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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引起了軒然大波的謝時全然不知自己如今風頭有多盛,甚至還有些傳統的儒生和學究看不慣他視正經的書齋授課為兒戲,視其標新立異的實驗課堂為奇技淫巧,對他進行了一番口誅筆伐,他的心神完全投注於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上了!

去歲的冬日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冷冬,就連福州地處東南都洋洋灑灑下了幾場大雪。雖說雪景美好,但對於貧寒的老百姓和農作物種植來說,就不是什麼好事了。果不其然,今年春凍格外嚴重,驚蟄過後,南地的氣候才慢慢轉暖,然而直到春分,人們才褪去了冬日的棉衣。南方早稻的播種主要看溫度,自然也比往年要遲上一些。

為了得到較為精準的氣溫從而確定下春播的時間,謝時還在課上和書院的學生們一起動手做了一個簡易的水銀溫度計,等氣溫穩定升到十度,便可以開始著手“瓊州矮”的引種工作,畢竟再不春播,可就要來不及了!

“瓊州矮”是去歲謝時搞的雜交培育出來的最好的一個新稻種,在試驗田裡的畝產直接翻倍,高達八石,不僅震驚到了岑羽這幫土著古人,就連謝時都沒料到自己運氣這麼好。

如今福州城中流行的“仙人賜稻”這出雜劇中的仙稻其實就是指的“瓊州矮”,不少聽了這出劇的百姓都信以為真,到處打聽這種仙稻在何處可以買到,殊不知這稻種隻有謝時手裡頭有。

書院學田麵積不夠,且水土條件不比山下好,如今家大業大不差田的謝時這次選擇在了謝莊的田地引種,長勢喜人的秧苗一排排入了水田,因為種植的畝數不多,農人們隻花了一天時間便完成了插秧工作。

受去年田莊晚稻大豐收的影響,今年謝家莊的農戶對於謝時諸如曬種、選種等各種古怪要求都接受良好。如今在他們眼中,他們莊主就是活神仙,按照莊主說的去做準沒錯!

這群承載著所有人希望的寶貝苗苗們被韓伋派兵士圈了起來,保準沒人能順走拔走一株,每日隻有謝時和謝時安排的伺候農田的老把式們可以碰田裡的東西。就在謝時於書院和農田兩頭忙忙碌碌,開啟了種田生活的時候,龍峰山上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事要從頭說起,自從樂縣發現了鐵礦後,岑羽就不耐煩應付這幫朝廷的人,直接將使團丟給邱直他們,拍拍屁股挖礦去了。最近,被丟在一旁無人搭理許久,且接連吃了幾次閉門羹的謝璞終於坐不住了,外加上護送招安使團南下的蒙將兀思在大都侈靡享受慣了,受不了如今整日被營地對麵的韓家軍當成犯人一樣盯著,又無美酒美人相伴的生活,一直催促謝璞趕緊完成陛下交代的旨意,離開這鬼地方。

兀思說得輕巧,卻不知道謝璞自從第一日見過韓伋後,就再沒同他碰過麵,更彆提勸人歸降了。原本還有韓伋身邊的幾位親信招待他們,尤其是那位岑固安態度頗為友好,謝璞本想從他這裡下手收買,然而不巧的是,這人據說近日去了外地行商,找不到人了!如今招待他們的邱直聽說是那韓伋身邊的一名謀士,然而卻油鹽不進,頗為冷淡。

不得已之下,急於回京的謝璞隻好曲線救國,又打起了謝時的歪主意!

這日,謝時剛從田莊回來,正換了一身衣裳,就聽小廝來報,“官人,門外有人遞名帖求見。”

謝時隨口問道:“是哪位先生?”自從他的小課堂“火”了之後,不少年輕的儒生都上門求見,想要同謝時交流探討“格物致知”的學問,當然這其中不乏“蹭熱度”的,不過這是古代儒士之間很正常的一種往來,謝時若是得空,也會接上一些名帖,不過一般這種情況比較少,因為謝時最近整日外出去田莊。今日也是湊巧了,秧苗入田後,謝時終於空閒在家,打算寫信問候問候他家主公。

小廝道:“那人說他家主人姓謝,乃陳郡謝氏人,來自京城大都,同您家有故。”

謝時挑了挑眉,姓謝,又說同他有故,難不成是謝巨的親戚?可是謝時一家本是南下逃難來的,都二十年了從未聽聞在老家有勞什子親戚,按照謝巨的說法是老家親人都逝世了,這會兒怎麼又冒出個京城大都來的貴人親戚呢?!不過這會謝時閒著,便讓人將來者請了進來,打算問問人家是不是認錯了,有讓人去請了謝巨來。

這遞名帖的正是謝璞派來的人,謝璞此人也是好笑得很,有事求人卻不願意擺出求人的姿態,打心底認為這位謝時的身份要麼是外室子要麼就是旁係子弟,他身為正統的嫡係長子,身份尊貴,哪能親自上門去找人,於是他寫了一封名帖,便讓自己的親信送去了樂縣。

謝璞此舉也是歪打正著,韓伋雖不在福州,但為了防止這群朝廷來使有彆的想法或是下作手段,暗中派了不少人盯著他們,尤其是謝璞和兀思等人,一舉一動更是都有人關注,若是謝璞這會親自上門去找謝時,恐怕早已被韓伋的人攔下了,哪還有機會見到謝時。

那謝家的家仆跟著自家大公子久了,傲慢慣了,哪怕隻是一個送信的下人,但在京中,到哪裡送東西,哪戶人家的門房一聽他報上謝家的名頭,都會畢恭畢敬將他迎進去,何時受過這種在外苦等的待遇,頓時心裡便生了怨氣。等進了門,便更是一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模樣,可把引路的謝家門房給氣壞了。

好在這家仆在謝時跟前,將這幅蔑視鄙夷的姿態收斂了許多,才沒讓人趕出去。當然,這或許跟謝時同他家主子長得十分相像,他不敢造次也有幾分關係。

謝時接過那自稱謝氏家仆送來的名帖,翻開掃了一眼,忽然眼神微微凝固了。

“您家官人便是朝廷派來招安韓府尹的使臣大人?”

那仆從聽謝時這麼一問,頓時驕傲地挺起胸脯,言語之間頗為得意,“是的,我家官人出身陳郡謝氏,其父為當朝謝相,官人時任禮部侍郎,受陛下之命,來到南地招攬韓家主。那日偶然見到車駕中的謝公子一麵,驚覺公子麵容同府上小公子極其肖似,疑心謝公子乃謝氏族中遺落血脈,特派小的前來府上拜訪。”

謝時挑了挑眉,“哦,那謝侍郎可能認錯人了,我雖姓謝,卻非陳郡謝氏本家子孫,我爹和娘親皆普通人也,我自小也在樂縣長大,恐怕同大都的謝相家攀不上什麼親戚關係才是。”

那謝氏家仆恐怕也未料到謝時竟是這種反應,得知自己有可能是當朝宰相家的血脈,難道不應該是欣喜若狂,上趕著認親嗎?怎麼還有人第一時間便否認撇清關係呢?

家仆急忙道:“可是謝公子同我家府上的二公子生得恐有八成相像,我家公子親眼所見,怎可能認錯,這其中必有隱情。”

謝時一臉雲淡風輕,輕飄飄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更何況是相像的兩個人,彆說八成像了,就是九成九,也是有可能的呀。”

這家仆徹底急了,為了完成自家公子的任務,甚至還捧了謝巨幾句:“但是公子,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聽聞您如今的父親謝巨乃鄉野廚子,怎可能生得出謝公子您這般龍中人鳳的麒麟子來呢?難道謝公子您就不曾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謝時臉色冷了下來,再沒看那家仆一眼,擺手道:“我謝府不歡迎無端對我家中親人出言不遜之人,王甲,送客吧。”

那謝氏家仆便這樣被王甲毫不客氣地趕走了,看他趕人的乾脆姿態,絲毫沒有上趕著認親的意思,相反,就跟送瘟神似的,活像是怕跟這聞名天下的世家第一大族陳郡謝氏扯上什麼乾係……

王甲攆完人回來,見自家主子神色凝重,回想了一番剛才那謝氏家仆說的話,遲疑問道:“公子,要屬下去查一查嗎?若真像他所說,恐怕主子您的身世真有隱情……”

謝時搖頭,進了書房,磨墨,提筆寫下一封書信,交給王甲,吩咐道:“你親自去一趟福州,將我的書信和今日謝璞派人來我這一事稟報伋兄聽,看看他如何定奪。”

長得極其相像且同姓之人,這世上自然不會有這麼多巧合,謝時自然也懷疑,且經由此事,謝時又回想起了去歲八月祭拜娘親時,謝巨的那番異樣舉動。或許從那時起,謝時心中便落下了懷疑的種子,以至於今日聽到這樣的消息,竟然絲毫不感到意外,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然而沒想到自己的身世竟然還跟當朝謝相有關係,且這疑似親人的謝璞竟然還是朝廷派來招安韓伋的使臣!謝時敏銳意識到了謝璞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人家認親是假,想要利用自己才是真!

對於這等官場上彎彎繞繞謀算人心的鬥爭,謝時完全就是一個門外漢,第一反應便是求助自家伋兄,免得自己糟了人家的暗算,到頭來還連累了伋兄

作者有話要說:給各位股東鞠躬道歉,鴿了大家兩天,解釋一下本人的“病症”:最近現實中有四件同等重要的事情同時壓一起了,事情太多,反而無從著手,以至於整個人焦慮又低效;

另外就是這個故事寫到這裡,打算開始收尾,卻怎麼寫也不滿意,卡了很久。所以這兩天我放空了自己,今天在朋友的勸導下,終於振作起來,她說“有時候完成比完美重要”,我覺得此話有理,與君共勉。不管怎麼樣,更新還是要更的,等下我會再更一章(然後就去搬磚)!

最後感謝追更到這裡的寶貝們,上次百章我本來打算抽獎,結果忘記了,乾脆這章抽吧,小小心意,感恩有你們~

第102章

等王甲都走了,謝巨才姍姍來遲,謝時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謝巨今早出門去跟人簽契書去了。在謝時的建議下,謝巨自打去歲年底便辭了景和春酒樓的活兒,打算在樂縣自己開家酒樓,尋看了不少鋪麵,期間又被過年耽擱了一段時間,如今終於輾轉定下一間合適的鋪麵。

說來也巧,打算向謝巨出售鋪麵的竟然是謝巨的前老板——景和春酒樓的東家。這景和春原本是樂縣這地界除了天香樓外生意最好的一家,這全因酒樓東家背後站著隔壁長寧縣顧縣令,有其作為依仗,景和春自然無人敢惹。

奈何成也蕭何敗蕭何,這長寧縣縣令之前為了搭救自己姻親——被韓伋關押於牢中的樂縣原縣令範堯,不僅在府尹麵前告了一狀,後又禍水東引,故意在流民中傳播謠言,將北下的流民引往樂縣去。

如今韓伋執掌福建,那顧縣令起初每日提心吊膽,就怕韓伋秋後算賬,然而可笑的是,韓伋日理萬機,沒想起他這號小蝦米,倒是邱直通查各地縣官時,見其為官不仁,直接擼了他的縣官之職。

顧家如今夾緊尾巴做人,就連景和春酒樓都被迫關了,剛好便被謝巨撿了漏。謝巨原本打算開一家小店做吃食小買賣,然而謝時意見卻不同,他認為要開就開天香樓那樣氣派的!咱家不差錢!

父子倆意見相左時,謝巨總是以謝時的想法為士,這次也是如此,既然時哥兒要開大酒樓,那就辦!這也是謝巨花了這麼長時間找鋪麵的原因,畢竟樂縣好的地段上大的鋪麵基本都有士了,若無意外基本是不會對外售賣的。這景和春酒樓的東家急於出售店麵,價格也不虛高,再加上彼此之間一絲香火情,盤下酒樓的價格比謝巨預期還要低上一些。

謝巨將簽好的契書拿給謝時,謝時看了一眼,便將其還給謝老爹保管。在他的堅持下,鋪子歸在了謝巨名下,對於謝巨屆時要將酒樓的利潤給自己,謝時隻笑著應下,但到時候會不會拿就是一回事了。這是謝時給謝老爹置辦的產業,畢竟造反可是高危職業,萬一哪天他有個三長兩短,謝巨還能有個依仗。

謝老爹收好契書,問道:“時哥兒這麼急叫我回來,可是出了要緊事?”

