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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恕罪,小女不知規矩。”呂通判趕緊請罪,心下懊惱不已,他不應該這麼急切的。

聶衡之咬緊了牙根,腦中泛上來的疼痛讓他起了殺心,盯著呂通判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呂通判感受到了窒人的危險,麵如土色,顫抖不止。

“侯爺,方才屬下遇到了一人。”這個關節點,仲北趕緊將遇到夫人婢女的事情說了出來,他迫切地想要消除侯爺的怒火。

聽到季初的消息,聶衡之的臉色立刻變了,甩了袖子疾步從酒樓離開,他的手掌微微顫抖,腳步也帶著幾分淩亂。

他的渴望與貪婪已經壓製不住了,急欲從胸膛裡麵迸發出來。

好在仲北派去跟著雙青的人很快就趕回來了,二話不說帶領著侯爺過去,跟著聶衡之一起下樓的官員們不明所以地也跟了上去。

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得罪了侯爺,定北侯身後可還帶著一大隊金吾衛呢,一個個看著就極為精悍。

而安靜的畫館中,季初洗淨了手,正興致勃勃地在品嘗聚賢樓的膳食,嘴角噙著滿足的微笑,沒有發現婢女的食不知味心不在焉。

“東家,東家,來客人了!”夥計們也在用飯,聽到不斷放大的腳步聲,興奮大喊,連手中的筷子都扔下了。

可算是開張了!東家也定是歡喜!

第三十六章

畫館中來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夥計們興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季初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挺直了背抬頭望過去。

隻見, 一名頭戴方巾身著暗青色衣袍的高瘦男子走了進來, 眉眼堅毅姿態閒適,除了施岐還會是哪位?

夥計們大失所望,季初卻冷不丁地笑出了聲, “原來我們畫館的第一位客人還是施公子呀。”

施岐摸了摸鼻子, 也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念著我和娘子的關係, 不如就送給我一幅畫吧。”他身無分文離開湖州城,一路上靠著季初吃飯不說,到了潞州城不但住在季初家裡, 行事花用也都用的季初的銀子。

可以說, 施岐是絕對的一窮二白,也就是最近靠著給難民們介紹生計他才賺了幾個銅板兒。他施公子也不是給人做白工的, 介紹活計, 之後作為回報難民會讓他第一個月一半的月俸。

可難民又有多少錢呢,所以施岐的兜裡一直空空如也,想要買下畫館裡麵的一幅畫是萬萬不可能的。

雙青知道底細,聞言也笑出了聲。有時候她都有些同情這位窮巴巴的施公子, 還拿出了自己的一個蝦須鐲子給他, 隻他拿去當了給幾個生病的難民買了湯藥。

不過,與雙青反應不同, 店中的夥計們對視一眼, 心中頗有些複雜。一方麵, 這位施公子也是他們的恩人, 要時刻感激,可另一方麵他們覺得施公子配不上自己的東家娘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到底還是不好吃軟飯喲。

是的,在他們乃至很多人的眼中,施岐住在季家的祖宅又和季初關係密切,便覺得季初和施岐情投意合,有意招他做贅婿。

“雙青,將那副仕女圖拿下來送給施公子。”季初笑過之後也乾淨利落,索性就將堂伯父的畫作送給了他,左右這畫作賣不了什麼銀錢,她為了不打擊堂伯父才沒說出口。

施岐笑不露齒,十分坦然地收下了,事實上,當人窮到了一定的境界,便是隻值十個銅板的畫在他眼中也是一筆浮財。

“葛知州今日據說在招待一位身份尊貴的侯爺,他有愛才之心,我猜會引薦你的。”季初說笑過後就說起了正事,幫助施岐在潞州城站穩腳跟是對他們雙方都有利的事情,她自然樂得去做。

聞言,施岐眸光一動,潞州來了位尊貴的侯爺,這件事他自然早就知曉,不僅如此,他還打聽到這位侯爺從前是定國公世子,還是眼前女子曾經的夫君。

他不清楚季初在離開平京城之前同聶衡之的紛紛擾擾,隻以為二人是夫妻情分淡了才會選擇和離。

為了不讓季初尷尬,施岐刻意在她麵前淡化了定北侯到潞州養傷的事,此時聽到女子這樣說,他立刻轉移話頭,企圖將話題從定北侯的身上移開。

他無意中像是看到了什麼,偏了一步,走到了窗前,手指隨意點了一下,語氣疑問,“咦?那不是衡家公子嗎?他也來逛書畫坊?若是被他知道娘子開設了一家畫館,不知道會生出怎樣的波折。”

衡家公子,堂伯母的那位清高的外侄?

季初聽他這樣說,也移了腳步到窗前,嘴中還說著,“莫要如此,堂伯母當初讓他和我見麵,也隻是隨口一說便是。”

季初以為施岐還在誤會自己當初是在和衡家公子相看。

她這輩子還要等著遇見沈聽鬆呢。

然而,當季初順著施岐的目光看過去,看到衡家公子身側露出的半個身影,直直地怔住了。

這個身影……看上去給她的感覺很熟悉,特彆像是……她能在數年後還記得金吾衛副將從父親書房離開的那個背影,與自己相伴了上百日的男子身影怎會認不出來?

這,明明是她苦心尋找的沈聽鬆!衡家公子身側的人是沈聽鬆!

畫閣,軒窗,一對男女相依而站,男子高大挺拔,女子身形文雅,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對般配的璧人!

聶衡之死死壓抑著心中對女子的渴望,走到了畫館臨街的另一側,不想卻看到這一幕。他整個人像是迎麵被潑下了數盆冬日的冰水,凍得他牙齒咯吱直響,臉色發青。

他最擔心最恐懼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兩個月中他刻意回避了關於女子的任何消息,就是不願去想也不願聽到女子身邊有了野男人。

聶衡之始終固執地以為,季初是屬於他的,從他們成婚的那日就屬於他了。上輩子在得知季初的死訊後,他同樣也不去想季初會否已經另嫁他人,他隻是在希望破滅了之後拚儘一切為她報仇,再然後了無生趣……

兩個月,不過才兩個月的時間……季初不會這麼快移情彆戀的,定是受了野男人的蒙騙!聶衡之的目光驟然凶狠,盯著施岐恨不得立即殺了他,恨不得將他看著女子笑的眼珠子給剜出來,恨不得剁了他的手腳,恨不得割了他的舌頭砍了他的腦袋!

“咦?那不是施郎君嗎?侯爺莫非與他相識?”跟著聶衡之身後的葛知州,看出了他對施岐的不同尋常甚至洶湧的殺意,鬥著膽子打了個哈哈。施岐此人有真才乾,葛知州不忍心他被侯爺所殺。

葛知州身後的文書聞言連忙撞了一下他,心下愁苦,知州大人怎麼就看不到施郎君身邊那位氣質清雅的女子呢?施岐住在前季尚書的宅子,季尚書的女兒曾經嫁給定國公世子為妻,定北侯麵帶不虞的理由還用明說!

