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娘子, 咦?昨日我放在這裡的青梅和蜜汁肉怎麼不見了?”季家,雙青很是疑惑,怎麼睡了一覺之後桌上擺著的吃食都不見了, 那些都是娘子愛吃的。她特地從聚賢樓買來給娘子的。
季初瞥了一眼迷惑不解的婢女, 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昨夜睡到一半忽然就餓了,就拿來吃了。”
聞言, 雙青撓了撓頭發, 訥訥地稱是, 心中卻覺得奇怪, 娘子沒有吃夜宵的習慣,而且那麼多她一個人吃的完嗎?
“聚仙樓的膳食果然很美味,雙青, 你拿了銀子再多買一些回來。也給施岐送去一些, 我看他這些時日挺勞累的。”季初很自然地開口,笑吟吟地看向愛吃的婢女。
果然, 雙青瞬間就將疑惑拋到了九霄雲外, 開開心心拿了銀子給門外的小丫鬟,讓她去買點心。
娘子既然喜歡,那可要多買一些。
“走,我們去畫館。”季初一句話安撫好了婢女, 對鏡梳了飛仙髻, 又破天荒地簪了珠翠,描了眉上了口脂。
清澈見底的眸子顧盼生輝, 粉腮紅唇, 珠翠華衣, 溫柔又明麗。
雙青幾乎看直了眼睛, 娘子猛然一裝扮美的出奇。
季初的心情很好,她很了解沈聽鬆這人,昨日自己贈了他畫,尤其是和他有淵源的一幅畫,今日無論出於什麼目的,他一定會再來畫館。
“咦?娘子,奴婢記得妝奩裡麵有一條發帶的,怎麼也不見了?”
“許是隨手放在了某處,忘記收回來了吧。”季初抿抿唇,很淡定地應她,心裡卻在惱大大咧咧的婢子何時這麼細心了,偏偏還是在這個時候。
“哦,可能是奴婢忘記收了吧。”雙青眨眨眼,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有沒有收起來。
最後實在想不明白,就撂開不提了。反正左右也不過是一條發帶,不是什麼名貴之物。
***
聶衡之盯著自己手中的發帶,一時失了神。翻來覆去,這都是女子用的物件,而他近來從不讓人近身,根本沒有婢女敢靠近他。
“喚昨夜守門的護衛過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表情陰騭,捏著發帶恨不得將其撕碎!
潞州城的呂通判是喜諂媚討好的小人,昨日先是獻女被他嫌棄,後來又自作主張地送上了數名妖嬈矯作的女子,他尚在藥浴壓根就沒有理會。
若是那些膽大包天的女子誤傳了什麼偷偷潛進來……聶衡之陰著一張臉,渾身裹挾著風雨欲來的氣勢。
“侯爺,昨夜隻有您一人夜出,約莫半個時辰後歸來,當時您已經束了這發帶。”守夜的金吾衛一五一十地稟報,他們也不知曉侯爺深夜去了何處。
不過,仔細一想,他又遲疑開口,“侯爺歸來的時候,身上似是沾染了食物的香氣。”原來離開的時候身上就隻有濃重的藥味,這是藥浴浸泡上的氣息。
仲北聽得雲裡霧裡,侯爺深夜出去莫非是覓食?可彆館裡什麼都不缺,隻要吩咐一句就好了,不必那麼大費周章。
他正要詢問侯爺,抬頭看到侯爺臉上的神色愣住了。
侯爺他恍恍惚惚地居然在笑,薄唇勾著,眉目舒展,眼尾上挑,像是抑製不住的歡喜……
這怎麼可能?從夫人離開後他就沒有真真正正地笑過了,平時要麼是冷笑要麼是諷笑,要麼是麵無表情陰測測……
“另外一人的身份來曆查到了沒有?”聶衡之很快收斂了臉上的歡喜,不鹹不淡地睇了仲北一眼,他為何會在深夜跑到季初那裡又為何神智不太清晰,尋了醫者後才能得個明白。
仲北回過神,正色答道,“另外一男子是衡家公子半月前結識的友人。姓沈名聽鬆,於兩個月前到達潞州城,身邊有一個侍從,二人一直居住在南城,據說家中是商戶,他是庶子不能繼承家業便出門遊曆。兩個月前剛好遊曆到潞州來,一直到今日還未離開。平日裡除了吟詩作畫,便是和一些讀書人往來賞景遊玩,不似作偽。”
“讀書人?吟詩作畫?”聶衡之眼裡閃過陰霾,季初出身書香世家,喜歡上一個隻會風花雪月的書呆子不稀奇。窮酸書生最會蠱惑她那等涉世未深心思單純的女子,她一定是被那個姓沈的讀書人蒙騙了。
上輩子,上輩子他知曉了她的死訊,到潞州城來……她被葬在了季尚書夫婦的墓旁,碑上刻的也是季尚書之女季氏,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有一姓沈的男子。
可見她說的嫁與沈聽鬆為妻是假的,那人也根本沒有再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派些人去他的籍貫地,將他這輩子做過的所有坑蒙拐騙的事情全都挖出來。”他心中狂喜,這是個騙子,得讓季初知道,他要將證據完完全全地擺在季初的麵前,讓她看清姓沈的野男人真麵目。
然而狂喜以後,他強裝著冷硬淡漠的背後又有些委屈,季初怎麼能被人騙了呢?可真是傻,人心難測,那人定是看中了她的錢財看中了她父親季尚書的身後清名。
被他騙了之後重活一輩子還那麼地相信他維護他。聶衡之一顆心酸澀難忍,咬牙切齒都吐不出來。可同時因為昨夜的事情,他心裡又多了一分希冀,季初她會溫柔地對待自己,即便是壞了腦子的自己。
“侯爺,這些日子夫人在潞州城做了不少事情。”仲北窺著他的神色,一點一點地將季初所為道了出來,包括她在湖州城救下施岐的事,以及施岐在她的幫助下安置難民得到了葛知州的賞識。
聽到這些,聶衡之的神色卻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一直都知道季初是個心裡很柔軟的女子,安安靜靜的不爭不搶,背後卻又顧及方方麵麵,顧及每個人的臉麵和處境。
“讓葛知州和施岐來見我。”他眯眼沉吟了片刻,沉聲吩咐。
既然女子想要在潞州城培養自己的根基,那他就順勢幫她一把。
“是。”
***
季初又坐到了畫館裡麵,窗邊隔了一個高大的案台,她坐在後麵除非有心人不然很難發現她。
畫館開業的第二天,終於有人上門了,有購買顏料宣紙的,也有購買書畫的,但更多的是拿來畫作來賣的。
總的來說,一切平順。
季初安心地坐在案台後麵作畫,很快畫館裡麵的一切紛紛擾擾都遠離了她。直到一道尖利的女聲將她從專注中拽了出來,她才放下畫筆抬頭看過去。
古樸的畫館裡麵,突然多了三四位趾高氣揚的女子,每位都著華服簪金釵,身後奴婢成群,一看便身份不凡,起碼是潞州城中的官家女子。
“區區賤民也敢接待本娘子,快讓你們掌櫃或東家出來。”為首的女子穿著即便是平京城也難以見到的珍貴雪緞,頭上的寶石花冠在略顯昏暗的畫館裡麵熠熠生輝。
季初心中有了數,不疾不徐地從桌案後麵走出,溫聲道,“這位娘子,我便是畫館的東家,不知你有什麼需要,是要買畫買顏料還是要賣畫呢?”