謝時沒打算將這事瞞著謝巨,一來是,這事總要有個了結,謝時也好奇自己的身世究竟有何古怪來曆,三來則是考慮到京城謝家那邊的意思,恐怕還會借著他的身世謀劃些什麼,謝時也得了解隱情後做好防範。

“方才家中來了一位奇怪的人,他自稱自家士子出身陳郡謝氏,乃當朝謝相之子,說他家士子近日來福州,偶然見到我,觀我同其幼弟麵容極其肖似,又姓謝,認定我同他家府上有親,上門來邀請我過府一敘……”

“時哥兒萬萬不可去見他們!”謝時話還沒說完,就被神色大變的謝巨急急打斷,謝時心道,果然有問題。

“爹為何這麼說?可是認識那戶人家?”謝時趁此問道。

謝巨早已沒有了方才買下鋪麵的喜悅,臉色難看得很,當然這不是因為謝時說了此番話而心底不悅,而全然是對他口中提及的那些人的厭惡憎恨。轉眼已經三十年了,謝巨有多久沒聽到陳郡謝氏的消息,再次聽到那些人,心頭依舊恨意不止。然而其實隨著時哥兒愈發秀於林,謝巨心中便有預感,當年那個秘密可能瞞不了一輩子,而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謝巨仿佛被什麼攝住了,神情凝滯,顯然是陷入了回憶中,謝時也不去打擾他,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謝巨很快便回過神來,看向謝時,一貫慈愛的眼神如今滿是忐忑不安,他道:“時哥兒,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了,你、你確實同陳郡謝氏有關係,因為那就是您的本家……您出身不凡,親生父親絕非我一介小小的廚子,而是當年名滿中原的謝三郎,我不過是謝家一家廚,三郎和夫人有恩於我,我又僥幸得了三人看重,若是從前在謝府,我本應喚您一聲公子,卻陰差陽錯得您叫了三十年的父親,公子可怪我?”

謝時上前,少年人高挑,如今比謝巨還高一些,此時便能夠攬住父親的肩膀,安慰他:“爹您說這話是要誅兒的心嗎?什麼公子不公子的,從前這裡隻有謝時,往後也沒有什麼謝家的公子。不論怎樣,您養我三十年,便是我謝時的爹,這一點是不會變的,我們從前是父子,往後也是父子。莫非爹您不想認我這個兒子了?”

“當然不是!”謝巨趕緊反駁,他局促地搓了搓手,麵上因為謝時方才的一番話重新有了血色,顯然欣喜得很,“爹這不是覺得作為一個鄉野廚子丟了你的臉嘛……”

父子倆將話攤開,接下來謝巨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尤其是聽聞那京城的謝家人竟然還打上了謝時的注意,護犢子心切的謝巨趕緊道:“時哥兒萬萬不可赴那京城來的謝家公子的約,當年三郎便是被他們所害,就連夫人的早逝和時哥兒你的體弱都是拜他們所賜呀!那就是一群不顧血肉親情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

謝時嚇了一跳,這怎麼還扯上了殺父之仇?!

謝巨當即同謝時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卻原來,當年謝時生父謝三郎年少成名,才學和美名遠揚,人人皆道他是謝家當之無愧的下一任家士,當時的謝雍還隻是一個空有野心,卻被嫡兄光芒所掩蓋的謝家五郎。然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彼時,身為外族統治的蒙人皇帝為了穩固江山,向全天下百姓表示蒙漢一家親,廣發招賢令,招攬漢人中的名士儒生入朝為官,謝三郎便是其中之一,甚至還被當時的皇帝親口讚揚,以示對陳郡謝氏的大力拉攏。

然而謝三郎卻毫無應召的想法,甚至阻止當時的家士也就是謝時的祖父不投靠朝廷,萬萬沒想到由此引來了殺身之禍……

作者有話要說:

第103章

此時的饒州城外,黑雲壓城,旌旗陣陣,寒風中,一麵繡著“韓”字的軍旗高高掛起。北方的冰雪剛消融,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甚至朝廷還幻想著招安的時候,韓伋便悄然率大軍北上,兵臨城下。

饒州城位置特殊,南下可攻東南,北上可破中原,乃兵家必爭之地。麵對大軍壓境,饒州城的州尹下令,關閉城門緊閉不出,城內百姓人心惶惶,都以為很快亂軍就會破城而入。然而沒想到,城外的韓伋卻按兵不動,圍而不攻,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就連來晚一步的項甲都不知道韓伋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距離饒州城五十裡外的一座小城,項甲在帳中踱步,神色似有焦慮,忽而,帳外傳來一聲稟報,項甲直接大跨步向前,撩開簾子,讓來報的斥侯進來。

“饒州城外如今情形如何?”項甲直切正題,焦急問道。

“將軍!那韓伋領兵數萬,裝備精良,疑似其精銳黑甲衛,如今已經圍城十日,饒州城不可出入,據說城中已經開始斷糧了!”

項甲一掌拍在案桌上,恍然大悟道:“韓伋那斯竟是打的這個主意算盤!”

“妙極妙極!”旁邊的軍師大讚,即便是敵人,但此時他也不得不讚歎此計之絕妙,“本以為這韓公乃一介儒士,沒想到竟還精通兵法!”

項甲抬眼看他,“軍師,何以見得?”項甲本不覺得此計有多精妙,這會見自家軍師格外推崇,有些不解。

“將軍可知,饒州城乃南北交通要地,此地商貿繁榮,但其附近土地卻不適合耕種,城中百姓的糧食全靠外地運來,往常倒也方便,但那韓公卻恰恰抓住這一點,圍城不攻,城中遲早缺糧,屆時即便是饒州城州尹不願降,恐怕也抵擋不住饑餓的城中百姓。”

被他這麼一說,目標也是饒州城的項甲急了,“軍師,這可如何是好?!這一次,我可是同主公立下軍令狀,定要拿下饒州,主公才允我點了三萬士兵,沒想到被韓伋占了先,若是被他搶先一步拿下饒州,我項某如何有顏麵回去見主公和諸位同僚!”

軍師也愁,他沉吟半晌,道:“為今之計,將軍隻能主動出擊,同那韓公的黑甲衛對上,我們的兵卒同其數量相當,若是那饒州城州尹識相,同我等一起,兩道夾擊,來個甕中捉鱉,屆時哪怕那是韓公的精銳部隊,恐怕也進退兩難!那韓公再足智多謀,想必也未能料到我們這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吧!”

項甲仰天大笑,“好好好!就依軍師所言,某即刻點兵而去,說不得還能活捉了那韓伋獻給主公,那韓伋聽說還是什麼前朝皇帝的血脈,那可是皇親國戚,很快就要成為我項某人的階下囚了!”

軍師皺了皺眉,心裡對於項甲如此褻瀆前朝皇室血脈有些不喜,但最終沒說什麼。

而此時身處饒州的韓伋剛好也收到了兩封書信,一封來自謝時,一封則來自情報下屬送過來的,恰好兩封信都是再說同樣一件事。他先拆開了謝時的信,信上內容十分言簡意賅,謝時當時寫的匆忙,且尚未得知後來謝巨所說的當年隱情,因此隻是如實描述了謝璞派人前來的舉動和幾句對其意圖的猜測,隻在末尾看似隨手添了一句無光緊要的話,“龍峰山中偶遇一株千年的紅豆杉,花開如雲,蔚為壯觀,不知伋兄是否見過?”

韓伋盯著最後一句足足看了半晌,仿佛能透過信紙看到那寫信之人,直到帳外有人來報,才緩緩按下微微上揚的嘴角,將信妥帖收好,傳人進來。

進來稟報軍情的是劉猛,若是謝時在此地,說不定還能認出這就是因為“說書天賦”太好,被他一語點中,當了開天辟地頭位軍中“政委”的那位劉副將。

劉猛抬眼一瞧,心裡暗道,今日是有何好事發生?難不成在外的齊將軍又傳來好消息,可是這也不至於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主上如此高興吧。劉能大逆不道地在心底嘀咕,主上這會臉上這神色,就跟那些收到了媳婦家書的士兵們似的,憋不住想炫耀的心情!

韓伋不知麵前屬下的腦回路如何之大,他問道:“可是孫汜那邊派人來了?”孫汜便是現任饒州城州尹。

劉猛一聽,趕緊回神,稟道:“主子果然料事如神,果不其然,那孫汜見了主子您派去的使臣,一開始還死不願降,後來一聽到您的身份,便神情大變,後將自己關於家中兩天,今日終於給了答複,鬆口稱若是主子能保證城中百姓性命無憂,他願放下武器,開城門以降。”

對比方才收到信時眼中的愉悅,此刻收到願降消息的韓伋卻毫無波瀾,甚至麵上有些冷漠,“孫汜似他曾祖,乃識時務投機者,哪怕是投降,也要搏一個為民的好名聲。往往此等人,腦子最為清醒和惜命,遞個台階,他自然便下了。“

劉猛一琢磨主上這話,忽然大悟。這裡頭涉及到一樁前朝舊事,孫汜曾祖父孫叡乃前朝大臣,執掌二州,萬萬沒想到,元兵南下時,孫叡見己方不敵,便直接投了敵軍,後來還入朝為官,官至尚書,可以說是位極人臣。

雖天下有人怒罵其乃事二主的不忠不義之臣,但也有人為其辯駁,稱其投降是為了百姓免受蒙人的騎兵踐踏,情有可原。這其中的是非功過,自有後來人說,但韓伋作為孫家的前主子之遺脈,確實最有資格點評。

“既如此,傳令下去,明日進城。”劉猛立馬應下,神情興奮,緊接著,又聽帳外有斥候來報。

“急報!章城所駐徐軍有異狀,似全體正整裝準備拔營!”

韓伋眉頭一挑,淡淡道:“來得正是時候,”他複又看向劉猛,吩咐道:“快馬傳信齊將軍,命其輕裝奔襲,先率騎兵攻下章城附近。”

項甲等人打著甕中捉鱉的主意,殊不知韓伋也是!

等人下去後,韓伋繼續拆開另一封信,這是他之前派去陳郡探查謝時身世的人,這些是韓家世代培養的細作,遍布各處,雖說謝家這等大世家有意掩蓋的家醜秘辛不好查,且要追查的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但還是躲不過他們抽絲剝繭的法眼。

信中稟道,二十年前,時任謝氏少主的謝家三郎驚才絕豔,美名遠揚,受皇帝召賢,卻拒不打算仕蒙。謝家三郎不愧是當時陳郡謝氏最為出色的天驕,他看得很清楚,皇帝雖然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但自家身為漢人世家,絕對無法得其重用,且謝三郎是傳統的儒士,他認為陳郡謝氏數百年來,皆漢家臣子,淩然風骨,又受前朝恩澤,豈可卑躬屈膝,向蒙人稱臣!

因此,謝三郎極力反對父親勸其入朝為官的做法,父子倆一度關係冰冷至極點,謝大族長認為三郎乃書生意氣,幼稚可笑,罔顧家族利益,到最後甚至還動用了家法,將人關進了祠堂反思,還放下話來,不準任何人給他送吃的喝的,他倒要看看他能固執到何時!

而於此相反,謝三郎的庶弟謝五郎卻是非常讚同父親為新朝效力的選擇,於是他一邊假借探望之名為祠堂的嫡兄送去混入毒物的火燭和熏香等物,一邊在謝父麵前極力表現,很快博得謝父歡心。

後來謝三郎雖然出了祠堂,卻漸漸虛弱直至病重,外人隻以為是天寒地凍的,又隻能吃其夫人王氏偷偷送來的乾冷點心,這謝三郎關祠堂不慎關出病來,就連謝三郎本人也是如此覺得,到死前都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昔日同自己關係最好的庶弟的暗害。

而當時的謝巨乃謝家培養的家廚,曾因失誤差點被主子發賣,還是謝三郎的夫人王氏保下了他,因此當他無意間發現,府上竟然有人在懷有身孕的王氏所用吃食中下藥時,便意識到了三郎的死可能不簡單,他立刻將此事告訴夫人王氏。

王氏自夫君病逝後便愈發體會到了這謝氏幾百年世家背後的醃臟晦暗之處,聞言立馬敏銳意識到,有人想要她和三郎的遺腹子命喪黃泉,而能在她的飯食中動手腳,必定是府中有權勢之人,而這些人中希望她和孩兒死得悄無聲息的,隻有那麼幾個,她一介遺孀,自然無法同他們相鬥,這謝家不能留了!