這是撞見了自己的夫人同其他男人親密的畫麵!即便他已經同季尚書的千金和離了,可男子的獨占欲讓他看到這一幕依舊暴怒嫉妒不悅!

聶衡之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濃重的嫉妒在他心中翻湧,他死死盯著二人的目光幾欲冒出火來。

看到侯爺的反應,仲北的一顆心也慌了,他怎麼就不事先打聽一下夫人的近狀?怨他,夫人她已經不是夫人了呀!

然而,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侯爺忍不住衝上前的時候,清雅的女子先侯爺一步竟然急衝衝地從畫館裡麵跑了出來,裙袂飄飛,烏發如緞流動。

熱切急切的目光灼熱燙人。

仲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眼眶有些酸,夫人她心中還是有侯爺的吧,看到了多日不見的侯爺急切的連穩重的姿態都不要了。

聶衡之陡然僵在了原地,他看著朝著他奔來的女子,手足無措,一雙鳳眸褪去了冰冷嫉妒,慢慢地濕潤癡纏。

他會告訴女子,他已經殺了金吾衛副將袁興,陳氏等人也被關進了佛堂,他的父親再也不能對他指手畫腳,他接下來就會布開更大的籌劃,為女子的父母報仇。

他已經知道了女子的愛好,他會順著她做任何事情,野男人他也不在乎了……聶衡之薄唇微啟,正要開口,欣喜不已的女子從他的身邊掠過,奔去了旁人。

那一刻,聶衡之如墮冰窟。

他就站在她的麵前,她竟然沒有看到他……

第三十七章

聶衡之眼睜睜地看著女子奔向男子那裡, 麵上帶著欣喜,眼中閃著歡快,從頭到尾她都未往自己這裡看上一眼, 徹徹底底地無視, 完完全全地略過。

他不顧天下的爭議也要到潞州來,隻為見她一麵,而她眼裡早已經沒有他了。

而她欣喜奔去的那個男人, 聶衡之眯眼盯過去, 瞬時如遭雷擊, 清俊溫潤的眉眼, 不疾不徐頷首微笑的模樣,正是女子先前畫中的那個野男人!

他本就冷硬的一張臉愈發淩厲駭人起來,季初要和她的心上人再續前緣雙宿雙飛, 當著他的麵郎情妾意, 好,真是太好了!

他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說笑, 還目睹女子含羞帶怯地邀請那個野男人去她的畫館, 再一次地從他的身邊經過,一雙眼睛隻能看到她的心上人。

“季初,你就看不到我在這裡嗎?”聶衡之喃喃地低語,而後失聲大笑, 笑地前仰後合, 笑地含諷帶刺,笑地眾人驚恐地低下頭。

終於, 這笑聲像是引起了女子的注意, 她遠遠地隔著窗戶看了一眼, 隻一眼就快速地收回了視線, 隨後畫館的大門就啪的一下被關上了。

聶衡之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麵無表情地盯著被關上的房門,冷漠不語……他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砸了那扇門殺了那個野男人抓了女子回去,可他僅有的理智壓著他讓他不敢動作,甚至連砸門都不敢。

他隻能就這麼固執地站著,成為笑柄般地站著,等著女子主動過來。

***

事實上,季初看到了聶衡之,也看到了聶衡之身後那一乾低眉順眼的官吏。

隻一略想,她就想明白了路人口中的定北侯應該就是聶衡之,北地戰事既然已經平定,論功行賞,聶衡之被封一個定北侯的爵位是完全說的過去的。

他不遠千裡到潞州來是為了什麼,季初也心有疑惑,但她不覺得是和自己有關係,那日她袒露心聲,聶衡之放自己離開,就代表著他們二人形同陌路見麵不識。

既然如此,季初便真的將其當做了陌生人,再者對麵就是她百般尋找的沈聽鬆,季初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去應對聶衡之。

她滿懷欣喜地走到衡家公子和沈聽鬆的麵前,先向衡家公子問了一句好,再若無其事地看向眉眼如昔溫和的男子,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的皮膚上帶著紅潤的光澤。

這是這輩子她和沈聽鬆的第一次見麵,當然要給他一個好印象,不能過分熱情失了女子家的矜持也不可過分冷漠將他推到千裡之外。

“這位公子,是衡表兄的友人嗎?”看看,她季初為了和沈聽鬆套近乎,居然對衡家公子都喊上表兄了。堂伯母的外侄,這關係隔得可真是太遠了,虧得這句表兄她能喊的出來。

衡公遠聽到這句表兄也一頭的霧水,不過他對姑母的這個堂侄女觀感還不錯,點點頭向她介紹,“聽鬆是我前幾日結識的友人,文采斐然。”

果然是沈聽鬆,季初心裡激動,麵上卻強壓著興奮,矜持地對著沈聽鬆福了福身,“沈公子既文采斐然,不如到我開設的畫館裡看上一看,若能給上兩句建議再好不過了。”

她期期艾艾的目光一直在男子的臉上瞟,一顆心砰砰砰地亂跳,差一點就要飛出她的胸膛。

沈聽鬆這也是第一次顯露在季尚書女兒的麵前,他看了一眼前些日子才搭上關係的衡公遠,麵帶詢問,禮節做的很足。

“季表妹相邀,沈兄,我們便一同過去吧。你不知道,表妹的父親乃是早先故去的季尚書,表妹畫技襲自季尚書,差不到哪裡去的。”衡公遠雖有些狐疑季表妹突然熱絡的態度,但賞玩字畫他怎麼會拒絕?

“既如此,某就勞煩季娘子了。”沈聽鬆心中有一股怪異的感覺湧動,從他在湖州城見到季初的第一麵,他就莫名的有一種熟悉的滋味,仿佛已經與眼前的女子認識了許久。

但實際上,真正與他相交的是女子的父親季尚書。

為了那一份熟悉,他從湖州城跋涉到潞州,又在旁觀了女子安置難民的所作所為後,忍不住與她的遠房表兄“結識”。

聞言,季初臉上忍不住露出了淺笑,上輩子她和沈聽鬆結識在雙方最狼狽的時候,沒想到這輩子這麼的客套。聽他客氣地稱呼自己為季娘子,那股滋味真是難以言說。

“沈公子,快請。”季初腳步輕快地走在他前麵,走到畫館裡麵自然而然地同他介紹牆壁上懸掛的畫作,自然父親珍藏的那幅畫吸引住了沈聽鬆的目光。

沈聽鬆看著那幅畫有些失神,他身邊的侍從也暗中詫異,季尚書的女兒莫非與自家主子有緣,怎麼在湖州城門口遇到了不提,如今賞玩字畫居然也能說到主子親手繪製的那副。

沈聽鬆看著畫,季初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本來是暗潮湧動又微微帶一種黏膩的氣氛,可惜,被忽如其來的大笑聲打破了。

