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2 / 2)

番外 三傻二瘋 19500 字 4個月前

“……當然,京中的亂局也不是輕易能達到的。如果女真全力壓迫,各方隻會捐棄前嫌,攜手並力;隻有大步撤退,製造出完全的安穩局麵,才能誘使對手激化矛盾。”他停了一停,語氣漸漸輕微;大概是語言刺激了思維,他越講思路就越是清晰,推斷也就越發敏銳;但思路漸次明晰,心頭的寒意卻也越來越盛,幾乎冰凍住了他的喉嚨:“‘急則並力,緩則相圖’,這是當年曹操對付袁氏兄弟的計策,想不到今日竟然用在我們身上了!好厲害的謀劃,好厲害的謀劃!”

黑山白水中漁獵為生的女真人,什麼時候有了這樣厲害的謀劃?穆祺不能妄加推斷,但言下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

劉禮相當不安:“……你的意思是,京中這些鬨事的人,都是金國的奸細?”

出乎意料,趙菲居然緩緩搖了搖頭。

“汴京內外的通信,我都派人監管了。”她輕輕道:“一一詳查當然不可能,但迄今為止,絕對沒有大規模與女真人勾連的跡象。其中混雜有奸細,或許難免;但要說全是奸細……”

如今女真人主力已經撤出黃河,如果真有這麼多鐵杆的奸細,乾嘛不打點細軟跟著太君走?這些人能在汴京留守數年之久,還是應該有一點可信度的。

“也正因為如此,我一直都在躊躇猶豫,一直都不願意想得太多。”趙菲輕輕歎息,側

首望向遠處起伏的火光,眸子中光輝跳躍起伏,卻總是帶著一點朦朧的孤寂:“我總覺得,這些人守了汴京這麼久,無論如何不會和女真人是一路的吧?既然不和女真人是一路,又為什麼要團結一氣,這樣激烈的反對我呢?”

穆祺靜靜道:“這隻是你的幻想而已。”

趙菲收斂眸光,微微一笑:“是啊,雖然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但幻想終於是被打破了。”

那一瞬間的笑容隱含苦澀,仿佛有無限哀婉的唏噓。但穆祺徑直打斷了她:

“既然是要發動宮變,總要有個訴求。他們現在還沒有放勝負手,說不定也是想和你談談,不願意直接倒戈金人——我想,一定有人給你透了底吧?”

趙菲看了他一眼,終於緩緩點頭。

“一個時辰以前,原宰相吳敏入宮覲見,給我上了三份奏折,請我儘快回複。但消息太多,我還沒有來得及細看。”

她從袖中取出了三份折子,遞給兩人。

穆祺眼疾手快,一把就撈過來兩份。但他打開頭一份掃了幾眼,卻是一腦子霧水,純粹莫名其妙——這一份奏折洋洋灑灑,文詞華美,居然是歌頌朝廷收複汴京後天人共悅,祥瑞並出的!

雖說勝利後歌功頌德也是常態,但你他媽不會看看氣氛嗎?這是拍馬屁的時候麼?

這人神經病吧?!

——能讓穆國公世子都覺得神經,此人可能是真有些神經。

第二份折子也很神經了,居然在這緊要關頭彈劾政事堂的諸位宰相“操切誤國”、“辜負聖恩”,還長篇大論,囉裡八嗦,反複請總攝朝政的鎮國公主處處以祖宗家法為本,善待士大夫及大小生員,勿得窮加追比,利欲熏心雲雲。

穆祺心中微微一動,一時卻也想不通其中的關竅。但劉禮在旁邊嘩啦啦翻閱奏折,卻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奏折上說的什麼慶國夫人所出的‘嘉陽、淮陽二鄉主’。”他有些結巴道:“莫不,莫不就是——”

趙菲默然片刻,低低開口:

“慶國夫人,是先帝哲宗的乳母,也是我的乳母。原身……我從小失去雙親,都是她在細心的照拂我,時時刻刻掛念我。嘉陽鄉主、淮陽鄉主,是她僅有的兩個女兒。”

趙菲的語氣輕緩而淡漠,聽不出多餘的情緒;她微微側過臉來,陰影遮蔽了一切表情。

劉禮的神態更為微妙了。他看了趙菲一眼,輕輕開口:“那這封奏折說她們舉止不謹,將甲胄私賣,私賣給了金人,也是……”