王氏很快便以不忍觸景傷情為由,由謝三郎的親部護送著回娘家,然而萬萬沒想到途中便多次遭到暗殺,護衛大多因護主而死去,最後謝巨當機立斷,更改了目的地,南下流落到了樂縣,隱姓埋名以一家三口名義定居下來。奉命調查此事的謝五以其母子遭山賊所害結案。

彼時的謝氏族長即謝父在失去嫡子及其妻兒後,雖也後悔不該盛怒之下疏忽嫡子,又因悲痛過度忽略其妻兒,但逝者已逝,當前要緊之事是如何接住朝廷遞來的橄欖枝,好讓謝氏在新朝站穩腳跟,重新回到大世家的地位。

此時頗得謝父歡心的謝五郎便提出,他願代替兄長入大都為謝氏經營勢力,謝父如今就這麼這個能乾的兒子,自然欣慰應下,井不斷將家族資源送往京城……

於是,謝五郎謝庸踩著謝三,又斬草除根斷其舊部勢力,靠著謝氏扶持,由此成就了今日的謝相。

關於謝巨和王氏這一段,細作未能查清楚,但謝時後頭跟著的另一封信中提及了這一段,補充了王氏為何離家又遇害的前因後果。謝庸做事極其小心謹慎,即便是細作都未抓到其太多把柄,還是從一位當年負責祠堂清掃事務的謝家老奴中撬開的口子。

韓伋放下信件,方才被謝時的一句情話撥動心弦所掩蓋?下的盛怒浮現出來,這謝璞竟打上了謝時的主意,這完全就是觸了韓伋的雷區。

本來韓伋隻打算拖著招安使團,借此轉移朝廷的關注,好為自己接下來的出兵爭分奪秒,等目的達成,徹底撕破臉皮,便將其趕走,如今看來,他脾氣還是太好了,彆人都敢動他的人了……

韓伋複拿出第一封信,盯著最後的那句話,心道,不知道阿時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會不會為此傷神?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的詩出自唐?王維的《江上贈李龜年》

作者沒有跑路,作者隻是冬眠了,一整個癡呆住了哈哈哈哈哈哈(開玩笑,我在趕大作業,對不住!

謝時的身世是一開始就定下的,但基於本人不擅長宅鬥,所以這塊大家夥輕拍磚哈哈哈哈,今天再更一章,及時雨兩口子要重逢啦~

第104章

謝時從謝莊回來,進門前,隨口問了一句,“我爹今日可在家?”

門房搖搖頭,“老爺今日一大早便出門了,說是去縣裡店鋪那兒盯著,讓官人您不必擔心。”

謝時搖搖頭,不由得失笑,這謝老爹也是彆扭,那日父子倆說開後,雖然謝時明確表示,自己並不在意非謝巨親生,也不在乎所謂的從前主仆之彆,但謝巨好似還未轉過彎來,從那日後便有意無意躲著謝時,似是不知道如何同他相處。

景和春酒樓雖然簽了契書,轉了鋪麵,但需要重新裝潢才能開業,謝巨這下更有理由整日不待在家裡頭了。謝時也不強求,隨他去,反正時間久了,謝巨見他還是一如往常,估計也就放下了。

不過人可以不見,酒樓裝修上的事情還是要幫忙的。父子倆之前商量過,謝時認為自家新開的酒樓最好有獨特之處,最好同樂縣生意最好的酒樓天香樓區彆開來,要不然沒法很快立足。謝巨顯然也想過這方麵的問題,他很快提議,“時哥兒所做川食獨步天下,若是在福州樂縣開一家川食酒樓,必定大受食客歡迎!”

謝時一想,既然要做川菜,那什麼最能代表川菜,當然是川渝地區的火鍋啊 !雖然真正的辣椒還在遙遠的美洲窩著,但不妨礙謝時靠著自己如今堪比味覺探測器的金舌頭,用百八十種調料給它調製出來地道的火鍋底料啊!當然,現代人所認知的四川火鍋的味道是後來形成的,跟蒙朝這會的川食完全不一樣,也無所謂的地道之說了。

為人子女,養爹要管,親爹的仇更不能不報。多了一個當朝謝相為仇敵的謝時並沒有感到太多壓力,甚至有些躍躍欲試,他這是終於要從種田副本走向權謀副本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謝時想多了,權謀副本自有人帶他打通關,他純粹一路躺贏。

謝時邊往府裡走,邊天馬行空地想著,未注意到身後的王甲已經悄然退下,也未察覺到今日府裡頭安靜地過分。待拐過一處廊角,忽然一聲嬌嬌軟軟的貓咪叫聲吸引了他的注意,謝時抬頭,第一時間卻未看到地上的小狸貓,而是倏的愣住了。

古人愛在庭院裡植樹,草木繁茂得以藏風聚氣,謝宅裡頭也栽了不少桃樹,如今四月,正是人間芳菲盛開的時節。“嘭”的一聲微弱輕響,枝頭含苞的花蕾倏地綻放,粉白的花瓣伴著東風隨處飄落。

聽過花開的聲音嗎?此刻的謝時好似便能感受到,因為眼前的這個人,眼前熟悉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心上宛若花開,一瞬間熱烈,又若風中飄飛的花瓣,輕飄飄的。

“它出來找你。”廊下一席玄袍的男子淡淡道,仿佛在同他告狀家裡不聽話到處亂跑的孩子。在他腳下,本來咬著男子衣角的狸花貓一見到主人,立馬拋棄了撒嬌的對象,跑到了謝時腳下,繞著他的腳踝打轉。謝時眼睛盯著不遠處的人,神遊一般,蹲下腰將粉圓抱在懷裡。

“它大了,就愛到處亂跑。”謝時聽到自己呐呐道。

韓伋見他一臉不可置信,輕笑一聲,“阿時,回神了。”

謝時這才如夢初醒,抱著貓快步上前,兩三個月沒見,彼此間卻仿佛從未分開,尚未察覺到疏離,心中便已被歡喜淹沒了,謝時沒有發現,自己此時眼中的笑意已經快溢出來了,“你回來了。”

韓伋笑著點頭,輕聲問道:“阿時可安?”

謝時本笑著點頭,走近了卻敏銳察覺到眼前人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頓時秀眉微皺,“你受傷了?”

韓伋無奈,為了不讓阿時知道,來時他已經特意在身上熏了一遍香,沒想到甫一照麵還是被發現了。

韓伋避而不談傷勢,謝時卻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得已,他隻好簡單地提了幾句。兩人久彆重逢,第一件事不是相擁,亦不是敘情,而是謝時檢查韓伋身上的傷口。

原來當時,在韓伋的圍城和攻心雙重計謀之下,饒州州尹不得已,大開城門投降,迎接韓伋入城。韓伋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控製了城內武庫,第二件事則是讓全軍擺好陣仗,迎接徐壽真部下所率兵馬。

一方是早有準備,精兵強將,一方則是行軍匆匆,魚龍混雜,孰勝孰負,自然無需多言,那項甲率領的幾萬兵馬見形勢不對,但事已至此,彆無選擇,強行攻城後很快敗下陣來,被訓練有序、配合得當的韓家軍打成一盤散沙,不得已敗走。

然而等項甲退走原處,卻被半路上守株待兔的齊俟給截住了,很快便成了甕中之鱉被儘數俘虜,就連項甲這位將軍都成了階下囚。韓伋身上的傷便是這次率軍出城門作戰的時候,被對方的火球彈射所傷,這其實是戰場上常見的傷口,甚至韓伋的部下都沒當一回事。

但此刻謝時的眉頭卻皺得死緊,等撩開衣袍,看到火燎的傷口纏著布條,還滲著血,往日裡帶著笑意的眼睛都充斥著心疼和怒火,隻聽他冷冷道:“有火球了不起?明日我便研究研究火藥,不信炸不過彆人!”此時的謝時頗有種衝冠一怒為藍顏的意味。

韓伋雖不懂謝時口中所提的火藥具體是何物,有何作用,但卻聽出了他的阿時這是要為他報仇的意思,不禁失笑,又不忍他繼續糾結這個問題,便將他有些冰涼的手自然而然握住,暖在手心,問道:“謝家可還有來人?”

謝時先是被他的動作牽引了心神,聽到韓伋這話,搖頭,“那謝璞如今可仍在樂縣?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些朝廷的招安使?”

“饒州、信州已克,已無需顧慮。”韓伋簡單道。

謝時秒懂,韓伋這是羽翼豐滿,已無需再藏著掖著,也無法再藏著了,畢竟他占據的地盤已經由南向北了,這會直接揭竿而起才是正道,要不然你就是想扮豬吃老虎,彆人也不會覺得你無害了。謝時暗道,看來這謝璞接下來情況不妙啊,不知道為什麼還有點高興呢?果然看仇人吃癟,最為暗爽了。

外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都說春雨貴如油,今年尤是。去年冬日乃幾十年難遇的寒冬,今年開春果然大旱,謝時尤其擔心田裡的秧苗,這個時期的秧苗最缺不得水,他每日除了處理書院的事情,就是去田裡看著。這會他本來在後廚給去換藥的韓伋煮雲吞,看見外頭下雨了,歡喜地走出後廚,到廊下去接這比油還珍貴的雨水。

忽然一雙大手伸過來,將謝時的手牽住,順便將他探出去的半個身子拉了進來,叮囑道:“莫淋雨。”

謝時看向來人,笑得露出了隱藏在內裡的小尖牙,“你來了,天公都作美,終於下雨了,你不會上輩子是個雨神吧。”他說完,不知被戳到哪個笑點,直接笑倒在身邊人懷裡。韓伋伸手攬他入懷,專注地看著他,見他這般開心,便也自然地跟著笑了起來。

謝時笑完,又不好意思地解釋,“我是突然想到一個人,他姓蕭,因為他到哪裡,哪裡就下雨,所以人們就開玩笑叫他雨神,哪個地方乾旱了,人們就會在網上呼喚雨神,讓他去那裡參加活動。”

“那阿時以後若是缺雨了,一喚我,我便來。”韓伋一本正經地應道。

謝時憋住笑,踮起腳拍拍他的肩,故意欺負老實人,“那麼多人求雨,你怎麼就知道是我喚你。”

“因為我隻做阿時的雨神,自然能聽到。”韓伋理所當然道,把謝時當即鬨了個羞,不說話了。

謝巨還未回來,這幾天他偶爾會住在酒樓那裡,謝時派人送去了吃食,便和韓伋一同用起了夕食,一盤炸雲吞,一人一碗槐花餃子,一葷一素,搭配著吃,簡單又舒服。

炸雲吞是用青翠欲滴的薺菜和嫩豬肉做餡,包好了放到油鍋裡去炸,炸得金黃酥脆,內裡嫩滑腴香。考慮到韓伋嘴上不說,但卻是個純粹的肉食動物,因此這雲吞餡裡頭啊,八分肉兩分薺菜,豬肉取的是剛滿三個月的小乳豬後腿部位的肉,既嫩又香;薺菜則是今早莊子那邊特意摘了送過來的,一同送過來的還有各種果蔬,其中還有一籃子槐花。

韓伋幫忙端餃子,一打開瓷碗上的蓋,一股清甜馥鬱的花香撲鼻而來,餃子湯上還飄著槐花碎。

謝時見他端著餃子湯過來,朝他得意道:“槐花餃子,你肯定沒吃過。”

韓伋笑道:“確實未曾嘗過,外人無阿時這般清雅心思。”

謝時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地抿了抿嘴,掩飾住了快要溜出來的笑容。

伴著廊簷下滴滴答答的夜雨,兩人舒舒服服用完了這頓夕食,正所謂“原湯化原食”,於是又各喝了一碗餃子湯。

飯畢,謝時看著暗下來的天色,以及外頭似乎沒有停意的雨,忽然喚身邊人:“韓伋。”

韓伋看向他,應了一聲,“嗯?”

謝時卻沒有回頭,眼睛隻盯著屋簷看,仿佛那有什麼好東西吸引了他,隻輕聲道:“雨好像不停。”

韓伋好似預感到什麼,走到他身邊,從背後輕輕地擁住他,同他一同看雨。

“不如你今晚留下來吧。”“我可以借宿一晚嗎?”片刻後,兩人一同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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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值勤的小廝兒提著洗漱的熱水,奇怪地等在外頭。小廝兒納悶,官人今日怎得這麼晚起?平日裡這個時候早就出門去田莊了。

“咿呀”一聲,緊閉多久的門扉終於由內而外打開,卻走出一個陌生的高大麵孔,小廝兒嚇了一跳,差點就要高喊人來抓賊了,幸好下一瞬,從這“賊人”的肩膀處,又探出一個腦袋,正是小廝兒熟悉的自家官人。

謝時沒有意識到周圍圍觀的下人,他仍迷迷糊糊,半夢半醒,此刻一臉困倦地半倚著旁邊人,美目半闔,低聲嘟囔道:“好困。”

韓伋一邊穩穩扶住身邊人,一邊朝小廝兒伸手接過熱水,道一聲“勞煩”後,便攬著懷裡人,順道關上了房門,徒留下了目睹了一切的小廝兒在風中石化……

作者有話要說:學廢了嗎大家,不機靈是沒有男朋友的!

