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白珩在這師生獨處中,竟是提出一壺酒來,說:“現下左右無人,你我還是師生,明日你就要啟程,老師來請你喝送行酒。”
燕熙這回直接愣住了。
他沒想到商白珩會有這種變通的做法,直到商白珩倒了一杯酒,遞來給他時,他還有些怔忪。
在商白珩慈愛的目光中,燕熙連日緊著的弦鬆了些許,然後像從前喝藥一般,一飲而儘。
商白珩像是料定他會這樣喝,笑出聲道:“微雨,酒不能這樣喝的。”
燕熙沒喝過酒,他咂巴了下,沒品出這酒與水有什麼區彆,愕然地問:“這是酒?”
“用一小勺女兒紅,兌了一壺涼水,估且算是酒吧。”商白珩道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催熱,你的‘榮’怕熱,不飲為好。你自小沒沾過酒,便彆開這個口了,免得惦記酒味。”
燕熙看商白珩喝酒的姿勢像是個老手,他遞去酒杯,找商白珩又討了一杯,問:“老師喝酒嗎?”
商白珩捏著酒杯的手微微一緊,道:“不喝。”
燕熙覺得商白珩藏了話。
燕熙的心思敏感,其實隱約在前一陣就發現商白珩有些異常,似乎一直在極力地遠離他,然後又突然變正常了。
此時他瞧著商白珩白了一半的頭發,想到明日就要分彆,不免升起彆情,關心地問:“老師,您的頭發還能黑回去嗎?”
商白珩略怔,將手中的酒一飲而儘,以此斷開了與燕熙的對視,說:“大約黑不回去了。人的頭發都要變白的,不打緊的。”燕熙看商白珩回避的態度,便不好再深問,可他心中還是難過,商白珩才二十九歲,不該如此早便白了頭。
他憂心老師或身有隱疾,或心中有極難消之鬱,可這些商白珩從不對他說,他知道問不出來的。
他在商白珩麵前,比對旁人多幾分坦誠,就這樣表露著擔憂的情緒。
商白珩歎了口氣。拒絕了學生的關心,他放下酒杯說:“今日為師有兩樣東西要給你。”
燕熙心中歎息,正襟危坐。
商白珩遞過來一個卷軸。
燕熙認得這是商白珩之前在病中畫的《大靖皇輿全覽圖》,他將卷軸展開,看到裡麵山川河流修得比上次再加精細,不由讚歎道:“老師畫的太好了,比官製的還要好。您去過這些地方?”
商白珩道:“隻去過少數地方,大多數還是讀遊記算出來的。我請漢少保瞧過,他說這畫比行軍用圖要準,應該對你督管西境有助益。”
這皇輿圖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和日夜,燕熙鄭重地收好了。
“還有一物。”商白珩從書匣中拿出一張畫,在燕熙麵前攤開。
畫中有一棵桃樹,樹下有田,田上有耕牛,旁邊一句詩。
“這紙的形狀像是用來做燈籠的。”燕熙歪著腦袋細瞧著,他讚歎著畫工奇巧,目光緩緩來到詩上,驀覺一陣觸動,緩聲念道,“‘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這首詩與我的表字有什麼關係?”
商白珩有些複雜地瞧著燕熙,麵色中竟是有些不忍之意。可今日一彆,後事凶險,商白珩也該給燕熙一個交代了。
他說:“柔嘉皇後給你取的表字,用的就是這詩裡的意思。”
“這首詩說的是驚蟄節氣天地回暖、春雷乍動、雨水增多,萬物複蘇,一年春耕自此開始。”燕熙學過現代地理,知道驚蟄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農忙節氣,“母後是想要我照顧農時?”
“你理解的這層意思也沒錯。隻是,還有彆的意思。其中一樣就是‘微雨’與‘燕’字正好能湊上‘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如此能叫陛下從你的表字,念及與娘娘的情分,善待於你,此為娘娘的良苦用心。”商白珩道,“同時,也能叫陛下不往彆處想,順利地同意你用此表字。”
燕熙聽出點蹊蹺來,猜疑道:“為何怕父皇往彆處想?”
再一言難儘的話,說到這份上,商白珩也知道無法回避了。他緩緩地道:“微雨,還記得我給你的那本《執燈誌》麼?”
燕熙點頭,他記得文斕非常喜歡此書。
商白珩道:“那本書中,有些內容是娘娘寫的。”
燕熙豁地一下起身:“可那是本禁書……”
商白珩仰頭望他:“你覺得那本書該禁嗎?”
不該禁,燕熙想。
相反,那本書討論的是哲學層麵的精神追求,是比四書五經更加深遂的思維邏輯。
燕熙很難形容那本書的內容,他垂眸思考著,驀然想到,若要形容這本書,有兩個字再切合不過——文斕。
想到這裡,他順藤摸瓜地明白為何它是禁書了。
因為像文斕那樣的君子,金錢、美人、情感、權勢都無法左右他,他所追求的是心中的道。那道若落在黎民,便是為民請命;那道若落在天下,便是為萬世開太平;那道若落在清廉,便是兩袖清風。
這樣的人,難以用世俗的手段控製他。
燕熙不敢說自己全懂了,他斟酌地說:“若君主是一心為民的,《執燈誌》便是治國利器;若君主是為權貴的,那麼就會懼怕《執燈誌》。依我來看,不必禁。”
“如此甚好。”商白珩鬆了一口氣,“若你在西境遇到困難,隻需在府前掛上此燈,自會有人來助你。”
燕熙猝然一愣。
他意識到商白珩今夜想要與他說的事情可能極為重要,他在這沒有酒味的共飲中,觸及到了他最近一直在思考問題的真相。
他輕聲地問:“來助我的,是什麼人?”
商白珩道:“像文公那樣的人。”
燕熙心中升起由衷的敬意:“老師……您也是那樣的人嗎?”
“我是。”商白珩直視著燕熙的眼睛,坦然地說,“周慈也是,你母後也是。”
“所以你當年才會來皇陵教我?”燕熙找到了解開迷團的線頭,他接著扯出真相,“可為何,我在文華殿讀書,不見老師來教我呢?”
商白珩道:“因為這是娘娘在臨終時才定的意思。”
“我母後臨終那日,老師並不在現場。她走的突然,後事都是臨時叮囑的。”燕熙不解,反問道,“我母後又是在何時何地與老師交代的?”
商白珩十分滿意學生的敏銳,他由著學生打量,說“娘娘未曾與我說過,我與娘娘亦從未見麵,並無舊交。”
這與燕熙的判斷一致。
以商白珩出生地、經曆以及入仕的年齡,不可能與唐遙雪有交集。
燕熙與老師視線交換,他從商白珩鼓勵的目光中,緩緩地瞧向了桌麵上的那幅畫,良久道:“那麼,是與我的表字有關麼?”
“是的。”商白珩鄭重地說,“娘娘的遺言隻留了‘微雨’兩字,這兩字陛下瞧不明白,旁人也不明白,但‘我們’都懂,於是,‘我們’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