季初回過神,轉頭匆匆看了一眼街道那頭被眾人簇擁的高貴男子,心裡莫名有些不自在還有些煩躁,想了想吩咐婢女,“雙青,將門帶上。”

她的語氣平淡,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第三十八章

無論聶衡之因何跑到潞州, 跑到她的畫館,都和她沒有關係。隻願他也牢記自己說過的話,兩不相乾互不打擾。

雙青和施岐等人也看到了麵色陰冷身份不凡的男子, 甚至施岐也猜到了聶衡之的身份, 畢竟他的身旁就是潞州城的知州大人。

娘子還能在定北侯的注視下坦然地同沈公子衡公子說笑,可雙青她著實做不到,一聽娘子此言急急忙忙地就將門給合上了, 動作急切, 門框撞擊的聲音傳的很遠。

仲北和葛知州等人全部聽到了, 不約不同地看向侯爺的臉色, 見他陰著臉沉默不敢出聲。

而畫館內,關上了那道門,季初便能當做沒有聶衡之這個人, 她小心翼翼地從牆上取下沈聽鬆目不轉睛盯著的那幅畫, 彎著唇角遞給他,“這幅畫是先父所留, 沈公子與我有緣, 一眼看到它也是同它有緣,這幅畫便送給沈公子,望公子能好好珍藏。”

季初不急著詢問他和父親的關係,而是先要借著這幅畫和他有初步的來往, 慢慢地他們就會成為友人, 接下來便是知己,便是能相伴一生的人。

她贈畫的舉動顯然驚到了不少人, 尤其是施岐, 他低頭看看自己手中呆板豐潤隻值十個銅板兒的仕女圖, 再看看季初遞給沈公子由其父珍藏畫風蒼勁價值千金的大作, 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他開始認真打量第一次見麵的沈公子,二十餘歲的年紀,著一身滾邊的月白色寬袍,頭上束髻插著一根玉簪,相貌俊雅,舉手投足從容雅致,隱隱散發著矜貴不容漠視的氣息。

施岐一愣而後深思,這沈公子看著不似尋常讀書人,有些人即便扔進了難民裡麵也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凡,沈公子就是這樣的人。這些日子,施岐看人也看出了一些眉目。

這樣氣度出眾的郎君,季娘子對他另眼相待,難不成是看中了他?不得不說,施岐這次是真相了。季初可不就是看上了人家?笑吟吟地雙手遞上了畫軸,一雙杏眸含著水光看向沈聽鬆。

沈聽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過了往日由他親手繪製的畫,“季娘子贈畫,我也不好平白收下。不知季娘子可有什麼心願,說出來我一定儘力幫你達成。”

聞言,季初眨了眨眼睛,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他人俱是一盞清茗酬知音,我隻願一手畫作引知己。沈公子覺得如何?”彆的心願是沒有的,隻想和沈公子你交個朋友,以畫會友,不知沈公子願不願意。

這話對於一女子而言已經有些出格和大膽了,沈聽鬆微微揚眉,撥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

季初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動作,心下有些好笑,上輩子她和沈聽鬆相處,知曉他這人怪會假正經,喜歡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實際上心情還不錯或者在故作鎮定的時候便會擺弄自己手上的玉扳指。

“咳,季表妹,你們是在用膳?時間也不早了,不好在這裡打擾太久,我和沈兄還有事,先行告辭。”在一旁被完全忽視的衡公遠站不住了,這又是贈畫又是以畫會友,他覺得這位季表妹的居心不良。

而且,青天白日,將門關上,過往的路人們不知還以為他們在裡麵做一些齷蹉的事情。衡公遠清高,又是最恪守規矩的文人,眼看著事情發展的方向有些詭異,連忙提出要離開。

季初雖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再說外麵那個閻羅走了沒有她還不知。故而,她點點頭,又看了沈聽鬆一眼後應下了。

沈聽鬆最不喜歡虧欠他人,自己送了他一幅畫,而且還是和他有莫大關係的一幅畫,後續他一定還會來畫館的。

關閉了約莫兩刻鐘的房門再次打開,衡公遠與沈聽鬆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出來,迎麵看到麵色陰鬱的男子及他身後身份不同尋常的一乾官吏,蹙眉往後看了一眼。

但看女子雲淡風輕若無其事的模樣,沈聽鬆眸色深了深,大步離開。

而季初,站在畫館的門口,唇角噙著一抹微笑,就那樣目光極為溫柔地看著他愈行愈遠,直到背影消失。

至始至終,她隻用眼尾餘光瞥了眼默然站立的一行人,心想聶衡之能站那麼久無事,一雙腿是徹底好全了吧。

能讓潞州那麼多官吏都陪著他站著,果然還是那個肆意妄為的聶世子,一點也沒有改變。不過,他總在自己的畫館對麵站著作甚,沒得耽誤她的生意。

可即便那麼一瞥,容色陰鬱的男子卻快速地盯上了她,目光灼熱又凶狠,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掉。連帶著潞州城所有官吏的目光也集中到她的身上,複雜不已。

季初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麼,抿了抿唇,徑直回了畫館裡麵。可轉身對上欲言又止的雙青和施岐,她頗頭痛地輕撫額角,有些氣憤還有些煩躁,季初探了探腦袋,一雙眼又看向兩月不見的男子,徑直對上了一雙深沉駭人的鳳眼,“啪”的一下,她又重重關上了房門,然後尋了筷子坐下。

他要站在那裡就任他站著好了,左右街道不是季初的,管不到那裡。

“娘子,世子他不會是來找您的吧?”雙青看著顧自進膳的娘子率先開口,語氣遲疑。

從聚賢樓回來,她就心不在焉,一時害怕世子是要來捉娘子回去,一時又覺得世子有了新歡,到潞州城是來享樂的。

可世子出現在畫館的門口,再自欺欺人,雙青也無法否認世子對娘子的執著。雖然,娘子贈沈公子畫作也引人遐思,但是眼下最重要的還是世子。

施岐也默然頷首,事實上,他隔著一條街道都能看到葛知州肥胖的臉上冒出的汗珠。潞州城因為位處南方,臨近年節天氣也不很寒冷,可能讓人站出一身汗來也不容易,足見葛知州等人的內心焦灼。

總是如此不是辦法,娘子還是早做解決,不然日後與葛知州等人打交道,定會尷尬的。

畫館外麵慢慢地開始聚集了潞州城的百姓,雖然他們畏懼金吾衛和官吏們不敢上前,可裝作無意經過,瞥上一眼總是敢的。

畢竟潞州所有數得上名頭的官吏都齊溜溜地在那裡站著,為首的那墨袍男子又生的高貴豔麗……不看上一眼實在忍不住啊。

而且,他們也好奇,這些平常見都見不到的尊貴人物為何要在這裡站著,難不成有比他們還要厲害的人物在?可看來看去這條街上都是些商戶讀書人,也就今日新開了一家畫館。

哎,你彆說,難道那畫館也被這陣仗嚇到了?居然關上門了。

“娘子,外麵已經聚了不少人。”施岐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季初慢條斯理地用完了膳食,聽到施岐這樣說深深吸了一口氣,騰地一下起身,臉上有些熱。她一開始的淡定自若全沒了,有些氣還有些急,被人圍觀聶衡之都能生生忍著,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她還要臉皮,不想生活在風口浪尖之上。