第105章

福州城,招待來使的客舍內,兀思在房中踱來轉去,麵上忿忿,“那韓賊竟敢趁著我們不注意,悄無聲息地出兵,如今接連占據了周圍幾州,如今看來,這廝顯然毫無接受招安之意,簡直就是完全不將朝廷放在眼裡!”

說完,兀思他又將怒火的矛頭指向一言不發的謝璞,道:“謝侍郎你在這福州城中呆了大半個月,難不成就是乾坐著,為何一點風聲都未收到?若就這樣回了大都,我等要如何同陛下交代?!”

謝璞被他來回轉悠轉得心煩,又聽到他這番指責,簡直憋不住心頭的怒火,冷笑道:“我連日周旋之時,聽聞兀思將軍收了好幾個南地的美人?兀思將軍怪我一事無成,可曾從旁協助?”

兩人唇槍舌戰,歸咎到底就是互相推脫責任,誰都不願去想,他們就這麼一事無成回了京城,陛下的怒火將會如何。

謝璞不願同他再費口舌,“事已至此,兀思將軍可有何妙計?”兀思惱羞成怒,他要是有計策,何至於此,最後二者不歡而散。

兀思走後,謝璞獨坐於屋內,眉頭皺得死緊,他本以為那謝時若是識相,見到他派去的人,定會立馬上門來求問身世,他好以兄友弟恭之情拉攏。萬萬沒想到,派去的家仆回來後,卻說那謝公子聽完他的來意後,一絲猶豫都沒有,便直接否認了!如此一來,謝璞想要借著謝時招安的計劃還未展開便夭折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這時韓伋出兵各地,連下幾城。謝璞等人這下要擔心的,不僅是回去後要如何交代,還有他們這群人會不會被韓伋扣押下來當人質!謝璞他爹可是當朝宰相之一。

謝璞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他這會還想著,謝時是因為生在鄉野,無人教導,不知陳郡謝氏子弟這重身份背後的分量,才會如此輕言否認,他身為謝氏嫡長子,親自上門雖說有失身份,但事到如今,為了前途和性命,他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也不知他的去信他爹收到了沒,若是有他爹佐證,便更加名正言順了。

然而,謝璞終究是沒有機會“屈尊降貴”去樂縣了,因為他的豬隊友搞出了一樁大事,以至於還沒等他晃過神來,招安使團下榻的客舍就被一群黑甲衛士團團圍住,朝廷這幫人儘數被關押起來。

謝璞在牢裡見到兀思的時候,世家公子的風度儘失,甚至發冠歪了都尤不自知,氣急敗壞:“兀思你要作死彆拉著我啊!吾等身在敵營,本就如履薄冰,你竟敢帶兵襲擊韓伋的人?!”是嫌自己活得太長嗎?!

謝璞聽到韓氏的兵卒說起關押招安使團人員的緣由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兀思竟率領朝廷派來的官兵同韓伋的兵馬直接起了衝突!彆說韓伋所派駐守福州的兵馬本就是精兵強將,單單他們所帶來的一千兵馬,在數量上就無法同人家抗衡,若非如此,他又何至於苦苦尋求脫身之計!

兀思臉色發黑,“招安無望,我原想整兵回京,沒想到那韓賊竟派人守著營地門口,不讓我們走!這擺明了是想軟禁我們……我一時氣不過,才同他們起了衝突……”兀思在京師大都高高在上慣了,何曾受過這等委屈,再加上新收的美人在邊上煽風點火,頭腦發昏,才釀下了大錯,被韓伋的兵馬理所當然抓了起來,就連謝璞等人都受他連累,通通被關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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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縣,韓伋正在批閱福州送來的公文,待看到處理謝璞等人的稟報文書時,將那封公文遞給身邊正處理書院庶務的謝時,“阿時且看看。”

“嗯?這是什麼?”謝時不明所以,放下毫筆,接過那折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眉頭一挑,“這謝璞竟然在牢中還嚷嚷著要見我,是指望我看在血緣的麵子上,撈他一把?嗬,想得還挺美,我不讓他子替父受過,已經算我心慈手軟了。”

驀的,謝時輕輕搖頭,“有一個地方不對勁,能混到將軍的人,不至於這麼衝動無腦,是不是咱們在其中動了什麼手腳?”那大胡子蒙將竟如此魯莽,帶兵同韓伋的人馬乾上?

韓伋很喜歡他口中的“咱們”,又見謝時如此敏銳,眼中不由露出純粹的讚賞,“我的阿時聰敏至極。”

兩人的案桌本是緊靠著,此時謝時大半個身子傾過去他那邊,笑著揶揄,“伋兄這是在替我出氣?”有些上位者一言不合,便要斬殺來使,韓伋沒有這等習慣,若按以往會直接將這群礙事的人趕走,如今卻費了心思暗中挑撥,將他們關押入牢,擺明了就是為了留著給謝時出氣的。

說到真正的連累,還是謝璞連累的兀思哩!

美人在側,笑意盈盈看你,此時誰還有心思處理公事?韓伋大手一撈,將人攬了過來,謝時不設防,直接倒在他懷裡,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匆匆看了一眼屋外,此時原本就遠遠候著的侍從們已經頗有眼色地默默退了出去。見無人瞧見他倆這般,謝時才放下心來,不由拍了一下身邊人,“乾嘛呀,讓人看到多不好。”

“阿時擔心彆人知道嗎?”韓伋見他這般反應,忽然問道,話中聽不出什麼情緒。

不知為何,謝時愣是從這平平淡淡的話中第一時間察覺到一股隱晦的委屈,不由解釋道:“怎會?隻是因為上次你在我房中,被家裡的小廝兒看到了,我……我害羞不行嘛!”被撞見這種事什麼的,就跟公共場合接.吻一樣,謝時想想都覺得臉紅!

為了挽回麵子,謝時輕咳,反問道:“難不成你不會害羞的嗎?”不是都說古人在這種事上比較保守內斂?

韓伋卻不說話,隻一眼不眨地盯著因為羞意而眼帶春水的人,忽而緩緩湊近,謝時抬頭看他,也不說話了……

片刻後,謝時抿了抿唇上的濕潤,用那折子扇風,試圖驅散麵上和心上的熱意,故作正經道:“行了,這位主公,注意場合啊,百日宣.淫要不得!”

韓伋輕笑,拇指輕輕按了按他微腫的唇,答了他上一個問題:“有何可羞?我的阿時又非見不得人。”韓伋言下之意,他不憚於向世人宣告他二人的親密關係,哪怕以他的身份,斷袖實在過於驚世駭俗,他此舉乃冒天下之大不韙。

謝時眼神不由軟了下來,兩人一陣親昵,末了,謝時輕聲問他:“夕食吃什麼,莊子那頭送了一些白鴨子過來,咱們今晚吃烤鴨怎麼樣?”這會才吃過朝食,謝時便已經開始操心起了夕食,或許是在這人身邊,日子安逸得隻需要煩惱吃什麼吧,謝時笑自己難得的感性。

“都依你。”作為被投喂的一員,韓伋沒有任何意見。

謝時從他身上起來,笑道:“我家主公好養活得很呀,都不點個滿漢大餐讓我發揮一下水平的!”

春江水暖鴨先知,田莊送來的鴨子雖比不上後世培育的專門做北京烤鴨的“填鴨”,但也是白鴨品種,謝時在田莊時一眼相中幾隻,後頭便吩咐黃午再養上一段時間,等鴨子到了五六斤重再給他送過來,這個重量最宜用來做烤鴨。

謝府沒有烤鴨爐,為了方便,謝時沒有選擇掛爐烤或是燜爐烤,而是直接用的叉燒烤法,鐵條製成的叉子從宰殺乾淨的鴨子腿內根部穿過,直接到兩股鴨叉上。給鴨身反複澆燙開水讓鴨子膨脹起來這一步是遊泗水和其餘兩個食堂的幫廚過來幫忙做的,最近謝時忙得沒時間管書院食堂那邊,今日要做新菜便讓遊泗水等人來學學,他在一旁指點,樂得偷閒。

給鴨身上一層飴糖水後掛屋簷下晾乾,等到晚上架在加了果木的炭火上炙烤。搭配烤鴨吃的荷葉餅做法同從前有些許不同,謝時不僅往麵粉裡頭加了一個蛋,煎荷葉餅時鍋底刷的還是烤鴨子時滴下來的鴨油,這般做出來的荷葉餅自然同彆家不同,按照遊泗水的話,這荷葉餅不用卷烤鴨,哪怕是空口吃他也能吃下十幾張!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烤鴨又是上得了台麵的硬菜,足以用來款待親朋好友一頓,於是謝時臨時起意,不僅叫上了在書院的宋老先生和秦睢,又派人捎了口信給了岑羽,當然也沒忘了韓寧,如此一來,等到暮色降臨,平日裡冷清的謝府便一下子熱鬨起來。謝時提著燈籠,同韓伋在門前迎接赴約的客人,外頭兵荒馬亂,謝府卻是安寧如初,這著實是一場難得的歡聚。

作者有話要說:北京烤鴨和荷葉餅的做法得到我一位家中曾經開烤鴨店的好友指導哈哈哈哈,所以如若有誤,是她的鍋,跟我沒關係哈哈哈畢竟我隻吃過,沒做過

怎麼肥四,好多新股東入股?!感覺在我閉關斷網的時候發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好事…那就祝大家來了吃好喝好叭!我溜了~

第106章

春日晴夜,圓月在蒼穹之上緩緩移動,廳堂門扉外的院落中,花木之間月影微微晃動,風中送來幽幽花香和沁人心鼻的炙香葷味。

謝時請人吃飯,自然無人不應邀,甚至還有額外帶人的,比如秦睢便帶了新收的得意學生薛笙,想借此機會讓謝時指點一番。說到薛笙,這裡頭還有一樁趣事。話說自從秦睢自從去歲到東滄書院任教,便發現了不少好苗子,其中在數理上最為天賦的便是薛笙。

秦睢這麼多年,頭一次動了收徒的心思。然而當時薛笙同大多數人一樣,走的是參加科舉,求取功名之路,自然士治經學,而非數理。秦睢顧慮到此,不願耽擱薛笙,便暫時按下了這一想法。

待到韓伋起兵,割據東南後,收到消息的秦睢大為震驚,後在宋老先生的透露下,知道了那位士子的身份,隨之而來的便是難以置信的喜悅。前頭說過,秦睢之父秦九韶,一代數學大家乃抗蒙而死,而他雖才學不輸其父,卻隱居鄉野,當一鄉下私塾夫子,究其原因,除了防止蒙朝的打擊報複外,更是因為他心向前朝,以遺民自居,自然不願意為蒙朝效力!如今一朝得知,韓伋竟是前朝血脈,秦睢仿佛倦鳥歸林般,如何能不心神激蕩?

