臟的小手,然後走到娘親跟前,麵上有些難掩的惴惴不安。

“娘,阿蘋好像闖禍了。”小姑娘低著頭,雙手揪著自己的辮子,低聲嘟囔。周氏給小女編辮子的手藝很好,辮子上纏繞著紫色的小花,如同風鈴一般一朵朵掛在辮子上,隨著小姑娘的動作微微晃動,不僅掩蓋了有些枯黃的發絲,還襯得小孩子愈發天真無邪。

周氏不解其意,將她摟過來,抱在懷裡,憐惜地摸了摸乖囡的頭頂,柔聲道:“阿蘋怎麼這麼問?誰欺負咱家阿蘋了嗎?”小孩子之前玩鬨難免推搡,有時候不小心推倒了誰也是有可能的,但是阿蘋是這附近乖巧懂事出了名的小孩了,從來沒被彆人爹娘找上門來過,誰知今天回家後就有了這麼一問。

小孩子委屈地同自家娘親告狀:“可是我今日去私塾旁聽,聽幾個大哥哥說、說我送莊主那些不值錢的小紫花,惹莊主不高興了,要帶人來把我和娘趕走……”

周氏沉下臉來,小孩子聽到一點風言風語什麼的就愛亂傳,指不定還能編幾個故事到處去說,當然也不排除一些愛嚼舌根見不得人好的大人們背地裡碎嘴,被小孩子聽到,才傳出這麼與事實大相徑庭的謠言來。

周氏知曉自家小姑娘喜愛那些個花花草草,在外頭看到一些特彆好看的花,還會小心摘回來放家裡養著。從前便聽她念叨了好幾回要給莊主送花,周氏是個寵女兒的,又因為養濟院跟黃管事打交道諸多,能說上幾句話。這次田莊的農戶們給莊主送土產,周氏不僅送了自家挖到的春筍和山貨,還拜托黃管事帶上了乖囡最喜歡的一盆花,本是為了滿足小女的願望,沒想到竟真的入了莊主的眼!

“這些人亂說的,阿蘋在野外坑裡發現的這些紫色小花可大有來曆。”說到這,周氏起身,去屋外左右看了看,進屋後又關了門窗,才低聲道:“娘同你說,黃管事他們在開滿紫花的地底下,挖到了銅礦!”

小姑娘雖然不知道這銅礦是個什麼東西,但還是配合著娘親神神秘秘的語氣做出了驚訝的表情,之後又傻愣愣地問道,“娘,銅礦是什麼?”

周氏捏捏自家小呆瓜的臉蛋,儘量簡單地同她解釋:“管事每個月給娘發的月錢是銅錢,有了銅錢才能給阿蘋買肉吃和買布做新衣服,沒有銅錢我們娘倆就沒辦法活下去,而銅錢就是銅礦裡挖出來的銅做的。”

“阿蘋知道了,銅礦就是生錢的地方!”阿蘋煞有其事地下了結論,逗得周氏眼角笑出了眼紋。

“所以說,我們阿蘋送給莊主的花,不僅沒有闖禍,相反,阿蘋說不定還乾了一件大事,能夠幫上莊主呢!”

阿蘋一聽,差點從她娘的懷裡蹦出來,笑得露出了漏風的門牙,“真的嗎?阿蘋能夠幫到莊主大哥哥?”

周氏原本不願跟女兒說這些,銅礦這事還說不準,她怕小孩子到外頭說,傳開了就不好了,但見女兒小心翼翼的不安詢問,還是沒忍住告訴了她,末了又叮囑她,“在莊主允許之前,阿蘋不可以跟除了娘以外的人說這事,知道嗎?”

阿蘋深感重任,事關阿蘋最喜歡最崇拜的莊主,自然立馬答應下來,“阿蘋會幫莊主保守秘密的!誰都不說,跟隔壁的二虎哥也不會說的!”

隔壁的陳二虎是周阿蘋的玩伴,兩人雖差了幾歲,但因為阿蘋小小年紀便聰慧異常,還天天搬著小板凳去養濟院前頭的私塾旁聽夫子講課,愣是比私塾裡的正經學生陳二虎還學得快,都能反過來偶爾當當陳二虎的小夫子,於是兩個小孩經常一同玩耍,幾乎無話不談。小姑娘這麼說,足以見她對此事的重視。

岑羽匆匆趕到樂縣,同謝時敘了一番舊,便讓他帶著去了發現銅礦的地方。謝時上次去探礦的時候,忘了準備給那送花小姑娘的回禮,這第二次帶著岑羽一行人去田莊便帶上了一盒小姑娘會喜歡的頭花,兩匹花色適合裁了給小孩子做衣裳的上等細棉布。此外,這些禮物中最特彆的還是一套小巧玲瓏的文房四寶和三字經等認字書籍,明顯是給小姑娘啟蒙的。

岑羽見此,笑道:“聽聞探微你不僅設立了養濟院,還開辦了小學私塾,專門請了好幾個夫子教那些農家子和孤兒識字念書,還免收束脩,你呀,未免過於菩薩心腸了些,將來那些人未必會感激你,指不定還會在心中有怨於你呢。”

謝時聞言,挑眉,“此話怎講,我做這事出於本心,本不求回報和謝意,但為何還會招致怨懟呢?”

岑羽“唰”的一聲,抖開了扇子,仿若一隻算儘人心的笑麵狐狸,邊扇邊同他娓娓道來,“你想想,本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家子,一朝得了貴人機緣,進了學堂,認了字,讀了些書,懂了些道理,由此從蒙鈍無知中開了一絲竅,此為“啟蒙”。”

“這些農家子從此便跟普通的農人不一樣了,而擁有了“蒙生”的身份,然而按你所說,你開設的小學私塾隻作幼童開蒙之用,那麼等這些人長大後,又何去何從呢?他們既不願同他們的父輩們一樣,老老實實一輩子種田,又無法繼續念書,在學識上登堂入室……”

“如此,午夜夢回之際,會不會內心深處怨懟,你謝探微為何要打開窗,讓他們看到窗外的美好風景呢?又或者貪心地希望你能繼續資助他們去上書院,從而踏上科舉之路改變門楣呢?畢竟你謝探微可是大善人呀,為何不可送佛送到西呢?”

