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乾清宮被焚毀,新帝住在皇後的坤寧宮。
臨近年關,禮部擬了一批年號供燕熙選,在早朝後送到坤寧宮。
“景樂——”燕熙從中撿出這副字,想起了原主景樂帝,他用著原主的身份和身體,索性就好人做到底,選了“景樂”為年號。
宋北溟下朝後去禦花園練武,回來時正見燕熙對著字發怔,俯身湊過來看了一眼說:“景樂帝?‘春和景明,平安喜樂’,意頭喜慶祥和;又應了你生辰在春節,形式也很妙。”
燕熙仰頭看他,露出溫和笑意說:“那以後你就是景樂皇後了。”
宋北溟沉身也坐進軟榻,把陛下摟進懷裡,用力嗅了下陛下的脖.頸,沉吟道:“你的榮還是濃。”
燕熙壓睫,蓋住了閃爍的眸光,順手攏了手爐在手說:“小夏先生給夏家去信了,夏家人給回了新方子,有些用處。”
“哦?”宋北溟提著的心稍降,他瞧著燕熙色氣漸好,逐漸有了當初的盛豔,不覺又放心了些。他抬掌在燕熙腰間,替燕熙揉去夜裡的酸痛,湊在陛下耳邊說,“夏家人想來辦法是多一些。”
燕熙耳朵微紅,側首意有所指地瞧著宋北溟。
宋北溟入掌是令人銷.魂的細窄,再往下的起伏優美而勾.人,方才練武卸去的勁根本不管事,他這個皇後一旦和皇帝挨在一起就要著火。
這幾日夜裡宋北溟都不敢鬨到太晚,就怕把陛下玩壞了,他憋著勁,這般根本泄不儘火。
燕熙感到那手在往下,他也不攔,扭身就這麼瞧著宋北溟。
“陛下又在邀請本宮?”宋北溟挑起燕熙的下巴,“夜裡不說一直哭著說不行、不要?”
“我——”燕熙想起那金鎖鏈竟是不止手腳上的兩副,還有串了明珠的、配了軟夾的、極細極長能纏繞全身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樣式,燕熙光是想想就麵紅耳赤,壓低聲說,“你是攢著我殺狄嘯那次的氣,要都討回來嗎?”
“陛下英明。”宋北溟那隻在做.亂的手挑開陛下的衣擺,“不讓你痛上幾回,陛下不長記性。”
燕熙輕.喘著捉住宋北溟的手說:“我……朕……還有奏折沒批。”
“是‘我’還是‘朕’?”宋北溟在床.榻間對微雨和陛下的態度迥然有異,“昨夜問你,你還沒說出喜歡哪樣呢?”
燕熙捉著宋北溟的手在猶豫。
若他是“朕”,他可以命令宋北溟拿出去;若他是“微雨”,他會縱容宋北溟再深入。而宋北溟對他兩種反應又拿捏的極是微妙,最後的結果都是被宋北溟得手了,區彆在於過程。
那過程——
燕熙吸深一口氣,起床後一直水汪汪的眼裡,泛上了水,他緩緩地鬆開了手。
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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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外頭望安給梅樹澆水,突然驚呼一聲:“這梅樹!”
衛持風從簷上跳下來,瞅近看說:“這花怎麼全謝了?”
燕熙和宋北溟在梅林那次之後,叫人挪了兩棵梅樹回來,就種在坤寧宮正殿外。
燕熙每日都會瞧上片刻,連落花都不舍得丟,細細地收了,壓在書裡。
此時一聽,燕熙神色微變,想要起身。
宋北溟摁住他,替他穿了薄襖,又披了氅衣,再往燕熙懷裡塞進手爐。
宋北溟發覺燕熙近來對梅花出奇的喜歡,他很少見燕熙有物.欲,金銀財寶、珍奇古玩,皆入不了微雨的眼。
這難得的喜歡,讓宋北溟覺得微妙。
尤其是方才,當燕熙看到梅花枯死,竟然臉色煞白,宋北溟那種微妙感變成了不安。
“怎麼了?”宋北溟把人扶住,握了燕熙的手,入手冰涼,他陡地提起心,勸道,“梅樹多得是,換一株便是,叫衛持風親自帶人去梅林,挪個十株八株回來,為些傷神,平白傷了身子。”
“我知道的。”燕熙怔怔盯著那梅樹,他發覺自己近日心緒格外脆弱,這大約是身體病症的某種反應。
因為他一連幾日用著“榮血丸”,不想讓宋北溟看到自己的病態。可用著榮就像是渾身病痛的人服了止疼藥和興.奮.劑,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身體如何了。
是時間快到了嗎?
