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兒,準備用具的幾人便回來了,她們領著婢女們將硯台、毫筆、宣紙、山架一一擱置在座位上,又命婢女著手研磨。
風拂紗幔,光影暄暄,一時間墨香滿榭,氣氛頓生,長桌上素紙翩翩,在風中劄劄輕響。
謝晚菲亦不孚眾望,不僅請來了數位翰林學士來,還請來了太子和蕭珹安。
至於宣王和蕭珹澧,聽說是被陛下臨時喚入宮中了,所以不在。
太子身形清臒,著金絲滾邊的月白蟒袍,容長臉,眉眼淺淡,五官還算俊朗,數年前西江一戰,從馬背上摔下來跛了腳,所以平素走路都要人扶著,此刻,便是由身邊的太監攙扶著而來。
至於蕭珹安。
她如今最不想碰上的人。
此人藏得太深了,清風澹澹,浮動他素袂玉袖,暖陽碎金流淌在他身上,乍一看,當真是皎皎君子,如璋如圭,唯那雙清淩淩的眼眸,如深不見底的潭,暗流湧動。
謝晚蘇跟著眾人福身行禮。
“參見太子殿下、參見晉王殿下。”
太子和善開口道:“聽說你們在找詩會的“判官”?”
崔芸如從人群中站出來,纖姿瑩瑩,雲繡昭昭,朱唇未啟笑先聞,“回殿下的話,正是如此,太子殿下既來了,便是接了這判官之職,應儘判官之事,臣女鬥膽,今日大言不慚,向殿下討個彩頭了。”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唇畔笑意愈濃,“既是崔大姑娘來討,孤怎有不舍之禮?”
他慨然從腰間解下一塊瑩白玉佩,示於眾人,“此乃孤貼身玉佩,今日便作彩頭,博崔大姑娘一笑。”
崔芸如笑得明豔動人,抿唇謝過一禮,“那臣女就代眾姐妹謝過太子殿下了。”
眾人紛紛跟著行禮:“謝過太子殿下。”
其實崔芸如此示好太子,故意在太子麵前露臉,眾人皆知其中深意。
清河崔氏的嫡女從小就是以皇後規製來培養的,她們從小被灌輸的思想,便是這輩子要當皇後。
這亦是她們畢生唯一所求。
崔芸如自不例外,她很明白想要什麼,該做什麼。
所以即便太子是跛了腳的瘸子,宣王是滿腹流油的膏人。
她依舊會不顧一切往上湊,履行自己的“使命”。
隻要兩頭都壓注,那麼不管這二人以後誰當皇帝,她這個崔氏嫡女都能穩居皇後寶座。
隻可惜崔芸如如意算盤打得響,上一世還是抵不過突然殺出的蕭珹安,可即便如此,她最後還是靠著家族力量,拚儘一切入了宮。
入宮後,她更是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往上爬,踩著皚皚白骨,很快登上了貴妃寶座,至於上一世謝晚蘇死後,想必崔芸如定更加無往不利,如願以償登上後位了……
這一廂正神遊天外,水榭中詩會卻已悄然開始。
太子同蕭珹安一道落座,數名翰林學士立在他們身側,其中一人宣布流程。
“詩會開始,一炷香的時間,在場者人人作賦一首,詩詞不論,便以這春光,自行擬題。”
“再者,為了公允,請不要落款,僅背麵做上一個標記即可,待評選出名次,自行對上標記,便可認領名次。”
“最後,拔得頭籌者,可得太子親賜的貼身玉佩一枚,其餘優者,太子另有賞賜。”
規則已說得夠清楚了,眾人紛紛落座,提筆開始作詩。
高氏很是擔心謝晚蘇,生怕她會作不出來,或是作得糟糕,屆時評判當眾出醜,故時不時會將目光轉向她。
隔桌望去,卻見謝晚蘇目光沉靜,未露半點緊張,姿態楚然,皓腕凝雪,如一泓靜泉,沉穩異常,提筆落墨,行雲流水,雖看不清內容,卻隱隱可見字跡的端整、秀美。
她驚覺詫異,這是她從未見過的謝晚蘇。
一柱清香的時間,稍瞬即逝。
眾人停筆離桌,靜立一旁。
翰林學士們上前來將紙張一一收走,送到太子和晉王桌前,圍在一起,逐張品評。
大約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眾人評議出了前三甲,並最終商議頭等是哪首。
“要我說,拔得頭籌者,當屬這首,鷓鴣天。”
眾人再次細讀,隻見素潔宣紙上,字句工整纖儷,秀美脫俗,句句扣人心扉。
清風幾處竹節殘,桐花兩朵亦無歡。纖雲弄巧碧海潮,淙淙切切了無蹤。
桃花燼,風煙漫,泓煙散儘江麵斷。離人心上愁腸淚,遂向群芳覓永眠。
一人雲:“曲高和寡、彆出心裁。”
又一人雲:“仿若瞧見庭院深深,婦人翹首,瞭望天際,又攜花,寂寂而歸……”
“既應時應儘,又似有無窮哀怨在虛出,著實高人一籌。”
眾人議論不停,最終讓蕭珹安來定。
“晉王殿下以為呢?”