呂清霓抬著下巴打量著眼前氣質溫和的女子,看清了季初的容貌不免自得,前禮部尚書的千金容貌並不如她。可接下來注意到她細致無瑕白嫩通透如玉的肌膚,不免又開始嫉妒,不過嫉妒隻是一會兒,因為她很快想到了這女子是被休棄回潞州的。
被當今的定北侯休棄,父母又雙亡,無奈灰溜溜地回了娘家。娘家沒有依靠,如今又自甘下,賤拋頭露麵地開了一家畫館,可真是丟儘了世家女子的臉麵。
呂清霓出身呂家,父親是潞州的從四品通判,自認為在潞州城除了葛知州那個蠢鈍如豬的女兒就數她的地位最高容貌最盛。
可是這樣出色的她卻被定北侯當眾嫌棄,從父親口中得知定北侯昨日不顧身份也要見畫館中的女子一麵,又聞開設畫館的女子乃是前禮部尚書的女兒,定北侯的上任夫人。呂清霓懷著不甘還有隱秘的攀比,盛裝打扮跑到了畫館來。
一個已經被休棄的前任尚書之女而已,有何資格和她呂清霓相比。她將在定北侯那裡受到的冷落和羞辱全部發泄在這家畫館裡麵。
季初剛露了麵,她就不屑一顧地將畫館裡裡外外挑揀了一番,話裡話外是在點評畫作,可實際上借著畫作對季初評頭論足,極儘羞辱。
“這等貨色也敢叫價一百兩銀子,照本娘子看一文不值,甚至白白得了掛在家裡都覺得上不得台麵。”
“表姐說的是,這樣的畫,縱是小兒也能畫出。也就那些利欲熏心不講究的人,才拿得出來坑蒙拐騙。照我說,先人的臉麵都被丟儘了。”
“是啊是啊,真是不講究,拋頭露麵哪是正經女子所為。要是我,早就羞愧地掩麵從此不敢出門了。”
你一句我一句,幾個華服女子毫不掩飾對季初的惡意。其中緣由,當然是呂通判的女兒先起了頭,她們為了奉承她隻好附和。
雙青氣的要將這些爛了嘴巴的女子全都趕出去,被季初攔下了。
她先是一雙眼淡定地打量了呂清霓她們,而後很肯定地對身邊的雙青和夥計說,“勿生氣,這些估計是從不入流的人家出來的粗鄙人。她們沒有規矩沒有眼界,我們不能和她們一般見識。”
可不就是粗鄙不入流嗎?前世大家的名作不識,當世名流的畫作也被貶為一文不值。
季初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清清亮亮地如同玉珠落盤,聽到的人都不由莞爾一笑。本來嘛,來逛畫館的人無一例外是喜愛風雅的讀書人,畫館裡麵懸掛的畫作他們豈能看不出功力深厚。
尤其裡麵一些傳世的名作讓他們如癡如醉欣喜若狂。結果,被人貶作了一文不值,莫說一百兩銀子,便是五百兩也買不到。
“季娘子說的不錯。粗鄙之人眼盲耳瞎,自然識不得名家名作。這幅畫乃是當世竹石山人的大作,他若知曉小兒也能畫出,定是要請教這位姑娘的。還有,這幅畫,若沒看錯,是前世覓硯法師的真跡,可值千金。姑娘先前言一百兩便能買到,不若某給姑娘五百兩銀子,姑娘可否幫某買上五幅?”
畫館走進一身形頎長的男子,眉眼疏落,寬袍大袖瀟灑。正是季初心心念念的沈聽鬆。
聞言,季初彎著眼睛有些忍俊不禁,過後又有些感慨,她和沈聽鬆前世每一次有緣的見麵,無一不是他挺身而出幫她。
這輩子,倒也是沒變。
第四十二章
沈聽鬆的容貌雖不如聶衡之俊美, 但獨有一番風骨在內,再加上隱隱矜貴的氣度也非常人所能及,一開始呂清霓等女子看晃了眼睛。
但很快聽懂了他話中的貶損又不帶一個臟字後, 自詡身份高貴的呂家貴女怒了, 不過就是一個窮書生也敢嘲笑她粗鄙。她臉色一冷,指著季初和沈聽鬆的鼻子欲要再罵,周圍此起彼伏地傳開了哄笑聲, 又有人小聲嘀咕呂家的家風不敢恭維, 呂通判本也就是阿諛奉承上位。
呂家在潞州行事囂張, 識得呂家姑娘的人不在少數, 當然不滿他們行事的人也很多。
“腹中沒有筆墨,可不是小人行徑才做了通判,呂家從前也不過是個土財主。”
“聽說是使了銀子才從朝中買了官職, 怪不得教導的女兒上不得台麵。”
“唉, 世風日下,不可說不可說啊。”
細細碎碎的嘲笑聲湧入呂清霓的耳中, 她臉上青紅交錯, 還從來沒有出過這般的醜,胸中憋著一股怒氣,恨不得立即讓父親將這些人全部抓起來。可呂清霓到底還知道一些輕重,她可以言語上給季初以及這些讀書人難堪, 但一旦動了真格, 父親頭上有一個葛知州不提,季初父親的故舊也不是好惹的, 還有這些人的口誅筆伐……
“姑娘, 可還要買畫?”季初笑眼彎彎地望著她, 臉上的小梨渦若隱若現, 可人的很。原來眼前是呂通判的女兒,上輩子她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不過呂家和她之間卻是有不小的仇怨。
呂清霓卻覺得這笑意分外的刺眼,連同梨渦也醜陋無比,她漲紅著臉狠狠瞪了季初一眼,“我們走。”
她本來是要奚落一番季尚書的女兒為昨日自己被定北侯嫌棄出氣,結果自己反而被言語嘲諷了一頓。五分的怒火上升到了十分,她已經決心不讓季初在潞州城好過了。
明的不成,那她就來暗的。她母親胡氏出身大家,旁的不說,整治父親妾室的陰私手段一流。
反正她外祖父一家對季家厭惡至極,說與母親聽了,她也定站在自己這邊。
呂清霓憤而離去,季初看著她的背影以及身後的一大群人偏了偏頭,該來的總會來,雖然不知呂家女上門找茬是為了何事,但呂家她必須早早應對。
“這是呂通判的女兒,嬌蠻不必理會。可她母家姓胡,胡家可能還會生事。”沈聽鬆走到她的麵前低聲為她解釋,很奇怪明明他們二人是第二次見麵,他的語氣卻如此熟稔。
季家當年和胡家之爭一度曾傳到了平京城,與季初父親季尚書相識的沈聽鬆自然知道舊事。沈聽鬆這是在提醒季初要小心胡家,季尚書不在了,他看到身形單薄孤孤零零的季初總忍不住伸出一隻手來。
“多謝沈公子方才相助,沈公子說起胡家,想必也知道些內情了,可否告訴我?”季初先是向他道了謝,之後很自然地請他坐下,斟茶,以手托著腮,聽他又一次說起季家和胡家的往事,神色認真地不行。
此時兩人都不覺得有任何不對,即便明麵上他們才認識兩日,即便季初沒有和沈聽鬆說過她的父親是季尚書,即便沈聽鬆也沒說過他和季尚書相識。
