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烈在很多場合見過雲世初。
但私下裡,這是他第一次麵對這個傳聞中一手遮天的雲家大家長。
身板很直,頭發花白卻完全不顯老態。
他有著和雲集非常相像的筆挺細瘦的鼻梁。
但那鼻梁長在雲集臉上,是一種漂亮的英氣。
在雲世初臉上,卻更像是經曆了滄桑的刻薄。
他穿著一身很低調的淺藕色西裝,不細看看不出來什麼權勢滔天的攻擊性。
但舉手投足間,雲世初隱隱透著上位者的從容威嚴。
過去叢烈從雲集身上也感受到過很類似的氣質。
但雲世初更自得也更傲慢,好像他稍微把人一看,就能判斷這人還在這世界上喘氣是否是一種浪費。
他隻向叢烈的方向落了一眼,就轉頭看回雲集,“這次,命丟了一大半,你是不是總該長長教訓?”
雲集抿了一下微乾的嘴唇,“隻要雲舒沒事兒就好,我沒有什麼教訓要長。”
“雲集,你覺得你還不夠失敗嗎?”雲世初的聲音稍微抬了起來,“從小到大,我教了你多少東西,你居然會被一個瘋子弄到醫院裡來。你連保持自己活著的本事都沒了嗎?”
“首先您自己也說了,那是個瘋子。”雲集抬起頭回看他,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有些過分明亮。
“其次我沒什麼失敗的。我該做的,都做得很好。”
雲世初從鼻子裡麵冷哼一聲,“我看你還是不要跟我犟。你已經是二十好幾奔三十的人了,還是一事無成,還能把自己的命差點搭進去。在這兒這些天,算是我給你反思的時間。等你出院,就立刻回雲家。我現在不敢再指望你有出息沒出息的,我就怕你死在外頭。”
沉默了良久,雲集低著頭笑了一下。
他的語氣依然不強烈也不卑微,“沒事兒,我死不了。既然我從雲家出來了,就沒打算再回去。”
說完他就撐著床躺下了,“您要是沒事兒就早點兒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在床邊站了幾秒,雲世初又看了他兩眼,歎了口氣,開口卻並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明天你出院,我會派車來接你。離開雲家這幾個月,給了你足夠的時間任性。但既然你沒這個本事,那回不回雲家,也就由不得你。”
他不等雲集拒絕,直接抬步向外走。
叢烈跟在他後麵,出門先跟門口的大爺招呼一聲,“您進去看一眼雲集,我馬上回來。”
雲世初察覺叢烈在身後跟著,頓住腳步,“怎麼,你有話說。”
“對。”
雲世初緩緩轉身,目光將他從頭到腳地一掃,“叢烈。”
那兩個字雲淡風輕,卻又似乎蘊含著極大的輕蔑和怒意。
“雲集不失敗,不任性,也不想回雲家。”叢烈開門見山。
“他還不失敗?”雲世初冷冷哼一聲,“你的標準,恐怕不能做參考。”
“所以呢?雲集一定要按照你的標準來活著嗎?那你自己作為一個父親,有沒有一個當父親的標準呢?”叢烈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雲集是十天前手術的,在ICU一天,特護一天,普通病房八天,之前你一次麵也沒露過,甚至一個電話也沒打過。你把這叫‘做給他時間反思’,你知道他中間簽過病危,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嗎?你知道他一晚一晚疼得躺不住,連飯都咽不下去嗎?該反思的人是他嗎?”
“我知道他一向沒出息,不必親自來。”雲世初輕輕撣了一下袖口,像是掃掉一層看不見的灰。
叢烈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是你兒子,受傷了,需要人安撫、陪伴,怎麼叫沒出息?疼死了都不吭聲就叫有出息?你一個當爹的,怎麼就不用親自來呢?”
“優秀的品質當中可沒有脆弱這一條。”雲世初向下撇了撇嘴,“豎子不足與謀。”
叢烈字字斬釘截鐵,“我也有一個糟糕的父親,但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還是比雲集幸運。”
他看著雲世初,“至少我可以直接當那種爹已經死了。”
雲世初的眼睛眯了起來,“年輕人,你統共吃過幾碗飯,就要摻合我雲家的家事?雲集是我兒子,和你沒關係。你知道如果我……”
“我知道如果你想讓我消失,不會比鏟除旺財費更多的功夫。”叢烈平靜地陳述,不卑不亢,“但是雲集的事情,我沒有讓步的餘地。”
“那雲集……他就想見你嗎?”雲世初麵無表情地望向他的眼睛,“鱷魚的眼淚,能換取他的原諒嗎?”
