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讓人看起來像是在附耳和漢陽說話,實則他正以一種十分殘忍的表情看著漢陽。
漢陽痛得彎下腰去,老將軍抬手想要抓馮超質問。
後麵的副將瞧出漢陽的姿勢不對,抬步急來,這時馮超才像是發現哪裡不對勁般叫人:“來人,不好,漢老將軍心疾犯了!”
武將們圍過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漢陽身子一僵,從高高的階梯上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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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五位大學士常駐宮中,禮部尚書孫昌、兵部尚書在東閣值守,朝廷日常事宜都送到那裡。
梅輅、商白珩和裴青時則直接住在了乾清宮的南書房,這個位置往裡能通內廷,往外能觀外朝,人輪值一刻不敢閉眼地守著天璽帝。
命令一道一道地下達,凡在京官員不得出靖都,外放官員非令不得入京,南北大營的禁軍原地駐守,五城兵馬司立即關閉城門。
燕靈兒入宮先守著天璽帝哭了小半個時辰,她哭得肝腸寸斷,叫人聽了更敢憂淒。
就在大家以為小公主會一直哭哭啼啼下去時,小公主自己擦乾了眼淚,起身去後宮走了一趟。
她把二十四衙門的主事宦官們都敲打了一遍,又盯著把各宮各門的鑰匙都收了。
她是在天璽帝的寵愛下長大的,天璽帝對她幾乎有求必應,這麼個掌上明珠的公主回到宮中,後宮裡又沒有掌事的娘娘,宮人們見著小公主都不敢托大。便是那有心思的,看眾人都聽話地交出權柄,也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聽話辦事。
燕靈兒桃腮杏麵,生的千嬌百媚,似是不諳世事。然這次迎宮禁突變,她出手皆是雷霆手段。
也有人看她的年少又不經事,想糊弄她,她麵上天真無邪地聽著彙報,轉頭便傳話說:“叫闔宮的人原地待命,等著本宮問話,誰要敢走動,不問緣由,全部問
罪。”
宮人們嚇得瑟瑟發抖。
燕靈兒由淳於南嫣陪著,從昨夜裡在乾清宮當差的宮人開始,順藤摸爪地查下去。
每個人、每件事都盤查得仔仔細細。
個彆宮室裡,那些解釋不清行跡之人接受著更深一步的審問,淒厲的慘叫被層層厚牆擋住,暗潮推向整個宮禁。
皇宮四門封鎖,禁宮裡人人自危,全都縮著腦袋做事,皇宮裡微妙地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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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商白珩正在南書房。
他心下大痛,一聽便知不好,當即連沾飽了墨的筆也顧不上,徑直急往乾清殿去尋淳於南嫣。
淳於南嫣是這些人中唯一武將世家出身的,她這一日都陪著燕靈兒料理宮中之事。此時剛隨燕靈兒從後宮回到乾清殿,燕靈兒正要往內殿去瞧天璽帝,淳於南嫣瞥見一貫泰然自若的商白珩從丹樨上疾奔而來,立即肅了神色,扯住燕靈兒。
商白珩氣喘籲籲地停在兩位姑娘跟前,直接說:“漢陽老將軍出事了!老將軍的身子,太子殿下有囑咐找人定期去看。我這裡有漢陽老將軍近日的診案,他雖從前偶有心疾,但近來諸事順利,老將軍心緒安寧,並沒有再發作心疾之症。今日誰與漢陽老將軍在一處的,誰就有問題。”
淳於南嫣與燕靈兒神色皆是一凜,兩人皆是大慟於漢陽老將軍的身殞,眼中已是含淚。
可眼下根本不及多問和耽擱,漢陽的安危係著靖都城防,淳於南嫣拿帕子替燕靈兒抹淚,安慰的話略去了,隻對商白珩先道:“次輔大人是何意思?”
商白珩眉鋒緊鎖,冷峻地道:“五城兵馬司不得有亂,眼下京中無帥,漢老將軍一出事,五城兵馬和城外南北二營的禁軍便要群龍無首。在這當頭,漢老將軍出事,隻怕不是意外,而是彆有用心的故意策劃。靖都的渾水都浮上來了!”