“數十年前季家和胡家兩家在潞州關係匪淺,親如兄弟,鬨崩的原因在於一樁兒女婚事。”沈聽鬆接過她手中的熱茶,透過氤氳的熱氣淡淡看了淺笑的女子一眼,而後垂下眼眸與她娓娓道來,“季家有一女嫁到了胡家去,本是秦晉之好,不想數月後季家女離奇身死。胡家隱瞞,季家女的婢女跑回告知了季家人。原是那胡家子身邊有一外室,身份上不得台麵,一直養在外麵,季家女發現大鬨,胡家子失手將她推倒撞到了後腦,季家女當場死亡。”
沈聽鬆又飲了一口茶,繼續往下說,“真相揭露,季家直接打上了官衙,胡家死死哀求,最後胡家子被判流放。”
“一命還一命,再說那人本就騙婚在先,被判流放沒什麼不對,反而還輕了呢。”季初重複了上輩子的說辭,然後就看到沈聽鬆揚眉輕笑了一聲。
“不錯,這並無可以指摘的地方。事情若到這裡結束季家和胡家也不會結仇了幾十年。”沈聽鬆一笑,沉靜的麵容多了幾分生動,“怨就怨在胡家子外室腹中還懷著一個孩子。外室雖沒有直接動手殺死季家女,但她卻從此事中脫不了乾係。按律,她被判收押兩年。胡家上門也求了季家放過外室,但那個時候季家喪女正在氣頭上怎麼肯罷休。於是,外室進了大牢,不到兩月就沒了孩子。偏偏,胡家子嬌生慣養忍受不了流放的艱苦,走到半途病死了。胡家死了兒子沒了孫子名聲也壞了,數十年間的兒女婚事都不順心,便從此與季家不死不休。”
說完這番話,他抬眸看向季初,眼中含著一股莫名的情緒,“如果我沒猜錯,娘子便是前任禮部尚書季尚書的千金,衡兄有一位姑母,嫁到了季家,是以他稱呼你為表妹。”
沈聽鬆直接說破了季初的身份,快的讓季初有些始料未及,“季娘子開設畫館,懸掛的諸多大家名作,想必大都是季尚書的珍藏。”
“昨日贈予某的那幅畫想必也是吧?”他輕描淡寫地提起了昨日那幅畫,修長如竹的手指在茶杯上麵不停地摩挲,一雙沉靜的黑眸看向季初。
季初沒有遲疑,重重地點頭,隨著她的動作頭上的步搖輕輕晃動,“沈公子猜的都對,我先父的確是先禮部尚書,昨日贈予你的那幅畫也是父親他的珍藏,我從他留下的箱子裡麵發現的。”
她麵上裝模作樣,心裡卻清楚沈聽鬆這是在打探那幅畫的由來,或者他此時還有些忐忑不安?季初偷偷瞄了一眼他摩挲茶杯的動作,壞心眼地加了一句,“不知為何,昨日我一看到沈公子,突然就想到了那幅畫。孤山蒼鬆,頗似沈公子給人的氣質。沈公子以為如何?”
“對了,還未問過沈公子緣何會知道季家和胡家的舊事。這等陳年舊事便是連我也一知半解,父親和堂伯父也從來不曾告訴我。”
“季家和胡家當年的事情鬨的挺大,潞州城底下的縣誌中便有記載。我一路遊曆到潞州,自然要了解此地的風土人情。”沈聽鬆避重就輕,委婉解釋了自己為何會知道季家和胡家舊事的原因,但關於那幅畫關於和季尚書的淵源他選擇閉口不說。
聞言,季初微微蹙眉,內心閃過一抹疑慮。原本她以為沈聽鬆出身先太子的姻親之家江南沈家,所以選擇隱瞞他的身份,可真的沒必要隱瞞他和父親的往來以及那幅畫的來曆。
日後他們交情稍微深一些,她很輕易就能看出他的畫風,也能看出這幅畫出自他的手。
他不談畫作是打定了主意今後不在她麵前作畫嗎?想了想,季初下了一劑猛藥,直截了當地道,“衡表兄言沈公子文采了得,想必繪畫也格外有自己的一番見解。能一眼就看出畫作出自何處價值多少,不妨也和我說一說昨日那幅畫的來曆?不瞞沈公子,其實我隻知道那畫是父親珍藏的,但是何人所作並不知曉。”
沈聽鬆看進了她一雙清澈乾淨的杏眸,忽而彎唇一笑,鬆開了手中的茶杯,“那幅畫的確和我有緣,因為它本來就是我繪就的。”
沈聽鬆輕飄飄的一句話竟然是直接承認了那幅畫背後的人是他。
季初飛快地眨動眼睫毛,緊張地抓起了茶杯。不知為何,此刻有些無措的人竟然變成她了……
***
聶衡之在彆館中見了葛知州和施岐,漫不經心地聽了葛知州對施岐的一大通誇讚後,黑黝黝的眼珠子徑直看向了葛知州,“既然他安置難民有功,本侯會特彆記下呈上,察舉其在潞州為官,葛知州意下如何?”
察舉製是大魏除了科舉之外平民或世家公子入朝為官的一種方式,隻要有朝臣舉薦並得了當今許可,那人就能被綬官職。不過,還有一點,舉薦人必須要為推舉人的品行作保,如果為官後犯下了錯,舉薦人要和被推舉的人一同獲罪。
當然察舉製和科舉製都是正經為官的方式之二,用銀子買官不算在入仕方式當中。
原本葛知州看重施岐,也不過是在自己的轄內潞州城給他一個小小的不入流的官職。這樣低微的小官是不必經過朝廷許可,也就不必承擔察舉製帶來的風險。
但定北侯居然主動提出要舉薦施岐,那他在潞州擔任的官職一定會在七品之上。葛知州既喜又驚,喜的是施岐的確是個人才,而且和自己親近,他得一官半職於自己有利,驚的是定北侯是何等份量,不誇張的說在如今的大魏當稱第一重臣,他竟然會替一個小小的施岐舉薦……
同樣驚訝的人還有施岐,不敢置信地看向氣勢煊赫的定北侯,他出身還算不錯,雖喜愛玩樂但學業上不曾荒廢,可即便如此也隻想過科舉入仕或者通過葛知州慢慢往上爬。定北侯昨日還對他不屑一顧今日就直接開口要舉薦他做官,不由得,他腦海中就浮現出了季娘子的身影。
“可是因為?”他張口便問,但隻說了幾個字就被定北侯打斷了。
“若你沒有真才實乾不是本侯需要的人才,即便你是季初的嫡親兄長,本侯也不會費心看你一眼。”聶衡之撩了撩眼皮,說話十分不客氣,但他話裡麵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施岐和葛知州都怔然不已。
原來不是因為季娘子,他知道季娘子曾經是眼前侯爺的原配夫人。
原來畫館裡麵的那女子是季家季尚書的女兒,那她不就是從前定北侯的妻子嗎?
二人各自怔然的點不一。
“湖州城的知州出身楊家,楊家是大皇子的母族。”聶衡之殷紅的薄唇微微翹著,好整以暇地嗤了一聲,斜斜地睨向施岐,“若你隻敢龜縮在潞州城,莫說十年,便是二十年你也動不得楊家絲毫。”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淩厲,猶如一把最尖利的鋼刀輕飄飄地割開了施岐的傷疤,鮮血淋漓不止。
施岐的呼吸急促,雙目瞪大,喉嚨也迅速湧上了灼熱劇烈的痛感,一如當日施家大火,他眼睜睜地看著所有親人喪身火海,而他不但無能為力,還豬狗不如地跪在地上為了一個出城的機會任人羞辱!