謝時沉默,岑羽的話不無道理,岑固安彆看整日笑臉待人,但此子一貫認為“人性本惡”,在他看來,彆看如今這群人得了謝時的大恩惠,對謝時千恩萬謝,但人心不足蛇吞象,難保這些人將來胃口大了,反過來惡心了謝時。

然而岑羽固然是站在謝時好友的角度,怕謝時養大了這些人的胃口,將來反倒落不了好,不過他所顧慮的這些都未曾將謝時日後的打算考慮進去。

“誰說我培養的這批學生,將來出了小學私塾就無處可去,隻能回家種田的?”謝時笑著反問他。

謝時胸有成竹的神態倒是讓一貫謀斷人心的岑羽迷惑了,“怎麼的,你還另有安排?謝探微,你安排得了一時,難道還能安排得了一世?”

謝時笑著搖搖頭,“你就沒想過,為何我管這私塾起名叫做小學?”小學在古代本指的是一門學問,包含了字形學、音韻學和訓詁學,但謝時起名的小學私塾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你這小學自然指的不是文字學,那麼就是識字之學了。”

“然也,非也,除了認字,我還打算讓學生們都學些算學的東西。當然這不是重點,我起小學這名,實則是因為後麵還跟著一個中學學堂呢。”謝時的想法其實換個現代人來看,都很容易理解,這一套不就是照搬的小學加中學的華國九年義務教育製度,隻不過出錢的一方由政府變成了謝時個人。

聞言,岑羽微微皺眉,麵上明顯不讚同,後似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探微原是有這樣打算,既如此,這些人也不是無處可去,書堂中培養出來的門生,將來可成為你的左臂右膀,協助你左右,而他們受你恩情,必定對你忠心耿耿,也不枉你精心栽培一場。”

謝時扶額,這些搞權謀政治的,怎麼討論一個辦中學的事情都能扯到培植黨羽上去,這話說的,不知道的人以為他要結黨營私呢!

兩人說話這會,恰好車馬轆轆,行到了謝莊。謝時和岑羽跳下車轅,便聽到了不遠處的養濟院傳來的朗朗讀書聲。舉目遠眺,春播還未開始,田間阡陌,雞犬相聞,稚童嬉鬨,往來種作的農戶臉上都掛著安樂的笑容。

岑羽頓時笑道:“你這謝莊,在這亂世之中,仿若世外桃源也。”岑羽上次在此督造水泥,再來到此地,感受跟從前又有不同。

在田莊的邊緣,坐落著一座小小的私塾,謝時先帶著岑羽去了那,兩人注意到,路過那私塾的農人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聲和降低了大嗓門,仿佛那是什麼不可打擾的聖地。

兩人站在窗前,往裡頭瞧去,岑羽驚訝地發現,裡頭坐著搖頭晃腦念三字經的童子中竟然還有女娃,且看起來數量不比男娃少多少,女子同男子一同入學,簡直堪稱驚世駭俗,但是在這裡,無論是夫子還是周圍的學之,顯然都已經習以為然了!

謝時看著私塾裡的小蘿卜頭們,笑道:“古人曰:‘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此話從某些意義上來理解乃至理名言,但若是百姓倉廩不實,衣食不足,便由之,任之,使其不受知識熏陶,不受教育啟迪,蒙昧一生嗎?”

“我開設學堂,非出自培養門生故吏之意,而是以為,教育乃立國之本,民族百年大業,一個國家若要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一個民族若想繁榮不衰,始終屹立,教育便不可荒廢。如今我恰好有些家產,此財富取之於民,便還之於民,今日我撒下一顆種子,未知百年過後,這種子不會長成蒼天大樹呢?”

岑羽看著身旁的青年,心中翻湧的情緒無法言喻,許多年後,當岑羽年老致仕,閒賦家中,回首半生,在自己的閒話集中記下了這一日的這一幕,以及謝時所說的這番話。文中道,那日觀謝探微說此番話,麵有神光,溫柔悲憫,仿若仙人撫頂,憐愛世人。

文末,已達耄耋之年的岑固安歎道,若是橫渠先生在世,隻怕會視吾友為畢生知己,隻因謝探微此子真正做到了橫渠先生所提的那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呀

作者有話要說:就是說,本人可能龜毛無藥可救了,謝岑兩人的對話大概修了幾個小時吧,本來昨晚十點半寫完的這章硬生生修到了現在。今晚還有一更!對了,小女孩送花的伏筆在前文第五十章~忘了的可以翻翻。

一些注釋:

1、“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出自《管子·牧民》,意思是百姓的糧倉充足,豐衣足食,才能顧及到禮儀,重視榮譽和恥辱 。

2、“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出自北宋張載的《橫渠語錄》,張載世稱“橫渠先生”。

第97章

謝時眼角餘光瞟到一道身影,忽而笑了,他指著課室後麵坐著個小板凳認真聽課的小不點,問身邊跟著的黃午,“那就是周夫人家的小姑娘吧?”就是這可愛小姑娘送自己的花,才有了今天這一遭。

黃午看了一眼,點頭道:“是的公子,那就是阿蘋姑娘。”因著對小姑娘的喜愛,黃午私心作祟,有意在公子麵前提了幾句小姑娘的好,“因為您之前說過,隻要不打擾課堂秩序,不拘他人來旁聽,這小姑娘是個好學的,便日日來聽課。有一日夫子見她聽得認真,故意逗她,便點了她起來背書,沒想到小姑娘年歲雖小,卻能將《三字經》一字不落地背出來,比私塾裡很多正經學生都要學得好。”

果不其然,謝時聽了之後,大感新奇,心道,這莫非就是古代的神童?若是讓那些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迂腐老家夥聽了,恐怕得氣得吹胡子瞪眼了。

想當初為了建立這小學學堂,他派人以高薪去聘請樂縣周圍的教書先生來當學堂的夫子,有一些老先生一聽謝時創立的這學堂當中,竟然不分男女,同席上課,直接二話不說便將謝時派去的人給轟了出去,末了還指著人的鼻子罵其荒唐,不顧男女大防。

學堂尚在上課,謝時和岑羽沒想打擾師生,便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離開,一行人帶著專業的探礦人去了謝莊不遠處的一座矮山。這矮山平平無奇,甚至連個正經山名都沒有,且觀山的高度,姑且隻能稱之為小山坡,不過是附近村民叫習慣了矮山。

