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停了下來,他站在人群中,看著那車架過來。
陣風習習,吹動車側小簾,能看到馬車中一角冷酷的腥紅蟒袍。
馬車從燕熙眼前抬過去,簾動風來,一縷極淡的藥香拂過了燕熙的鼻尖。
那味道極淡,尋常人根本聞不著。
可燕熙卻如被什麼勾子撩了一下,那清苦的藥香鑽進他肌理,叫他渾身一僵。
囂張的儀仗、喧鬨的人聲仿佛瞬間凝固了,有一汪清泉冒在燕熙心頭。
又冷又香。
燕熙頭一次聞著這味道,猝不及防地立起了一身汗毛,他耳中嗡鳴,四肢僵硬,愣在原地。
愣愣瞧著宋北溟的依仗隊走遠。
行人四散各處,隻有他還呆立路中。
他大腦發懵地想:大白天的,我是見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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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
燕熙已到工部上任幾日。
這日,他一隻腳剛跨進工部,後麵就有人追著他喊:“宣微雨!”
燕熙回身,瞧見文斕提著官袍,順著台階跑上來,這人也沒等停穩步子,張口喘著就說:“找你好難,昨夜去你家,也沒尋著你。”
燕熙沒有回答,目光落在對方的從七品官服和腰上掛著的戶部牌子,吃驚問道:“文兄去了戶部?”
“是啊。”文斕拭著汗說,“我到戶部有幾日了,和你一樣,也做‘科道’。”
燕熙不解:“文兄既點了庶吉士,為何不在翰林院?”
文斕不服氣地說:“你還點為修撰呢,不也離開翰林院了?”
“我——”燕熙和文斕同住月餘,對方品性質樸率真,燕熙雖不與人交心,卻也打心裡欣賞此人品性。他想了想還是覺得該勸一勸,“我和文兄不一樣,我誌在實務,不願陷於筆墨。文兄若是學我而耽誤了仕途,便是微雨的罪過了。”
文斕樂了說:“宣狀元,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啊!我也誌在實務啊,你可以,我憑何就不行?”
燕熙說:“可你平白降半級,而且在六部,晉升比翰林院要慢上許多。”
文斕嘿嘿笑兩聲:“晉升之事,不能強求的,倒不如做自己喜歡的差事。科給事中,可查貪賄,還可直奏天聽,正合我意。”
相處過一段時間,燕熙多少知道對方認死理的性子,他知道多勸無益,有些無奈地說:“好吧,那便恭喜文大人了。”
文斕爽朗地笑道:“宣大人同喜啊。”
燕熙好一陣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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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著話,一同往工部進去。
正邁進大門時,幾位年輕官員突然熱情地朝他們的方向打招呼:“梅大人!”
文斕還迷糊著,而燕熙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靠近,便立刻明白了。
他順手一撥,把擋著去路的文斕護到身後,那幾個官員敷衍地說著得罪,堆著笑穿過他們,朝後麵的人說話:“梅大人回京了?”
百官之中,姓梅的人極少,且能叫人這般熱絡的奉承的也隻有梅次輔父子了。
五年未見。
燕熙原以為這副身體可以心如止水了。
可是,他在聽到“梅”字時,他的心還是不受控製地猛跳起來。
孽緣啊。
燕熙心中既是無奈,又是憎惡。
他是多一眼也不想看那個負心人,索性低下頭,拉了文斕,加快了腳步說:“到我那裡坐坐。”
文斕本也不喜這般諂媚行徑,便也未做他想,與燕熙一同加速往裡走。
隻是他們這樣逆行急走,不免有些惹眼。
燕熙感到不妙,那人目光追過來了。
習武之人對彆人的注視格外敏感,燕熙隻覺如芒在背,又不能避得太過明顯,隻得壓著速度。
好在轉過彎後,那目光消失了,但燕熙心中已隱隱知曉,再要遇到,恐怕不止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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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梅筠一直盯著燕熙的身影,眼神幽暗。
立刻便有好事者主動介紹:“那兩位是新來的,不太懂規矩,見著大人竟然還躲避。梅大人剛回來,想是還不知道,這兩位一個狀元,一個二甲第十,最是特立獨行,竟是先後主動調離翰林院。”
梅筠這幾年雖不在京中,對京中之事卻是悉數知曉,他接話道:“宣隱和文斕?”
有人湊趣答:“是,這兩位最近出名著呢,梅大人也聽說了?”
梅筠盯著遠去的背影。
某個瞬間,他看到宣隱對文斕偏頭說了什麼,文斕聽了哈哈大笑,宣隱也笑了,漂亮的眸尾神采飛揚。
說不上為什麼,這般尋常的動作,叫他無端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人,也時常這樣湊著跟他說話,笑起來眼裡有著異常柔和的光。
梅筠的目光一下就收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