宋北溟看燕熙愁眉不展,忽然意識到了症結,捂著燕熙的手說:“挪地兒會傷根,本就不好活,這不是什麼不好的預兆,你不要往心裡去。”
“我知道的。”燕熙再一次這般回話,他想活得久一些,哪怕病得不好看,也要多陪宋北溟一些時日,“不用再挪了,想看了你陪我到梅林去看便是。”
燕熙想,又該喚夏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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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趁宋北溟不在時,小夏先生遞來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燕熙親啟”,小夏先生古怪地看著燕熙說:“我家為何會直接給陛下寫信?”
燕熙接過信,微眯了眼。
望安看燕熙沒有回話的意思,機靈地捧出果子,哄著把小夏先生請出去了。
“陛下五臟六腑已衰竭,斷榮血丸便油儘燈枯。新歲不遠,陛下珍重。臨行之日,思危來送陛下。——夏霜”
燕熙麵無表情地把信看了兩遍,冷著臉把信投到炭火盆,冷漠地看著那信化為灰燼,直到那灰燼飛卷,飄落在四處。
灰白的紙燼落了些許在燕熙的綾羅常服上,他抬手掃去,又從暗格裡抽出藥匣子,裡頭安靜地躺著十四枚榮血丸,一天一粒。
今日是臘月十六,十四日後是除夕。
燕熙想,陪夢澤守歲正好。
燕熙麵色沉下來,變得格外淩厲,對著虛空說:“夏思危,你若敢在新歲前把朕帶走,你這主神也彆當了。”
燕熙近來種種驚疑不定,源於未知,以致時常悲春傷秋。
如今知道壽數幾何,他喟歎著深吸了一口氣,又恢複成那個殺伐決斷的燕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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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這兩日心神不寧,把周慈和小夏先生請到跟前問燕熙的病情,兩個大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宋北溟便盯著周慈。
周慈麵色鎮定,他對自己診的脈還是有把握的。雖說不出燕熙的準確時日,多少是知道這時候該用些吊命的藥了。是以燕熙要他製榮血丸,他沒有反對。
周慈這些日子夜裡都睡不好,時常半夜驚醒。為著方便照顧燕熙,周慈就住在坤寧宮的偏殿。
他夜裡醒了,再睡不著,便整夜的翻看醫書,隻要坤寧殿裡有人傳話,他便會立即跑到門邊。
就怕燕熙出事。
但即便如此,宋北溟問他,他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哪怕他知道宋北溟是“夏至”也絕不鬆口。
周慈隻聽燕熙的。
燕熙不叫宋北溟知道,自然有燕熙的理由。
宋北溟什麼都問不出,反而讓他更加焦慮。
意外的是,隔日,燕熙便如常了。
陛下近日的敏.感一掃而空,望向人時,眼裡又有了深不可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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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能做多少事?