矮山腳下,繞過正麵到達山背處,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坑洞,因鄉野傳聞,有人在這坑洞深處見過吃人的大蟲,因此此地荒無人煙,少有人踏足,小孩子更是聞虎色變,自然無人敢來此地玩耍。但周家的小阿蘋非本地人,去歲才到樂縣,還未曾聽過這些嚇人的傳聞,偶然發現了這一處“秘密基地”,便經常在此處玩耍,有日發現了坑洞深一點的地方,開了一簇簇極其漂亮的紫色小花,便摘了回去獻寶送給了謝時。

謝時前世身為農科高材生,對大多數植物不說了如指掌,但起碼可以叫得出名,當日一眼便認出了這紫色的小花乃海州香薷。此為其學名,因其形狀,民間又稱之為蜜蜂草或是牙刷草。當然,海州香薷最廣為人知的名字其實是“銅草”。

此種植株常分布在銅礦區,可以吸附地底土壤中的銅金屬,建國以後,不少礦物學家常研究銅草的分布,以此來尋找銅礦,所以才有了俗語“見銅草,便有銅”。

如今這坑洞周圍已經被黃午派的農戶圍起來了,那日便是他帶著人在坑洞深處找到了不少孔雀石,引起了謝時的重視,雖說黃午此舉有邀功之嫌,但卻也實實在在發現了銅礦,所以謝時也沒怪他自作主張聽了他一句話便去尋礦。

孔雀石常作為銅礦的伴生物,不說謝時,就連古人也早已從數千年的探礦經驗中發現總結了這一點。不過比起田莊的人隻憑借孔雀石來判斷有無礦,岑羽帶來的尋礦人顯然更加專業。匠人們正在探測,謝時和岑羽兩位上官便在外頭等著,原本以為要等上好些時候,沒想到隻不到三炷□□夫,便有尋礦人來報,“大人,小的在這坑洞之下發現了鐵礦!”

岑羽滿臉疑惑,掏掏耳朵,疑心自己耳鳴聽錯了,於是追問了一句:“你方才說發現了什麼?”

“大人,下頭有鐵礦!”那匠人又重複了一遍。岑羽這會確定自己聽得不能更清楚了,他大步向前,拍著那老礦人的肩膀,笑得眉開眼笑,親切極了,“此話當真?!”

那老匠人以為大人不信他的話,又戰戰兢兢地複述了自己發現鐵礦的過程,“大人,此地確有銅礦,但小的無意間用磁石探測,意外發現此地乃多重礦,不僅有銅礦,還有鐵礦……”謝時在一旁看到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黑漆漆的石頭,邊說便比劃,猜想那應當便是方才所說的磁石。

岑羽聞言,撫掌大笑,“好!賞!重重有賞!”岑羽本以為發現銅礦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沒想到還能喜上加喜,且如今新發現的竟然還是造兵器鐵甲所需的鐵礦,這簡直就是天助吾主也!

一想到這點,岑羽便心頭火熱,轉頭看向謝時,眼神泛著幽幽綠光,恨不得抱起這尊金大腿原地轉圈。好在被鐵礦和銅礦雙重誘惑蒙蔽了雙眼的岑大人,最後勉強恢複了一絲神智,才沒膽大包天到去動自家主上的人。不過他仍是用那種看金山銀山的詭異目光盯著謝時,謝時被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直表示無福消受。

那位幸運發現了銅礦的老礦工謝恩後便退了下去,這之後,岑羽和謝時又等了半天,直到天將擦黑,那些去到底下探勘的尋礦人紛紛回到地上,來到岑羽這稟報情況。經過這半天的大致勘探,這些職業尋礦人都一致認為,矮山底下確有銅礦,或者完全可以推斷,這矮山其實就是一座礦山!

依據尋礦人的探查,依矮山為主體,整條礦脈呈南北走向,大致縱橫周圍數十裡,且矮山不僅藏銅,還蘊鐵!根據那位幸運發現鐵礦所在之地的曠工的勘察,此地鐵礦的儲量可能還不低於銅礦哩!隻不過現下查探的時間尚短,還未能確定兩種礦產的儲量。謝時在一旁聽了,心道,按照現代觀點來看,這矮山其實就是一座複合礦,說不定除了銅鐵,還有彆的礦產呢!

後來的發現,也驗證了謝時的猜測,謝莊附近的這座矮山其實是一座中型複合礦,以鐵礦為主,伴生礦除了銅,還有其他一些金屬礦產,甚至還有少量的金礦!

然而,好消息有之,壞消息也有,經過十幾位老礦工的聯手查探,發現矮山礦儲量雖豐富,卻大多不好開采,因為這些礦產大多都不可露天開采,而是埋藏在地底下,礦石又較多,在沒有炸藥的情況下相當於需要鑿山開采。

不過岑羽一行人已經心滿意足了,在請示了韓伋後,岑羽當即在樂縣矮山設立了冶鐵所,從當地和其他地方召集了數百名礦工,開始采礦和冶鐵!樂縣這座小小的縣城,不知不覺間,風起雲湧……

岑羽忙得兩頭跑,而此時的謝時在乾什麼呢?

“什麼?!謝先生成了咱們書院山長,還要給我們上格致課了?”

幾日前,書院開學,韓寧同幾位同窗好友於書院的清醴堂中小聚。這清醴堂本是個向書院學子們售賣奶茶飲品的小店,就跟現代的奶茶店一樣,裡頭沒有堂食的地方,然而出乎謝時意料,不僅是學生,就連書院的夫子,甚至是宋郗老先生都派人來買,說是買回去給童子喝,然而謝時已經碰見好幾次老先生自己在啜奶茶了!

被撞見後,宋老索性破罐子破摔,還提了建議,認為這清醴堂應該擴建一下,改成跟書院外頭那些酒樓茶肆一般,如此還可約上三五好友在堂中便飲瓊漿玉露邊小聚,還不至於飲茶時被學生撞見,以至於尷尬!