不似純稚少女,倒似深閨婦人。
蕭珹安心頭微動,點了點頭,道:“不似尋常吟花誦柳之作,寡然無味,亦不似尋常托物言誌,千篇一律。樂景哀情,含蓄雋永,確實高人一等。”
太子當即附和,“四皇弟的詩文是公認的朝中第一,他既如此評判,那定然是沒錯了,不知,此首《鷓鴣天》乃何人所做?”
太子說話間,目光直指崔芸如,帶著讚賞之色。
眾人亦皆以為是她所作,儘皆追捧起來,“那定然是崔姐姐,公認的京城第一才女莫屬。”
“除了崔姐姐,還有誰會有這等的詠絮之才?”
太子眼中帶笑,向她招了招手,“那便上前來對記號即可。”
“我……”
崔芸如卻沒有動,她立在原地,眸中閃爍,貝齒輕搖檀唇,最終卻是搖了搖頭,“此首確非我出自我手。”
“不是崔姐姐,那會是誰?!”
人群哄然一聲炸開了,議論聲此起彼伏。
“反正不是我寫的。”
“亦不是我。”
“那到底是誰?”
眾人麵麵相覷間,一個個都否認了是自己,最後,隻餘靜立在高氏身邊的謝晚蘇。
眾人紛紛看過去,麵上皆是不可置信。
謝晚蘇本也不想這般高調,但許是方才應著景,真情自然流露了吧。
太子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謝大姑娘,當真是你寫的?”
謝晚蘇不可置否,坦率點了點頭,“對,是我。”
有人不信,脫口而出道:“不可能,誰人不知謝大姑娘平日不愛讀書,不習詩詞,怎可能寫出這樣的詩來?”
“是啊,除非你能對上……”
話音還未落,謝晚蘇已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玉竹。”
她坦然、沉穩,偏偏又姿容絕勝,仙姿楚楚立在那兒,叫所有人都噤了聲。
“果然是玉竹。”
太子翻看了紙背麵的記號,雖不可置信,但還是拍案宣判了結果。
“今日拔得頭籌者,是謝大姑娘。”
“這當真是天下頭一等新鮮事!”
“是啊,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她,她不該是最末等才對。”
眾人再次傻眼,說各種話的都有。
尤其是那些本打算看好戲的,想見謝晚蘇出醜的,此時一個個麵上都是極難看的,憋著一股子氣沒處撒,手中錦帕都快攥裂了,其中自然包括今日妄圖主導一切的崔芸如。
“我還是不敢相信,怎會是她?”
“她是什麼時候學會寫詩的?還作得這般出色?”
唯有高氏在一旁發自內心恭喜她,“蘇蘇,你是何時苦讀詩詞,練就這等好本事的?回頭我可得來找你請教一二,另外呀……”
她將眸子瞥向崔芸如那頭,頗為不屑地說道:“我瞧著今後京中第一才女的名號,也該換一換人了。”
謝晚蘇知道她在為自己報最初崔芸如幾人的譏諷之仇,故而並未言語,默然允了。
經曆上一世宮中的諸多斡旋,她自然知曉。對於那些意圖設計自己的人,萬不能手下留情,姑息養奸,便是要不留情麵,才能震懾對方,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高氏的一番話,又引得一波非議,更是讓崔芸如直接變了臉色,狠狠瞪了過來,當場失了世家貴女應有的姿態。
“那這彩頭豈不是要給……”
人群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說到彩頭,太子此刻亦是騎虎難下,麵上掛不住。
畢竟,他的玉佩本是打算贈給心上人,崔芸如的。
喧雜聲中,眾人冷不丁瞧見,方才一直一言未發的蕭珹安從座上站起來,緩步朝謝晚蘇走去。
日影蒼蒼,一席鬆竹暗紋袍,更襯得來人玉樹芝蘭,高潔不染塵埃。
因他靠近,謝晚蘇的呼吸驟然緊了一息。
蕭珹安在她身前駐足,漆清的眸子帶著打量落在她身上,倏爾抬手解下身上玉佩,遞給她,彎了彎唇道:
“皇兄是儲君,玉佩這等貼身物什不可兒戲,不如以本王這枚作注,望謝姑娘海涵。”
所有人都看出,他是在給太子解圍。
此刻,謝晚蘇垂眸看著蕭珹安修長指尖含著的玉佩,感受著頭頂那道打量自己的幽深目光,隻覺脖間似有涼風灌入,寒得徹骨,不自覺縮了縮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