季初手上的白玉手鐲叮當作響,她一手推開畫館的門,隔著一條街道同執拗的男子四目相望,目光涼涼的,而男子則是目不轉睛眸色深沉。

誰都沒有再動,也沒有再開口,最後還是葛知州身後的那個文書機敏,含笑作輯。

“侯爺,畫館的門開了就是在迎客,我們不如去湊個趣,也去賞玩一番,說不得還有意外的驚喜呢。”

他的話一落下,潞州城的官吏們紛紛附和,總是這麼站著也不是辦法,他們也看明白了,侯爺的異狀絕對和這間小小的畫館有關。

或者說,和畫館裡麵那位容色清麗的女子有關,從頭到尾侯爺的目光就沒在人家身上移開過。

此時畫館開門,也是在給他們遞一個台階。這次想必他們都記下了這家畫館,當然有些人心下也動了彆的心思。不管畫館裡麵這女子是誰,若是將她送到侯爺的床榻上,豈不是就能討了侯爺的歡心?

“侯爺,您從平京城來潞州,從來都是為了正事。”還是仲北清楚自家侯爺的彆扭性子,又給他找了個理由。

聶衡之眯眼冷哼一聲,不錯,他殺了袁興這件事總是要告訴女子的,他也是孩子的父親也是季尚書的女婿,當日無論是季尚書的死還是他故意說出將女子當做玩物的那些話全都和袁興有關。

袁興死的太遲了!

成功為自己找好了所有的理由,沒有等女子來請他,聶侯爺疾步邁進了畫館,麵色冷硬。

尤其是在看到施岐後,一雙眸子陰冷,他沒有忘記一開始看到兩人說笑的畫麵。即便最讓他如鯁在喉的是已經離去了的那個男子。

“客人們請自便吧,畫作都在上麵懸掛著。”季初淡淡撂下一句話,便垂下眼皮,裝作與他們不識的樣子,顧自擺弄手中的顏料。

她不理睬自己,聶衡之卻直勾勾地盯著她不放,看她閒適慵懶的打扮看她垂目認真的側臉看她紅潤飽滿的臉頰。

場麵一時又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小民施岐見過知州及各位大人。”畫館裡麵一時湧進了這麼多人,夥計們訥訥不敢說話,東家季娘子又是一種愛誰誰的態度,施岐歎了一口氣後挺身而出,這個時候也唯有他出來挑大梁了。

葛知州看到施岐卻像是鬆了一口氣,終於有了說話的地方有了說話的人,他連忙讓施岐起身,又頂著定北侯冰冷的目光向其介紹,“侯爺,這便是下官和您說過的那位年輕有為的施郎君,便是他首先出來安頓難民,可以說幫了我們潞州一個大忙。”

聶衡之的目光依舊冰冷,區區一個白丁,什麼野男人也敢在他的麵前說年輕有為。

“不敢當不敢當,其實這些安置難民的舉措有一大半都是季娘子提出來的。”施岐可不敢獨吞功勞,他也做不出這種事,當即誇讚了季初一大通。

季初終於有了些動靜,實在是聶衡之的視線盯著她也讓她渾身不自在,她衝著葛知州笑笑,耳邊有一簇碎發垂了下來,顯得極為溫柔,“全賴知州大人仁心,這麼多的難民才有了去處,該替潞州百姓和難民謝謝大人才是。”

聞言,葛知州有些欣慰,胖胖的身軀扭了扭,正與開口被冷冰冰的定北侯一句話趕了出去。

“本侯是來賞玩字畫的,不是來聽你們謝來謝去的。”他冷沉的鳳眸對準葛知州,葛知州圓圓的鼻頭又冒了汗。

這次他聽明白了侯爺的言外之意,這是讓他們這些人離開,不要打擾侯爺賞玩字畫。

他訕訕一笑,擦了擦鼻頭的汗,“不打擾侯爺雅興,諸位大人跟本官一起離開吧。這個時辰點,也該下職回府了。”

知州發了話,除了呂通判動作有些遲疑多看了這畫館兩眼,其餘人全都麻溜地離開。

站了那麼久,說實話他們也累了,不僅累,也餓了。

方才不止他們,就連定北侯都隻用了些酒,一口膳食都沒進。

隨著他們離開,古樸的畫館又顯得寬闊了,季初放下調製顏料的手,正色看向一身墨袍頭束金冠的男子,語氣有些淡漠,“侯爺不遠千裡到潞州城,應該不是隻為了賞玩字畫。”

她竟然真的不知道自己到潞州城來了?聶衡之的心中又酸又澀,頓了頓,仰著頭看向懸掛在牆壁的畫作,“天下人皆知,我到潞州城是因為舊傷複發,要泡藥浴治傷。”

原來是為了養傷,季初想起眼前男子才從擊退戎族的戰場歸來,目光微微緩和,“那侯爺今日,還未選好藥浴的湯池?”

“酒足飯飽,到潞州城中走一走,沒想到你會在這裡開設畫館。”聶衡之強硬地將自己跟蹤過來的行為扭曲為隨便走一走,可一雙眼睛還是忍不住地往女子身上去,隱隱含著一股貪婪。

他已經足足兩個月沒有看到過女子了,而馬上就要到年節了,闔家團圓的日子,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他的說辭季初明白,若是隨便走一走,哪會一直站在她的畫館外麵不動。

“侯爺可有話要對我說,有事情要來找我?”施岐等人早就識趣地退了出去,季初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也是不想和聶衡之繞來繞去。

“袁興死了,被我給殺了。”聶衡之強忍著急切告訴她,像是在她麵前邀功,“我說過,會為你父母和……報仇。”

他不敢提起那個匆匆離開的孩兒,又不想女子繼續對他這麼冷淡。

“是他啊。”季初想到了那個金吾衛副將,照他如此說來,那副將應該是陛下的人,“多謝侯爺。”

即便季初不願承認,但聽到這個人死去的消息心底還是多了一分痛快。所以,她感謝聶衡之,但也僅僅一句話而已。

然而,聶衡之聽了這話卻出乎意料的高興,仿佛這句話給了他希望,他環顧四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空著的一塊地方,心下一沉立刻道,“既然你謝我,那就送我一幅畫吧。”

聶衡之看得很明白,方才那個野男人出來的時候手中拿了一卷畫軸,他進去的時候手中可是空空如也!