沉默了幾息,他握緊拳頭再次看向定北侯的時候,心中已經做好了決定,“若能大仇得報,施岐甘願被侯爺驅使。但,施岐隻有一要求,凡事莫要煩擾到季娘子身上。”
話出口的一瞬間,施岐明顯感覺到定北侯幽暗的鳳眸中閃過一抹陰鬱,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冰冷森寒,“季初是本侯的夫人,你若坦坦蕩蕩的最好,但若是敢起了彆的心思,本侯會親手割下你的頭顱,將你的身體丟去喂狗。”
聶衡之漫不經心地警告他,方才那一句嫡親兄長就是他對施岐和季初關係的最大容忍度,男女之情絕對不能有,否則他要對付的野男人可就不止一個沈聽鬆。
也就是前麵有了一個沈聽鬆,否則什麼亂七八糟的似仆非仆似兄非兄的關係,他絕對一招就把施岐打發的遠遠的。不是想做官報仇嗎?先外放到偏遠之地做個小官吏,一輩子都不要想有出頭的機會。
“我如何能配得上娘子。”施岐為定北侯的猜疑而訝然,可轉頭一想季娘子早就和定北侯和離了,他如此一說莫不是還將季娘子當做是他的夫人?
“季娘子雖孑然一人但在潞州城中有親朋有族人,也並不需要施岐這個兄長。侯爺,如今的她很快樂,我想她也不想再做定北侯夫人。”定國公世子夫人和定北侯夫人又有什麼兩樣?都不是季娘子想要的生活。施岐忍不住開口糾正,他覺得高高在上的定北侯是在一廂情願。
此話一出,葛知州當即就看到了定北侯陰沉如鐵的臉色,手心出了些汗黏膩惹人煩亂,無奈隻好咳了一聲用他肥胖的身軀找些存在感,打破尷尬又危險的氛圍。
“原來昨日那位娘子是季尚書的女兒啊。果然是出身書香門第一身的書卷氣,開設畫館不錯不錯,是個好消遣。季尚書為官多年又在翰林待過,他的手中肯定許多名貴畫作。老夫定要去畫館一趟品鑒品鑒,說起來季小娘子還要稱我一句世叔。當年,季尚書也和我喝過幾次酒,賞過幾次風景。可惜,天不假人,他還沒活到五十就病逝了!”葛知州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話,總算將話頭從危險的地方扭了回來。
又說要去拜祭季尚書,成功地引起了定北侯的沉思。
聶衡之想起了從前的嶽父,神色沉寂,揮手讓葛知州等人退下,“舉薦書不日本侯就會呈上,施岐,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
施岐默默離開,出了彆館的時候轉頭往後看了一眼,目光晦暗不明。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抓在手中。即便他還不知道定北侯會要他做什麼。
“侯爺行事雖恣意,喜怒不定,但他帶著傷擊退戎族拿回城池,僅此一件就能看出他持身正不是那等玩弄權術置天下黎民百姓與不顧的人。施郎君,你能為侯爺效力並不是壞事,有朝一日也定能慰藉親人的亡靈。”胖胖的葛知州用肥厚的手掌拍了拍施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口說道。
施岐壓抑住心中的仇恨,含笑應是,他明白葛知州的言下之意。憑什麼楊知州那等陰狠毒辣的小人隻因為是大皇子的母族人就能罔顧律法喪儘天良地害了他們全家,事後依舊風光依舊扶搖直上,而他乃至太多太多的人無處申冤無處訴苦,為了求一個公理正義要一忍再忍耗費儘精力……因為這個天下荒唐得太久了。
世間總有撥雲見日的那天,所有的黑暗也都將迎來光明。在他們仍舊身在黑暗的時候跟從一位明理權重的主上做事,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施郎君,今日就到老夫家中一同飲酒吧。我和你說,老夫家中有一女,生的是聰慧可人,比那個隻知道大筆花銀子的呂通判的女兒強多了。”葛知州小眼睛一轉,笑眯眯地拽著施岐跟他走了。
唉,呂通判那個隻會鑽營的小人,居然將自己的女兒帶去給侯爺陪酒,這是有意攀上侯爺。他就不同了,身為潞州的父母官,不弄這些旁門小道,女兒還是要堂堂正正地嫁人為妻,他看施郎君就很不錯。
他的女兒生的花容月貌,肖似父親,肯定讓施郎君看花了眼睛!
施岐和葛知州離開了之後,聶衡之端起一碗湯藥一飲而儘後,神色莫名地喚來了彆館中的隨侍醫者,昨夜之事他還要問個明白。
他隱隱約約地有印象自己循著氣味跑到了季初的寢室,蹲在她床前哭泣,季初溫柔地安撫自己,又為他束發又為他擦手擦臉……聶衡之的眼底一會兒盈滿了歡喜一會兒又有些惱怒,歡喜的當然是女子對他放軟了態度,惱怒的是他怎麼能跑到季初的麵前哭呢?
讓她看到自己哭唧唧的場麵,聶衡之覺得自己以後在季初麵前支楞不起來了……
而且,他神色一冷,那個哭哭啼啼的自己不受控製,也莫名其妙地出現,保不定是有人在他的身體上動了手腳。
上輩子他和季初雙雙死亡,這輩子既然上天都給了他們一次重來的機會,無論如何,他的身體都不能有任何危及生命的差錯。
***
“我曾跟隨無為道人修道,跟隨他在清靜峰上住了兩年的時間。這幅畫便是畫的清靜峰上的一顆孤鬆,畫作當時留在了道人那裡。久聞季尚書好友甚多,我想季尚書應該是和無為道人相識,道人有一日便將此畫贈給了他。”沈聽鬆疏淡的麵容上浮現出一抹懷念,隻是不知在懷念作畫的時候還是懷念在清靜峰上的日子。
“修道?”季初喃喃念叨這兩個字,不免又湧出驚訝,上輩子她到死都不知沈聽鬆居然還修過道。
可是轉而一想,沈聽鬆心煩意亂遇事不決的時候的確會安靜地一個人抄寫道經,平日處世也似有似無地含有道家順其自然無為的理念。
他修過道有跡可循,不過,上輩子他從來沒和自己說過,隻說曾有一師長時常開導他可又不許他上進,隻願他的一生平淡如靜水深潭,不起任何的波瀾。
莫非他口中的師長就是指的無為道人?而也不是他和父親有來往,是他的師長無為道人和父親有融洽的關係。
季初忽然起身,又為語氣平靜的男子倒了一杯清茶,一縷烏黑的發絲順著她的頰邊落下來,映著她皮膚白皙滑嫩下巴秀氣。
“原來如此,看來不隻是我與沈公子有緣,父親和沈公子也極有緣分。”她語氣輕輕柔柔地開口。
沈聽鬆眼神略過她清麗的容顏,喉間有點點澀意蔓延,“是,緣之一字太過奇妙。”所以他在湖州城一眼就認出了仗義救人的女子是季尚書的女兒,跟隨本心到了潞州城,然後,又在與她結識後做了那樣一個夢。
佛道俱講究緣法,這個夢讓沈聽鬆意識到他可能和眼前的女子有更深的牽扯。故而,今日他來了畫館。
“說來,沈公子曾和無為道人一起修道,那沈公子理應也有一個道號了?”季初在心中默念了一個名字,然後就聽到麵前的男子開口,“遊一山人。”
果然,上輩子沈聽鬆繪畫,畫作上落的款就是遊一山人。當初他還笑道和自己緣分匪淺,一不就是初嗎?原來這還是他的道號,遊一,意喻永遠漂泊不定的無根客。
“遊一山人,沈公子是要遊遍天下所有名山大川,覽遍風土人情嗎?”季初彎著眼睛笑,兩隻清澈的杏眸如同亮晶晶的月牙一般。
聞言,沈聽鬆突然暢快地笑出聲,沉靜的眉眼舒展恬淡,“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解釋。季娘子彆出心裁。”
一口一個季娘子,季初總覺得彆扭,她福下身,下意識地用了上輩子沈聽鬆對她的稱呼,“沈公子還是喚我阿初吧。”
話落,她抿唇有些微微的羞怯,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池家大公子和她說江南沈家沒有沈聽鬆這樣一個人,父親手中的畫也是無為道人所贈。得知了沈聽鬆可能不是自己猜想的和先太子有關係,季初默默地鬆了一口氣,一旦放鬆下來就忘了她和這輩子的沈聽鬆才是第二次見麵!