“如果不是真憑實據,他怎麼敢在我麵前提這件事呢?”趙菲平靜道:“我先前派人查過,她們家的確悄悄倒賣了一些祖傳的皮甲、武器給地下的行商,偏偏那些行商又勾連著金人組建的偽軍……當然,這兩人——這兩個蠢貨可能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們這樣驟然顯貴的人家,見識還是太少了,不曉得自己觸犯到了什麼……”

劉禮與穆祺麵麵相覷,一時都是無語。說實話,趙菲指責的話也沒有什麼道理;所謂“祖傳的皮甲”,大概也就是護身的半甲、長劍,多年下來早已破爛陳舊。南逃的日子很艱難,許多貴戚都靠倒賣為生;某些行伍經驗甚少的勳貴人家,當然願意將不起眼的遺物高價倒騰出去。這種事情……這種事情其實很難苛責。

但是,亂世中的規矩,卻不是常理可以解釋的。為了嚴明紀律,鎮國公主在數年前就頒布了條例,嚴禁勳貴人家與金人買賣勾結,至於向敵方兜售甲胄兵器,則是必定殺頭的大罪,決計不能寬恕。

亂世需用重典;這條例還是當初穆祺的建議,三個原始股東一致通過,強硬推行的規矩。

正因為是自己親手擬定的條款,穆祺當然知道這玩意兒有多麼的森嚴苛刻,不容逾越;他呆愣片刻,隻能訥訥開口:

“奏折上是要嚴懲這兩個人麼?”

“這倒不是。”劉禮開口了:“折子中說,罪行雖然險惡,情形卻有可憫之處。請念在乳母慶國夫人對天家有大功勞的麵上,保留她最後的骨血。這所謂‘對天家的大功’……”

“慶國寇夫人撫養過哲宗皇帝,還撫養過我。”趙菲緩緩道:“靖難之時,她還孤身折返,在亂兵中救過我的性命。”

說到此處,金尊玉貴的鎮國公主喉頭一梗,一時竟無法出聲。而心中翻江倒海,亦不能傾吐一二——以她與保姆寇夫人相處數年、依依膝下的光景,難道僅僅用一個“撫養”、“大功”便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麼?

可以此情此景,以現在的局勢,她又能說什麼,她還能說什麼?

她難道要告訴自己的朋友,自己穿越之前的原身家庭就非常惡劣;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近乎“母愛”的情感,居然是在一個素不相識的乳母身上?

她難道要告訴自己的原始股東,寇夫人不隻是救了她性命這麼簡單?當時禍亂迫在眉睫,宮內已經有了動蕩,趙菲費儘心機遣散了身邊的宮女侍從,給了路費讓他們遠遠避開;而原本身處江南、早已平安躲避的慶國夫人卻孤身折返,傾儘全力庇佑她一手奶大的女兒;要是沒有寇夫人的苦心經營,自己未必能逃脫亂兵的魔掌?

她難道要告訴自己的合夥人,寇夫人陪著她逶迤南下,為了她的安危耗儘了心血,卻沒有看到她登臨大位,孝順乳母的那一天。寇夫人最後是為了給她擋箭而死的,她撲到趙菲身上攔住了那隻致命的遊矢,尖銳的箭頭穿透了乳母的胸膛深深刺進公主的肩膀,將熱騰騰的心頭血澆到了趙菲的臉上。

……那一瓢血真是滾燙啊,燙得她現在都還常常在午夜驚醒,在寂靜的寒氣中感受胸口熊熊燃燒的熱量,灼痛靈魂的痛苦……靖康之前的趙菲隻不過是個被係統選中的倒黴孩子,喜歡曆史喜歡電影喜歡一切年輕人都容易喜歡的事情;同樣也害怕死亡害怕鮮血,即使再痛恨女真人痛恨二聖,最大的膽子也隻是暗地裡做一做不容易被發現的手腳。

但那一夜之後,什麼都不一樣了。在鮮血飛濺之中,趙菲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了仇恨的力量。她掩埋了乳母的屍體,拖著步子在被亂兵劫掠後的城鎮遊蕩,渾身每一寸骨骼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燒,那種高溫灼熱炙烈,以至於行屍走肉一樣的公主居然感覺到了寒冷……當時的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但又分明有千萬的聲音在嘶吼著咆哮著斥責辱罵她,指責她是一個何等無能膽小貪生怕死百無一用的廢物;指責她浪費了太多時間害死了太多人,犯下的罪行無可饒恕;逼迫她睜一睜眼睛看看這血流成河的人間,看看被她的罪孽所耽擱的這個世界。

原來,有的代價是寧死也不能支付的!原來,有的罪責是你永遠承擔不起的!