謝時雖然對此表示無語,但還是滿足了這愛喝奶茶的老先生的願望,同書院申請挪用了一間目前暫且閒置的兩層樓高的兩進堂舍來改造,清醴堂由此“做大做強”,成為了一家擁有九間廂房的高檔奶茶店!甫一踏進這清醴堂中,雖無雕梁畫棟,但兩邊穿山遊廊乃至廂房,皆掛著名士儒生的筆墨與書畫,書香嫋嫋,乃一清雅去處,由此越發受師生歡迎。

今日韓寧便是同傅囿等人在清醴堂的廂房中小聚,等韓寧將謝時任山長的消息一說,傅囿第一個驚歎出聲,還沒等他人開口,他又問道:“那咱們書院食堂先生還管嗎?難不成我以後都吃不到先生親手做的飯菜了?從此以後,我即將失去每日衝食堂的快樂嗎……”

說完,他又顧影自憐摸了摸自己一個假期過後徹底癟下去的小肚子,哀歎道:“沒有先生手藝的日子,我這消瘦得,你們一個個一開始都沒認出來我!”

韓寧和高率冷眼看他“唱戲”,還是蔡驊小少年善良一些,安慰他道:“你如今這樣剛好,比從前清秀許多,薛跋應當無法再叫你那傅小胖的諢號了。”

傅囿生無可戀,一臉頹唐,“我還寧願他繼續這麼叫我呢……”

高率倒是注意力放在了彆處,問起韓寧:“不知謝先生要教導我們哪門學問?”

韓寧從福州回來後,便時常跟著謝時,比外人知曉更多事情,“諸位或許有人知道,先生曾有諸多發明之物,比如如今最受追捧的水泥,便是先生的傑作。先生常說,此非神物,而是化學之學,除此之外,還有物理之學,生物之學,農學等,這些都是他所上下求索的學問。”

幾位少年各自若有所思……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啊啊我發誓以後不給自己挖坑了,什麼采礦什麼冶鐵這些就不是一個文科生該涉足的領域,寫不會了都!晚上再更一章,這次應該不會鴿了,我發四!

第98章

韓寧這話說的話很玄乎,所謂的化學、物理和生物之學問,更是幾位書院的少年聞所未聞的東西。高率心想,難不成謝先生這是要教他們造物之學,不由道:“莫非先生是要傳授吾等水泥法等知識,可、可若是方子泄露出去,豈不是會被小人占為己用?”

水泥如今可是一口肥肉,不止商賈們,甚至高率的父親都垂涎得很。水泥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小到修築房屋,大到鋪設道路和穩固城牆壁壘,有著青石之堅固,卻比之廉價易得。

不少人暗地裡都想儘辦法挖空心思想要盜取水泥配方,不過一來岑大人在水泥工坊的保密工作上做得極其完善,二來如今韓伋乃南地之主,明麵上那些商人投鼠忌器,不過過於放肆,但暗地裡的一些收買賄賂的小動作卻時有發生,外地的商人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韓寧搖頭,“非也,先生不會教導我們這些具體方子,這也不是一門學問。”水泥事關國事,自然不會輕易外泄,韓寧接著解釋:“先生的意思是,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其科學之處,而他這門課就是帶著我們格物以致知,從實踐中出真理,學會了知識,將來便能自己創製發明。”

韓寧將謝時要教授的課程吹得神乎其神,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卻不知道他口中的小謝山長此刻正抓耳撓腮編寫教案和教材中。

謝時雖說一時興起,抱有雄心壯舉,想要憑借一己之力,在這古代社會留下一絲科學的火種,免得以後西方開展工業革命後,華國這邊卻依舊沉浸在□□上國的美夢中,滿社會之乎者也,以至於空誤了國,又重蹈近代受侵略的覆轍。科學和文化,猶如一人雙足,兩條腿一樣長,方可走得長遠!

不過理想很美好,現實卻往往比較殘酷。謝時穿越前,已是一名在讀研究生了,高中那些數理化的知識早已忘了個八分,剩下的兩分還得絞儘腦汁回想才能想起來,以至於書院都開學了,謝山長還沒編完教材,就連做夢都在編書和批書院庶務的公文,當然這跟他當這夫子和書院山長是趕鴨子上架的原因也有極大關係。

這個時候,謝時就分外羨慕那些帶著金手指穿越的書中主角,如果他這會也能有個知識係統,或者乾脆自帶連接網絡的金手指,甚至直接簡單粗暴地帶了現成的教科書穿越古代,他也不至於在這苦思冥想回憶過去。

可惜,謝時穿越後就確認過了,除了感官增強外,他的腦子還是原裝的,穿越大神沒給他施什麼增強記憶或是變聰慧的神仙法術。

因而謝時在初穿越到這個世界後,便悄悄地用英文記下了一些重要的方子或是內容,以防止隨著時間推移,將這些他在現代查閱記背的珍貴資料遺忘掉。

因著書院庶務和教材之事,謝時自從那回帶了岑羽去了矮山,回來後便無暇去關注礦山那邊的情況,然而某日想起,還是抽了空,特批了一張入學通知書給那周家小阿蘋,小姑娘既天生聰慧,又勤奮向學,索性便不拘著年歲門檻,直接讓她進入小學私塾聽課去。

於是周家三歲的小阿蘋便中途插班,成了小學學堂年歲最小的正式蒙生,這一記錄直到幾百年後才堪堪被打破,而這隻是女醫周允安一生傳奇的開始。

這之後,謝時還從岑羽口中得知,為了答謝小姑娘發現礦山,他為周家母女在樂縣置辦了一棟宅子和一間前店後房的鋪麵,不過為了方便阿蘋上學和不引起外人覬覦,周家母女如今仍住在謝莊的平房中,娘倆在家坐著收鋪租便可生活無憂,也算是小姑娘的造化一場了。

對於岑羽如此周到貼心的安排,謝時是十分讚同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岑羽自然不是小氣吝嗇,以至於不願直接給那周氏母女一大堆金銀錢財,但對於南下流離,好不容易在樂縣安居的周氏母女來說,隻怕是福不是禍,還是悶聲發大財乃正理!