這就將自己的閨名告訴了他,季初懊惱不已,會不會顯得自己特彆的不矜持?
“阿初,”沈聽鬆從唇齒間逸出這兩個字,隱隱約約地含了繾綣之意,“唯願一切如初,寓意極好的一個名字。”
在夢中,他極儘哀傷地對著穿著紅色嫁衣沉睡不醒的女子,也喊道,“阿初。”
是夢境變成了現實,還是現實終將發展成夢境一般,沈聽鬆的心中還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不過,他能肯定的一點是,眼前溫柔看著他的阿初是真實存在的。
季初眯著眼睛,有些開心地笑了。這輩子真好,她竟然和沈聽鬆提前遇到了,那麼他們就算依舊死在那一天,比上輩子也多了兩年相處的時日。
上輩子他們的日子靜謐而美好,這輩子肯定也會是這樣。
遠遠地,從聚仙樓買了點心回來的雙青看到娘子站著衝那個沈公子微笑的畫麵,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啊呀,娘子她是對沈公子上了心吧?那她要不要將今日找茬的那個呂通判之女可能是侯爺新歡的事情說出來呢?
那日,她在聚仙樓親眼看著呂通判之女盛裝打扮上了樓,也親耳聽人說樓上潞州官吏在宴請定北侯。
呂通判的女兒過來羞辱娘子,應該就是因為侯爺的緣故,她知道娘子從前是侯爺的妻子故意在給娘子下馬威。
想著想著,雙青人就走進了畫館,看到娘子興致勃勃地問起沈公子什麼清靜峰上的事,她默默地閉上了嘴巴。
這個時候不能打擾娘子,還是等沈公子離開後再說吧。
然而,一直到沈聽鬆離開許久,雙青也沒再說起這件事。因為,娘子去了一趟堂老爺那裡,主動提了呂通判之女上門的事情。
“呂家發跡,背後離不開胡家的支持。不然,憑他一個土財主用銀子也頂多買一等末流小官,不可能做到實權位置還爬升的這麼快。”堂伯父鄙棄呂家和胡家,可也要承認他們鑽營的本領是一等一。
“聽說,呂通判有意讓自己的女兒服侍定北侯。”堂伯母也開口說話,昨日他們也知道了到潞州城養傷的定北侯是鴛娘先前的夫君。
即便當初路途遙遠,他們也去了京城為季初充場麵,也見過聶衡之此人,那日還感歎其龍章鳳姿不是凡俗之輩。
“是嗎?那呂通判可要碰壁了,他不是好相與的人,更十分挑剔。”不是季初看不起呂通判的女兒,就她那樣的在聶衡之心中絕對是庸脂俗粉,指不定還會一腳踹出去。單她身上濃鬱的脂粉味,挑剔的聶侯爺就忍受不了。
堂伯母有些欲言又止,季初趕在她開口前眸光瀲灩地提起了沈聽鬆,“堂伯父和堂伯母可以委婉地告知族中的長輩們,讓她們不必為我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此話何意?你真的看上了施岐?其實施岐也不是不好,就是人太過於沉默寡言,沉悶不討人喜歡。不過他也算年輕有為,未來肯定有一番作為,鴛娘你的眼光勉勉強強吧。”堂伯父一聽她的話立即就想到了住在季家的施岐,挑剔了一句又誇起了他的好來。
他捋著胡須笑嗬嗬地,仿佛胡家和呂家的威脅已經解決了不足為慮。
堂伯母眼中的光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些,季初心下有些愧疚可眼神很堅定,她做下的決定不會再走回頭路,哪怕聶衡之殺了袁興,未來也可能為她父母報仇。
“堂伯父這次猜錯了,不是施岐,我看上了一名叫做沈聽鬆的郎君,他和衡家表兄是好友,人品端正相貌也極為清雅。昨日和他相識,覺得甚為投緣呢。”季初這次快刀斬亂麻,先解決了族中可能出現的麻煩事,也徹底打消堂伯母等人的幻想。
對呂家和胡家可能的發難,她會獨自努力解決,不想去借助聶衡之的勢力。
已經形同陌路的兩個人,她若是低頭尋求幫助再引來牽扯,以前的一番功夫就白費了。
“和你衡家表兄是好友,想來人肯定不錯,莫不是每日捧著書本子搖頭晃腦吧?”堂伯父促狹地衝著季初抖了抖胡子,他連自家夫人的侄子都不放過,刻意打趣其為書呆子,被堂伯母衡氏在胳膊上擰了一下才罷休。
氛圍一時又其樂融融,不過季初知道堂伯父和堂伯母的眉間都含有一股消散不去的憂慮。
季家沒有了父親這個頂梁柱又失去了身份尊貴的女婿,比起呂家和胡家的確是式微了。不但明年的征丁埋著隱患,便是眼下胡家呂家衝著他們出手,他們雖有些抵抗的能力,也不能保證全身而退。
季初一切都明白,所以在一開始葛知州讚同他們安置難民的時候就順手往胡家那裡放了幾個人,呂通判做做樣子也要了幾個到府中。
彆的小事不說,遇到了傷害恩人的大事,她選的難民們人品端正,幫她遞個消息不是問題。
“施岐呢?天色都暗了,他還在外奔波嗎?”回到自個兒家,季初沒看到施岐的人影,有些好奇。
晚膳時間就要到了,施岐往日一定會準時回來用膳。因為,他沒銀子吃彆的……窮的男默女淚。
“娘子,施郎君已經回來了,正在房中酣睡。”管家欲言又止,眼中隱帶鄙棄。
“發生什麼事了?”除了呂通判女兒那一出,季初心情挺不錯的,詢問的時候眉眼洋溢著淺淺的笑容。
“娘子!您哪,莫要被施郎君蒙騙了!他今日被葛知州留下飲酒,喝醉了才被人送了回來。您是不知道,葛知州,葛知州他有意將女兒許配給施郎君啊。”管家一臉憤憤,自家娘子供施郎君吃穿住行,還拿銀子為他造名,他居然忘恩負義背棄娘子有意做葛知州的女婿。令人不齒!
