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是州府賬房的管事。
他的身世堪稱顯赫, 是王氏的嫡係,也是現任和州彆駕的親哥哥。
王禹一直堅信,這和州終究是他們王家的地盤。
前任和州刺史因隱瞞災情而被砍頭後,他依然這麼覺得。
那魏林雖然搭上太子, 破天荒地當了和州刺史, 但必然不會在這裡久留, 一旦天災結束就會被調到其他的地方。
到時候還不是他們兄弟說了算?
自信歸自信, 魏林壓在頭上一天,他就得聽命對方一日。
賬房是常設部門,但成員都沒有品級, 刺史想要把他撤下去, 都不需要出具正式的文書,賬要是不對, 還能把他關進大牢。
要不是讀書不如弟弟, 家裡也不肯提供官場上的助力, 他是決計不會乾這個的。
“老爺, 賬房有本賬簿被墨汙了好幾頁,刺史大人讓您趕緊去衙門重新核對。”
正在吃除夕晚宴的王禹罵罵咧咧地放下手裡的碗,拉著臉站起來。
坐在主位的他弟站起來, 疑惑地問:“刺史大人不是再三確認了賬簿之後才落鎖的麼?怎麼這個時候突然又讓你回去對賬?”
王禹一拱手,陰著聲音:“彆駕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這些無品小吏向來是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彆說是除夕喊我去上工,就是正月初一也得去。”
他弟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們兄弟終究是生分了, 罷了,你去吧,免得刺史再三派人過來催促, 擾得大家都吃不下飯。”
王禹轉身就走。
剛出門心裡就後悔了。
他不是不懂兄弟齊心的重要性,也不是不明白,隻要熬過這段日子,他以後想要調去其他職位,得到一個正式官職會很容易。
但他作為大了弟弟好幾歲的兄長,弟弟當了高官,自己隻是管賬房的,宴席上弟弟做主位,他前排都夠不上,還半道被喊回去算賬。
這種對比帶來的屈辱感讓他惱羞成怒。
回頭看了眼大門方向,隻見燈籠紅得刺目,熱鬨的聲音一直傳到耳邊,王禹失去了回去給弟弟賠不是的勇氣和想法。
會叫他去上工,而不是說幫他請假,他這弟弟也不是好人。
王禹帶著一肚子悶氣回到衙門,卻被告知“刺史大人先回家了,您快對賬吧”,不由更是生氣,在屋子裡繞了好幾圈都沒法靜下心來。
仆從勸他:“正值佳節,在此耽擱到太晚也不好,大人早些做完便能回去了,若是心中燥熱,小人把香爐燃上?”
他一想也是,歎了口氣:“去吧。”
仆從將香粉倒入爐中,很快就有清涼的香氣隨煙霧散開,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王禹也終於翻開了麵前被墨水浸濕邊角的賬本,翻找被墨水遮蓋的字跡,再去找與之對應的賬本。
結果才翻了幾頁就感覺不對勁。
這上麵的賬目……不是做好的公賬,而是真正的,收支存在不小差異的真賬!
後背瞬間被汗水浸濕,王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和州有那樣的前刺史,賬目怎麼可能乾淨得了呢?他做了十幾年的假賬,最開始還小心翼翼,不敢過分,到後麵隻做一本好看的,其他的全是爛賬。
而且他也有每一個做賬之人的習慣,那就是做一本真賬,以防某日被上頭殺人滅口。
而放在他麵前的,就是一本真賬,在前刺史讓他偽造今年稅收後做的。
王禹臉色發白,翻開旁邊的其他賬本。
那些這幾天趕出來的賬本全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真假摻半,對不上數,充滿爛賬的從各郡縣收來的賬本。
這些賬本明明被銷毀了,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裡?
魏林那狗東西嘴上說大家在同一條船上,要同心協力地瞞過,結果背地裡想要把他們王家踹下船,讓他來擔責?
“老爺,要點支蠟燭麼?”
王禹緩緩挪動目光,看著仆人手中的油燈,眼神逐漸聚焦。
“放到桌上吧。”他淡淡地說,“這部分賬之前是嚴軼負責的,你去將他叫過來。”
等嚴軼滿是不爽地趕來時,麵對的卻也是空無一人的賬房。
連原本守在這裡的仆從,也被王禹叫到茅廁外麵守著。
不耐煩地等了會兒,嚴軼轉身便要去找王禹,剛出門,就碰到一陌生的仆從。
“嚴大人,王大人說他有些肚子疼,但刺史大人催得急,讓您先對一會兒,等他出來了便跟你一道。”
感情是拉他來替自己乾活。
嚴軼欲罵又止,因為王禹是賬房的總管,算他上司。
憋著氣進去賬房,嚴軼翻開賬本開始對賬。
總賬是王禹一個人做的,他不是很熟,因此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
而等他發現不對的時候,房間的門已經被從外鎖死。
三隻火把從窗外直直地丟到賬本堆上,瞬間燃起大火,當他衝到窗邊時,窗子也從門外鎖死,他大叫出聲,窗外的人影卻越來越遠。
將洗筆的水潑到燃燒的賬冊上,也隻是讓竄高的火焰稍微降下去一些。
杯水車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