趙菲終於學會了這一課,隻不過付出的學費實在太沉重了。

但現在,現在,學會了這一課的鎮國公主卻感到了久違的迷茫。她茫然許久,依舊略過了那封可怕之至的奏折,沉重而恐怖的情緒如泥淖一般漫過心房,終究不能再有言語。

……有的話,有的情緒,趙菲可以表達,廢帝搓麻可以表達,但統禦三軍的鎮國公主,卻唯有沉默而已。

不過,穆祺與劉禮是太懂自己這位老朋友了。或許是不願揭開心中的傷疤,趙菲沒怎麼和他們提過自己與寇夫人的往事。但兩人卻都能清晰記得,趙菲第一次主動與他們聯絡,就是在某個風雨交加的淒涼夜晚。那時的趙菲遍身鮮血、披頭散發,蒼白憔悴得猶如支離的屍體,但一雙眸子卻是灼灼如火,直直逼到了他們臉上來。

她隻說了一句話:

“我一定要鏟除女真人,請你們幫助我。”

這大概算是他們瓜皮三人組合作的開端。三個一竅不通的生瓜蛋子彼此扶持,居然也勉強作出了一點事業。而這樣深刻的往事,這樣刻骨銘心的回憶,當然不會被輕描淡寫的敷衍過去。

毫無疑問,事情已經牽涉到了趙菲最為沉痛且難堪的往事,激起的狂瀾激流,也必定無可言喻;但穆祺默然片刻,還是狠了狠心。

他直接問:“你打算怎麼處置?”

稍停一停,他又開口了:

“在這個時候上這麼一份折子,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現在的情況看,對方的籌碼找得很準呐。”

趙菲沒有說話。

“先是煽動流民與儒生鬨事,展示強力;再請求赦免乳母的後裔,表示緩和。一張一弛,真是高明的手腕。至於對方要的是什麼,那也明白得很了。”

穆祺晃了晃手上的奏折,心中已經一片醒豁:

“請求鎮國公主寬容待下,休養生息,不要窮加追比……圖窮匕見,不過就為了這一句話而已!隻要你把折子批下去,一切事情都好說。至於什麼死的大臣、女主登位、賣甲胄的妹妹,不過是對方的籌碼而已!”

趙菲的臉色沉在陰影之中,暗淡不可追尋。劉禮則有些茫然:

“就這點要求?”

什麼“修養生息”,不就是公文中常見的廢話而已麼?

“到了這個時候,還有誰敢浪費口舌?”穆祺輕輕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是我們都學過的道理,怎麼能夠忘記?你不妨想一想,完顏構暴斃之後,現在的大宋朝廷可是力主抗金的,那抗金的開銷,又從哪裡來?”

“當然……”

劉禮說了半句,忽然噎住了。他顯然也想到了關竅。

“抗金的開銷,就是金山銀山也填不了。如果填不了,又從哪裡征用?”穆祺道:“挪用府庫嗎?府庫已經空了。加征稅賦嗎?百姓被戰亂折磨得實在太苦了,再加就一定要嘩變。再說,以鎮國公主一上來就大力縮減宮廷開支的做派,看著也不像能狠手刮地皮的人物。所以想來想去,其實隻有一條出路了——趙菲,你曾經在財政會議中多次主張,要清點漢奸的家產吧?”

他從袖中取出了一張公文,向劉禮展示。按原始股東三人組的辦事規則,所有重要文件都會及時轉發;而穆祺昨晚橫豎睡不著,乾脆把趙菲這幾個月來開會的紀要統統調取了出來,一份一份細看;終於在諸多財政公文之中,發現了一點要命的關竅。

趙菲輕輕歎了口氣:“我也隻把範圍先限定在一小部分鐵杆漢奸中,徐徐圖之,分化瓦解……”

“真的能分化瓦解麼?”穆祺打斷了他:“靖康以來趙宋一敗塗地,金人鐵騎橫掠南北,所向披靡;在這樣泰山壓頂的局勢下,有幾個顯要的家族不會和女真人勾連?就以汴京為例,當初金人將城中搜刮一空,其中有多少地頭蛇從中漁利,中飽私囊?按後世史料來看,當時還有盜賊公然擄掠宮人、將壯丁販賣給城外的軍隊……你說隻懲戒賣國的漢奸,他們聽了會是什麼看法?”

誰是賣國賊,誰不是賣國賊,做下了事情的人還不清楚麼?