礦山一事由岑羽接手,見錢眼開的岑大人如今整日待在矮山督工,看著一車車鐵礦石被挖出來,送進冶鐵所,又變成一波波鐵甲兵器被秘密送往各地,哪怕灰頭土臉,依舊眉開眼笑,同埋首書房的謝時可謂有著天壤之彆。

儘管謝時每日挑燈夜戰,苦思冥想從前知識點,寫出來的教材依舊覺得不甚滿意,氣得他又洋洋灑灑去信一封,將人在福州的某位韓姓主公“罵”了一通。

實際上人不在福州,已然率大軍悄然開拔的韓伋忽然打了兩個噴嚏,把周圍一群下屬驚得,以為主公貴體有恙,紛紛勸他多加休息。

謝時寫完信,想了想,悄咪咪地去了書院賞景的魚池邊,從中撈了一尾顏色最豔麗的錦鯉,左看右看,確保同從前微博上時常看到轉發的那些錦鯉相似,才雙手合十,對著錦鯉許願,“錦鯉大仙,求保佑我頭腦開光,學神附體,多多回想起來一些知識點吧!不然就這東拚西湊的知識體係,我怕我這個‘夫子’當的不僅誤人子弟,還耽誤後世人呀。”

許願完,謝時又虔誠地捧著錦鯉大仙,將其送回了魚池中,沒想到這魚入水後,魚尾一個大力甩尾,濺了謝時一臉水,最後看了謝時一眼,又晃悠悠遊走了。

謝時:……我怎麼感覺錦鯉大仙在嘲笑我呢……都怪岑固安這廝天天念叨我是什麼天道寵兒,氣運逆天,要抱緊我的大腿以求得雞犬升天,搞得我如今也跟著神神叨叨的!

不知道是不是罵完之後通體舒暢,再加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夜謝時入睡後,難得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謝時回到了當年的初中教室,彼時少年清雋高挑,在一群學生中猶如白鶴一般突出,因為眉間有彆於同齡人的沉靜和清冷,不知成了多少少女的白月光、心頭夢,也招致了其餘青春期男生的孤立排擠。

有些男生也不知道從哪裡得知謝時幼年被父母拋下,如今被親戚收養的事情,不僅四處傳播,還給起了個掃把星的綽號,最後還是老師發現了這件事,製止並嚴厲懲治了那群因嫉妒而作惡的男生。

然而對這一切,少年似乎毫不在意,依舊獨來獨往,幾乎不與旁人親近,即便是麵對師長,也恭敬而疏離。夢中的謝時不知自己已然長大成人,甚至後來還經曆了身世離奇的古代穿越,隻以為自己是個普通的初中生,於是認認真真地在夢中重曆了一遍初中生活,參加中考,三年高中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夢境在謝時出了高考考場時,戛然而止……

謝時睜眼醒來,窗外已然天光大亮,但腦中仿佛還停留在前一刻,仍能清晰記起考場上的題目。後知後覺被錦鯉大仙賜福甚至超額滿足心願的謝時一個激靈從榻上躍起,也顧不得洗漱,匆匆披上一件衣裳,便來到書房,開始奮筆疾書。

在夢中重新學習了一回初高中知識的謝時,趁著知識還剛出爐熱騰騰的,左右開弓狂記了兩天,後經過調整,刪去一些過於超前,不適合古代的知識,便拿給了秦睢和宋郗評看。

然而或許是謝時前世今生都缺乏教學經驗,他所編撰的教材經由秦睢、宋郗等人傳閱過後,都認為難度太高,秦睢直言:“謝公子此門學問之新,涉獵之穎,即便是我同宋老看了,都無法完全理解,恐怕學生們也無法全然掌握。”

秦睢的點評算是比較委婉的,他還沒說的是,除了內容新穎複雜,謝時書中某些觀點,堪稱驚世駭俗,比如謝時在第一堂課的講課中,竟徹底否定了千古定論之天圓地方說,轉而提出人們腳下站著的大地其實是一個圓球這一觀點!宋老卻是直言不諱,“謝小子,你書中某些顛覆的定論,若無證據支撐,便猶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法令學生和其餘人信服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謝時扶額,他光想著給學生們灌輸知識了,卻忘了證明的過程,殊不知某些在他看來常識的東西,對於古人來說,卻可能是完全陌生、從未接觸過的知識區塊,有些甚至完全是推翻了數千年來人們的固有定論,若是如此講課,恐怕謝時還沒上完課,便會被學子們質疑的浪潮淹沒,彆懷疑讀書人的脾氣,也就秦睢和宋郗這兩人對謝時頗為了解,知道謝時不是那等口出狂言之人,才會如此勸導。

在兩人的點撥下,謝時索性大改了上課的模式,他對秦、宋二人道:“既如此,這格致課便從幾個科學小實驗開始吧!”是他一葉障目了,要確立自己這門學說的權威和信服力,這一開始必須先來個下馬威,亮亮自己的劍才行,

謝時摩拳擦掌,腦中已經開始興奮了,什麼“棱鏡分解太陽光”、“伽利略自由落體實驗”、“空氣重量”、“密寫信實驗”等等,他就不信還震懾不住這幫古代學生!秦睢和宋郗兩人見此,彼此微微一笑,不由開始期待起謝時口中的“實驗”來。

作者有話要說:錦鯉大仙:冤枉啊時寶,我那是答應你的表示……

打自己臉第一人就是我,沒臉見人了都!溜了溜了,明天見~

第99章

午後,坐落於海邊的遊浦村今日似乎有些異常的安靜。村口大槐樹下,年邁的老村長穿著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焦急地在原地來回踱走,一旁一同等候的遊泗水麵上則沉著得多。

“四娃,書院的秀才公子們真要在咱村過夜?咱們這鄉下地方,也沒啥好東西招待,就連住的地方都是茅草屋,萬一沒招待好可怎麼辦呐!”