淳於南嫣和燕靈兒聽得神色肅然。
商白珩冷然道:“如今隻有太子妃娘娘能鎮得住場麵,請娘娘帶原來淳於將軍部下,到五城兵馬司和禁軍換防。”
“商次輔言之有理。”淳於南嫣聽到漢陽出事時,心中便知要出大事,此時聽商白珩說得明白,她沒有過多猶豫,當機立斷地道,“本宮需得有個信物。”
燕靈兒鳳眸一轉,快跑進乾清宮中,取了一把尚方寶劍交給淳於南嫣說:“姐姐,你
帶我父皇的劍去,見此劍如見天子,誰要不服,斬他便是!”
淳於南嫣看燕靈兒眸中哀色沉重,卻一直強自鎮定地處理複雜的宮闈之事,在連連聽到噩耗時也沒有慌亂。
小公主在她的教導下已經能獨當一麵,在天真浪漫之外已有巾幗不讓須眉之態。
淳於南嫣心中怦動,想要與燕靈兒說點什麼,然而時間緊急,兩人隻在匆忙間交換了彼此才懂的目光。
淳於南嫣接了劍,指尖從小公主如暖玉般滑膩的手指上滑過,接過了劍。
裙擺交錯,各自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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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先生由北原王府的護衛長送進宮,他的醫術了得,在經治好了宋星河之後已經在靖都被傳為華佗再現。
燕靈兒到乾清門外將小夏先生迎進去,陪著小大夫給天璽帝看診。
小夏先生不是攀慕權貴之人,若不是燕靈兒與淳於南嫣這些日子時常到北原王府,與他日日碰麵往來漸深,彼此有了交情,否則他並不肯來宮中跑這一趟。
加上燕靈兒從不在他麵前擺公主做派,在小夏先生眼裡,燕靈兒就是個年紀與自己相當的小夥伴,今日燕靈兒把代表尊貴身份的公主令牌交給他,他便知道事態嚴峻,得替自個的小夥伴跑這一趟。
小夏先生對天璽帝望聞問切走了一輪,神色古怪地沉默片刻,他鮮有地又查了一遍,而後若有所思地端坐著閉了會眼。
所有人都在急,小夏先生確似仙人問道般默不吱聲。
燕靈兒雙眸幽幽地瞧著小夏先生,小夏先生被那目光催得掀開眼皮,他拒絕不了小公主,歎了口氣,高深莫測地說:“陛下能否醒來,隻看天意如何了。”
說完不顧燕靈兒、內閣大臣和明忠的苦苦挽留,去往北原王府守護漢臨嫣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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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超不聲不響地氣死了漢陽,正洋洋得意間,宮裡頭就來傳旨要城門緊閉。
宮裡頭的動作也太快了!
按馮超私下得到的消息,天璽帝病重不起,這會兒宮裡頭該是亂成一鍋粥才是。
馮超暗地裡還受了另一道命令,原本要聽信而動,可他這邊意外得手處理了漢陽,其他四城門竟是沒有更進一步的動靜。這天大的事情,他自己根本不敢擅做主張,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明麵上先遵旨關了城門。
馮超一邊希望那神秘人的暗勢力能成功,這樣大靖換了天,他曾經收了四姓不少好處的事情就不會有人來查了;一邊又慶幸自己氣死漢陽的事情做的乾淨,就算那暗勢力沒得手,漢陽死的事情查起來,也隻能歸於心疾發作,追究不到他身上來。
馮超一遍遍地捋著思路,覺得自己想的沒差。可不知為何,心頭突突直跳,危機感無聲地逼近,叫他坐立難安。
直到聽說宮裡頭派出來接手漢陽的人是淳於南嫣時,馮超才長舒一口氣,終於放下心來。
五城兵馬司和禁軍裡魚龍混雜,便是漢陽這種威鎮四方又老謀深亂的人忙活許久,也沒清查乾淨。如今換個未出閣的姑娘來,便更沒威脅了。
馮超又生起希冀,那暗地裡的人不乏有來頭極大和身處禁宮的,這些人一旦得勢,他馮超就不用日日如坐針氈怕被問罪,而是從龍之臣,可以得飛黃騰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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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於南嫣到北城門時,馮超領兵行禮,他行了禮就揣起了手,避口不談防務。
在他看來,太子妃娘娘就算身份貴重,左不過也就是個婦道人家,就算拿著尚方寶劍來,又能做出什麼主張來。
馮超很是不屑。
淳於南嫣麵帶笑意地問:“今日漢陽老將軍來此巡樓時,是你全程陪的?”
