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要歸都的消息,不脛而走。
靖都裡人人交口相傳,百姓們都是麵露喜色,不少人家都張燈結彩,民間還傳唱起太子殿下功績的童謠。
太子登大寶之期尚不知何日,竟已有人人歌功頌德之勢。
燕熙在西境聽到這些消息,陷入沉思。
梅筠也聽聞了,他心道不好,星夜縱馬趕來竹宅,在外院的書齋等著。
又下雪了。
梅筠抬手接住雪花,看它在掌中化為冰涼的水。他的焦躁稍止,隻要到了燕熙附近,他就能獲得片刻寧靜。
燕熙逐漸成為了所有人的主心骨,於梅筠亦然。他與燕熙一同長大,曾日日對燕熙耳提麵命,燕熙對他言聽計從,那時候每日都在想燕熙要如何才能獨當一麵。
如今換作燕熙做他的主。
梅筠想,他算是心願達成,隻是燕熙身旁的人換作了彆人。
他很難不惆悵,卻又無可奈何,燕熙變成了他夠不著的神明,他俯首稱臣,不敢露出半點癡心妄想。
-
梅筠等了片刻,聽見裡頭傳出動靜,內院的門吱呀打開,溫演提了燈籠出來,一抬眼就與梅筠四目相接。
梅筠與溫演時常有公務往來,彼此交換個眼神就知道此事嚴重。
梅筠跟著溫演一起進到書齋。
溫演掌了燈,望著外頭的雪歎氣:“梅巡撫深夜來訪,想是為著同一件事?”
梅筠神色凝重地點頭:“督台大人……咳,殿下是何態度?”
隨著燕熙的身份逐漸公開,他們都改口喚燕熙殿下,這樣的改變詭異地與時局同步,兩人都是一怔。
溫演逐一點亮書齋的燈燭,又到門邊去喚侍從燒炭上茶,安排妥當,他一邊擦手一邊說:“如今信息不足,殿下也難以判斷。”
梅筠幫著把書案上的墨推開說:“我瞧著此事,不止於麵上的情況,背後大有文章,牽扯甚廣。”
外頭夜風更重,一隊腳步聲穿堂而來。
梅筠止了話,抬頭正見燕熙與宋北溟並肩進來。
燕熙大約已沐浴過,披了一件白裘大氅,毛絨絨的領子暖著頸子,襯得那病後的尖下巴添了幾分靈動,兩片唇似乎也多了些許豔色。
這比梅筠想象的病容要好上許多。梅筠難掩關心,側眸去瞧燕熙的手,隻是燕熙的左臂藏在白裘裡頭,掩在素錦下麵,梅筠什麼都看不出來。
梅筠還待再看,撞上了宋北溟的目光,他倉促地垂眸,不敢露出半點覬覦貪慕之態,隻能滿心酸楚地低下頭去。
衛持風沒跟進書齋,在外頭把門帶上,再遠一點暗衛自覺地換哨。
梅筠聽著,覺出竹宅的安保更嚴了。
-
“深夜來議事,淩寒有心了。”燕熙落坐,輕咳了聲,抬手捂在唇邊。
宋北溟十分自然探手來試燕熙的手溫,兩人手指一觸即分,眼底皆是沉靜如水。
他們都沒有慌亂。
梅筠在那份從容若定中穩了心神,他先簡單說了靖都的局勢,末了小聲分析:“皇上健在,大肆迎儲君,隻怕是有人彆有用心,要離間皇上與殿下。”
“倘若隻是離間,倒不必憂心。”燕熙腦中飛閃過許多可能,說不上哪裡不對,總覺得哪裡還藏著一雙手,在刻意攪動靖都的水,而他還差著某一樣非常重要的信息沒有抓住。
他沉吟半晌,接著說:“隻怕有人所圖之事,比離間我與父皇更加嚴重。”
宋北溟多少知道些許燕熙與天璽帝之間詭異的父子關係,他凝視著近前的燭火,眼中閃過微光,心頭一跳說:“大靖國本已定,不可動搖。便是離間君父與儲君,在皇燕再無其他皇子的局麵下,也無濟於事。那麼,問題難道是出在燕氏?”
“燕氏……”燕熙沉吟著,他想到了燕氏唯一的正統嫡出血脈燕楨。但燕楨已被處宮刑,朝臣與百姓都不可能選一個沒有生育能力和不完整的帝王。
雪在濃夜裡悄然加大,風聲加緊,吹得外頭的燈籠搖晃不止。
廊道裡垂下半截竹簾也擋不住寒風凜冽,外頭衛持風輕嗬著氣,指揮屋頂上的暗衛去加衣。
書齋裡掛了厚重的垂幔,不僅把外頭冷風擋得嚴嚴實實,還把雪光和燈影也遮住了。
書齋裡安靜溫暖,有那麼片刻,誰都沒有說話。
-
燕熙耳力好,他聽著隔窗的落雪聲,猝然感到一陣通體寒意,猛地抬頭掃視著在場之人,最後目光與宋北溟接上。
他猶豫地說:“此事同時牽扯父皇與我,何事是能一舉對我與父皇都不利呢?”
燕熙與天璽帝是父子,要一石擊穿這二人,便是涉及皇燕血脈的大事。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一聽就知事關重大,沒有人輕易接話。
梅筠在宮裡頭呆的時間長,對皇室之事反應敏感,他倏然抬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惶然地提到:“或許與老晉王有關?”
燕熙上次見到刀刀時,與刀刀反複討論過天璽帝的出生,當時沒理出頭緒。他曾寫信給商白珩說要查老晉王府裡之事,商白珩一直沒有查到有用的線索。老晉王去世多年,晉王府當年的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想要通過晉王府查天璽帝少年時的情況,無異於大海撈針。
燭火跳動,燕熙轉向溫演道:“老師可有信來?”
-
靖都。
亥時正。
商白珩披了大氅,敲響了裴府的大門。
裴府管家看到他來並不意外,連忙恭敬地行禮說:“太傅說您會來,果真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