聽說東滄書院的學生和夫子們要來遊浦村進行什麼野外教學實踐,老村長是受寵若驚,喜憂參半,喜的是書院的師生要在村子裡過夜,需要借宿村民的房子,會給村民們一筆不少的報酬,漁民們過了一個冬,手頭正是拮據的時候,有點收入甚是開心;憂的是他們這遊浦村就是個普通小村子,漁民們的生活比城裡人苦多了,隻怕那些嬌生慣養的秀才公子們到時住下會嫌棄抱怨。

遊泗水安慰自家老叔,“老叔,你就放心吧,咱小謝山長不是講究的人,他這一趟帶著學生來咱村,也不是來咱這兒遊山玩水的,而是要借這地兒給他的學生們上課,之前他就跟同我說了,有的住有海鮮吃就可以了,您呀,就彆緊張了。”

“俺這哪叫緊張!咱這是怕怠慢了貴人,而且四娃你如今在謝公子手下做事,招待好了,你以後才能得到貴人提拔!”遊浦村是個團結的村子,村裡人大多都是未出五服的親戚,老村長對村裡如今最有出息的後生自然是寄予厚望的,當然他也存了四娃日後發達了可以拉自家孫子一把的私心。

不管怎樣,遊浦村對於東滄書院的師生到來這事還是頗為重視的,給這些秀才公們準備的都是村裡最好最乾淨的房子,還拿出了自家過年才吃的東西,生怕招待不周。

不多時,一輛輛馬車在遊浦村口悠悠停下,為首的馬車上,青色的簾子被撩開,下來一位長身玉立、身姿清雅的青年,另有一位年紀稍長,腳步微跛的中年儒生。遊泗水趕緊迎上去,拱手道:“山長、秦夫子和諸位小先生,一路辛苦。”自從謝時接了代山長的位子,身邊人一個個都開始換了稱呼,倒是讓謝時不適應了許久。

遊泗水的老叔也緊跟著上前,態度拘謹,麵上惶惶,或許是第一次見到的貴人,宛若廟會畫卷上見到的仙人,而且也沒想到這山長竟這般年輕,一時之間,愣是沒憋出一個字,早已將之前打好的文縐縐的腹稿給忘了個一乾三淨。

還是看出老村長緊張的謝時主動上前,自我介紹後,又介紹了身邊的秦睢,最後道:“我和我的學生們這兩日叨擾遊浦村了,還望村長您老和諸位鄉人多多包涵。”謝時眉眼天生帶笑,又不像彆的達官貴族一般高高在上,趾高氣昂,頓時讓老村長放鬆下來,總算能好好說話了。

謝時等師長正在同村長和遊泗水寒暄,後頭跟著的學生們也不閒著,就跟被老師領著出來春遊的小學生一樣,嘰嘰喳喳的,鬨成一團。

“山長怎麼帶我們來了海邊?我還以為會去山上踏春哩!到時候吟詩作對,稱頌春景,豈不是雅興至極,到這海邊來,我也沒準備詠海的詩詞呀!”

“聽先生說,我們還要在這過一夜,看了日出再回書院,可是這海邊的村子一眼望去,破落得很,也不知道有沒有地方睡下。”看著周遭環境,有些少年已經開始擔憂今晚住在哪裡了。

也有學子見不得同窗這般,駁道:“有何可嫌棄的,吾等此趟出來,又非來此遊山玩水,按照山長出發前同吾等說的,既要格物致知,便要到大自然中去,困在書齋裡對著桌案苦思冥想,左右也格不出什麼東西,學者應當從書齋治學走向廣闊天地才是!”這一看便被謝時出發前的一番微言大義給忽悠住了。

儘管如此,如今謝時既是山長,又是上課的夫子,一群學生崽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要老老實實聽他安排。書院師生一行人是午時用過點心後從書院出發的,到遊浦村時差不多也撞上夕陽西下,漁船歸航的時候。

隻是出來過夜一晚,謝時索性沒有讓學生帶什麼換洗衣物,隻出發時,每人分發了一套八珍閣的牙刷牙膏洗漱包,所以如今也不需要去村子裡放置行禮和修整。於是,謝時直奔主題,就跟春遊似的,將這群學生崽帶到了海邊一處地勢較高的海灘上,讓秦睢等人負責看顧學生,他則開始上這格致課的第一堂課。

學生尚不知先生用意,就見到幾位做兵卒打扮的人,小心翼翼地將四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架在了海灘上。

底下學生嘀嘀咕咕,“這是何物?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

“薛兄如此見多識廣,都未見過,我就更是不知道了。”

謝時也沒故弄玄虛,直接便道:”今日是格致課這門課程的第一堂課,‘格物致知’一詞本出自《大學》,‘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對於這一說法,古往今來,有諸多大家對其進行闡釋,最負盛名的便是朱子,朱子所言的‘格天下之物,而後有天下之知’。人生天地間,腳踏著大地,頭俯仰萬物,我們既要格物曉理,首先應當認識的,便是我們所處的世界。”

謝時引出正題,“今日我將諸位帶到這海邊來,便是為了探究這世間的基本問題之一,即我們腳下所站著的大地究竟是怎樣的?”

底下不知誰應了一句,“這有何須探究的?‘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此乃至理也。”

謝時顯然聽到了,他井未立即反駁,從而提出自己的主張,而是微微一笑,道:“看來大家都很認同天圓地方之說,那麼,我們腳下所站的大地是否真如古人所說的,狀若一方形的棋盤呢?等明早過後,便可揭曉,到時候還請方才發言的學生,再來回答老師的問題。”

謝時指著底下的望遠鏡,道:“架在諸位麵前的,是四架從咱們岑堂長那裡借來的觀測器,此物名為望遠鏡,可觀測到三裡之外的物品,眼下你們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漁船歸航,用肉眼觀測,或是用望遠鏡去觀測海上返航的漁船是如何出現在你們的視野中的。若是有人帶了紙筆,還可畫下來這一過程,然後思考,漁船為何會是這樣出現,這背後的原理是什麼?”

“因為這望遠鏡數量有限,且物品貴重,無法每位同學都分到一台,等下需要依次排隊觀看。”就這四台架高的望遠鏡,還是他好不容易從岑羽那磨來的,用完之後還得讓兵卒們帶回去。最後謝時點了人群中的韓寧,道:“韓寧,你來維持秩序,小心彆砸了望遠鏡。”

韓寧還是第一次被謝時當眾點名,小少年掩住心中的喜悅,麵上鄭重地點了點頭,後麵果然也將謝時托付的任務完成得很好。雖然書院的學生都對這台能清晰看到遠方海麵的望遠鏡十分好奇,但在韓寧和傅囿等小夥伴的組織下,懾於其“校霸”之威,還是老老實實一個個排隊文明觀看。

“哇!此物觀遠方,真近在眼前,這、這望遠鏡就是傳說中的千裡眼吧!”