出乎意料地,季初非但沒有露出傷心欲絕或者憤怒的神情,反而抿嘴笑出了聲,“挺好的挺好的,葛知州好眼光。”
她腳步輕快地回了房間,心想著要是施岐真的得了葛知州的青眼,他們對付起呂家和胡家就又多了一分勝算。
季初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深夜,這次她做了個美夢,抱著被子小梨渦一直展露在臉頰。
然而,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將她喚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掀開床帳,這次倒是沒有在腳踏那裡看到一個哭泣的黑影,抬起頭,窗邊,一個尤帶著濕氣的身影,鳳眸怯生生地望著她。
關好窗戶,弄上插銷,黑影一點點挪到了她麵前,“季初,我,我來還發帶給你,你不要生氣。”
第四十三章
“季初, 這是你的發帶。”身形高大的男子眨巴著眼睛,拿出一根湖藍色的發帶給她。
季初當然聽出了這是屬於誰的聲音,再看他這副怯怯的模樣, 一口氣梗在喉嚨裡麵, 怎麼吐都吐不出來。
同時,季初也在打量他,重點多看了幾眼聶衡之的腦袋, 才隔了一日他為何又是這副模樣?是從昨日開始一直是這副模樣還是他中途清醒了過來, 亦或是他根本就是裝的?玩弄自己?
她清淩淩的目光掃過聶衡之的全身, 而後頗感挫敗, 她清楚眼前人的心高氣傲,根本不可能會在她麵前裝出這副形態。所以無論他有沒有中途清醒,聶衡之此時是個傻的無疑。
見季初遲遲不說話, 聶衡之急了, 雙手捧著根輕飄飄的發帶使勁往她麵前湊,嘴中嘟嘟囔囔個不停, “季初, 我來還你發帶,你不要生氣。季初,這發帶是乾淨的。季初,季初。”
他一直喊季初的名字, 因為急切, 聲音不由自主地也大了一些,季初蹙眉害怕吵醒了人, 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懊惱地低語, “我聽到了, 你不用那麼大聲。”
感受到她手心的柔軟,聶衡之眨了眨眼睛,使勁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季初鬆開了手拿走了湖藍色的發帶,隨手放在了妝奩裡麵,轉過頭來目光冷淡,“發帶我已經放好了,你現在打開窗銷,悄悄地回去,以後莫要再來了。”
聶衡之的表情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耷拉下了腦袋,沒吭聲。
他其實不想將季初的發帶還給她,可他又沒有再來見季初一麵的借口。他好想她,想她溫柔地對自己笑。
季初見此,抿了抿唇,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昨日回去,是否有大夫替你看診?”聶衡之身邊的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傻了,有沒有為他請大夫。
聶衡之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點點頭,又很快地搖搖頭,“大夫說我情緒太過緊繃,為我開了安神藥。可我害怕,隻有看到了季初才不害怕。”
他在害怕昨日看到的那個男子,季初衝著他笑,還贈給他畫,很久之前她還將他畫在一幅畫上,說要嫁給他。
這是聶衡之心底最深處的恐懼,恐懼一旦壓抑不住,他就成了“他”。
“既然有大夫看診,想必很快就會恢複了。”季初聞言鬆了一口氣,她走過聶衡之身邊,打開了窗戶,“你是尊貴的侯爺,不要擔心也不必害怕。若是真的害怕了,也可以讓你的親衛護著你圍在你的身邊。”
“聶侯爺,你下次莫要再潛入我的府中了,這不是君子所為。而且被人撞到我們兩人的名聲就毀了。”季初語重心長地和腦子有些傻的聶侯爺解釋,語氣溫和。
可是下一刻,她又清楚地看到聶衡之的鳳眸裡麵飛快地凝聚了水霧,眼睫毛一眨一眨碩大的淚珠就落了下來,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臉。
這怎麼又哭了?季初愕然,腦子有些發懵。
高大的男子癟著嘴,無聲地哭得很可憐,他明白季初是不想看到他,所以才會拿名聲作借口,而且她根本就不問自己在害怕什麼。
他傷心至極,又慢慢地蹲下來縮成一團,身軀一顫一顫的,可憐巴巴地像是被拋棄的幼獸。
季初對眼前的狀況頭疼不已,她使勁關上了窗戶,進退兩難。對於一個腦子傻了的哭唧唧的聶衡之她無法說出苛責的話來,可是她不能任由他再闖進自己的房中……
“發帶我已經收到了,你還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她也蹲下身,遲疑地伸手像昨日一樣在他的腦袋上摸了摸,力道輕輕柔柔的帶著安撫的意味。
“夜深露重,總是跑出來對身體不好。大夫為你開了安神藥,你就要好好地休息。”她又撩開他的頭發,在他額頭上胡亂摸了一把,“萬一亂跑,又發熱了怎麼辦?”
“我沒有發熱,我也沒有不喝安神藥,隻是想著藥浴之後再喝。季初,我沒有不聽話。”他抬眸望她,擔心她又生氣,連忙為自己解釋。
“而且,我來找你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季初,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聶衡之止住了淚水,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有些緊張還有些急切地開口。
“什麼事情?”
“季初,你心儀的男子,沈聽鬆他是個騙子!”他猛地抓住了季初的手,緊張兮兮地唯恐她不相信他的話,“上輩子我知道你的死訊後,去看了你的墓,沈聽鬆根本就沒在你死後出現過,你的墓碑甚至都沒人打理。”
似是想到了那股絕望的滋味,他抽了抽鼻子,雙眸紅通通的。
季初沒有將沈聽鬆是騙子的話聽在心裡,可乍然聽到自己的墓,她心下刺痛有些怔忪,上輩子她被一箭穿心,那股劇痛還留在她的記憶裡麵。
然後,她很快就想到了潞州城破,很快就想到了眼前男子可能也在其中插了一腳。當時三王受他挑撥爭鬥不休,各大節度使叛亂,其中,北地節度使戴紹被定國公殺死全天下皆知。北地落到了定國公也就是聶衡之的手中,戎族沒有經過北地,而是策馬向南,連續破湖州慶州,緊接著就到了潞州……
潞州沒有援兵,而城中瘋傳是新的北地節度使定國公言必須先保平京,平京無事才可往潞州等地派援軍。可援軍還沒到,潞州城就破了,她和沈聽鬆都抱了必死的決心,坦然地準備了婚禮,卻不想城破的那麼快,還不等他們拜堂騎兵就到了,肆意殺戮。她死了,沈聽鬆被砍了一刀估計也活不下來。
季初目光泛涼,狠狠地掙開了他拽著自己的手,傳聞若是真的,她和上千萬潞州百姓的死聶衡之脫不了乾係!
聶衡之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看著自己被掙開的手掌,一時傷心欲絕,“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季初,你怎麼能不相信我?”
他以為季初是在維護沈聽鬆,她信任那個野男人!
季初不相信他,聶衡之的心中一片慌亂,額角突突地疼起來,劇痛之下他的眼神忽而迷茫忽而陰狠。
季初看著他掙紮的眼神,突然才意識到自己的怒火對著眼前這個神智不清的聶衡之,發泄的有些莫名其妙,她狠狠地將那一股煩躁壓了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
“侯爺的話我記在心裡了,你若身體不適還是快些回去吧。”她的手指頭死死絞著衣裙,在臉上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過了今晚,她興許要主動去見聶衡之一麵,當然是清醒的那個他。
“季初,我頭疼。”聶衡之眼尖發現了她的笑,大抵是以為季初又相信他的話了,立刻湊上前去,呼吸急促,手指頭死死按壓著額角呼痛。
他還記得昨夜季初對他的溫柔,所以此時也在渴求同樣的溫柔。
季初發現即便眼前是不太清醒的聶衡之,他的本性也根本沒變,喜歡得寸進尺。然而,她此時並不想和他計較,沉默著將手指放在他的頭上,尋了幾個穴位,敷衍地按壓了幾下。
可即便是漫不經心的敷衍,聶衡之也甘之如飴,他微眯著鳳眼做出一副滿意享受的情狀,然後偷偷摸摸地瞄了季初一眼,小心翼翼地對著她開口,“季初,我能在這裡多留一會兒看著你入睡嗎?看不到你我害怕,你睡著了我就會離開的,不會被彆人發現。”
他語氣可憐,弄得季初都不禁懷疑自己才是導致他們和離的罪魁禍首,也是她狠狠地傷害了聶衡之,可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要拒絕,可眼前的這個是神誌不清醒的聶衡之,於是她沉默以對。
聶衡之幾乎又要哭出來了,眼睛已經在慢慢的變紅,季初都相信那人是個騙子了,莫非她還是喜歡他?