燕熙每日要上朝,批完折子便到申時了。
算下來,每日隻有一個時辰的閒暇能做旁的事,接下來入夜,時間都要交給宋北溟。
燕熙便一日召見一些大臣,每次一個時辰。
內閣五人,除商白珩外,其他四人每人一個時辰,再添上各人分管的六部五寺一起,君臣相談甚歡。
每一場召見,燕熙都會攜宋北溟一起。
朝臣們心中知道宋北溟不僅是皇後,還是安王爺、蒼龍軍主帥、北原之主,宋北溟往陛下旁邊一坐,無人敢說一句“後宮不得乾政”。
碰到軍務之事,燕熙通常不怎麼開口,隻看宋北溟。
有宋北溟在,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根本不敢糊弄,一個時辰下來,將領們既緊張又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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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便是帝後親自訪老臣,漢家、裴家、淳於家以及宋家各一日。
第一日去了漢家,把漢家驚得喜出望外、雞飛狗跳,漢臨漠的遺孀方氏是個能當家的,很快鎮定下來,把帝後招呼得很好,還叫漢臨漠的孩子跟在帝後身邊玩了許久。
有了前頭召見朝臣和禦駕親臨,靖都旁的幾家便多少猜到帝後會來,提前張羅起來。
裴家在次日接到了禦駕,裴鴻是四朝元老了,看燕熙一襲龍袍、威勢逼人,說不出的欣慰。
短短一個時辰,老太傅抹了幾回淚。
臨彆之時,老太傅還提起當年在文華殿,他引宋北溟給燕熙見禮之事,笑道:“陛下與皇後娘娘當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燕熙溫和地笑著,宋北溟也陪著笑,兩人對視間,眼裡都藏了不可明說的意味。
裴青時全程陪著,沒問到他時,他從不搶話;答話時也是儘量簡明扼要,絕不喧賓奪主。
他眼睫一直垂著,不看不該看的地方,目光裡也不再有琢磨的意味。
裴青時這些日子把性子磨得更平更韌,已經可以在麵對燕熙時做到表麵上的鎮定自若了。
燕熙也發覺了,裴青時經這半年多的曆練,比之前少了那股自負悲憤之態。如今說話做事更加平和,望著他時也不總是欲言又止了。
更為微妙的是,裴青時舉手投足間有了幾分商白珩的意思,但裴青時又學的很高明,把商白珩的優點學去了,也沒丟掉自己的優勢。
離開裴府時,燕熙對裴鴻和裴青時說:“太傅、師兄留步。”
這一句“師兄”把裴青時當場叫跪了。
宋北溟折身把裴青時扶起來說:“我和陛下想著,新歲初宴請親友歡聚一堂,屆時太傅和師兄到宮裡來。”
裴青時不敢置信地瞧著宋北溟,又瞧向燕熙,見燕熙溫和地對他展露笑意,他方才還能忍的淚,這會徹底決堤了。
抹淚時又覺丟臉,強撐笑意的謝恩:“謝陛下和皇後娘……”
他實在做不到對著宋北溟這英俊神武的模樣叫一聲“娘娘”。
這話說到一半,裴青時把自己卡住了,咳得漲紅了臉,還是裴鴻失笑地把帝後送到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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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於南嫣是個有謀劃的,聽說帝後去了漢府和裴府,便想著有備無患,淳於公府闔府清掃,焚香以待。
而當次日燕熙和宋北溟真到淳於公府時,淳於南嫣還是大喜過望。
她呆立半晌,不敢置信。
直到燕靈兒從燕熙身後鑽出來,撲向她懷裡時,淳於南嫣才恍如隔世般地望向燕熙。
燕熙沒有多說,他肯來,便是答案了。
燕靈兒這些日子在宮裡把燕熙磨得沒了脾氣。
小姑娘如今說話分寸拿捏得正好,既不觸犯龍鱗,也不惹兄長不悅,隻每天跟燕熙說這些年跟著淳於南嫣學了什麼,做了什麼。
字裡行含間沒有幽怨,卻句句都是在求兄長網開一麵。
燕熙全聽明白了,燕靈兒隻差明著說“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燕熙得承認:燕靈兒確實被淳於南嫣教的很好。
燕靈兒不刁蠻、不任性、不胡鬨,貴女的壞習慣一個沒有,女紅和文武都沒落下,處事落落大方,朝政也能侃侃而談,隱隱顯露出治理之才。
大靖朝有過許多公主,燕靈兒這學識、秉性和氣魄絕對是數一數二的。
最重要的是,燕熙希望燕靈兒快樂。
燕熙疼愛這個胞妹,自然是不肯送去和親,也不肯犧牲妹妹做政治聯姻。他的妹妹是大靖最尊貴的女子,於權於勢於財,都不必求著誰了。
他這個兄長苦熬著才到這個位置,絕對是不肯讓唯一的親人委屈了。
女大不中留。
燕熙想:燕靈兒喜歡誰,便是誰罷。
到哪日不喜歡,再換個人便是。
燕熙身為兄長的氣勢很足,幾次淳於南嫣想找燕熙說話,都被燕熙扭頭拒絕了。
倒是宋北溟失笑地出來化解,期間還問起一事:“聽說淳於小姐命中有中宮之象?”
