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鳶把信封和禮單呈給燕熙,說:“偏廳裡飯已備好,周先生的藥也煎好了,主子片刻即可用飯。”
燕熙捏著禮單沒說話,紫鳶識趣地退出去了,把門帶上。
衛持風在門外等著,見紫鳶出來,問:“咱們以後是一家人了?”
“這才發覺呢?”紫鳶挑眉,睨他一眼說,“我們這邊都改口了,遲鈍了吧?”
衛持風摸摸腦袋,自己天天跟著燕熙,好像什麼都沒錯過,又好像錯過了許多。
他這近衛再這麼遲鈍下去,就要這被紫鳶徹底頂替了,他一拍大腿,追上去問:“好姐姐,既然都是一家人了,您往後多給我提點提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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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先看了禮單,裡麵詳細列了每把鑰匙對應的商鋪,每本賬對應的買賣,還有各堂口主事人的來曆,甚至還有個中可以拿捏的利害關係。
宋北溟這是把家底全給燕熙了。
甚至,是把北原的命脈給了燕熙。
交出這些東西,北原便不可能反東宮。
宋北溟給了燕熙那把總鑰匙,燕熙不去取。山不就我,我便就山,宋北溟索性把東西全搬來西境。
在宋北溟眼裡,金玉銀錢不足為道,身家性命全都要塞給燕熙。
這根本不按下聘的章法來。
哪有這樣下聘的?!
這叫人如何回絕?北原的家底朝他全暴露了,燕熙還回去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也是往宋北溟心口上捅刀子。
燕熙捏著禮單,指尖變得滾燙,他心中怦怦直跳,耳邊似有宋北溟情熱時的低語:“燕微雨,我好愛你。”
燕熙想:他好愛我。
他真的好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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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怔怔滑下淚來,他抽出那枚信封,看到宋北溟寫得格外端正的字,可以想見宋北溟寫字時,視字字如珠玉的樣子。
信箋上“枯”的味道若有似無,湊在鼻尖有撩人的香氣,燕熙被蠱惑著,也被感動著,他喉嚨梗住了,話音也跟著顫:“吾有妻年少,傾家以聘之。一願吾妻常康健;二願吾妻笑開顏,三願微雨澤夢田,歲歲長相見。”
燕熙把信箋按在胸口,緩緩地蹲下身來。
他的心在這一刻似要被碎成兩瓣,心府都要攪翻了,血脈全擰在一起。
哪有人這麼傻,愛一個人不惜傾家蕩產。
他不怕我騙他嗎?
不怕我騙儘他的家財和勢力,最後江山是我的,再往後還會鳥儘弓藏兔死狗烹,把功高蓋主的宋家打得永不見天日?
我是儲君啊,他不知道最是無情帝王家嗎?
燕熙知道宋北溟心思深沉,像是老謀深算又不知疲倦的獵手,一層層地給他壘著圍牆。可這個獵手,最後機關算儘,自個蹲到圍牆裡,反把鑰匙給了他。
燕熙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他煎熬地自語道:“你不知道,我是要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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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裡飯菜熱過一遍了,周慈到主屋外一站,燕熙便知道了。
他把信和禮單收好,出門前平息好情緒。他眼角還有餘紅,周慈見著了,隻當他是高興的。
這事兒兩邊的人都高興,周慈臉上盈了笑說:“殿下若再不散會,我便要去請了。”
燕熙了然道:“先生是催紫鳶去喚我的吧?我瞧著你們上下都要串通一氣了。”
“都是緊著殿下。”周慈麵不改色地說,“兩邊人都視殿下身體康健為第一,一條心。”
“有勞你們費心了。”燕熙聲音還沒緩過來,輕咳了一聲,順了氣再說,“你們倒是處的好。”
周慈雖不精於人情世故,但他對人的情緒判斷出奇的精準。以燕熙的位置,方才的話在旁人耳裡會聽出忌憚的意思,在周慈這裡,便是字麵的意思。
周慈從來不把燕熙往複雜了想,他的殿下隻是唐遙雪的孩子,他理所當然地回道:“都是三爺催得緊。”
“你們是商量著一起改口的麼?”燕熙聽出點旁的東西來,端起藥湯喝了半碗,說:“夢澤一直著緊我的身體,可是知道了什麼?”
周慈知道但凡燕熙對某件事上心了,是絕計瞞不住的,可他也不能全招了,隻能挑一半說:“兩家人成日混在一起,不分主次,這麼叫著順口。三爺畢竟用著枯,他多少能猜到一些。”
燕熙斂色,舉箸愣了片刻。
周慈自己那點情愛藏得八百年見不了光,他於這方麵實在毫無經驗,不知如何開解燕熙,隻安靜地給燕熙布菜。
燕熙細細吃了,連剩下那半碗藥湯都喝乾淨了。
周慈還在夾菜。
燕熙壓下筷子,話間有晌午的倦意:“是夢澤要先生盯著我吃飯?”
