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1 / 2)

橙黃橘綠時 勖力 15230 字 3個月前

汪敏行話音落,邊上的母女麵麵相覷樣,仿佛當他的話不算數,或者說話的工夫就會收回成命。

陰曆六月頭上,小暑將至,天正是酷熱的開始。轟隆隆的空調恨不得24小時地開著,陳茵她們下午牌桌因搭子有事散得早,施惠來之前,汪敏行就要把空調關了的,一來散散味,二來年紀上來的人,總惜命些。汪老師覺得時時刻刻待在這冷氣裡,沒病也關住病來的。

這會兒,騰出空來,去關空調開窗換氣。在他們看來,就是刻意的。

老汪刻意不讓有些人痛快。

孫施惠還沒在那沙發上坐下呢,霍拉一串開窗的動靜,他隻覺得周遭的冷氣長了腳般地跑開了。

沒一會兒,渾身就像拿出冰箱的冷飲,滋滋“淌起汗”來。

某人往那沙發上一落座,朝汪鹽投一眼,她才哭過,也不熱情的樣子,冷冷朝孫施惠努努嘴。

孫施惠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是提醒他,開邊上的風扇。

他卻不響應,往沙發一隅上一跌靠,拚著命地拎著領口。汪鹽這才走過去,替他開了風扇,那頭汪老師開了全屋的窗戶再打發妻子,“燒不燒飯啊,家裡倒了灶了?”

孫施惠迎著風扇驟起的熱風,噗嗤一聲,聽見個笑話般地忍俊不禁。

汪鹽走過去踢他一腳,沙發上的人順勢逮住她的手,汪鹽不讓他鬨,“你乾脆走吧,就說有事。”她這麼說著,聲音還帶著哭過的鼻音。

狗賊非但不領她的情,還起高調起來,“我走了乾嘛,我有什麼事,我有事就讓他們過來,能交代的就交代,不能交代的明天再說。”

汪鹽朝他瞪瞪眼,示意他閉嘴吧,消停點,彆再惹火了。

孫施惠彆的無妨,他也不怕坐這“沙發牢”。但是,“老汪該不會真的舍不得這點電費,故意折磨人吧?哎喲喂,可真有他的,我還不如出去拉練個三千米呢。”

他那會兒也不是沒跑過。還是和盛吉安一塊。

汪鹽問他,“你倆誰先跑完的?”

孫施惠在那隔斷的書架牆上找本簿冊子扇風用,陡然聽汪鹽這麼問,一身熱汗地扭頭喝她,“來勁了是吧!”

這個變態,他能提,滿足他一切的惡趣味,卻不允許汪鹽主動提半個字。

孫施惠在那翻著呢,突然被後頭的老汪斷喝了回來,“你在那瞎尋摸什麼呢?”

有人畢業後大概半本書都沒翻過,往書架前那麼一落腳,他總不能承認說找書扇風罷,隻能附庸風雅地哄他的老丈人,“我找本書看,行吧,老師?”

汪敏行也不答他,卻吆著鹽鹽去幫媽媽做飯。

汪鹽這才識相地走開了,她一麵往廚房裡去,一麵回頭看他們:爸爸盯著孫施惠,後者趕鴨子上架,當真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

是本裸脊線裝的《紅樓夢》。

這書一看就被人翻過無數次了,書角起了那絨絨的毛卷,還有把尺子夾在裡頭,該是當書簽用的。

孫施惠翻開那夾尺所在的那一頁,正好是寶玉夜探黛玉的那一回,書頁上墨綠色的水彩筆痕跡,劃在寶玉摘笠脫蓑,一手舉燈,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照,端詳她臉上的氣色,問她今天好些沒?吃藥了沒?今天一天吃了多少飯?

寥寥幾線痕跡,即便沒有批注,孫施惠也知道出自汪鹽。隻有她會用墨綠色的筆跡。

風扇把書的頁邊吹得嘩嘩作響,老汪不想在這小廳裡停留,直往他裡頭書桌處去。孫施惠喊住老師,“我晚上陪您喝幾杯?”

汪敏行回首冷落他,“我說話是不好使了是不是?”