淳於南嫣嚇得就要跪下去,宋北溟為著男女大防不好去扶,好在燕靈兒眼疾手快,把淳於南嫣扶住了。
淳於南嫣連忙解釋:“南嫣當初被封太子妃並非自己心意,南嫣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宋北溟笑著寬慰:“淳於姑娘當日高風亮節,自己請去了太子妃之位,於夢澤有大恩。你既會主動請去,心意已然分明,舊事不必再提。”
宋北溟說完,意味不明地瞧著淳於南嫣。
淳於南嫣冰雪聰明,在這樣的注目裡意識到了旁的東西。
中宮之象?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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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到北原王府時,闔府上下翹首以盼;宋月瀟遠在北原,冬日戰事吃緊,未敢回都,卻也專門寫了信回來,讓備厚禮給妹婿。
宋星河和漢臨嫣全程招待陛下和皇後。
燕熙再次來到熟悉的北原王府,想起曾經來北原王府,是背著長姐偷情;如今再來,成了北原王府的貴婿。
真是世事難料。
他們在北原王府逗留的時間長一些,還用了飯膳。
席間燕熙抱著宋星河三個月的兒子逗了好半晌,問孩子的名字。
宋星河說:“家中沒有長輩,給長姐去信叫賜名,長姐這些日子一直在跑雲湖,聽副將說長姐每夜歸帳,都咬著筆翻書,為著給這小子起名的事犯愁。”
燕熙想了想說:“不如朕給賜個名。”
皇帝賜名,恩寵有加。
突如其來的恩典讓宋星河和漢臨嫣手忙腳亂地即抱起孩子就要謝恩。
燕熙把人扶住了說:“宋家兩代忠烈,功勳卓絕;不世之功,名垂千古。不如就叫一個‘譽’字。表字朕便不占了,留著長姐以後來起。離著及冠時日還長,想來長姐能悉心起個滿意的了。”
宋譽。
這是對宋家的表彰,也是對踏雪軍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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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在回宮路上牽著燕熙的手不放。
燕熙在晃動的廂裡好笑地撫著宋北溟的眼角說:“我的皇後都快要哭了。”
宋北溟捉住燕熙的手,湊在唇邊親吻:“有今日陛下的賜名,北原和踏雪軍經年的委屈都散儘了。”
“賞罰分明還是你教我的,如今你反倒來謝我。”燕熙的手被親得濕.熱,他的臉上也跟著起了潮.紅,注視著宋北溟說,“北原和踏雪軍的功勳,百姓和天地都能做證,帝王和朝臣抹不去,曆史也抹不去。朕隻是順勢而為,還北原,也還天下一個公道。”
皇後娘娘聽得動容,拉近了陛下,在燈火闌珊的官道上,獻上了給陛下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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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日,臘月二十四,小年。
燕熙和宋北溟微服出宮,輕車簡從到了宣宅。
商白珩穿了一身常服,開門時並不意外,掀袍就要下跪行禮,被燕熙扶住了,反被燕熙行了一個謝師禮。
他們師生之間無話不談,運籌帷幄能談,陰謀詭計也能談,他們為行聖人事而機關算儘,也為戰勝陰謀詭計而不改初心。
他們是互相扶持的師生,也是誌同道合的益友。