他的恐懼在加深,吧嗒吧嗒地一聲不吭地往下掉眼淚,如果這樣了季初還喜歡騙子那他費儘心思做什麼?他心裡有一股模模糊糊的念頭,白日那個自己如果喝了安神藥他就不能再來這裡了,季初不想看到他,可他隻想再多和她待一會兒,隻是一會兒很短的時間。
季初很少見男子掉眼淚,像聶衡之抽抽搭搭哭個不停的更是沒有見過。他的容貌豔麗,現在額頭添了一道傷疤多了幾分狠戾,可當他垂著腦袋嗚咽落淚的時候,溫良可憐的如同一隻小獸。
“隻要明日你莫要再來,我就答應你。”終究她還是敵不過眼淚的攻勢,低聲點了點頭。
罷了罷了,他神誌不清,自己就莫要和他計較,總歸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幾乎在她點頭的那一刻,高大的男子俯身牽起了她的手,季初詫異地看他,他抿抿唇耳朵有些紅,目光閃爍,“夜裡冷,你的手好冰,我替你暖一暖。”
然而相反,季初剛從床榻起身不久,一雙手還溫熱著。倒是聶衡之自己的手掌,冰冰涼涼的帶著深夜的寒氣。
季初收回目光,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任由他笨拙地將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後,房中徹底靜下來了,唯有一道輕淺的呼吸聲讓季初知道旁邊還有人在。
季初開始在腦海中思考為何聶衡之突然會變成這副神誌不清的樣子,不對,說他神誌不清也不對,他能看懂她的拒絕也知道向她提條件。
隻是模樣很委屈,很可憐……
慢慢地,她睡著了。事實上,聶衡之的眼淚還是讓她卸下了心中的防備,對哭哭啼啼的他季初沒有嫌棄和厭惡。
聶衡之知道床上的女子已經睡熟了,可他不舍得離開,而且……他一想到明日可能不能來,或者不再有機會來,委屈地不得了。
左右看了看,他悄悄地解下了身上係著的一隻鑄鐵的令牌,放在季初的手中。
下一次,他就又有機會和理由出來了。誰都攔不住他,包括清醒著的他。
這個時候的聶衡之還是很乖順的,他遵守承諾,不舍地最後看了臉頰泛紅的女子一眼,從窗戶一躍而出。
他該回去了。
然而,他離開的這一幕被深夜酒意泛濫出來漫無目的溜達的施岐看到了,他頭腦一僵,酒意瞬間散去,欲冷臉喚人抓住賊人。
再一眯眼,他看清了聶衡之的臉,愕然驚在原地。定北侯!他深夜到季府做什麼,那個方向是季娘子居住的正院!
而等到他回過神來,院中冷冷清清地隻剩下他一個人。
施岐打了個寒戰,若有所思,在院中待了一會兒又原路返回去了。
次日,季初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還處在茫然之中,她捏到了手中堅硬的鐵牌才徹底恢複清明。環顧了房中一眼,並無異樣,也沒有聶衡之的身影,季初鬆了一口氣,不明所以地打量手中的鐵牌,神色複雜,這是聶衡之留下來的?留下它做什麼?
然而沒等季初想明白,麻煩找上門了。
季府外麵突然來了一群人,為首的老婦衣著打扮鮮豔,麵帶笑容,揚言是潞州城有名的媒人。
她要為胡家的男丁向季初提親。
正是那個與季家不死不休的胡家。
第四十四章
提親?季初聽到管家稟報的時候一頭霧水, 然而再一細想她眸光冷了下來,不得不說胡家想出這種辦法成功地惡心了她。
若說上輩子她猛然遇到這種事會反應不過來,但這輩子早對胡家有防範的她絕對不會相信胡家是好心求親。
上輩子他們狠到要覆滅季家族中所有的男丁, 十幾條覆著白布的屍體一起擺在季氏宗祠, 那種震撼的場麵是季初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拒絕他們,讓他們立刻離開。”季初懶得親自出麵,直接吩咐下人去做這件事。
然而匆匆而來的施岐又讓她改變了主意, 因為施岐的身後還帶著一人。這人是她安排在胡家的難民, 一個其貌不揚性格卻很機敏的婦人, 三十多的年紀。
“季娘子, 此事您要妥善處置啊,不能讓他們離開。”在胡家做打掃仆婦的女子受了季初的恩惠,不僅安葬了橫死的夫君, 唯一的女兒也得以進了繡坊, 對季初感恩於心,一得到對季娘子不利的消息立刻偷偷出了胡府, 跑到季家找到了施岐。
“黃大娘, 你此言何意?莫非是胡家人求親還含了其他的用意?”季初還識得她,連忙請她坐下,雙青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
自家娘子怎麼可能隨便嫁給這麼突然上門求親的人家,更何況是和季家有仇的胡家。
黃氏有些著急地說了其中的利害關係, “娘子不知, 我在胡家聽到了他們私下的講話,他們可不隻是單單地要求親, 還打了用婚事讓季家和胡家重歸於好的名頭。娘子若是匆匆就拒絕他們, 到時候胡家就能散布消息說是娘子您拒絕了兩家修複關係敗壞您的名聲。胡家人還說, 季家屢次三番的閃躲就是不想招惹他們, 您拒絕婚事胡家就有了理由對季家下手。”
胡家當然知道季初不可能會答應婚事,卻依舊大張旗鼓地上門,甚至請了媒人,用意險惡。
季初聞言,驀然就想起了那日吊唁族人們遷怒的話,若是真的傳出一樁婚事能讓胡家和季家和好如初的消息,想必族人們會很樂意。
畢竟如今,季家比不上胡家勢大。
“您不必著急,慢慢說,想必他們也不是真的想和季家和好吧?”季初兀自思索,不知不覺地就摩挲起了放在袖中的鐵令。
她的語氣不緊不慢,很好地安撫了著急不已的黃氏。黃氏鬆了口氣喝了一口茶水,繼續往下說,“娘子所料不錯,他們求親本就不懷好意,求親的對象是胡家的五公子。”
說到胡家五公子,黃氏一臉的嫌棄,連帶著施岐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這位胡五公子在潞州城的名聲遠揚,因為他不僅好色還偏愛有夫之婦,府中妾室一大群,府外更與富商小官吏的妻妾有染,據說他的原配發妻就是被他活生生氣死的。
“胡家人無恥!”聽了黃氏的話,雙青一臉的憤慨,這種貨色也敢肖想娘子。
“再說娘子您嫁資豐厚幾乎人人皆知,胡家怕是也看上了您的嫁妝。”黃氏又加了一句,她在胡家隻是一個打掃的仆婦,不起眼,可胡家人的驕奢淫逸鋪張浪費她都看在了眼中。單單給姑奶奶通判夫人的節禮就裝了整整三輛馬車,胡家的奴婢向她炫耀,今年要不是有難民需要做樣子還能送的更多。