孫施惠悻悻摸摸鼻子,“好使啊,我又沒說不反省。不是看您有氣難消的樣子,想陪您消遣消遣嘛。”

“難為你。”汪敏行坐在他那書桌前,把那老式的蒲扇扇成過火焰山的動靜。

孫施惠與老師隔一個書架的距離,他悄然繞過那書架,猶如從前進老汪辦公室那樣,身量很高地站在老師案前。少年時有少年的耿頭耿腦不服輸的氣性,現在有現在摸爬滾打後的乖張壓迫感。他手裡還拿著那本他壓根看不進去的書,“老汪,我今天和你攤牌就沒忌憚過你打我還是罵我,事實也是,你這些年並沒動過我一根指頭。”

“我也許朝汪鹽還會用些男人天然的心機,但我希望老師你和師母明白,我之所以和你們交代這一切,不是意氣也不是造反,僅僅,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瞞你們。不想哪天我和汪鹽再有個什麼矛盾,她委委屈屈地連正經名頭地回娘家訴苦都做不到。”

搖扇的汪敏行這才稍微頓了下,抬頭覷案前人一眼,隨即不耐煩地趕他,要臭小子不要杵在他跟前,惹他心煩。

“你不是心煩,你是熱的。好了,彆小家子氣,老汪,我不吃不喝都行,給我把冷氣開開吧。”

一家之主哪裡肯聽他的。

孫施惠再懶懶坐回沙發上去,就這麼一會兒,靜音的手機已經被call過幾十回了。

最新一通是孫津明打的,孫施惠給他回過去,二人話了些公務。應該是孫津明那頭問他在哪裡,孫施惠答得坦白,“在我嶽父這,一時半會走不了。”

孫津明再說了什麼,孫施惠要他明天早上再說吧,“要麼你叫唐垚拿過來給我簽。”

半個鐘頭後,孫津明上門,汪鹽開的門,她招待津明進來。孫津明好整以暇地問她,“施惠呢?”

說話人再同汪家父母打招呼,最後在沙發上看到了拿書蓋臉小憩的某人。

這不算大的客廳裡,熱成個蒸籠。汪鹽走過去揭孫施惠臉上的書,再搖他醒,某人這才混沌豁開眼,孫津明熱得坐不下來,隻沒事人地問主家,“這麼熱你怎麼待得住的啊?”

汪家這半子女婿倒還是蠻維護內部團結的,撐著扶手躍起身來,“入鄉隨俗,老人家不能時刻吹冷氣,懂?”

那頭汪鹽已經第一時間關窗,開冷氣了。

孫津明見狀,揶揄,“這麼說,倒是為我破例了?”

“說正事。”施惠倦怠覷他。

正事就是有筆資金款向,一來財務不肯加班,二來唐秘書咬死孫津明沒這個權限,不肯送簽。

孫施惠知道是上回去浙江活動客商的費用,已經給唐垚背書過了,可歎他這個秘書姐姐,真是個死腦筋,非得要孫施惠程序正義,缺一個章一個簽名都不行。

審批單子在孫津明這兒,財務人名章還得唐垚待會送過來。

孫施惠先找筆簽了字,等唐秘書過來的空檔,汪家正在炸什麼東西,香得要人命。

汪鹽要留孫津明一起吃晚飯,外人有外人的自覺,婉拒了,又不大放心地問問,“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父母生日?還是家裡有什麼喜事?”

汪鹽都搖搖頭。

孫津明發笑,“不然施惠怎麼會這麼走不開呢。”

孫施惠聞言,要他少打聽。

那頭泡好茶端過來的汪老師,一貫如常地平易近人。孫津明稍待的工夫,也品了杯汪老師的香茗。

汪家在做獅子頭,一半寬油炸的,一半骨頭湯煨的。

汪老師陪著飲茶的空檔,汪鹽端出幾個剛出鍋的油炸獅子頭,殷勤熱絡地請津明阿哥嘗嘗。弄得孫津明措手不及,擺手說不要了,他待會就走了。

鹽鹽從來沒這麼熱情過,一味要津明阿哥嘗一個呢,“我媽的拿手菜,裡頭還攙了荸薺。”

孫津明盛情難卻,這才接過筷子搛了個,送到嘴裡,嗯,當真味道還不錯。鹽鹽再要他嘗第二個的時候,津明阿哥搖頭了,說不要了,再吃,晚上回去都不用吃飯了。

哦。鹽鹽這才稍顯失落地把盤子端到孫施惠跟前,一股子剩下的打發給自家人的隨便。

孫施惠朝她揚眉作不滿,結果,她當著汪父的麵,把兩個不算大的肉丸子全塞到孫施惠嘴裡去。

某人嘴裡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嚼了一半就忍不住叫囂了,“汪鹽,你洗手了嗎?啊!”