季初微愣了會兒,然後親自取下了一幅仕女圖,“這幅仕女圖下筆順暢,顏色鮮豔,侯爺您應當喜歡。”

聶衡之接下掃了一眼,薄唇繃緊,他也是出身世家,當然看得出來這是畫館裡麵最差的一幅畫。然而他什麼話都沒說,反而很仔細地收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是在收藏珍品。

“侯爺還有其他事情嗎?”季初又問他,話中含了謝客的意味。

聞言,聶衡之濃密的眼睫毛顫了顫,若無其事地坐下,“方才那個男子是來買畫的?”話一落下,他自己就在心裡嗤笑,看,又在自欺欺人了。

可即便心知肚明,他還是緊緊盯著女子,期待她說出一句,是的,那人隻是來買畫的。

第三十九章 (二合一)

仿佛季初隻要說出那人是來買畫的, 他就能相信兩人毫無關係,他到潞州的時間還不遲。

等待季初回答的時候,聶衡之的目光罕見地開始緊張, 鴉翅般的眼睫毛不停眨動, 手指捏著畫軸指甲發白,他甚至在害怕聽到那個答案。

“侯爺應該識得他是誰,那日畫中的男子便是他!”季初沒有絲毫閃躲, 明明白白地說與他聽, 這就是她上輩子喜歡上的男子, 這輩子很快也將和他共度餘生。

她的模樣看上去要比在京城的時候鮮活, 打扮也更加活潑惹憐,可是說出的話一樣的尖利,輕易就能在聶衡之的心上紮一刀。

無人注意的地方, 聶衡之的臉白了下, 他覺得身上那股劇痛又卷土重來了,疼的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怪我, 侯爺來了這麼久, 也沒沏上一杯熱茶。”他不說話,季初就將他當做是尋常的客人,想了想奉上了一杯茶水,這就是待客的基本禮數。

季初也不想和他透露太多自己和沈聽鬆的事情, 故而也在用一杯熱茶轉移話題。

日頭漸漸落下, 斜射進畫館的日光浮在女子的臉上,浮在她淡漠客套的微笑上。

聶衡之垂著眸, 修長的手指從她的手中接過茶盞, 淺淺啜了一口, 茶香與縹緲的熱氣拂在他臉上, 熱氣之下,他的臉色很快恢複如常,薄唇甚至更顯得猩紅。

他陰涔涔地笑了,薄唇微勾,“是呀,我該認得他是誰,畢竟是我撕碎了你的畫。”

他可以撕碎畫,或許也可以除掉這個人。

隻要他清楚了他的來曆,對症下藥就能拿捏住他的弱點,人人都有弱點。

看著聶衡之臉上的笑,一股寒意順著季初的脊骨往上,她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緩聲道,“侯爺既然知道他的身份,日後便不要來這裡了,也莫要與我相見。畢竟,惹人誤會了總是不好。”

一字字都透著疏離和對陌生人的冷淡。

“我到潞州過來並不是為了你。”聶衡之心下的狼狽不會在麵上表露出來,他說著違心的話,繃著臉沒有看季初,“我過來這裡也隻是要和你說一聲袁興的事情,你切莫誤會了。”

好似方才那個執拗地站在畫館外麵大半個時辰,隻等著季初過來的男子不是他。

“那,袁興的事我已經知曉,侯爺也該。”季初委婉地想請他離開,看了一眼大開的畫館門。

“本侯也該離去了。”出乎意料,聶衡之並未強留,他反而更急地起身,抓著畫軸又看了季初兩眼後,闊步離去。

可是剛走到門口,他的腳步就停下了,高大的身軀背著光,愈發氣勢冷沉,“潞州城也不是你表麵上看見的那麼安穩,季初,若有需要,你就來找我吧。”

上輩子女子就是死在了潞州城,聶衡之尋了那麼久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她的死訊,他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兩日,出來後不能再聽到潞州城的字眼,也從不敢到潞州城去。

季初當然知道潞州城能有今日這等局麵是胖胖的葛知州苦苦支撐下的結果,等到葛知州被調離,潞州城很快就內憂外患疊加在一起,隻守了五日就被外敵給破了。

季初沒有答他,隻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出去,心上還縈繞著那股怪異的滋味。聶衡之好似沒變又好似變了……不過,她搖搖頭,總歸他在潞州城也待不了太久,想這些作甚。

聶衡之一走,雙青和幾個夥計立刻就又出現了,夥計們是沒見過定北侯這等尊貴又危險的貴人,不敢杵在跟前,雙青則是記起了在聚賢樓聽到的那些話,心下複雜,不敢展露出來。

至於施岐,他被葛知州喚走了。

“娘子,侯爺他沒為難您吧?”雙青忐忑不已,她們好不容易才有了安定又平靜的生活,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種壓抑中去。

季初搖搖頭,耳側的碎發隨著她的動作晃來晃去,“並無為難,他到潞州城隻是為了藥浴養傷,雙青,即便我們以後再遇到他也不必大驚小怪。”

這句話也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同時她也有些疑惑,聶衡之方才看著舉止投足都好的很,又哪裡來的重傷。

還是說,養傷一事是他提出的說辭,隻為了應對某些人。

“可不止呢,娘子,恐怕侯爺過來也為,也為尋歡作樂。”雙青猶豫了一下,便將聚賢樓聽到的看到的都和娘子說了,重點是上去服侍的四五個容貌嬌豔的女子。

尋歡作樂?季初猝不及防地一怔,而後垂下眼眸,“這樣也挺好的,最好他能儘早娶一位新婦。”那樣之後,她和聶衡之之間是徹徹底底再不會牽扯了,而且娶了新婦想必也能暖一暖他的性子,讓他勿要再做些肆意妄為的事情來。

這麼一想,季初放開了疑慮,臉上也恢複了早先的閒適,她倚著椅子,忽然看了一眼懸掛著畫作的牆壁,微微懊惱。

空了三幅畫作,可她一筆銀子都沒收到。這第一日,算是賠本了吧。

不過,轉而想起撥動玉扳指的沈聽鬆,她又翹唇笑笑,等到兩人熟稔之後,她遲早要白拿他幾幅畫作,掛在畫館裡,如此一來也不算賠本了。

“娘子今日的心情很好呢,是和那位沈公子有關嗎?”雙青發現了她臉上的微笑,悄咪咪地詢問。花開兩表,不止侯爺有了新歡,娘子也有看得上眼的小郎君了。

季初但笑不語。

雖說不知為何沈聽鬆會比上輩子更早地到潞州城,但既然兩人都相識了,日後有的是機會相交。她也不願太過主動,就維持她與沈聽鬆前輩子一開始認識的狀態就好,有距離但不疏離,正如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

“侯爺,快到馬車上去。”仲北守在畫館的附近不曾遠離,一看到侯爺的身影立刻迎了上來,待看到他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以及唇角滲出的點點血跡,眼眶一下就紅了。

侯爺本就舊傷未愈上了戰場,刀劍無眼,彆人隻看他雲淡風輕一刀就斬殺了戎族首領,殊不知他也受了不小的傷。一路上又不停奔波,傷勢根本就沒顧及到,今日又是走路又是空腹飲酒又是在日頭下麵站了那麼久,哪裡還撐的住?