“李生你看完了沒?輪到我了!”

“等會等會,黃兄彆急,我還沒看到漁船呢!”

安排完任務後,謝時便讓學生們散去自由活動,一旁的秦睢走在他身邊,同樣好奇謝時安排這一出的意義在哪裡。為何觀測一艘漁船歸航便可以得出大地為何狀的真理?

謝時同樣沒有現在就同他解釋,而是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現在就可以同先生說明我的觀點證據,但先生未必會相信,還不如先生看完之後,思索後再同我探討。”

秦睢撫了撫長須,點頭,“公子所言有理,睢雖居鄉野,卻未瀕濱海,還真未見過漁船歸航之景。”

當是時,遠處天際殘陽如血,倒映在海麵上,仿佛將海水都染成紅色了,一艘艘漁船宛若仙舟從天邊駛來。學生們四散開來,紛紛在海邊或用望遠鏡或用肉眼觀測這一幕到底有啥玄乎的,怎麼在山長口中,就可以否定天圓地方說了呢?

謝時也沒閒著,去看了下遊泗水和隨著書院師生一起出門的幾位書院食堂大廚,他們正在準備待會學生們觀測完之後在遊浦村用的晚飯。因環境簡陋,幾位大廚同謝時商量過後,也沒準備什麼複雜的菜色,而是借了村長家和遊泗水家的後廚,煮起了海鮮生滾粥。

白粥翻湧如騰雲駕霧,裡頭的米粒粒粒開花,幾乎溶化成潺潺米水,不僅加了一具豬骨頭熬製,又將熱情的漁民們送來的一些乾貝和大地魚乾等海產乾貨,撕碎了投入其中,由此釀造了一鍋鮮美濃鬱的粥底。漁民們歸航剛剛卸下的鱸魚、明蝦、紫鮑、蛤蜊、螃蟹等海鮮,處理乾淨了,或切片或去殼,一井投入翻滾的粥底中,隻需稍稍攪動幾下,便可燙熟至霧粉色。

觀察完漁船歸航的學子們紛紛聚集在遊浦村的祠堂天井中,吃上了這剛出鍋的海鮮生滾粥,粥水浥潤清鮮,裡頭翻滾的海鮮因為一燙即熟,恰到好處地保留了嫩滑鮮美的口感,而不至於過老而使得肉質變粗糙。

小謝山長怕光喝粥,這群正值青春年少的半大小子們吃不飽,又吩咐庖廚們一井準備了其他的菜色,桌上另有酥脆鮮香的蠔烙,蒜蓉粉絲扇貝、炭烤魷魚、炭烤茄子,炭烤韭菜等烤物。

來到海邊,豈能不嘗嘗燒烤呢!尤其這些海鮮都是漁民們剛剛從海水中撈上來的,正是最鮮嫩的時候,嘗之有種特殊的鮮甜滋味,配上謝時親自調製的燒烤調料,味道之絕,簡直讓這群書院學子大開眼界,沒想到烤物還能這般上等,其味醰醰,炙香四溢,彆具風味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馬上揭曉答案,很簡單的一個論證而已。

第100章

傅囿美滋滋地吃完了生滾粥和桌上的燒烤,好不容易終於又吃到了謝先生的手藝,傅小胖哪能就此打住,他直接跑到廊下正在製作燒烤的庖廚那兒,學著自個兒烤著吃,按照他的話說,彆有一番自給自足的樂趣所在!

其他同窗一看,也學他,有模有樣地開始自己動手。烤物都已經醃製過了,隻需要刷上一層薄油,再注意翻麵不至於烤焦,一般而言都不會難吃到哪裡去,畢竟是謝時親手調的調料。於是好好的一頓飯,在傅囿的帶動下,到最後儼然成了了一場燒烤自助聚會,學子們的歡樂笑聲充斥安靜的漁村。謝時一看,給他們布置了一個任務,既然你們愛動手,那就多烤一些,等會帶回去給借宿的村民。

皎月漸漸爬上樹梢,一頓回味無窮的美食下肚,加上仿若踏春放風的愉悅心情,即便是入夜後住的漁民房子條件不儘如人意,書院學子們也沒有太多抱怨之聲。

等到第二日,這群精力無窮的學生們又早早起床,在謝時的帶領下,去觀看了一趟壯觀的海上日出。欣賞完日出,謝時又將望遠鏡搬了出來,提出了同昨天一樣的要求,要求他們觀察出海的漁船是如何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的。

雖然謝時的要求奇怪,但是昨晚已經被謝時的美食“收買”了的學生們還是乖乖照做了,況且學生們對望遠鏡的好奇心還沒過去哩!等確保每一位學生都看清楚了,謝時直接點了一位學生,“梁生,你來說說,漁船返航時,你首先見到了什麼?”

被點名的學子正是昨日那位發言說“天圓地方”說乃至理的,他顯然沒想到謝時竟然能從人群中揪出他來,殊不知謝時五感比尋常人強,辨個音也是輕輕鬆鬆的事。

這名梁姓學子漲紅了臉,硬著頭皮出列,不過他倒是老實說出了昨日用望遠鏡看到的海上情景:“回先生,學生昨日觀測,漁船返航時,先見桅杆,後漸漸見船體。”

謝時點頭,繼續問道:“那方才漁船出發駛向天際,在你眼中,船體是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嗎?”

那梁姓學生不假思索就答:“是的先生。”船隻漸行漸遠,在人肉眼看來,自然是越來越小,這梁姓學子隻覺得謝時在問廢話,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嘛?

“非也。”一道熟悉的聲音出現,謝時望過去,見駁斥梁生的果然正是韓寧,少年朝謝時拱手行禮,而後繼續道:“學生透過望遠鏡觀察到的景象,與梁生有異。學生觀船隻遠去,非由大變小在視線中消失不見,而是船體先行下沉,於人眼中逝去,接著在人眼中消失的是船上高高聳立的桅杆。”

謝時朝他點頭示意,接著看向其他學生,說道:“梁生的第一個回答和韓寧方才回答同我觀測得到的答案一樣,其他人呢?對於觀測之景有沒有異議,有異議者皆可提出來。”

底下學生竊竊私語,交頭接耳,都仔細回想了一番昨晚和方才在碼頭觀測到的景象,紛紛點頭附和:“確實如此,先生。”於是謝時又拋出了昨天的問題,“通過昨晚和今日的‘格物’,諸位是否還是堅持認為,我們腳下站著的大地是一塊如同棋局一般的大陸呢?”