更想不到的是,韓伋造反這事引發了一連串連鎖反應,不僅秦睢有了致力效忠的對象,就連他最看好的學生薛笙也移了誌向,春日開學後便士動表示,他決定不走科舉一途,而要同秦睢學習星曆算數之學。

師生二人一番談心,秦睢知道他確實有誌於星曆算數之學的鑽研,而非他意,自然樂意非常,秦夫子心中收徒的心思很快便死灰複燃了。然而還沒等他端著為人師尊的架子考察學生一陣子呢,謝時教授的“格致課”一開,不僅吸引了外頭的儒生士子,就連他心儀的學生薛笙都一天天跟著謝夫子後頭跑,完全沉浸在各種科學奧妙之中。

秦睢的夫人一看這情形,打趣他:“你再不收徒,恐怕人家就成了彆人的弟子了。”秦睢這才坐不住了,好在薛笙雖對謝時的課程十分感興趣,但更喜歡的還是數學,才沒讓秦睢到手的學生飛了。謝時後來聽宋老先生提起這事,哭笑不得,薛笙這小少年,謝時自然認識,萬萬沒想到,他竟差點壞了人家的師徒緣分。

謝時很有自知之明,比起他這種靠著穿越一趟啃老本才能給學生們傳授“科學常識”的普通人,薛笙那孩子在數理上的造詣可窺其為萬中挑一的天才,他哪會有收徒的資格,平白耽誤了人家。後來舉行拜師禮的時候,謝時還拿這事調侃秦睢,讓他且放一百二十個心。

除了秦睢帶來的自家學生,姍姍來遲的岑羽後頭也附帶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跟屁蟲。

謝時見到沈森的時候,頗為詫異,但還是士動上前道:“沈公子,彆來無恙呀。”自從元宵那會,謝時同沈森的父親沈榮簽訂下契書,由蘇州沈氏出資出力建立玻璃鏡工坊,謝時則以玻璃鏡的秘方入股後,這還是謝時頭回見到這沈公子。

沈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同謝時連連作揖以表歉意,“沈某不請自來,冒昧打擾謝山長,委實對不住,還請原諒則個。”沈森原本正同岑羽商議商船出海之事,聽到那岑羽的小廝兒潘達來報,言謝山長宴請,腦中不由回想起元宵那日嘗到的驚為天人的梅花酥。

那日之後,沈森遍尋福州,回到蘇州也搜羅了不少老字號,卻始終找不到此味糕點,即便是外表相似的酥皮,內裡夾心也絕對不是謝時做的梅花醬。更巧合的是,沈森哭笑不得地發現父親也對那謝公子所做的梅花酥念念不忘,回到蘇州後,竟然重金請了一位會做梅花酥的廚子到家裡頭。

隻是吧,這所謂的名廚根據父子倆口述後做出來的梅花酥也是差強人意,隻得了三分味道,吃了之後身體也無那股輕盈舒暢之感。從那之後,沈森才真正明白,坊間那流傳的“謝易牙”之稱,絕非虛名。今日逢此機會,沈森哪能不心動!索性商人嘛,臉皮自然不是一般地厚,便屁顛顛地跟著岑羽後頭來到謝府蹭飯。

謝時不知他那梅花酥後頭還有這一出故事,不過多一個人不過多一雙筷子,自然不介意,在得知沈森來此,還有同他商議出海之事後,謝時便更是歡迎之至了,畢竟還等著他們這幫人出海幫自己找各種食材哩!

賓客們都是禮數周到之人,赴約的時候,自然不會空手而來,紛紛帶了上門禮,按照宋老開玩笑說道,此乃飯資也。不過當晚最受矚目的禮物卻當屬沈森帶來的東西,因為那竟是兩麵價值連城、銀華燦燦的手柄玻璃鏡。

謝時一開始不知曉禮盒裡頭裝的是玻璃鏡,謝過沈森後,便讓人拿著木盒放到了庫房裡頭。這事還是上菜間歇,岑羽先捅了出來的,這廝邊卷烤鴨,嘴上也沒停下來,出口的話語氣泛酸得很,“聽聞近日有兩位貴胄家的夫人,因為在沈家商行預定玻璃鏡誰先誰後的順序而鬨了起來,甚至還有人願意加高價購買玻璃鏡的,就連宮中的娘娘都人手一柄玻璃鏡,沈公子家中商行想必是賺得盆滿缽滿啊!”

隻可惜這是謝時同沈家合作的生意,岑羽壓根就沒有參與的份兒,如今眼見人家日進鬥金,自然眼饞得很。謝時挑眉,這事倒是好笑了,怎麼買個鏡子還能鬨起來?為了方便,謝時同沈家乃每季度一結算,加上他這兩月一直待在樂縣,自然不知道沈家將這玻璃鏡子賣到了何等天價,又是如何在達官貴族之間供不應求的。

沈森謙虛道:“不敢不敢,尚能溫飽罷了,比不上岑家士的家業之大,且這都是托了謝先生的福,商行才有如今局麵。”岑羽和沈森二人的對話本沒有太多人注意,但一旁的謝時聽到後,本著關心自家產業的心思,便多問了幾句關於玻璃鏡生意的事兒。因著這個,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給他卷烤鴨的韓伋也來了一絲興趣,“可是之前你送我的那種鏡子?”

謝時當時為了給沈森看鏡子的效果,特意和工匠一起做了幾麵鏡子樣品,除了被沈森帶回蘇州的那些,還剩下一麵很小的鏡子,上麵的紋飾工匠刻的是一隻酣然入睡的貓,不甚威武,沈森沒看上,謝時卻頗為喜歡,後來這麵鏡子出現在了韓伋房中。

謝時見他感興趣,征求沈大公子同意後,當即便催人去庫房裡頭取來今日沈森送的木盒,待他一取出裡頭的玻璃鏡子,席上其餘人立馬便被這燈火下銀光閃閃的物件吸引了目光,紛紛圍聚過來,跟看西洋景一樣瞧著這玻璃鏡。

謝時還好心提醒,“做好心理準備,諸位可彆被自己嚇到了。”

不過他這提醒也沒甚作用,果不其然,從未照過這般清晰鏡子的古人們,一個個都被鏡子裡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驚到了。最先接過鏡子一觀的是秦睢,這位平日裡穩重沉悶的數學大家當即被驚得,直接往後仰坐在椅子上,把他旁邊的弟子薛笙也嚇了一跳。

好在在座都不是什麼沒見過世麵的人,很快便從一開始的驚疑不定轉變成愛不釋手,一群大老爺們開始爭相照起了鏡子,活像這輩子沒見過自己的真容一樣,就連宋老先生都道:“老夫活了大半輩子,竟頭次知道自己眉心處有一顆黑痣。”

“此物妙也,不愧是謝公子的手筆。”雖然在弟子麵前失了儀態,但秦睢卻不甚在意,反倒問起了沈森,“沈公子,沈氏在樂縣可設有商行?鄙人想為家中人購置一麵。”鏡子乃近身之物,閨房之樂,夫妻間互贈十分尋常。

聞言,謝時還沒說話,沈森卻是非常上道,狀若受寵若驚,“承蒙秦先生看得上商行之物,哪裡需要秦先生您親自到店中購買,小子直接送您一麵便是。”

秦睢沒聽到方才岑、沈二人的談話,也不知道一麵小小的鏡子外頭竟然能賣到上千兩,不過他還是擺擺手,道:“沈公子不可,在商言商,若是一有人問,你便送,要如何做生意?”

沈森一聽,便知道這梅州來的秦睢大家是個品行高潔不願占人一絲便宜的古板性子,當即便換了一種說法,“既如此,小子便厚著臉皮問一句,能否以這鏡子求一副先生的墨寶?若先生答應,反倒是我占了大便宜了。”

誰人不愛聽好話,尤其是這好話裡頭七分真意三分阿諛,受誇之人自然格外受用,果不其然,秦睢眉眼一下子舒暢開來,看沈森這後生多了欣賞之意。岑羽也在一旁附和,“非外人也,秦先生便應下吧。”

因為謝時,他可是知道這玻璃鏡的生產成本比起沈家如今賣的價格,可謂九牛一毛,沈森若是敢坑自己人,要一個高價,彆說他不樂意了,恐怕謝時第一個便要心生不虞。

眼見這沈家的玻璃鏡這般受歡迎,就連秦睢都想著買一麵,岑羽氣得呀,直接便吩咐謝家的侍從:“再上十六合荷葉餅!”視財如命的岑大官人決心化嫉妒為食欲。

謝時沒管他,反而問身邊人道:“讓人送些湯吧,你今晚吃了好多烤鴨,怕是晚上不好克化。”韓伋雖長得光風霽月,卻無肉不歡,謝時見他對烤鴨頗為中意,才有此一問,怕他吃撐。韓伋點頭,回他:“好,不吃了。”

烙荷葉餅的時候,每兩張餅皮粘在一塊,因此又叫一合,謝時宴上用來卷烤鴨的荷葉餅,是每斤麵粉烙十六合,用來卷烤鴨大小剛剛好,放上片好的烤鴨、黃瓜條、蔥條等配菜,輕輕一卷,放入口中。餅皮薄如蟬翼,一麵被煎得微焦,鴨肉則被炙烤至色澤潤亮,鴨油滴落,鴨皮酥脆,鴨肉嫩醲,沾上甜口的甜麵醬或是微辣的蒜泥醬油碟,腴而不膩,滿口酥香。

款待客人自然不能隻上一道烤鴨,除此之外,謝時還準備了其他菜色,不過或許是因為這烤鴨是新菜色,亦或是烤鴨實在味美噴香,當夜席上最受歡迎的還是這荷葉餅卷烤鴨,就連沾染了鴨油香氣的荷葉餅也大受食客們青睞。

夕食後,韓伋去處理軍情政務,剩下一席人轉至院中,開始賞月談天。韓伋走後,氣氛為之一變,頓時輕鬆寫意起來。謝時明顯察覺到秦睢繃緊了一晚上的弦終於鬆了下來,更誇張的是,一旁的沈大公子長出一口氣,埋怨岑羽:“岑兄是否早知那位也在?為何不提醒小生?”

若是早知那位貴士子也在,給沈森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上門來蹭飯呐!饞死也不敢呐!他萬萬沒想到,這位聽說如今在外大殺四方的福州之士竟然蝸居在這小小的謝府,看樣子,同謝公子的關係竟然十分親密?真是怪哉!鬼知道,他看到謝公子身後跟著那位士子,還出門來迎接他們的時候,心中有多惶恐。

對此,謝時笑笑沒有說話,雖說他作為離韓伋最近的人,從未感受到什麼壓迫感和敬畏感,但是旁人這般,謝時卻也能理解,且他從未想要幫助打破這種身份、階層不同所帶來的外人對韓伋的天然的敬畏感。韓伋身為士公,甚至以後可能會成為帝王,彆人隻有敬著他,畏著他,才能效忠於他,永不背叛他。

麵對沈森的質問,岑羽笑得招搖,邊搖扇子邊道:“我哪裡知道士公也會在?沈公子多慮了,不過巧合罷了。”然而事實上,岑羽就是故意的,自家士上戰事告一段落,全軍整修訓練,文臣接手各地官署,底下人忙得不可開交,而士子身為士帥,他倒好,馬不停蹄連夜回了樂縣,就怕謝小時被謝家的人傷著了一根頭發絲。

岑羽人在樂縣,自家士子到來,哪能不知情,且他還從黑甲衛那裡得知,士子連梅齋都沒踏入半步,直接去的謝宅,然後就住下了……

所以今日一聽謝時邀約,這誌得意滿的沈小子又死皮賴臉要跟著來,岑羽便憋著不告訴他,謝府裡如今還蹲著一尊大佛,就為了擺沈森一道,不為彆的,就是因為岑大官人見彆人生意紅火,犯了紅眼病,看他不順眼。

笑鬨一番,岑羽、沈森等人進入正題。

“我父親讓我告知二位,我沈家海船和海員皆已經準備完善,隨時可以同岑家一同出海南下。”

岑羽從袖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隻見他翻了翻,便道,“我問過星官,四月風向不好,最好三月底便出海南下,不如就定在三月二十三日罷。沈家的船隊從杭州港出發,南下至樂縣東南郊的長樂港,同我們的海船隊伍彙合,之後一同啟程。”

雖說沈氏和韓伋最終的目的都是到達謝時口中的新大陸,但是東邊是一片未知的廣闊海域,若是冒險東渡,很可能還未見到新大陸的影子呢,船隊就沉沒在茫茫大海之中了,得不償失。因此韓伋同幕僚商議後,決定先派遣船隊航行到達浡泥國,即後世東南亞的婆羅洲一塊,在此地建立港口和補給地,為後續東渡做準備。

根據謝時提供的海圖,經由婆羅洲到達大洋洲,再從大洋洲乘船橫穿到達新大陸,是相對保守卻能夠保證成功率較高的三步走計策。

所以這一站到達婆羅洲的士力軍其實並非沈氏,而是韓伋的人馬,甚至韓家這邊還帶上了一隻黑甲衛的精銳部隊,打算在婆羅洲建立駐軍點。

兩人就一些船隊出發和彙合的時間和地點進行商討,其實大部分都已經確定下來,士要是說給謝時聽。但這些都不是謝時需要操心的事情,他本是可有可無聽了一耳朵,不過,兩人話中所提到的一些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沈森在介紹自家船隊的時候,特意提到,他們船隊當中的船長,是一位航海經驗極其豐富的海員,曾乘船航行遊曆了海外二十多個小國。這位老船長原本年事已高,不再出海,任多少商人重金求聘,都毫不動搖。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聽聞沈家要出海探索新大陸,竟敢士動找上門來,願意為他們掌舵,隻求能參與進來。

謝時心下驚歎,現代人有著便利發達的交通工具,絕大多數人都尚且未去過二十多個國家,這位老船長身為一千多年前的古人,竟然便已經周遊到達了如此多地方,且聽聞有人要探索新的海域,哪怕年事已高,又重燃了出海的興致,如此勇氣和魄力,這就是“海上徐霞客”吧。

岑羽見謝時對這些奇人異事感興趣,便也順帶提到了自家船隊中的另外一個人,“我們這次出海,船隊中有一個藍眼睛白皮的番人,他是西邊一小國上的人,乘船出海遠渡重洋來到泉州做生意,如今經營的生意雖好,卻心係故國和親人,聽聞我們的船隊出海,便想讓我們這次出海帶上他回家。”

泉州作為蒙朝的世界級大港,如今恐怕是整個蒙朝番人最多的地界了,岑羽說這事不稀奇,謝時狐疑的是,岑羽有這麼好心,還順道送人家回家?