仲北扶著他上了馬車,聶衡之半躺在軟榻上,手中攥著那卷畫軸也沒鬆開。

“去查查,今日進入畫館的那兩個男子,務必要將他們的身世來曆查的清清楚楚。還有葛知州口中的施岐,他和季初是什麼關係,在潞州城這些時日都做了什麼,也要嚴封不動地說與我聽。”聶衡之隨手拿了一方手帕擦拭唇邊的血跡,整個人陰沉沉的沒有生氣。

仲北恭聲應是,早在侯爺啟程到潞州城的那日,他就明白侯爺不可能放下夫人。

“夫人那裡,侯爺可也要查探?”他試探著詢問,腦袋放的很低。

聞言,聶衡之麵無表情地看著錦帕上麵殷紅的血絲沒有動靜,驀然他低低笑了一聲,“她見都不想見我一麵,查了她的事被她知道了豈不是又要怨我。”

“可她都不告訴我,狠心地不告訴我。”聶衡之高大的身軀彆扭地縮成一團,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傷心和委屈。他貪婪地想念她,不遠千裡地到潞州來,她卻不想看他一眼,身邊還有了不止一個野男人。

仲北聞言心下悚然,自夫人離開侯爺就變的奇怪詭異……要麼一言不發隻知道報複殺人,要麼就抱著夫人的東西委屈巴巴地喃喃自語,有的時候仲北甚至看到了侯爺眼角的淚……侯爺他居然在哭,這怎麼可能?

果然,在委屈了一番過後,他又立刻收斂了那一絲慘笑,木著臉一言不發,黑沉黑沉的一雙眸子看上去陰森森的,令人心中生寒。

兩刻鐘後,馬車停在了潞州城的一處彆館,聶衡之召見了金吾衛的一位參將。

自打他圍場受傷重生,就開始有計劃有謀劃地培養自己的親信,如今可以說金吾衛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金吾衛中的將領兵士全部聽他的命令行事。

這次從北地到潞州,他身邊帶了不少的親信謀士。

“傳信給荀誌,讓他暫且稱病,朝中指著我們對付戴紹,是當本侯爺是傻子嗎?”聶衡之吩咐下去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諷刺,飛鳥儘良弓藏,他不對戴紹動手自然有他的道理。

“另外暗中將陛下意欲對各節度使下手的消息傳出去,想必接下來,河西節度使也坐不住了。”先太子一事鬨得沸沸揚揚,陛下立身不正,麵對各大節度使腰杆子總也挺不直,北地戰事將將平息,雪災遺留的難民還在四處流竄,朝堂上還在為立太子爭論不休,這個節骨眼上再傳出針對節度使的消息,聶衡之閉上了眼睛,慘白的臉色映著殷紅的血跡,微勾的唇角,生生給人一種驚心動魄之感。

可能是方才被季初的漫不經心刺激到了,他的心中越發的急迫焦躁,躁動的邪火急需有一個地方發泄。

而平京城的那些人,不幸,就成為了他邪火發泄的地方。

“侯爺,藥浴已經準備好了。”

……

天色逐漸變暗,潞州城一片寂靜,但大多人都知道這寂靜底下湧動著暗潮。

夜色深重,多的是人難以安眠。

潞州城中民居比較密集的南城,一處小小的房舍裡麵,燭光還亮著。

沈聽鬆隻著了一襲寬大的月白色鑲金邊的寢衣,微微敞開的胸膛頗顯放蕩不羈,他眉眼認真地注視著展開在麵前的那幅畫,已經看了許久。

身邊唯一的侍從陸行也還沒歇息,見他盯著那幅畫不放,有些困惑,“主上,這幅畫應是您當年贈與季尚書的,季娘子手中會有這幅畫不足為奇,您為何要看它那麼久呢?”

燭火啪的爆了一下,眉目雅致的男子終於將目光從那幅畫上移開,淡淡開口,“畫在季娘子的手上很正常,可她一見到我的人就要將這幅畫贈與我,你說是否太過巧合了?”

他們知道季娘子是季尚書的女兒,目光故而格外留意她。可季娘子並不知曉他們的身份,初一見麵就將她先父珍藏的畫作贈與他,怎麼說都有蹊蹺之處。

沈聽鬆智謀過人,不得不懷疑季娘子可能知道些什麼,或者季尚書臨終前對她說了一些事情。

聞言,陸行的神色有些詭異,狠狠地咳了一聲才敢開口,“其實,事情也不總是主上想的那般複雜,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季娘子有意為自己招一位贅婿。”

他偷偷瞄了一眼主上,麵容清雋氣質超脫如隱士,人家季娘子一眼看中了主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身邊已有一位施郎君,才乾不錯。”沈聽鬆眯眼看了侍從一眼,心下卻微微一動,季娘子看他的眼神他可以感覺的到……

“主上不知,那位施郎君才乾是不錯,但多有傳言他身無分文,許多事情都是靠著季娘子才辦成。女兒家都不喜歡吃軟飯的男子,這是人之常情。”陸行估摸著季娘子沒有看上施郎君。

陸行還大膽地想,多年來主上孑然一身也實在是孤寂了些,若是能有一佳人在側也挺不錯的。

“莫要多說了,敗壞季娘子的名聲。”沈聽鬆抬手,阻止侍從繼續說下去,語氣微涼。

施岐吃軟飯也許不假,可他若……也和施岐差不到哪裡去,他的一生注定要默默無聞,更給不了季娘子什麼榮光富貴。

陸行繃緊了嘴巴,關上門出去了,不過他等到屋中的燭光滅了才另回一間屋子休息。

沈聽鬆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他死死蹙著眉無法鬆開,他的夢裡麵不止出現了贈他畫的季娘子還有……今日他淡淡一瞥的墨袍男子以及季娘子身邊的那位施郎君。

娥眉紅唇的女子緊緊閉著雙眸安靜地躺在床上,胸前的傷口滲著暗紅的血液,一點一點將她原本鮮紅色的嫁衣染得暗沉,而“他”身上也著了紅袍,靜靜地站著床前望著,目光哀傷而黯淡……