學子們大多麵麵相覷,這漁船同大地的形狀,二者之間是怎麼扯上關係的?

謝時提示他們道:“假設按照古人所言,地方如棋局,那我們所見到的海麵上歸航的船隻,應當是如何的呢?”

對於謝時的提問,依舊是韓寧第一個捧哏答道:“假設地乃方陸,當漁船返航,應當是由遠及近,船隻由小到大在眼中出現,當漁船出海時,則相反,但是無論是返航亦或是歸航,在觀測人眼中,船體和桅杆都應當是同時出現,而無先後之分。然而這一常理推論,同吾等昨日和今日親眼觀測到的情形,卻完全不符合。由此可以反推,地乃方陸這一數千年來的定論乃天大謬論!”

迎著朝陽,少年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卻擲地有聲,尤其是最後一句,“天大謬論”四個字仿佛石破天驚般,砸在在場諸位腦中,就連身為夫子的秦睢都為之一振!韓寧如此斬釘截鐵地否定聖人之言,狂妄嗎?他說錯了嗎?不,恰恰相反,若按照眾人親眼所見,再加上反推,這一推斷完全洽和邏輯,且無法反駁。

若是反駁,難不成你要狡辯,那是眼睛的錯覺?然而人家謝山長為了讓人看得清清楚楚,連望遠鏡都給搬了過來……

“啪啪啪”,鴉雀無聲的海邊礁石群旁,響起了謝時清脆的掌聲。謝時笑道,“說的好!韓寧說的,正是我要說的,做學問之人,就是要有這種敢於挑戰權威的精神,聖人之言皆對嗎?不儘然吧,聖人又非神仙,又如何能毫無過錯呢?況且誰說神仙就不會犯錯了呢?”

“若是聖人說的都是對的,那要我們後來人有何用?就像草木枯榮,生老病死,世間萬事萬物非靜止不變,而都是永恒發展的,社會亦然,人亦然,真理亦然,真理的發展是一個過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無法經得住實踐檢驗,皆為謬誤。”

底下站著的薛笙神情一肅,口中無聲默念謝時的話,“真理的發展是一個過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沒有文縐縐的辭藻堆砌,僅僅是大白話,卻簡直猶如醍醐灌頂,振聾發聵,這是何等的聖人之言!微言大義!此刻,薛笙望著礁石上大袖鼓鼓,從容不迫的謝山長,仿佛在看坐而論道的先聖賢者,油然而生濡慕和景仰。

在眾人心中留下一顆炸彈,謝時卻是話鋒一轉,不慌不忙地丟下了第二個雷,“破而後立,既然我們‘格物’證明了,我們腳下所站的大地不是一塊四方大陸,那麼大地應當是哪種形狀或者形態的呢?”

“據肉眼觀測到的船隻景象可得,大地應當是弧形狀的,或者甚至就是一個球,對嗎先生?”一道清冷稚嫩的聲音出現回答了謝時的提問。謝時抬眼望去,見是一名瘦弱纖細的少年,長相分外清秀,背挺得筆直,見謝時望來,也不怯場,而是拱手行禮,謝時點頭,笑了,“可是薛笙?”

薛笙顯然沒料到謝時竟然認得自己,不由得地有些受寵若驚,恭敬道:“是的,學生薛笙,請先生賜教。”

“聽秦夫子道,你在數理、幾何、天文上的天賦甚高,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謝時誇了誇答對問題的小孩,又讓人搬來提前準備好的小黑板和粉筆,直接當場開講。

嘴上說理,有些空間思維能力差的學生便難免難以理解,謝時在特製的黑板上用粉筆刷刷刷,畫了幾個示意圖來輔助理解。果然,圖一出,所有人都恍然大悟,為何薛笙會斷定大地是弧形或者是圓球!因為隻有這兩種情況,才可以解釋他們所觀測到的船體和桅杆為何出現時間不一樣。

“至於到底是弧形狀還是球狀?就得諸位繼續格物以致知了。”謝時說到這,想起著名的麥哲倫環球航行,開了一個玩笑:“若是我們中哪位學子有興趣窮儘這一奧妙,可以乘一艘大船一直往東邊走,看看是繞一個圈回到原點,還是船行到世界儘頭,掉下去了。”謝時此刻絕對不會想到,他這一句玩笑,使得後世史書上多了一個偉大的航海家。

當然,後世史書對謝時這一堂格致課記載有另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史稱“遊浦論道”,在這一場講會上,年輕的謝子通過觀測海上船隻現象,徹底打破了“天圓地方”論,提出了地乃球體一說,即“地球說”。

很快,這一場驚世駭俗的講會之上謝時所揭示的觀點不脛而走,迅速在南方儒士學林中傳開來,謝時由此逐漸聲名鵲起。之後,謝時的每一堂“格致課”皆人滿為患,不僅是書院的其他班的師生都來圍觀,就連周遭的其他書院師生和附近儒生都紛紛聞名前來,隻為一探格物致知一說之究竟。

東滄書院為此不得不將謝時的課堂安排在了專門給大儒開講會的大講堂內,才能容下越來越多趕來旁聽的儒生。

然而,等這群外來的儒生來了之後便會大開眼界,因為謝時的課堂,跟古人傳道授業解惑的傳統方式截然不同,他今天能給你來個“三棱鏡實驗”,從而揭示日光非肉眼可見的純白,而是七色的;明天又是所謂的化物之學實驗,順帶打假某些騙局……

知識不從經書中來,而求諸於實驗中,謝時這一特立獨行的教學方法,不僅讓乙級的書院學子們每天都期待著謝山長的課堂,就連旁聽的外來儒生都津津有味。當然這種方式之新奇引起的反響,遠不如他通過這些實驗得出的那些違反世人認知的觀點要來得強烈……

作者有話要說:我昨晚寫到半夜,結果存草稿箱裡沒發出去,感覺虧了好幾個億嗚嗚嗚

不論如何,百章快樂~謝謝所有追到百章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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