“沒洗!”

邊上的汪老師氣得一臉陰霾。

等唐垚帶著孫施惠的財務章過來,再一通簽章交代話務,汪家這小客廳短暫地被征用成會議室了。

汪家那頭餐桌上也遲遲不開飯,等著他們結束。

交涉完畢後,孫施惠堅決不挪窩的架勢,要汪鹽幫忙送一下他們下去。

孫津明這隻老狐狸總算覺察到點什麼了,臨去前瞥一眼施惠,“你擱這做上門女婿呢?”

某人沒所謂,“嗯呐,你覺得沒臉,我不怕。”

孫津明即刻沉下麵色,轉告施惠,“你們走後,琅華痛哭了一場。”

冷氣正盛裡,孫施惠恢複了素日的疏離貌,狐疑一聲笑,反問津明,“沒頭沒腦地扯我姑姑乾嘛?”

孫津明的話到此收梢。汪鹽送他們下樓的時候,唐秘書走在前頭,孫津明落後兩步,很尋常地跟汪鹽寒暄,“你和施惠,理清楚了嗎?”

“什麼?”鹽鹽問。

樓道裡的燈很弱,懨懨的光明。孫津明莞爾的聲音,“他那些叫你難琢磨的盲點。”

汪鹽跟著後麵下樓梯,孫津明回頭的時候,她不置可否的樣子,或者她點頭,他沒看見。

前頭的人不消她說什麼,隻希望她一直清醒點就好。“汪鹽,少年情意到白頭,就像一筆不塗不抹的字,橫撇豎捺彎鉤,半點不出錯不汙點,太難得了。你說是不是?”

他們大多數在這撇捺的人生中,總有出錯總有汙點,以至,不相識不相逢。

“謝謝你,津明阿哥。”

“謝我什麼?”前頭的人笑著反問。

“謝謝……你請我喝一杯啊。”汪鹽終究沒挑破那天孫津明或正義或私心的行徑。

因為汪鹽始終明白,十年前,他們一步步走散,這裡頭,清醒不爭的事實從來都是,腳在自己身下,路在自己腳下。

汪鹽再說,津明阿哥的那件襯衫還在她公司,沒來得及還給他呢。

“寄給我吧。不著急。”

二人從門樓裡出來,外麵夜色四合,疏月點點星。

孫津明再問汪鹽,“施惠被你父親限製出行了?”

汪鹽不得不服他們倆一對狡詐的狐狸,一莊一邪。她不答,全憑對方自己去領會了,倒是反過問了句題外話,“津明阿哥,如果,我是說如果,爺爺走了,你還會和施惠合作嗎?”

“看吧。”世故人答得世故籠統。

汪鹽不禁朝他拋橄欖枝,“我覺得你會的,也希望津明阿哥能留下來。”

月下籠統的人,笑意的輪廓,“留下來幫你的施惠?”

“不,我認識的孫津明才不是留下來幫他幫你的人。”

“哈,好高的一頂帽子。”

“將將好才是,”汪鹽打趣他說的高帽子,“不信我和津明阿哥打個賭,賭孫施惠會以他個人的名義再給你擬新的offer的。”

孫津明背手而立,說施惠的什麼offer反正沒見到影子,“你汪鹽的倒是貼到我腦門上了。”

“什麼?”汪鹽不解。

“太太外交啊。”孫津明詰笑的口吻,臨走前,四平八穩地點評了通,“二叔就是走也該全放心了,你和富小姐、琅華都不同,她們母女一個太頂真一個太散漫,都不是能理家的人。”

話說到這份上,汪鹽也乾脆硬著頭皮做一回所謂理家人了,“津明阿哥,你……”

“鹽鹽,我和施惠永遠不同。他甘願被嶽父綁在上頭,是清楚自己要什麼,也輕易能越到嶽父頭上去,他在汪家,無非就是逗老丈人開心罷了。”

而有些人不同,他同樣少年失散了些想珍重的人,那時候一個不經意,一個不經事,懵懵懂懂的情愫,敵不過少年幾次的夢遺,好像就煙消雲散了。

他寄人籬下地活了這麼多年,太懂寄居的軟苦了,也不歡喜太靠近光環。光的背後,永遠隻有影子。

汪鹽最後看著那愈走愈遠的影子,成為一個斑一個點。

出神了許久,孫施惠趴在二樓廚房的北窗上,吆喝她,“行了,都走那麼遠了,彆目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