他們之間相處自然,不必刻意談什麼,燕熙和商白珩到內屋裡鋪開一盤棋,兩人慢悠悠地下著棋,既說國家大家,也談市井傳聞。
燕熙不說是來謝師的,商白珩也不對微服的陛外刻意恭敬,他們像是回到那五年的時光,教授學問與日常處事在潛移默化中進行。
商白珩隻教過燕熙一個學生,燕熙也隻喊商白珩老師。
他們是這天地裡最相得益彰的師生。
大靖從他們的相遇始,開啟了波譎雲詭的局勢扭轉。
宋北溟就在外間坐著,周慈隨陪。
周慈是商白珩的老友,在這裡算半個主人,張羅著茶點和酒茶,四人在月下一起用了周慈七手八腳做出一桌菜。
待要離開時,燕熙從商白珩屋裡出來,他們師生不知說起什麼,商白珩的臉色很是沉重。
宋北溟不便多問,在走到門邊時,忽覺如芒在背。
以他的敏銳,能察覺任何人的注視,轉身對上商白珩意味深長的目光。
這個目光,後來宋北溟記了很久。
燕熙用了九日把重要的朝臣與親友都見了一遍,在他的煞費苦心之下,隱秘的安排開始浮出水麵,形成了堅固的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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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臘月二十五。
燕熙先去了文宅。
文斕住的那間宅子,一直有燕熙安排的人打理,推門進去,乾淨得一如文斕住時。
宋北溟知道燕熙與文斕的情分不一般,是以沒有跟進屋。
簡陋的屋子裡,燕熙翻動書櫃,抽出那本《執燈錄》,文斕當年拉著他談此書的情景曆曆在目。
燕熙取水研磨,翻開《執燈錄》文斕曾與他談的那處,凝視著虛空許久後,提寫了批注,落款寫的“微雨代文兄注”。
寫完之後,燕熙再不知該做什麼。這裡處處都有文斕,又處處都沒有文斕。
人死如燈滅,文斕走了大半年,這空蕩蕩的屋子再沒人點著油燈苦讀了,也再沒人像文斕那樣會大大咧咧地追著他了。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燕熙對著文斕的牌位說,“你同我說過,我並不孤單,是的,我的身邊來了很多人。你說的誌同者來了,我和他們成為了‘同誌’;我後來逐漸也有了愛人、同袍、同僚、下屬。”
燕熙想,文斕是執燈者,以文斕的功績大約是有存在虛空的意識?如果文斕看到他如今的功績,大約也會替他高興。
燕熙欣慰地笑了笑。
“我會常來看你,若我來不了,夢澤會代我來。”燕熙維持著笑意說,“文兄,我已沒有當初的怨忿,不像你當初擔心的那樣‘不開心’了。如今事息人寧,喜樂無憂。我也不再‘害怕’,明白了生死無常、悲歡離合皆會成過往。文兄,請放心。”
燕熙之後又去了文公祠,裡頭香火鼎盛、熙熙攘攘,宋北溟擔心燕熙被香燭燙傷,把人護在懷裡。
燕熙到文斕塑像金身前上了香燭。
“文兄萬死不辭,後人銘記祭奠。”燕熙三拜之後說,“文兄,這世間已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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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日,臘月二十六。
燕熙從這日起窩在宮裡不出去了。
燕熙說累了,不想動。
宋北溟便也丟下軍務,陪著燕熙。
於是這日哪都沒去,散了朝、批了奏折之後,兩人靠在坤寧宮的軟榻上,說了小半日的話。
宋北溟這日叫人抬進宮來九株梅樹,每一株都長得茂盛,花也開得正好,在坤寧宮的院子裡圍了一圈。
陛下龍顏大悅,挨株細瞧了問:“都成活了?”
