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舊年人情(1 / 2)

今年秋天,雨水格外多。

在陰晴不定的風雲中,朝廷對於通倭一事的查處徐徐鋪開了血雨腥風。

八月十三,吏部侍郎為保家中妻小,留下一封謝罪書,畏罪自儘。

十七,戶部尚書府邸被查抄,搜出金銀近百萬兩,地契田莊的價值更難以估量。

於此同時,地方各州府的彈劾奏疏如雪片般湧入京城,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

及至九月,北鎮撫司及大理寺在山東府當地的查處也基本肅清,數以百計的案卷被快馬加急送往京城,案情詳實,鐵證如山。其中涉案官員共計二十二人,全部由北鎮撫司押送上京,後移交三法司等待處決。

人犯入京那天,夏綾同寧澈討了個人情,到正陽門外去親眼看著那些人被押送進三法司。據查,韓山岐在十幾年前便已事涉貪腐,在揚州任知府時,就私下收攬了不少官銀,其中便也包括本應發給殉國將士的撫恤。

這麼看來,夏綾幼時所曆經的慘淡,其中不無他的手筆。

夏綾站在箭樓上,遠遠看著肩帶重枷的罪人,佝僂著腰背,拖拉著鐐銬,在軍衛嚴密的押送下,緩緩步入城門。

這些人曾經頤指氣使,呼風喚雨,要一個老百姓的性命甚至比踩死一直螞蟻還要簡單。如今看來,在沒有官服加身時,他們也與微末之人無異。不過是因為手中有了權力,他們自以為生出了爪牙,做了禽獸。

現在目睹這些人得到了應有的報償,夏綾本應該開心的,可是她並沒有。她隻是有些遺憾,原本她也可以有被母親兄長疼愛的童年。

許是站的高,夏綾的眼睛被風吹的有些發澀。她望著押送犯人的隊伍冗長而緩慢的穿過城門,忽注意到,在隊伍後麵還跟著許多老百姓。

夏綾問身邊人道:“莊衡大人,怎麼還有這許多人跟著呢?”

莊衡答到:“這些都是從山東一路跟過來的百姓。他們當中,有的人被盤剝的流離失所,有的人被迫害的妻離子散,也有人在權貴的重壓下蒙冤不得雪。他們是自發跟著來到京城的,要親眼看著貪官被正法,然後想去承天門外磕個頭,感念陛下的仁德。”

夏綾心中百感交集,這就是千百年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草澤萬民,堅強不屈的生生不息,所求不過四個字,安居樂業。

“對了夏姑娘,還有一事。”莊衡說著,自袖間摸出一封薄信遞給夏綾。

“這是?”

夏綾接過,見這信無名無款,信口甚至都沒有封住,單薄到隻有一張紙的重量。

莊衡同她解釋:“自妖書案時,陛下命臣等到山東查訪,許若見到紀大人,可帶一封家書給娘娘。彼時紀大人說他一切安好,並無贅言需落在紙麵上。可如今,紀大人又同陛下討了恩典,求能再給娘娘寫一封家書。”

夏綾的臉色冷了下來:“他這個時候又想起來求娘娘救他了?”

莊衡卻搖頭:“不是求娘娘救他,而是懇求娘娘,千萬不要救他。”

夏綾半晌未語,再開口時不由得帶了幾分薄怒:“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莊衡歎了口氣,望向漸行漸遠的人群:“家務私事,大概也隻有他們父女之間能明白了。”

在那群衣衫襤褸的囚犯中,隊伍的倒數第二個人,便是紀文征。他並沒有因為是皇後的父親而受到半分優待,同樣也帶著重枷,從山東一路被押來了北京。

那人本就骨相清瘦,又是文人,沒吃過什麼皮肉之苦,在枷鎖的重壓之下腰比旁人更低了幾分。不過短短幾日,他的頭發已白了大半,鬆散雜亂。有誰知,他也曾是金陵城被人拋花砸中的翩翩少年郎。

回宮後,夏綾獨自往永寧宮走去。

永寧宮本就冷清,被秋風一掃,就又多了幾分寂寥。

暖閣中靜悄悄的,即便已經儘量放輕的腳步,但鞋底踩在地麵上的窸窣聲仍格外明顯。夏綾進了裡間,見紀瑤坐在花窗下,暗影落了滿身。

聽到聲音,紀瑤緩緩抬起頭來,看清是夏綾,仍是牽強的笑了一下:“現在闔宮的人見了我都躲著走,你怎麼還敢來。”

“我想來看看你。”夏綾走過去,與紀瑤一同傍著小桌坐下,將手中的書信放在桌麵上,“有人托我帶一封家書,要轉交給你。”

家書。

紀瑤眼睫顫了顫,倏而伸手將那封信抓過來,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她撚了好幾下,都沒能把封口撚開。

信封中隻有薄薄的一頁紙。

寥寥幾言,原本一眼就能看儘,紀瑤卻捧著紙張看了好久。

“綾兒……”再抬頭時已淚水盈睫,紀瑤無助的拉住夏綾的衣袖,乞求到,“你能不能幫幫我?皇上,皇上他不見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隻有你,你說的話皇上都會聽的,拜托你,幫幫我吧……”

上月十五,還有這月初一,寧澈斷了自即位以來都秉承的禮法,沒有再到永寧宮來。自成婚起,紀瑤從未如此盼望過能見皇上一麵。

夏綾將衣袖從她的指尖抽回來,垂眸道:“瑤瑤,你該聽你父親的話,不要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了。”

“不,不行的!”紀瑤拚命搖頭,“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沒有他,真的不能。綾兒,我了解我爹的,他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做那樣的事的……”

“可是鐵證如山。”夏綾閉了閉眼,近乎有些殘忍的開口,“瑤瑤,你真的了解他麼?他是不會為了你去貪銀子,可是為了他兒子呢?”

紀瑤被這句話凍在了原地,隻有淚水無聲的自麵頰滑落。

是啊,她所了解的父親,已是十餘年前的父親了。那時的父親,也隻是她一個人的父親。做了皇後之後,她同紀文征的書信的少的可憐,怎麼就能斷言自己是了解他的呢?

夏綾不願意接觸紀瑤的目光,隻是垂著眼說道:“瑤瑤,或許你父親並不是主謀,或許他也並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可是他拿的那些銀子,卻是實實在在沾著人血的。你知道,就因為他們的貪心,有多少女孩子可能被賣去換錢,她們被賣掉後又會經曆怎樣的煉獄?而我,曾經也是她們當中的一員,你知道靠賣笑活著是什麼感覺麼?”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