這問題馮超今日已經回答過多次,有無數雙眼睛做證馮超當時沒有做過任何出格舉動,他的答案無懈可擊,是以他輕車熟路地回答:“是的。”
他以為會像之前糊弄其他人一樣,輕輕鬆鬆應付掉淳於南嫣。他甚至已經開始慶功,因為等淳於南嫣這個級彆的人物來問過之後,他的嫌疑大約就徹底消了。
然而他沒有機會慶幸了。
馮超話剛落音,便見淳於南嫣端莊
得體的笑意轉眼變成冷怖,他心頭驟跳,根本來不及深想,隻見眼前銀光一閃,接著脖子一涼,他甚至沒瞧明白淳於南嫣如何出刀,頭顱已經滾地。
血從馮超脖頸的豁口噴出,濺得滿地都是,他的頭顱滾到淳於南嫣腳邊,被淳於南嫣冷漠地從高高的石階上踢下去。
這一幕在一眾官兵眼前乍現,眾人不及反應,眨眼間全被那飛濺的血糊懵了。
淳於南嫣懶得擦刀,鮮血從刀身滑下,她天姿國色的臉上是能殺人的冷戾,對著一眾官兵冷笑說:“本宮奉陛下之命,暫行五城兵刀司都指揮使之職,你們誰有異議?”
官兵們膽顫心驚地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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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老將軍和漢臨漠殉國的消息被嚴嚴實實擋在北原王府之外,漢臨嫣在這日夜裡產下一子。
宋星河從病榻上起身,抱起了新生兒。
靖都這日的陰霾在嬰兒的啼哭聲中,終於驅散了此許。
隻是天璽帝仍未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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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臨冰鎮。
燕熙已經高燒兩日,日夜被困在惡夢中。他單薄地躺在軟榻間,身邊時時都有人,他卻孤獨地在死氣沉沉的夢裡彷徨。
周慈用了很多藥,針也施過多回了,日間看著燒退下去些了,到夜裡又滾滾地燒起來,喂進去什麼都吐出來,吐到最後隻剩黃水。
宋北溟衣不解帶地守著,燕熙吐一回,他就輕哄著再喂一遍。
宋北溟抱著燕熙。
他一刻都不敢閉眼。
燕熙曾經那充滿旖旎之色的眼角眉梢,此時浸著的都是苦楚,人像是中秋夜裡那片滿月旁的薄雲,風一吹就能散了似的。
宋北溟寸步不離。
他見燕熙時而說夢話,知道燕熙被惡夢魘住了。他想弄清到底是什麼叫燕熙難以釋懷,附耳去聽,燕熙又委屈地把唇抿上了。
燕熙不肯叫人聽,連夢中都下意識地避著人。
宋北溟心中更加疼惜,燕熙大約有什麼苦處,是絕不能向外人道的。
是什麼呢?
宋北溟以為自己已經能設身處地理解燕熙,可燕熙這一場急病叫他隱隱知道,自己似乎還徘徊在燕熙的心門之外。
宋北溟並不氣餒,他一遍一遍喚著燕熙,怕燕熙在夢裡找不到回來的路,他麵額貼著燕熙的臉,很輕地說
:“微雨,回來。”
宋北溟緊緊地握著燕熙的手,像是牽著人往前走一樣,說:“微雨,大膽地往前走,有我給你開山劈路,誰要敢攔你回家的路,我就殺了他。就算是神仙和閻王也休想阻攔你。回來,微雨。”
回來,微雨。
宋北溟要心疼死了,他的太子殿下不過才十九歲,卻已曆儘人間苦楚。
他的微雨那麼美好,本該住在金殿,被千恩萬寵地捧在手心,卻嘗儘人間冷暖和諸般苦痛。宋北溟恨不得幫燕熙把這一遭都給替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日夜空如洗,萬裡無雲,團月之下,人卻未圓。
院子裡的竹林是宋北溟叮囑按燕熙喜好栽下的,在靜謐的夜裡,被秋風輕拂著沙響。
宋北溟鍥而不舍地輕喚著微雨,燕熙的手指在宋北溟的掌心裡極輕地動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