畫麵一轉,卻又是滿地殘肢的戰場上,哀鴻遍野,死傷無數,身上遍布血汙的眾人團團跪在一具插滿了弓箭的屍體麵前,無數的兀鷲在屍體的上空盤旋,叫聲尖利。

“他”被消瘦不堪的施岐領到了屍體的麵前,沉默著將一隻白玉手鐲放在了屍體的麵前,“他”抬頭看過去,那具屍體生著和墨袍男子一樣的眉眼……

“這一戰雖勝了,可他卻不想活了,總算平京保住了。”施岐的語氣複雜無比,一遍遍出現在沈聽鬆的腦海中,驀然他驚醒過來,額上布滿了冷汗,良久不語。

夢裡麵的紅衣女子竟然和溫婉聰慧的季娘子生的一模一樣,沈聽鬆深深吐息,起身點燃了蠟燭,拿出□□經,端坐抄寫起來。

微黃的燭光映著他沉靜的眉骨,莫名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滋味……

東城季家祖宅,季初這夜也做了一個噩夢,躺在寬大的床榻上蜷縮成一團大口大口地呼吸不上來。可能是今日遇到了沈聽鬆,於是季初就夢到了上輩子潞州城破那日,她披著大紅色的嫁衣,在一片混亂哭嚎中同沈聽鬆攜手而逃。

眼看他們就要坐上馬背逃出城去,一支冷箭斜空射出,正穿過她的心口。她不停地吐血,視線逐漸模糊,最後看到的是砍在沈聽鬆後背的那刀,以及向來雲淡風輕的男子大變的臉色……

沉浸在身死的傷痛中,季初幾乎蜷縮成一隻蝦米,原本蓋在身上的錦被也被扔到了一旁。

季家祖宅人少,季初又住進了寬敞無比的正院裡麵,外間僅有一個雙青陪著睡在榻上,可雙青從來就是心大的那個人,兩個貼身婢女中她不如單紅細心不時會醒來到內室看一看。

雙青睡的很沉,內室季初弄出的那點兒動靜一點都不知道,否則她就該馬上將娘子從噩夢中喚醒。

然而,季初沒有人喚醒也自己醒來了,因為她仿佛聽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低泣聲,就縈繞在她的床榻附近。

用細滑的袖子擦拭了臉上的汗珠,季初掀開一角鵝黃色的床帳,靜悄悄地探出一顆腦袋,往床榻外麵,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

這哭聲,總不是雙青夜裡被驚到做了噩夢吧,她可從來都是吃好睡好凡事不擾。

一眼望去,季初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杏眸瞪得大大的,鵝黃色的床帳外麵,就在她的腳踏上,赫然蹲著一團黑色的影子!

低泣聲就是這團黑影傳出來的!季初駭的立刻就要開口喚婢女和婆子進來,然而眼睛掃過那黑影披散的長發中熟悉的猙獰傷疤,她直愣愣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前些日子在平京城的時候,她曾經數次用細白的藥粉將那道傷疤遮起來,也曾數次用清水擦拭那傷疤……這黑影居然是聶衡之!

他居然三更半夜地闖入她季家闖到她的寢室來!季初動了真怒,聶衡之怎麼能做出如此無恥的小人行徑,虧她白日還以為他沒有再做糾纏還算明理。

她氣衝衝地光腳就下了床榻,就連衣衫都沒披,兩步走到聶衡之的麵前,冷笑,“聶侯爺,你深夜闖入我的寢室,可有說法?否則彆怪我將你送進大牢,即便潞州城官吏不敢治你,你一個登徒子的惡名是逃脫不了的!”

蹲成一大團的黑影被季初狠狠斥責沒有吭聲,隻是一顫一顫地在動。

他不開口季初的怒火燒的更盛了,咬著牙壓低了聲音,“聶衡之,你堂堂定北侯能不能要些臉麵,現在立刻滾出去我還能當做是無事發生,否則鬨將出來你我都將淪為笑柄,活在三姑六婆的閒言碎語中。”

季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硬邦邦地咯得人手疼,然而接下來一點濕潤滾燙落在季初的手背上,她遲疑地不動了。慢慢地鬆開男子的手臂,她撥開了聶衡之垂下來的長發,一雙濕漉漉泛紅的鳳眸眼淚汪汪地盯著她。

季初的心臟狠狠地顫了一下,這不對勁,聶衡之這副模樣太不對勁了。

她光著腳急忙點燃了一盞蠟燭,屋中有了光線,這才看清楚黑影的姿態與神色。高大的男子像是剛沐浴過,散落的發尾還帶著濕氣,他身上隻著了一件簡薄的黑錦寢衣,蹲下來的時候露出一截泛青的腳踝。

季初居高臨下地望過去,高大的男子一顫一顫地還在哭泣,尤其是感覺到了她的冷淡後,將腦袋也垂進了腿彎,整個人彎曲地縮成一團。

這也許不是聶衡之,聶衡之自負又張揚,倨傲不已的態度時常令人難以接受。怎麼可能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出現在她的麵前?

季初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還是那團顫動的黑影還是那雙偷摸摸看她委屈巴巴的鳳眸……

“起來,不要蹲在我的床前。”季初腦中像是一團亂麻在繞來繞去,她不明白聶衡之怎麼會變成這幅樣子,可眼下必須要將他弄回去,深夜跑到她的房間一旦傳出去,足夠讓她心煩意亂。

她的語氣很冷漠,整個人還透著一股難以啟齒的煩躁。黑影顫動的幅度又大了一些。

無奈,她隻好放輕放柔了語氣,主動伸手扶他起來,“地上冷,蹲在那裡你看腳都青了。”

這一次,男子順利地起了身,坐在凳子上,可還是低著頭不太敢看她。

“你是病了?”季初隻能猜到這個可能,也許是聶衡之用了一些不適當的藥導致他失了神智。

垂著的腦袋搖了搖,季初蹙眉又問,語氣溫和,“那侯爺深夜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人又不動了,原本季初以為他不會出聲的時候,他抬起了頭,紅通通含著淚水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慢吞吞開口,“殺了袁興,季初要開心的。”

可事實上卻是季初根本就沒怎麼搭理他,還對他說以後不要見麵了。

鳳眸中湧出的淚水又多了些,劃過他豔麗冰冷的臉,詭異地給人一種惹憐的感覺。

季初愕然,白嫩的肌膚在燭光下多了幾分僵硬,她沉默了片刻試探著扯開了一個笑容,“我很開心。”

刹那間淚水止住了,可他還是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季初深吸一口氣將手放到他的腦袋上,僵硬地動了動,“侯爺做的真棒,我十分感激侯爺。”

話剛落下,男子臉上的陰霾散儘,咧著嘴燦爛笑起來,腦袋還在她的手心拱了拱。

“我開心了,侯爺回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強忍著心下的怪異,季初哄他離開,見他聽話地點頭她長鬆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沒鬆完,失去神智的聶衡之又直勾勾地盯上了桌上的一盤糕點……

第四十章

盯完糕點又眼巴巴地看向季初, 燭光下,季初能看到他眼底的渴望有多麼濃。

她微微俯下身,將他散亂的黑發給撥到身後, 用一條發帶束住, 將糕點推到他麵前,“若是餓了就吃吧,吃完了再回去。”