“是。”宋北溟看起風了,給燕熙遞去手爐說,“先是定做了大花盆,移植到花盆裡;又放在梅林原地養了幾日,直到根長實了,才抬到宮裡。趕上這幾日沒風沒雪,花期長一些,正好討陛下的歡心。”
燕熙站在梅樹下,落日餘暉落在他芙蓉般昳麗的麵容上。
海誓山盟,微雨的美貌仍能輕易虜獲宋北溟,宋北溟愣住,牽住燕熙的手說:“微雨,你是大靖最美的人。”
“我知道。”燕熙揶揄道,“我聽聞皇後說過,就喜歡最漂亮的。”
宋北溟刮了一下陛下的鼻子說:“陛下好生厲害,什麼都知道。”
“凡大靖之事,朕無所不知。”燕熙故意斂色說,“皇後若是敢有欺瞞,朕必定嚴懲不貸。”
“本宮萬事都說與你聽,”宋北溟對燕熙勾手,“陛下來聽。”
“皇後要說什麼?”燕熙偏頭瞧去,眼波流轉,“不好聽的,朕可沒心思聽。”
“說我愛陛下白首不變,至死不渝。”宋北溟附耳說,“陛下愛聽麼?”
燕熙怔怔看著他,既甜蜜,又憂心。他好半晌才說:“朕並非不顧舊情之人,若皇後移情彆戀,朕會放你離去,祝你梅開二度,再覓佳緣。”
“不會有彆人了,微雨。”宋北溟輕捏著燕熙的下巴,每次這個動作,他就是要吻人,他湊得很近,在四目相對間,親密地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萬丈紅塵,千秋大業,我隻要燕微雨。”
燕熙突然無法承受這樣的愛意,他垂首闔眸,心緒萬千。
他既盼夢澤平安喜樂,不要沉湎痛苦;又怕夢澤誌易情移,不去尋他。
權勢和盟誓無法捆綁人心,燕熙不要虛無縹緲的許諾,也不要宋北溟悲苦孤寂。
可他又無法抑製內心的貪婪,想要宋北溟今世今世,生生世世都屬於他。
最終燕熙敗給了貪戀,很輕地說:“我聽著很歡喜,我也隻要宋夢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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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梭,時光飛逝。
轉眼到了第十四日,臘月二十九。
燕熙打開藥匣子,吞下了最後一顆“榮血丸”,這顆藥能管到明日午時。
明日就是除夕了。
燕熙今日檢查了自己的一應物事,這是他在現代養成的習慣,在啟程的前一日,要把行裝檢查一遍。
區彆僅在於,此次沒有行裝,隻有遺物。
燕熙身為皇帝富有四海,而最終屬於他個人的,隻有一把流霜刀,一隻紅玉手釧,一串金鑰匙項鏈和鎖骨上一枚“溟”字。
他沒有送過宋北溟東西。
於是最後這日,他上完早朝、批完奏折之後,拿出一段紫檀木,握著刻刀,細細做了起來。
宋北溟在木雕的輪廓出來時,就認出了這刻的什麼。
他從身後把燕熙抱住說:“陛下是要把自己送給我嗎?”
“是啊。”燕熙目不轉睛地繼續,“皇後不喜歡嗎?”
“喜歡啊。”宋北溟不羈地說,“本宮曾聽聞陛下少時,曾親手刻木雕送給梅淩寒,本宮左等右等,不見陛下也送我一枚。甚至陛下近日還把梅淩寒從平川巡撫抬到了西境總督。本宮見情敵得寵如斯,妒火中燒,寢食難安。總算在新歲前盼來陛下的心意了。”
“明日子時之前,朕定然做好送給皇後。”燕熙短暫地停了片刻,注視著宋北溟說,“朕身無長物,左思右想,隻好親手做個不值錢的玩藝兒給皇後,還望皇後不棄。”
“求之不得。”宋北溟輕輕吻了吻燕熙說,“這玩藝兒就是陛下,本宮隻要離都,便日日將它帶在身邊,有它在,如陛下親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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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已過。
第十五日,除夕。
按大靖律法,這日也要早朝,隻有初一才能休沐。
燕熙在現代不曠課、不遲到、不早退,最後這場朝會燕熙仍是如常親至。
朝廷們今日總算曉得體恤陛下辛苦,沒出什麼難題,朝會很快結束,一派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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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後,燕熙單獨留下了內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