叢烈回望著他,接著自己之前的話繼續說:“他現在不能動氣、不能有情緒波動,而且他不想回雲家。不管你怎麼想,我能做到照顧他、不惹他難受。而您和雲家,都不能。”
雲世初彎了一下嘴角,“我欣賞年輕人的愚勇。但是你又能得到什麼?如果我記得不錯,雲集已經在各路媒體上表明過和你兩清了吧?雖然他沒什麼出息,但總算能把一兩件事情想明白。”
“我再說一遍,雲集有沒有出息,不是由您來定奪的。”叢烈說得直截了當。
“哦?那由誰來定奪?”雲世初撇撇嘴,“難道由你,一個戲子?還是說你覺得他會願意跟你走?”
“那我們各自爭取。”叢烈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沒有一絲畏懼,“雲集完全康複之前,我會對他完全負責。隻要你在這段時間不強迫雲集回雲家,如果之後他想回去,我可以保證永遠不再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雲世初看著他,“你能給他什麼,他並不要你。”
“他也不要你,不是嗎?”叢烈毫不客氣地把他的話還回去。
“我是他父親。”雲世初右手握著左手手腕,轉開目光,“要不要不是他說了算。”
叢烈筆直地望著他,“那你又為什麼不敢嘗試?是擔心雲集脫離了你的掌控,不按你給他規劃好的路線走,依然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人嗎?”
“有趣。”雲世初轉過頭,打量了他一下,“到底是什麼東西給的你底氣,讓你傲得這麼自不量力?”
他沉吟了一下,“也好,這種把戲我太久沒見人玩過,也有點懷念,而且我不喜歡彆人輸得心不服。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隻不過是在白費時間。”
“請你明確答應我,不強迫雲集回家。”叢烈堅持。
雲世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聲音略低了一些,“輸了你就立刻離開雲集,他不需要一個啞巴戲子。”
說完他就大步離開了。
叢烈一秒都沒在原地停留,立刻轉身回了病房。
護工大爺正在用電水壺燒熱水,指指雲集做了個口型,“睡了。”
叢烈點點頭,低聲說:“今天您可以早點兒回去,我在這兒就行了。”
今天扶著雲集走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大爺也想早點回家洗個痛快澡。
他聽叢烈說可以提前收工,高高興興地走了。
聽見病房門關上,叢烈立刻走到床邊,俯身查看雲集。
雲集呼吸很均勻,看著像是睡著了。
叢烈皺巴巴的心稍微撫平了一點。
他跟雲世初複述雲集吃的苦頭,自己心裡也好像又被刀子絞了一遭。
跟那個費勁老頭在外麵糾纏的時候,他真擔心雲集又一個人難受。
剛才在病房裡,如果換成是從前的他,很可能當麵就跟雲世初正麵衝突起來了。
要是打死那個老頭子就能解決問題,他真的願意為雲集動手。
但他這輩子已經知道了,憤怒是爭取利益最低級的方法。
剛才雲世初說那些過分的話,他立時攪進去不僅完全可能幫不到雲集,還有可能讓情況變得更糟。
不僅如此。
雲世初還是雲集的父親。
某種程度上隻要雲集沒和雲世初斷絕關係,無論他們父子之間有什麼樣的衝突,都暫時還輪不到叢烈去評判雲集的長輩。
但這不代表他不心疼。
當時在病房聽著雲世初那些話,他恨不得去捂雲集的耳朵。
叢烈避開雲集手上的留置針,無比珍重地把他的手攏在手心裡。
不知道是不是他碰到創口了,雲集的眼角突然毫無征兆地滑下來一滴眼淚。
叢烈一下就慌了,一邊用指腹輕輕擦他的眼角,一邊低聲安撫,“不哭,不哭,怎麼了?”
雲集沒睜眼睛。
但是他傷在肺上,叢烈不敢讓他躺著哭,伸手把他撈到自己肩上,輕拍著他的後背,“不難受不難受,不哭了。”
他知道雲集醒著,低聲跟他說:“你明天不用回雲家,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難受了,嗯?”
“我沒事兒,你出去吧。”雲集帶著淡淡的鼻音,但是還算是平靜。
“你彆忍著,雲集。”叢烈聲音不敢大,自己都快憋出內傷來了,“難受一定要說,行不行?”
“我不難受,我習慣了。”雲集再開口的時候,那點兒鼻音已經消失了。
“好好,不難受,那我隻給拍拍行不行?”叢烈罕見地堅持了一次,小心地護著雲集的心口,“醫生說今天還得拍一次背。等會兒你睡了,我立刻就走,行嗎?”
其實流完那兩滴眼淚雲集就有點後悔。
一來不值得。
二來他胸口的傷還沒好利落,一流眼淚就好像有些凝滯,悶得很難受。
叢烈一直給他拍著背順氣,輕聲安撫著,“不難受了,馬上好了。”
看雲集有點睜不開眼了,叢烈扶著他的背,“累了吧?你靠著我眯一下。”
“你放下我,我睡床就行。”雲集搖頭拒絕。
叢烈不敢鬆手,仗著自己胳膊長,輕輕把床頭的玻璃杯夠到小床桌上。
他把杯子一字擺開,又往裡麵倒上深淺不一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