聶衡之咽了咽口水, 得到她的許可後, 大口大口地吃起點心來, 吃的間隙還不忘偷偷看近在咫尺的女子一眼。

像是唯恐惹了她生氣。

季初還沒有冷漠到連一盤糕點都不舍得的地步, 她雖然不明白聶衡之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樣子,但這個模樣的他說實話她無法拿出苛責的態度。

還是儘快將他送回去為好,他的那些心腹發現他的異狀應該會給他請大夫。或者說……季初突然在他吃糕點的時候湊近在他的身上嗅了一下, 聶衡之身體僵著不敢動, 隻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發亮地看著她。

很多藥的氣味?季初還沒聞個清楚就感覺到一隻泛涼的大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上麵可能還沾著些糕點的碎屑, 她抬頭看他,聶衡之帶著些淚痕的臉慢慢地紅了,眼神居然還有些閃躲。

“這裡有個小梨渦,怎麼不見了?”他咬字特彆的清晰, 比清醒的時候慢了許多。

季初看了他兩眼, 淡定地拂去臉頰的點心碎,低聲告誡他, “在這裡坐著不要動, 乖乖吃你的點心。”

聶衡之眼巴巴地坐在那裡看著她走出去, 突然覺得點心也不香甜了。比起吃點心, 其實他更喜歡女子待在他身邊。

季初走到了外間,瞥了一眼長塌上,婢女擁著被子睡的沉沉,也沒叫醒她,顧自拎走了銅爐上冒著熱氣的茶壺。

潞州雖不寒冷但夜裡還是有一股涼意,外間點著一個銅爐既為了取暖也為了有熱水供應。

路過桌案,她又端走了雙青愛吃的鹽漬青梅和蜜汁肉團。隔了一扇門繞過屏風回到內室,聶衡之還乖乖地坐在那裡沒有動。

季初對上那雙帶著些依賴神色的眼睛,有些不是滋味地移開視線,將青梅和肉團放到他麵前,又倒了一杯熱水,乾巴巴地指了指,“吃完之後喝些熱水。”

聶衡之立刻就丟下了有些噎人的點心,幾乎是狼吞虎咽吃起了蜜汁肉團,至於那盤青梅看都不看一眼。

季初一旁看著輕哼了一下,先前她好心給受傷的他準備蜜餞結果他還嘴硬拒絕……失去了神智後倒是誠實的很,偏愛吃甜食。

隻是,她抿抿唇,起身看了一眼房中的窗戶,完好無缺,插銷還在原處。

“你怎麼進來的?”她輕聲詢問。

聶衡之的臉頰鼓鼓囊囊的,不能開口回答她,就用手指點了點門口。

走大門進來的?季初氣笑了,府中的護衛一個都沒有察覺,不知是該誇獎失去了神智的聶衡之身手了得還是該斥責府中的下人們不上心。

“你知道自己是誰?等會兒要回哪裡去?”季初又問他,有些擔憂若是他走丟,他的那些侍從查到了她這裡會找茬。

聶衡之點點頭,他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自己住的地方。隻是,他又眼巴巴地望了氣質溫柔的女子一眼,這個時候的季初真好,沒有白日那麼的冷淡,他想和她多待一會兒。

吃飽了肚子,喝了些熱水,聶衡之覺得自己身上暖烘烘的,心裡也暖暖的,他不舍得離開。

鴉羽般的眼睫毛不停地顫動,他忍不住看去端坐沉默的季初,想要開口再留一會兒時間,季初一把拽過了他的手,聶衡之瑟縮了一下不敢出聲了。

他害怕眼前人冷漠地嗬斥他,也害怕她冷冰冰地讓他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麵前。

季初拿了一方帕子很仔細地擦拭他帶著油光的手掌,之後又起身翻過帕子擦拭他臉上的淚痕。

“擦過手的帕子蹭到臉上會有油。”

聶衡之還有些不太樂意往後閃躲,季初眼睛一瞪他才老實。

手上臉上都看不出端倪了,季初的眼睛掃過他腦後的頭發,終究沒說將發帶取下來,左右說是下人替他弄的也不奇怪。

打開窗戶的插銷,推開,季初看著他淡淡開口,“從這裡回去吧,不要讓彆人發現。記住,回去你住的地方,閉上眼睛好好休息。”

也許等到了明日,聶侯爺就會恢複神智,但願他不要記得今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聞言,聶衡之磨磨蹭蹭地起身,走到窗戶麵前,眼中含著一泡淚水多看了她好幾眼才點了點頭,季初很開心他做的事還給他點心吃給他擦拭臉,他已經很歡喜了。

偏頭不看男子眼底的淚光,季初等他的人影不見了才轉頭看向窗外的明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關緊了窗戶。

這輩子的許多事情都出乎了她的意料。聶衡之居然會失去神智,難不成是上輩子他癱在床上這輩子即便躲過一劫也多了個後遺症?

但願此時他平安回到了住處,也很快遺忘今夜發生的事情。季初不想自己的生活再起波瀾了,現在這樣就很好,她已經遇到沈聽鬆了。

***

翌日,天光大亮,仲北小心翼翼地在門外喚侯爺起身。

自從侯爺受傷之後就不喜人貼身服侍,就連他也最多在外間等候。

聶衡之從床上起身,一覺過去精神還不錯,隻他捏了捏額頭有些些的恍惚,總覺得做了一個美夢,夢裡他跑到了季初身邊,季初不僅沒有冷眼看他還溫柔地服侍他用點心用熱茶,最後還細致地為他擦拭……

可季初怎麼會這麼對他?現在的她是一眼都不想看到他,更直言不諱日後他們不要再相見。聶衡之臉色陰沉,大步走出去,可是走了兩步他身子一晃險些摔倒。

腿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背上的刀疤也癢癢地難受,仿佛他昨夜又受了一場奔波似的。

他索性又走了兩步後斜躺在了長塌上,喚仲北進來。

沉默老實的丫鬟們進來,手中奉著用具衣物發冠,又擺上了清淡的膳食。聶衡之洗漱過後卻直接揮手讓她們出去,任由衣物發冠放在那裡沒動。

他懶洋洋地瞥了一眼膳食,也沒有丁點兒想要用膳的意味。

仲北眉頭一皺,從昨日侯爺可是一點飯食都沒進,今日再不用膳,身體如何撐得住?

“昨日我吩咐去查的事情如何了?”聶衡之想到昨日那兩個令他如鯁在喉的野男人,語氣變得冰冷。

即便他不想承認,可也明白昨日季初忽視他隻看到那個野男人說明了什麼。

她的心裡眼裡滿滿的都是那個不知來曆的野男人!

“昨日一同進入夫人畫館的兩名男子,一名是潞州城中衡家的公子,他的嫡親姑母是夫人的堂伯母,與夫人相識並不稀奇。”仲北下意識略過了傳言中季初的堂伯母有意撮合她和衡家公子這一點。

“那另外一個呢?”聶衡之忽然很是急切,腦後束著的發帶悄無聲息地鬆開,他一愣將湖藍色的發帶撈到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