“——但是,跟著趙菲打回來的人,總歸不會是一意賣國的奸細吧?”劉禮替菲菲姐辯駁:“這些人是一路打來的,總可以信任……但怎麼會鬨到今天這個樣子!”

“跟著鎮國公主作戰的人,當然不是漢奸。這個還是要分清。”穆祺坦率道:“但這些人走到現在,是真的認同趙菲的理念,認同我們抗金複國的路線;還是情勢所逼,迫不得已,隻能和我們搞統一戰線?——女真人野蠻凶狠到了非人的地步,稍有心肝的都無法忍耐他們,可女真人眼看已經退卻,情況已經安穩,他們的戰鬥意誌還剩下多少?不要忘了,北宋高層彼此瓜葛,他們與投降派的界限可沒有那麼清晰!”

他緩了一緩,終於將心中的塊壘一吐而出:

“——歸根到底,很多人隻是我們的同路人而已!因為有暫時的共同目的,所以他可以和我們走同一條路;可一旦目的達成,需要犧牲自己的利益繼續前進,那自然就分道揚鑣,彼此訣彆了……這是他們的本性所決定的道路,說實話不足為怪。真正犯錯的,其實是我們!”

“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他嘶聲道:“我居然忘了!我居然忘了!”

說到此處,穆祺胸口湧出了強烈的悔恨。他真恨不能穿越到十幾天之前,揪住那個絮絮叨叨,得意洋洋介紹“大禮儀”經驗的自己,痛痛快快賞兩個大耳巴子!

在局勢已經迅速變化,利益衝突已經激化到不可控製的時候,他居然還在發癲發癡,幻想著可以用一點愚蠢的權謀欺詐手段來控製局麵!他居然還在心存僥幸,乃至於有意無意,用性質完全不同的“大禮儀”搞亂了人心!

一言喪邦,不過如此!

趙菲深深看了他一眼:

“真要有錯也是我們三個人的過錯,首當其衝是我的過錯。我的估計完全失誤了……”

“僅僅是‘失誤’而已嗎?”穆祺不顧一切的說:“我們的錯誤老早就有了吧?從一開始我們就抱著僥幸的小心思,妄想用後世看來的什麼‘官場心術’、‘未卜先知’,巧妙的完成任務。張俊也好,劉安世也好,一開始不就是我們用後世淘換來的稀奇古怪的奇物收買來的麼?當時我竟然還在暗自得意,以為未來不值一文的東西,搬到宋朝居然有這樣大的用處,真是太劃算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胸口一片冰涼:

“——可是歸根到底,政治人物怎麼可能為了一點稀奇玩物出賣自己的根本利益!他們曾經是我們的同路人,願意和我們走一段路,但現在我們要繼續前進,曆史的車輪就非得從他們身上壓過去不可,這樣事關生死榮辱,誰還敢怠慢?所以——所以他們這麼迅速就完成了動員,拋棄幻想,準備戰鬥;反倒是我們,居然一直沒有轉過這個彎來。”

他停了一停,硬下心腸,終於一字字道:

“這是什麼錯誤?用考研政治書的話講,這就是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錯誤。”

一語既出,假山上下死寂一片,再無聲響。如此冷然良久,劉禮低低叫了一聲:

“老七……”

哪怕是再怎麼樣的生瓜蛋子,在長久的政治浸潤之後,三個瓜皮也該有自己的政治素養了。平日裡他們怎麼吐槽彼此都沒有關係,但在這樣重大的場合,一字一句說出這六個字來,卻無疑是政治上的總攤牌,直接指向了根本的路線錯誤。

但“路線錯誤”的性質,是這麼好下的嗎?也無怪乎劉禮心驚膽寒,壯著膽子也要和這個稀泥。

但穆祺沒有理他:“按政治書上的話講,□□機會主義,指路線中的動搖、軟弱、投機取巧,犧牲根本利益而妄圖求得妥協,不能確立堅定的方針……你不讚同這個判斷嗎?”

劉禮一時無言。謊言不能傷人,真相才是快刀;為什麼穆祺六個字就可以放大沉默術?因為這六個字概括得是太他媽精準、太他媽完善了!他還能說什麼?他又能說什麼?!

所以說教科書就是教科書,屠龍術就是屠龍術。你以為世道變遷信息爆發自己所知甚多,已經不屑於看那些老掉牙齒的陳詞濫調;但等到真正的大事臨頭,才知道先賢嘔心瀝血,是把多麼珍貴而偉大的經驗記載了下來,那是真正從死人堆裡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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