“對了,還有一條消息,昨日胡家外嫁給呂通判的姑奶奶回去了一趟,緊接著城中的媒人就被召了去。我看,向您提親的主意應該就是呂通判的夫人提出來的。”黃氏說了她的判斷,季初暗中點頭,裡麵加了個呂通判的夫人那一切都不意外了,定是昨日呂家女記恨在心,蓄意報複她。
“怕是我真的嫁過去不到兩年就要香消玉殞,到時候嫁妝歸了胡家人,他們照樣會對季家下手。”季初冷冷一笑,心中對胡家的厭惡倍增。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她嫁與不嫁,胡家提親都沒有任何的損失,說不準還會落一個寬和大度的名聲。
一笑泯恩仇這種戲碼,在哪裡都不缺聽眾。
“那可怎麼是好?”雙青也聽明白了其中的複雜關係,急得團團轉。
“先拒絕他們,我私下派人收集胡家五公子勾引有夫之婦的證據,到時一一揭露出來,丟臉的是胡家。”施岐騰地一下起身,麵目沉沉,他知道這件事季娘子不能出麵,否則容易遭受族人的埋怨,偌大的季家隻能他這個外人出麵。
“不行,你馬上就要被葛知州授職,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太得罪胡家,胡家和呂通判你應對不來。”季初想都不想就開口拒絕,她也清楚施岐對她的維護,不過經曆過生死,她對一些事看得很淡。
這輩子堂伯父和堂伯母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與她疏遠,其他的族人關係本就不親近,他們埋怨也就埋怨吧,左右季初也不太在乎。
上輩子她隱居在市井,一開始雖然辛苦了些,但過得也極有趣味。更何況這輩子季家還未遭受滅頂之災,一切都還來得及。
“既然胡家人謀算的那麼多,那就請他們進來吧。”季初慢悠悠地開口,摩挲著袖中的鐵令牌,目光冷淡。
先前呂通判不惜用自己的親生女兒討好聶衡之,眼前呂通判的夫人出了一個提親的主意,恐怕不隻是因為原先季家和胡家的仇怨,也為了攀附在城中養傷的定北侯。在他們看來,自己曾是聶衡之的世子夫人,給了他好大一個沒臉讓他眾目睽睽之下站了一個時辰,聶衡之也未生怒,估計對自己有幾分舊情。
娶了她說不準還能借著舊情和定北侯搭上話,即便未娶成也能讓定北侯對她這位前世子夫人心生些芥蒂……
可他們不知道現在的聶衡之腦子有些傻,一番打算注定是要落空了。
施岐看著她氣定神閒滿不在乎的模樣欲言又止,他想說自己得了定北侯的青眼不必害怕胡家和呂通判,可聯想到深夜撞見的那幕,他將話又咽了回去。
定北侯出現在季娘子的院中,證明他們二人私下還有聯係,無論是何種聯係,胡家的所作所為理應不會得逞。
胡家這次上門的是胡家長媳,也即胡五公子的親生母親方氏,她不僅請了媒人還說服了三兩個季氏的族人,當得知他們被請進去的時候毫不意外,眼底隱隱閃現得意。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季尚書一死,勢大的一方是他們胡家,季家人不敢和他們硬杠。季尚書的獨女,他們娶定了。便是今日提親不成,私下散發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也能逼著季氏女嫁進去。
她兒子的名聲是不大好,可季氏女不過是和離之身,又能尊貴到哪裡去。
***
彼時,沈聽鬆應季初的遠房表兄衡家公子所邀到他的姑母家裡做客。
沈聽鬆麵色如常,唇角噙笑,不過臨進門時,清高的衡公子有些不太自在地暗示了一句,自家的姑母是季初的堂伯母,今日所邀是姑父提出來的。
為的是什麼,衡公子吞吞吐吐地沒說出口,但他相信以沈兄的聰慧能自己悟明白。
季表妹又是相邀沈兄賞畫又是贈給沈兄季尚書珍藏的名作,女兒家不顧矜持如此作態不就是看上了沈兄嗎?他姑父這次特地邀沈兄到家中,十有八-九是考察沈兄的相貌家世氣度,好摸清楚能否與他的堂侄女匹配。
那一次他到姑母家中,就莫名其妙地經曆了這一茬,稀裡糊塗地和季表妹賞玩了一圈風景後才明白他們二人居然是在相看。
他對季表妹沒什麼意見,不過他的母親卻說季表妹和離肆意妄為,不是良配……
聞言,沈聽鬆的臉色依舊沒什麼變化,隻眸光深了些,“原來是季娘子的親人,今日的拜禮看來簡薄了。”
“阿初”在他唇舌間繞了一圈沒有出口,人前他知道分寸。
聽到沈兄這麼說,衡表兄麵帶驚訝,莫非他真的也對季表妹有意?兩個人才認識兩日啊。
“沈兄不必擔憂,隻你的容貌氣度,姑父和姑母定會滿意,拜禮這些俱是身外之物。”他出言安慰。
沈聽鬆但笑不語。
果然,正如衡公遠所說,季初的堂伯父和堂伯母看到沈聽鬆的第一麵就暗中頷首。端方如玉的君子,眉間還帶著一股身份不凡的矜貴,怎麼能不滿意?
堂伯父當即就笑眯眯地喊了一句賢侄,拉著沈聽鬆細談,倒是將正經的侄子冷落到一旁。
沈聽鬆若要耐心應對一個人,結果總不會出現第二種。他和季初的堂伯父相談甚歡,不過短短的一刻鐘時間,堂伯父的一張臉笑成了菊花,一口一個賢侄喊得親熱。
看得一旁飲茶的衡表兄暗暗稱奇。
“賢侄言談有物,舉止優雅,想必出身大家吧。”說著說著,堂伯父就將話題拐到了沈聽鬆的家世上,意有所指。
沈聽鬆品茗的動作一頓,眼睫毛輕眨,放下茶杯含笑開口,“倒稱不上大家。”
他正要接著說下去,被突如其來闖進的仆人打斷了。
“老爺,夫人,不好了,胡家上娘子府上逼親了。”老仆是堂伯父給季初使喚的,幾乎是胡家一上門就立刻跑回來報信。
他急急地將胡家的所為說了一遍,堂中人全都變了臉色。
尤其是季初的堂伯父臉色極為難看,氣的胡須猛顫,起身就要往外疾步走,衡氏緊跟其後。
然而,他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了,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沈聽鬆。
沈聽鬆似有所覺,鄭重拱手,“季伯父有話請直說。”說到底胡家敢如此肆意,源頭在於季尚書去世了……
“賢侄啊,”季沛的語氣有些艱澀,“你能和胡家一同求娶鴛娘嗎?”
一時,沈聽鬆怔住了。
第四十五章 (一更)
“侯爺, 昨天晚上您確實又出去了,屬下等人按照您的吩咐一路在您身後小心跟隨。”潞州彆館,守在門口的金吾衛躬身稟報。
房中, 聶衡之斜斜地倚靠著長榻, 一手扶著隱隱作痛的額頭,聞言瞥了一眼桌上分毫未動的安神藥,驀然坐直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