“三爺不說,我也要盯著的。”周慈看燕熙不肯再吃的樣子,停了動作,麵色鄭重地說,“我此行來,就是顧著殿下。把殿下養好了,我才有顏麵說話。”
燕熙是一個很能忍的人。他有傷有痛,都嚴絲合縫的藏著,叫人看不出半點端倪,連周慈都被他蒙在鼓裡。
可他此時想到宋北溟《聘書》上那句歲歲長相見,終究鬆了心神,再做不到刀槍不入,露出一半坦誠說:“先生,我並非不願吃。”
周慈麵色一緊,問:“吃多了難受是不是?”
“是。”燕熙說著,用力地咽了一下,把堵到嗓子眼的東西生吞了下去說,“我試著多吃過,可是多咽下去的,回頭都得吐出來,反而不好受。”
周慈聽到這裡,心中刀絞一般的痛,麵上努力端著神醫一般的風輕雲淡,不叫燕熙多想,說:“這些都是藥膳,能稍做緩解胃裡不適。你每日試著多吃一口,慢慢量就上來了。榮的消耗太大,若吃的再少,隻怕殿下更吃不消。”
“先生,”燕熙舉箸,淺淺夾了一片用藥煮的豆腐,嚼了許久咽下去,“我謹遵醫囑。”
周慈不知燕熙吃的有多艱難,但他知道胃裡不適加上厭食,吃起來必定不痛快。他看不得燕熙難受,手上攥得生疼,隻恨自己還是學藝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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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把碗碟撤下去,周慈又聽了一回燕熙的脈,記錄了燕熙飯後的狀況。
風吹雲散,外頭灼日亮得晃眼,秋風吹得竹林沙響。周慈聽著那不斷變疾的風聲,叮囑燕熙最近不要吃生冷之物,注意莫著涼。
燕熙用了榮之後,從未生過病,冬日裡也熱得隻穿單衣,不可能著涼。但他還是應了。
周慈跟著燕熙回正屋,還要盯著燕熙喝藥,他和燕熙之間沒有大防,便是到了午休時刻,共處一室也不尷尬。
燕熙看了一會文書,想到什麼,隔著書案問周慈:“先生,那董正甫也是執燈者罷?”
周慈坐在門前的圓桌旁,他手上研著藥粉,動作微頓,沒有否認,問:“殿下從何而知?”
“文兄那次的學生潮,便是他領頭的。這次投名西境,又是他領頭。太巧合了。”燕熙沉吟道,“便是他從前不是,如今大約也是了。”
執燈者各司其職,互不隸屬,全憑誌趣做事。隻有“清明”知道每一位執燈者的信息,周慈因著是大夫,又與商白珩走得近,知道的多些。他知無不言地說:“他是穀雨,新入的。”
燕熙的書案旁開著小窗,風還在變大,從外頭灌進來,差點吹飛了案上的紙。燕熙邊拿鎮紙壓住了,邊琢磨道:“先生,其實執燈者並不難認。他們做的事情,目標明確,全情奔赴,便是刀山火海,他們也處之泰然,與尋常人十分迥異。你們可曾想過,暴露身份有風險?”
周慈把研好的藥粉倒入瓷瓶中,轉身去試食盒裡的藥溫,熱冷正好。他滿意地說:“時之勢也,時不待我,若不抓住此機,往後便是永夜,何不奮力一搏。”
燕熙側容微怔,心想:執燈者是這個世界深藏的能量,係統的生長與執燈者的出世一直都是同步的。
執燈者與係統之間,是否有著某種微妙的聯係呢?
周慈端了藥碗過來,見燕熙沉思,他隻道燕熙正為如何與董正甫相處為難,於是小聲提醒道:“殿下待與他明說麼?
他說完自己搖了搖頭,不等燕熙回答,又補了一句:“執燈者並非組織,我們僅以誌趣相合,相處不要有負擔。若區彆對待,反倒不美。”
燕熙點頭,他反複呷摸著執燈者幾個字,隱隱生出某種猜測,麵上平靜地說:“我視他與旁人無異。若他做的不好,也一樣要罰。若他做的好,也是論功行賞。都按章程和成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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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書齋政事議完,人都散了。
梅筠習慣地在簷站了會,他從未進過內院,從這裡也聽不到裡麵的動靜,但隻要看裡麵沒有侍從出來,便能知道燕熙用飯或是歇息都在按步進行。
他也發覺燕熙在日漸消瘦。可他早沒了關心的資格,隻能遠遠瞧著,無計可施地希望宋北溟能把燕熙照顧好。
這種無能為力讓嫉妒變得不那麼麵目猙獰,梅筠在努力讓自己平靜地看宋北溟與燕熙的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