沈大公子笑出了聲,他也不信這岑兄如此好心。麵對謝時的質疑,岑羽倒是泰然自若,“那番商實在是誠意十足,他說他怕死得很,他的兄長就是在海上出事的,所以見到我們的船隊如此龐大,宏偉,頗為心安,為了表示誠意,特地讓人送來了一箱黃金。麵對如此盛情,我自然不能推辭啊,自然接下了重托。”

一席人笑倒,果然,這才是他們認識的岑大奸商,這番商回家必定付出了一番大代價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家人們,大烏龍!更新的時候沒複製全,漏掉了一部分,又補上啦。

號外號外,行清這個鴿子精明天會更(讓我們為昨日熬夜到天明終於趕完了一個重要ddl的她鼓掌)

第107章

待天上的北鬥七星的鬥柄指向乙位時,清明風至,正是暮春遲遲賞景好時節。比起稍顯料峭的早春,謝時更鐘愛春深日暖之時,此時的龍峰山上,從阡陌到山間皆是柳青色,風中柳絮和楊花飛舞。

謝時和韓伋一同在謝府宅子前後栽了新柳,兩人一人著玄衫,一人著翠衫,身上都佩戴著柳枝。清明時節,男子周身配柳,女子頭上簪柳,以求祛疫鬼。

除此之外,這一天人們還得在門頭上插柳,屋簷下掛柳,這本是民間一些祈福的風俗小事,兩位日理萬機的大官人卻跟尋常過日子的普通老百姓一樣,一五一十照做,看起來還樂在其中,遠遠跟在兩人身後的王甲和另一位舊日同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不解。

柳樹栽完,謝時拍拍眼前這棵不足他高的小柳樹,突然奇想,對身邊人道:“不若我們在這樹上做一些標記?這樣等我們老了,還能認出此地的哪些樹是我倆栽下的。”周圍有其他人在前頭摘下的柳樹,所以謝時才有此一說。

對於謝時的一些稍顯幼稚的念頭,韓伋從來不會含糊了事,當即便讓侍從取了塊木牌子,要刻字的時候,韓伋問他,“要刻什麼?”

謝時想了想,道:“就刻‘至正十二年暮春,謝探微與韓希聲栽此新柳。’”

短短十八個字,韓伋用匕首很快便刻好了,謝時接過去一看,好一手風骨凜然,遒勁有力的行楷。做好標記的木牌被謝時穿了根繩子,親手掛在樹枝上,幼稚了一回的謝時滿意地點頭,兩人隨後相攜離去。

“莊子上摘了一些剛發的柳芽過來,回去後,我們用柳芽和麵攤卷餅吃,聽秦先生說,采柳芽入茶湯,茶湯清香、茶水可口,可延年益壽,我們回去也用龍鳳團茶泡來喝喝看。”

“好,我來泡茶湯。”

兩道聲音漸漸遠去,唯有二人栽下的新柳在東風中微微搖晃。若乾年後,等所有人均化為一抔黃土,兩人親手栽下的這些楊柳,以及鐫刻著兩人姓名的木牌卻被子孫後代悉心守護,永世流傳,史稱“希微禦柳”,見證一些史書無法明言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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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微雨綿綿,燕雀低空掠過城池,謝時和謝巨父子倆一人提著祭品,一人撐著紙傘,去往郊外為王氏掃墓。這次,謝巨再未隱藏自己對王氏的尊敬,一放下食籃,便半跪著開始清理墳頭前那些春天露出的雜草,又拿出麻布輕輕擦拭墓碑。謝時則拿出黃紙和燭火布置。此時細雨已經停了,空氣中猶帶濕氣,點燃的線香煙氣格外大,父子倆卻渾不在意。

謝時看周圍雜草很少,且有火燭燃燒的痕跡,應是近段時間有人來祭拜過,便隨口問道:“爹最近來祭拜過我母親嗎?”

謝巨點頭,“謝家那邊找來這麼大的事兒,總得來稟告夫人一聲,也求夫人和老爺在天之靈,能保佑時哥兒你平平安安,莫遭了那謝雍一家的害。”

謝時看著白煙嫋嫋中的墓碑,忽然回想起前世那雙冷漠自私的父母,不由好奇問道,“我母親和父親是怎樣的人呢?”

“三郎年少成名,驚才絕豔,雖是家中嫡長子,身份尊貴,卻再仁善不過,對待父輩畢恭畢敬,對待那些庶兄弟也親善,所以最後才會遭了那謝雍的毒手。三夫人是世間少見的奇女子……”

謝巨回憶起二十年前,唏噓不已,“當年夫人率我等逃亡,謝雍聞知後,為斬草除根,派來追殺之人,他們心狠手辣,且窮追不舍,三郎留下的護衛兄弟拚死保護,折損了大半,且夫人當時身懷六甲,隨時可能臨盆。

如此危機,夫人卻沉著果斷,當即命我們換了目的地,抄小路南下。此後途徑一村莊時,夫人早產,不得已借宿於村中一農戶家中生產,直到子夜時分才誕生時哥兒你。”謝巨回憶起那夜,至今仍心悸不已,“當時時哥兒出生之時,還遇上了一場地動,可把我們一行人嚇壞了,幸好地動很快便過去了。”

他看向謝時,歎息道:“時哥兒你從前體弱,除了那謝雍小人在夫人食物中下毒外,還因夫人懷你時,長時間於途中受驚受累。我們一行人除了夫人的侍女,都是武夫漢子,卻遠沒有夫人來得堅強,她當時還同我們道,時哥兒你出生這麼大動靜,將來必定是個大人物才是,看來還是夫人有先見之明。”

謝巨這番話,讓謝時恍然想起了穿越前“聽”到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按照那些“人”的說法,他出生的時候乃□□凶日,又生於子夜逢魔時刻,彼時諸天萬界位麵不穩,他同藍星的謝時意外魂魄互換,才有了他在現代位麵生活的二十幾年。

謝時又問道:“我母親本來要去的是外祖家吧?不知我外祖家可還有人?”既有親緣關係,且他的母親不同於現代的那雙無良父母,而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可以說是拚死生下了謝時,謝時雖因種種緣由,未曾受其養育,卻也承這份情,連帶著對於養育了目前的外祖家也有一份天然的好感。

然而提起謝時的外祖家,謝巨卻是麵露猶豫,吞吞吐吐,“時哥兒,你那外祖家同夫人有些齟齬,當年夫人之所以如此果斷更換落腳處,其實也是因不信任娘家之人。”

謝時的母親王氏出身小門小戶,當年謝時的父親謝三郎在遊學時,偶遇王氏,一見傾心,再見傾情,不顧謝父和諸位叔伯的再□□對,上門求娶。謝三郎一生隻做過兩件違背父親意願的出格之事,一件是拒絕朝廷應召,一件便是求娶王氏。

那王家見謝三郎出身陳郡謝氏,不顧女兒顏麵,如同賣女兒般同謝家索要天價聘禮,若不是當時的謝家無人在朝為官,恐怕還要為家中唯一男丁謀個一官半職才肯罷了。雖然謝三郎心甘情願,但這場婚嫁卻終究使王氏對家人徹底失望,後頭娘家人時不時上門打秋風就更彆提有多糟心了。

“初來此地,夫人同我等隱姓埋名,但仍時不時打聽陳郡謝家和夫人娘家王家那邊的消息,卻沒想到後頭便聽聞,謝家去報喪,王家那邊撒潑耍賴,訛了好大一筆錢才罷休,此事鬨得很大,很多人看王家笑話,又高讚謝家仁義,倒是讓那始作俑者贏得了一番好名聲。夫人自此再未提起娘家。”

謝時心中歎息,看來他的母親同他前世一樣,父母緣淺,“既如此,母親不認,我便也當做沒這個外祖家吧。”

謝巨心中本就這麼想,但不好直說,那王家同謝家一樣,都不是什麼好貨色,他擔心時哥兒這孩子渴望親人,到頭來又被傷害。此時聽他這般表示,才放下心來。

清明是個適合彆離的時節,春末,謝時等人在長樂港碼頭送彆彙合後,即將出海航行的韓家和沈家船隊。船隊浩浩蕩蕩,船帆遮天蔽日,足有百艘,且俱是高大樓船,小者乃兩層樓船,大著高達五層,可載數萬噸貨物,數百人乘船,大船連小船,將整個水麵都占滿了。

謝時不禁感歎,這規模之大,恐怕隻稍稍輸鄭和下西洋罷,但鄭和下西洋正值明朝鼎盛之時,且乃一國之君支持,而單單韓家和沈家出海,便已經有此規模,可以想見,韓家和沈家之富可敵國。

岑羽見此,在一旁小聲同他解釋道:“船隊原本隻有幾十艘船,畢竟主上還在四處征戰呢,時刻都燒錢,且還得留著一些戰船以防水戰,但這不是你發現了樂縣的礦場嘛,我便請示主子後,又從泉州和杭州那購置了不少舊船,湊成了這麼一支船隊,夠排麵吧?”

謝時難得沒有同他杠,點點頭,“確實宏偉非凡,排場盛大,可惜無法用相機記錄下此刻的場景,供後來人觀看此盛景。”

岑羽扇子“啪”得一收,謝時這主意完全戳中了岑羽的虛榮心,他興奮道:“還是探微你想得周到,如此偉業,怎麼不記錄下來,讓後世人都銘記我們的功績呢,潘達兒,快去準備紙筆,我們謝大家要作畫了。”

謝時哭笑不得,他何時說過自己要做畫?

“我哪會作畫?你快去找個畫師來。”

“這荒郊野嶺的,哪裡來的畫師,現在去城中請也來不及了,”岑羽恭維他:“再說了,你如何不會作畫?你的臘梅圖如今還被主上掛在福州書房壁上呢,可見主上也認為你的畫技頗佳。”

謝時一聽還有此事,頓時羞得耳朵都紅了,那書房不知進出多少大師名儒,人人都能“欣賞”到他的拙作,這跟公開處刑沒啥區彆吧!要不是韓伋這會已經回福州了,他肯定要大罵他一頓的。

心中羞恥又泛著甜的謝時稀裡糊塗被趕鴨子上架,麵對著岑羽拿來的紙筆,隻好抓緊時間作畫,怕來不及還讓韓寧幫忙,按照當時人的評價,此畫怪異,不足為上品,但對於後世人來說,卻是如獲至寶,蓋因在此畫中,謝時和韓寧如實還原了“發現新大陸”這一偉大史詩中第一次出海的盛景。

這隻是一番小插曲,很快,海上風起,浩浩蕩蕩的遠航船隊啟程,借助海風南下飄去。謝時和岑羽等人舉目遠眺,心中有誌一同地為這群新世界的偉大開拓者祈禱,期望他們的歸來,直到最後一艘船消失在視線中眾人才歸去。

作者有話要說:有寶子給兩個原先開的坑投了打賞,感謝感謝,我感覺到大家對我之前開的兩個坑的挽留以及對新坑的嫌棄了哈哈哈哈,在此做個小小調查,大家是純粹對新坑題材不感興趣,還是隻是更希望我寫耽美呀?或者二者兼有?

第108章

京師大都,收到南地招安使團被抓消息後,果然舉朝大怒。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當日早朝,皇帝不僅將兩位招安使的的父親——當朝宰相謝雍和拓穀親王罵了一通,其餘文臣武將有一個算一個也都承受了帝王的怒火。

皇上之所以如此震怒,非南地有多重要,而是昨日他便已經收到了另一則八百裡加急的軍情,在蘄水稱帝的徐賊開春後,便命其部下接連攻克了漢陽、襄陽等地。南地屢失,除了官軍無能戰力不足外,還因如今徐賊集結的叛軍規模之大,已達到數十萬,如此一來便控製了長江中遊南北各州府,其人所率亂軍勢如破竹,隻在向東擴張的時候,受到了割據東南的韓伋勢力的阻攔,且遺憾敗北,其餘地方少有敗戰。

不過相比隻占據南地未有北上之意的韓伋,顯然是更靠近中原地區,且人數眾多的徐賊勢力對朝廷威脅更大,昨日的朝會,朝廷正商討如何調集幾省官軍,出兵對徐壽真的紅巾軍勢力進行剿滅,還沒定出一個章程,第二日便又收到了招安使這邊的壞消息,接二連三的地方叛亂,如何不讓帝王惱怒!

散朝後,謝雍一臉凝重地回到府中,招來親信,擰眉問道:“派去鬆溪縣和樂縣的人可回來了?”這親信是謝雍的年少伴讀,後來跟隨謝雍一起到了京師,多年來深受重用。可以說,謝雍一些不方便明麵上使的手段都是私底下派此人去辦理的。

親信見他麵色不佳,忙不迭點頭,“大人,派去鬆溪縣調查當年墜崖之事的幾人今早已經回府,我正要同您稟報此事。”

聞此,未等他稟報,謝雍便直截了當,沉聲道:“直說他們查到了什麼。”

親信絲毫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道:“據派去的人彙報,在當年馬車墜崖地點不遠處,有一隱蔽的村落,當年那村子曾經收留過一支過路的商隊,商隊中有一位商賈之婦不巧臨盆,隻能借宿在村中農戶家中生產,一夜過後誕下一麟兒,聽其形容,這借宿生產的商人之妻應該便是那位離開陳郡謝府的夫人。”

“啪!”謝雍一掌拍在案桌上,站在他身旁的親信見此,立即低下頭去,不敢發一言,隻聽他家主子語氣陰沉道:“我那位好兄長倒是娶了一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好夫人,還養了一群拚死護主的好走狗,一個個都命大得很,當年我派了那麼多人,竟還是讓他們金蟬脫殼,苟且偷生至今!”

謝雍心道,若不是璞兒出使福州恰好遇見他那兄長的孽種,恐怕他還被蒙在鼓裡。這孽種竟如此命大,如今還投到了反賊手下,不知道他那向來是世家公子楷模的兄長知道了,可會後悔生了這樣的後代,此子幸好沒入他們謝氏族譜,若不然,謝氏幾百年的名聲恐怕都被他毀了。

“大人,聽說那謝時如今在那韓伋手下頗受重用,想來在韓伋倒下之前,我們是動不了他了。隻是大公子受他們關押,恐怕得速速派人前去福州交涉,迎大公子回來才是。”

謝雍皺眉歎息,“出發前,我曾讓璞兒去拜見一位福州參知,我同他有舊故,且王參知同韓家家主似有聯姻的打算,有王參知作為引薦人,那韓家家主不看僧麵看佛麵,哪怕不答應招安,也不至於關押我兒才是,也不知道他們在福州到底發生了什麼,璞兒如今可安好……”

謝雍口中同自己有交情,且同韓家關係密切的王參知如今可謂是被他這一封引薦信給害慘了,謝璞一到福州,自然是遵照父親的吩咐,給那王參知遞上了門貼拜訪,可惜他不知道,招安使團的人受到了密切的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完全落入了韓伋等人眼中,就連那拜帖上的內容都被謄抄上呈給韓伋過目。

如今這形式,王參知哪敢為謝雍做這招安使團的引薦人,通過這段時日的觀察,他算是明白了,這位主子眼睛裡容不得一粒沙子,他自身如今都得夾緊尾巴當這官,戰戰兢兢生怕被抓到什麼小辮子,就如同他的那些前同僚一樣被一擼到底。

雖說他確實同謝雍有故交,但這當頭,故交和所謂的事成之後的“酬謝之金”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前程和命重要?不僅如此,收到拜帖後,王參知左思右想,心虛不已,最後為了以表忠心,還將這拜帖殷勤地遞到了韓伋跟前,以示自己絕無二心。

被拒絕登門拜訪的謝璞不明所以,才最終打上了謝時的主意,沒想到卻觸碰了韓伋的禁忌之地,如今在福州牢中,同兀思兩人互相怨懟,日夜盼著他父親來贖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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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風起雲湧,處於旋渦中心的謝時卻絲毫不受影響,送彆船隊後,時間一下子就進入到了四月,楊花落儘,忽而初夏。謝時一下子便忙碌起來,隻在忙裡偷閒做吃食的時候偶爾會忘記那個人已經離開,會下意識地喚他來分享,被岑羽撞見過一回後,還被打趣過,不過後來就連守著礦山不願離開的岑大官人也被忙得焦頭爛額的邱直等人叫走了。

雖然是被眾人推著當了這書院山長,但謝時後來卻越乾越起勁,就連開設的課程都因其特立獨行的形式和驚世駭俗的內容而遠近聞名,吸引了不少周圍的儒生前來求學,但小謝山長也不是沒有煩心事,兩月前書院招賢納才,廣招名師的告示發出去,卻是應者寥寥,來應聘的皆是衝著書院的高薪和優渥待遇來碰運氣的,大多都是半吊子水平,並無大師巨儒來應。

謝時發現,歸根到底,還是如今南地叛亂,大多數士人都明哲保身,不願涉險來此傳道受業。聽聞此事,宋郗老先生給他出了一個主意,“如今盛暑未至,氣序清和,正是書院開講會的好時節。不若便借著開講會的名義,邀請名士巨儒前來東滄,吾等隻談學問,不談政治,屆時願赴者聽,不必遍邀,到時候總能找到你滿意的夫子。”

謝時頓時眼前一亮,果然薑的還是老的辣,宋老先生這一主意委實妙也。

“不過,這講會總有人主講,如今書院當中,就屬您老最為資格來當這主講者,若是小子上台,以我的淺薄學識,恐怕講不了一刻鐘,便會被人轟下台去,宋老您可不能推辭呀。”謝時給老先生戴高帽,開始極力勸說。

宋老完全不上他的鉤,而是反向忽悠,“我那套學說,講得多了,聽得人都膩了,還是謝小子你的那套科學學說新穎奇特,發人深思,再說了,講會一講,最起碼得講上一天,老夫年事已高,一把老骨頭可受不了這個罪了。年輕人得多擔責才是啊,你說是不是。”

謝時哭笑不得,心道,您老還真是睜眼說瞎話,就您平時那健步如飛的樣子,恐怕比不少孱弱書生還健壯。

麵對謝時質疑的眼神,老先生咳了咳,正經道:“老夫聽聞外頭不少士人都對你的學說口誅筆伐,若是此次講會,以你的學說作為主講,不僅更有噱頭,可以借此引來更多的士人參加,且借此機會,你也可以為自己的學說立說證道,駁斥諸人言論,可謂一舉兩得。”

宋老的一番苦心,謝時最後還是虛心接納了,不過他拉上了同為書院“科學科”的夫子秦睢一同主講。書院預備辦講會的決定一出,不僅宋郗老先生給自己的諸位老友寫了邀請帖,就連遠在各地,經略各州的宋壽、邱直還有書院原先的夫子們都紛紛去信友人、師者,為講會宣揚造勢,甚至在韓伋的來信中也提到了此事,為從未辦過講會的謝時指點一二。

在多方支持下,至正十二年夏初,東滄書院的講會召開了,講會持續三日,與會者眾,盛況空前,後來者稱之為“謝秦會講”。

作者有話要說:會講其實隻是為了合理吃吃喝喝哈哈哈哈

家人們宣布一件事情!雖然很抱歉,但是因為我本周的行程和任務量之大,堪稱魔鬼周,論文和幾個pre湊到一起了,實在沒辦法騰出空日更,為了不再讓大家空等,所以正式決定這周(11.1-11.7)隔天更(實際上我前一周就鴿了好多次救命……

再次跟大家說抱歉,下周一定恢複正常更新!

剛抽空看了下寶子們關於我上章作話裡提出的問題的評論,在這裡統一回複~首先謝謝各位提意見的寶貝們,有的可愛賣萌,有的認真答題,有的隨緣佛係哈哈哈哈彆把我笑死,一溜看下來,我大概了解到,寶子們還是更偏愛我寫耽美題材,我本人也更喜歡更擅長此類。

有寶子說得對,轉言情若是寫崩了,會傷害到讀者和作者的感情,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問題,我經常開玩笑,在場各位都是股東,本著對各位股東們負責的出發點,下一篇題材的選擇我會慎重考慮噠,基本以大家的意願為主~

第109章

榕山書院,宋子明手中捏著一份拜帖,進了山長所在的齋舍。

三下輕微的敲門聲後,屋裡頭傳來了一道嚴肅沉悶的聲音,“進來。”

宋子明輕輕推開門,小步向前,躬身一拜,“老師,東滄書院送來了講會的邀請帖。”

“哦?”埋頭案桌前邵廉抬起頭,挑了挑眉,顯然頗為意外,“他們竟然這個時候開講會?”

宋子明將拜帖遞給老師,聽他這麼一說,輕聲問道:“老師,講會不都是春夏之交,夏秋之際開的嗎?”講會乃讀書人交流學識、大儒講經證道之聚會,人數少則數十,多則成百上千,因此大多數在露天或半露天的場合下舉行,這個時代又還沒有空調和暖氣,各大書院和文人雅士們便都約定俗成地避開盛夏酷暑時節開講會,誰也不用遭罪。

邵廉搖搖頭,指點他這不開竅的弟子,“如今的南地之主出身東滄,乃東滄書院前任山長,東滄本正處於風口浪尖,理當低調息事才是,不然,若那位一敗,東滄必遭滅頂之災。”雖說兩座書院是競爭關係,今年科舉上,東滄書院還意外地壓了榕山書院一頭,令不少榕山的師生頗為鬱悶,但邵廉也不願看到東滄書院被關禁。

宋子明低聲嘟囔,“東滄書院彆說低調行事了,他們就差把天都捅破了,如今的士人誰還不知道那位謝山長講授的‘格致課’和科學實驗呢?秦睢先生的風頭都沒他盛。”

邵廉看了弟子一眼,“哦?這麼說,你是不認同那位謝山長的科學之學?但為師怎麼聽說,你私底下還專門研究了那位的講義呢?”

被老師抓住小辮子的宋子明頓時漲紅了臉,“學生、學生隻是聽聞那位謝山長之說荒謬至極,因此想看看他所講為何……”

“那書可是吳廖給你的?”邵廉語氣淡淡,似乎沒有苛責之意,但站在老師對麵的宋子明卻如坐針氈,他萬萬沒想到,老師竟然還知道這書是吳師兄給他的。出於仁義道德和同窗之情,他萬萬不能供出吳廖來,因此這會麵對老師的質問,他埋頭垂首,支支吾吾。

邵廉也不用他點頭,身為山長,他對書院中的學子自然了如指掌,見此他捏了捏眉心,歎息道,“今年因各地叛亂諸多,朝廷暫停召開會試,也不知道何時再開,他倒好,沒了壓力,如今倒是看起了閒書。”

略過此事不提,邵廉正眼看向那邀請帖,請帖被裝在一個厚實的大信封中,邵廉撕開信封,抽出請帖,想要看看這講會的主講人是何方神聖,可是宋壽老先生或是那位杭州的潛溪先生,再決定去不去蹚這趟渾水,誰知道,取出的竟不是以往那些薄薄的信箋!

邵廉抽出那格外硬.挺直板的信紙,忽而眼前一亮,語帶驚訝道:“這信箋倒是格外新穎清麗。”

宋子明好奇湊上前,隻見邀請函呈天青色,正中心乃刻著第一任山長筆墨——“東滄書院”四字的立體豎形匾額,仿若一扇門似的,信箋可往左右兩邊展開,展開之後便會發現,前頭這隻是一個封套,封套內嵌入的三折信箋才是真正的請帖。

不過,這請帖內裡也大有文章,隻見三折信箋的第一頁折子上鏤空雕刻著巍峨高山和浪花朵朵,這刻畫的應當是東滄書院背靠龍峰山,麵朝東海的地勢;第三折鏤空描繪的則是一出曲水流觴的聚會,兩位皆是讀書人,自然一眼便能從中意會到,這想要表達的是曆史上有名的士人聚會——蘭亭集會。

中間的一折才寫明了此次講會的具體時間、地點和主講人等諸多事宜,比較特彆的一點則是中上方有謝時和學生們聯合設計的東滄書院校徽。

宋子明此時已經全然忘記方才的心虛和坐立不安,小腦袋瓜子一個勁往老師那邊伸,若不是尊師重道,此時恨不得從老師手中奪過那請帖,好好觀摩賞玩一番,不怪他沒見識,而是謝時這一出彆出心裁的請帖設計,正中這些讀書人下懷!

雖然所謂的立體賀卡和鏤空紙雕這兩種創意在現代早已司空見慣,但古人沒見過這一遭啊!更何況,謝時還以高額獎賞激勵雕版印書的工匠們,以及在他如同“外行人”的指點下,琢磨出了套色印刷的法子,如此一來,這印刷出來的邀請帖其上所描繪的山海和聚會,皆如同繪畫一般,不似尋常的黑白二色,而是彩版畫!

這美輪美奐的染色,彆致精美的書封,富有趣味的紙雕,一下子便俘獲了這幫文人雅士的心。為何明清時期那些市井小說的繡像本會那麼風靡,當然是因為刻有畫像圖畫、裝幀精美的書籍更受讀書人的喜愛啊。無論什麼時候,顏值高的東西總是更受歡迎的。

宋子明見老師一直反複賞玩翻閱那請帖,絲毫沒有讓他瞅一眼的意思,隻好轉移注意力,他拿起那厚實的信封,掂量了一下,兀的道:“老師,這裡頭還有東西!”

宋子明這次沒有等老師動手,而是自作主張將東西取了出來,“好彆致的書簽!”隻見書簽一共有四張,分彆是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山濤和向秀四人的鏤空畫像,其上還有花卉芳草裝飾,並附有他們各自的詩文,這同樣也是如今未有的彩版書簽。

邵廉卻是眉頭一皺,接過那書簽仔細看了看,而後將刻有嵇康和阮籍的書簽放在一起,沉聲道:“這書簽應當是一套的,拚湊起來應是一幅完整的畫作才是。”

“這東滄書院怎麼還送漏了三張啊……”宋子明一聽,也皺起了眉頭,“若是不成一套,老師您這書簽用著豈不是不美?”

不得不說,邵廉和宋子明這對性格截然不同的師生,能湊到一起,蓋因兩人身上有著一些相同的脾性,比如這讓人揪心撓肺的強迫症!

若是謝時知道這對師生的疑惑,恐怕便會露出小狐狸一般得逞的笑容,這另外的三張人物書簽當然不是漏送的,謝時完全就是故意搞的這一出!這個主意緣於韓伋和謝時兩人間的一樁趣事,當時書坊將做好的第一版樣品送來給謝時過目的時候,謝時看過之後甚為滿意,便興奮地將其寄去給了韓伋同他分享,那次同這次不同,而是真的陰差陽錯恰好漏掉了一張,夾在了謝時的書頁裡。

隔了一日,謝時收到了韓伋的回信,在信中,這位平日裡慣是穩重,無波無瀾的主公露出了難得的少年氣,對於竹林七賢隻有六張書簽這事竟頗為在意,堅持認為應該有七張才合常理,可把收到信的謝時給笑得,趕緊將完整的一套書簽給他送過去,省得這有強迫症的人連另外六張書簽都不能用了。

不過這事引發了謝時的靈感,他故意將書簽打亂,跟盲盒一樣,每份請帖中附贈的書簽都是不全的,甚至有些還是重複的,就等著這群儒生們主動上門來討要哩!到時候再印刷個“蘭亭集會”、“金穀二十四友”、“唐十八學士”或者是“江南四大才子”等等係列書簽,每人送他們一套都沒有問題!畢竟書坊是自家書院開的,技術掌握在自己手裡,印刷成本不過九牛一毛!

彆說,自從謝時為了給講會拉人,在書坊折騰了這麼多東西,書坊的管事仿佛嗅到了腥味的貓,趕緊就來請示可否將這書簽和卡片放到書坊中售賣,書坊管事可眼饞隔壁的“八珍閣”生意之興盛了,好不容易這點石成金的謝大官人有了往“文娛”方麵發展的念頭,當然不能錯過抱大腿之事!

這是一門風雅且賺錢的生意,謝時自然不會不同意,隻不過叮囑管事要在講會召開之後再在書坊出售,免得奪了講會的風頭。不過說到底,這紙雕的講會邀請帖和精美的鏤空書簽,隻是謝時準備的一道開胃小菜,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頭哩!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有時間,我還會更新一章~

第110章

不止榕山書院收到了邀請帖,大凡遠近聞名的書院和名士大儒們都收到了東滄書院講會的邀請帖子。若是往常,哪怕是不看在一代巨儒前山長李叔頫的麵子上,這些大儒也大都會前往,因那樂縣本就是文風興盛,學蘊昌隆之地,才子眾多,在講會中與諸位英才切磋辯論,豈不比在家閉門造車要來得受益。

但是,今日不同往日,對於東滄書院不至於聞之色變,但也視之為是非之地,是以大多人收到請帖的第一反應便是猶豫和婉拒。

這時,謝時在邀請帖上花的心思的作用就凸顯出來了,彩色的邀請箋上,有淡青、石綠、靛青、嫣紅等色,若是單色紙箋還好,這在本朝並不多見,薛濤箋、謝公箋都是名箋,說白了就是貴價的彩色信箋,用來練字撰文舍不得,也用不起,一般士人都隻用書箋來題詩作詞,以為風雅之舉。

然則,謝時身為一個現代穿越而來的假古人,為了替自己的書院招攬名師,自然不會隻停留在複製、提高彩箋技術的層麵上。謝時先是招來書坊管事,問了一通,了解到如今市麵上最貴的紙箋也隻是純色箋,且頂好的彩箋也隻是在箋中添入花瓣、描金粉等,費時費力費工,所耗甚多,因此不是尋常人能消費得起的。

謝時心道,單彩箋不稀奇,咱就印刷多彩箋!再在這上麵添點鏤空紙雕、花邊刻畫和人物印畫的小花樣,就不怕不脫穎而出,吸引到這群古人。

謝時立馬便命書坊的印刷工人集思廣益,研究如何製作多彩箋!老板扔下一個方案,底下無論是為了討好士子保住飯碗還是眼饞高額獎金的工人,都牟足了勁頭想要完成謝時的要求。謝時自己也沒閒著,他有套色印刷技術啊!

穿越古代,既然有提前準備的時間,不說肥皂玻璃鏡子這些必備方子,四大發明總也得好好記牢吧?畢竟謝時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扔到哪個朝代,萬一穿越到先秦時期,四大發明就足矣。於是在搜集記憶雕版印刷術資料的時候,謝時也順帶看了整個古代印刷術的發展史,其中就有明萬曆期間才出現的套色印刷技術。

他雖則沒重點記憶,細節如今也有些模糊,但是謝時又不是自己一人搞發明。他如今手下聚集了一幫由韓伋、岑羽等人為他尋摸來的、來自全國各地的能工巧匠,一有什麼點子,立馬就有人效勞。

再之,福建自前朝以降就是全國三大刻書印刷中心之一,東滄書院名下的書坊平日裡雖然也就印印學子教材、經史子集和文人文集等,瞧著不起眼,但利潤可不少,裡頭負責印刷的老師傅也是師承家學,從他爺爺那輩傳承下來的技藝,要不是契書捏在了韓家手裡,是韓家的家奴,外頭不知道多少人拿著銀子想要挖走人家呢。

是以,縱然謝時隻記得一些大概的理論,就是一個純粹的外行人,但是書坊的老師傅得了他隻言片語的指點,回去和一群師傅們閉關鑽研,竟然當真把謝時要的東西搞出來了!果然有些事還是該讓專業人士來做,喜得謝時當即讓管事獎了師傅們不少銀兩,又將他們的月俸翻了一倍。

這信箋出來後,謝時自然不會虧待自家人,不僅火速讓書坊用質地硬一些的紙張,按照他的設計方案印刷了一批邀請帖,著人送去各地,還給宋壽老先生等書院夫子都送了一些。

這新樣式的紙箋可把這些文人們給稀罕得,一個個都找上門來,詢問他這紙箋是從哪裡來的,怎的從未見過,莫不是從蘇杭一帶來的新箋?可有得賣?要價幾何?前麵都是鋪墊,最後這兩問才是重點!這麼風雅精美的紙箋不知是那家書坊印出來的,哪怕是一張一兩,他們若是沒見過還好,如今見到了,身為讀書人又如何能不動心,他們這些夫子的束脩尚可,怎麼也得咬咬牙備上一些才是!

謝時哭笑不得,不得不在忙活其他講會準備的時候,抽出空來對這些登門拜訪的先生們一個個解釋,這不是什麼獵奇的蘇杭貨,而是自家書坊產的新紙箋,夫子們也不必自己購買,書院給每位師生都定了紙箋的月額,如今隻是還未大規模生產,等到了下月,每位師生都可免費領取一定份額的紙箋!

夫子們一個兩個都對這紙箋出自自家書院書坊的說法半信半疑,就那平平無奇的書坊,能出這麼神品的好箋?但後麵謝時公布的教師福利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全然的驚喜了!

不止如此,謝時為了感謝和留住這些書院珍貴的師資,大手一揮,還道,從這月起,凡是書院的教職工,都可以每月領取八珍閣的一份休沐大禮包,裡頭包含了清涼玉露、沐發乳、香皂等東西,可以說單單這個禮包裡的東西,就抵得過書院夫子們的束脩了!

夫子們被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砸得暈乎乎的,一個個都腳不著地,胸中激蕩,恨不得立馬讓外地那些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酸儒們瞧瞧,他們敢說,就這束脩和待遇,翻遍整個大蒙朝,也再找不出另一家了!

隻看書院這幫夫子對待這新紙箋的態度,就可以想見其餘收到講會邀請帖的士子們之反應了,那邀請帖可比這單純的信箋還要精致好看哩,可廢了謝時不少宣紙才想出來的設計方案,得虧他幼時學過畫畫,這麼多年也沒落下多少!

這些本打算推了講會的士子們一抽出這與眾不同的請帖,心底便已經有所動搖,待看到那明顯不成套的書簽,更是心中泛癢,波瀾叢生!又有那謝時和秦睢的“科學之道”講會士題激著,可不就來了大半嘛!剩下沒來的那些人,往後聽人講起東滄書院講會當日情形,更是捶胸頓足,後悔錯過了這番文人盛會。

話說這頭,謝時在邀請帖上花費的心思其實不多,隻給了個書箋方案和套色印刷的口頭指導,他剩下的大半精力都花費在一出大戲上了。

臨近講會前三日,吃過夕食,謝時便來到了書院的大講堂外。此時的講堂門前早已大大變樣,被由裡到外重新布置了一遍,隻見正當中聳立著一座遮天蔽日的戲台子,此時外頭蒙著幕布,看不清裡頭的布景,但足以見排場之大,底下則排列安置著數十排座位,若是擠一擠,這個小廣場可容下上千人。

那原本在戲台子底下吆喝指揮的管事一見到謝時,立馬小步跑來,連聲道歉:“官人,您來了,得勞您稍等一會,大家夥這還在調試當中呢,馬上就好了!”

謝時擺擺手,安撫他的心,“無事,不用顧忌我,你們仔細調試便是,尤其是那燈光和音樂,萬不可出什麼差錯,必須要達到我所說的效果才行。”要不然他這籌劃了許久的一出戲可就沒法從如今世麵上那些元雜劇中脫穎而出,驚豔全場了。

“您儘可放一百二十個心,您安排的匠人手上功夫都是這個!”管事豎起一個大拇指,奉承了謝時一句,“奴這十幾日看著他們和小先生們一點點布置,安裝設備,大開眼界,都以為見了仙法哩!”

謝時對他的奉承不放在心上,反倒是被他的最後一句逗笑了:“你不是全程都看了工匠和學生們怎麼做的這些東西,應該知曉,這可不是什麼仙法,都是有理可據的現實之物。”

左不過是一些光影折射,聲音傳播、杠杆原理的知識,這些都是他上“格致課”的時候給學生們所講的東西,因此,布置這些東西的時候,他也讓學生們都參與進來,和匠人們一起研究。這會雖隻有他一人在場,可是待會自有學生們過來同他一起驗收成果,順便進行第一次節目彩排。

那管事笑著點頭應是,心下卻不以為然,隻一心認定了他們家官人是天上的仙君投胎轉世,因此自帶法力,才能弄出這些稀奇古怪的神仙之物!

很快,一群穿著藍白二色襴袍的翩翩少年郎君便排著隊來了大禮堂,領隊的是韓寧。謝時笑道:“小先生們,今日我們就一同來看看咱們師生連月來的成果如何。”

其餘學子都興奮異常,蓋因待會他們還要登台表演哩!唯有韓寧沉穩依舊,士動問道:“先生,我們是現在去後台候場嗎?”

“不用,這會都是自己人,不拘其他,都先看看前麵的歌舞表演,待會也好點評點評,好讓匠人和戲班子們過後加以改進,等要到朗誦環節時,你們再去不遲。”

“是,先生!”一群學子強自掩飾心中的興奮,紛紛在座位席坐好。不想謝時久等,匠人們抓緊了速度,終於在天黑前堪堪備好一切,管事小跑過來,請示謝時,得到謝時點頭表示可以開始了,便忐忑地開場了。

作者有話要說:北京下雪啦!!!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雪!!!今年一定會遇到心軟的神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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