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 一場大雨下得淅淅瀝瀝。
疏影閣地方本就不大,院中搖曳著的老梅殘影,如在風中起舞的妖魔。
陸月悠抱著樽檀木的觀音像, 將自己蜷曲在佛台底下。佛殿裡兩盞長明燈, 便是這疏影閣裡唯有的兩盞燈火了。
她不知自己這佛台下窩了多少個日夜了。
這疏影閣裡,連陽光都是冷的。
陸月悠也是那日被江總管送進來之後,方聽院子裡那瘋癲的老嬤嬤說,這疏影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西殿住過先帝的淑妃,當年意圖謀害元惠皇後,被先帝賜了毒酒,最終腸穿肚爛, 不得善終。而東殿裡住過吳家姐姐, 她是認得的, 早幾月因滿門被皇帝流放抄斬,不堪受辱,將自己掛在了院子裡那顆最老的梅樹上。
佛堂的門,卻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男人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手提著一盞宮燈, 帶著一身蕭瑟的風雨。
她本能地爬了過去,抱起來人的膝腿來。“求求你, 救…救我。讓我見見陛下吧。”
“二小姐…”那聲線溫潤卻又冰冷。
陸月悠卻輕易認得了出來, “小江公公…”
“嗯。”
那身影緩緩蹲了下來, 借著屋內搖曳的燈火, 陸月悠終看清了那雙狹長的眼眸,眼裡溫潤卻沒有一絲情緒。那清冷的臉上,帶著些許的笑意,卻隻會讓人愈加發了寒。
“你…你來做什麼?”陸月悠清醒幾分, 江羽是承乾宮裡的人,是長姐的人。
“是娘娘讓奴才來,與二小姐送些用度的。”
陸月悠卻見他從身後,拎出個黑色的包裹。
“哼。她來與我送什麼東西?”她不信。長姐該恨她的,恨她在萬壽節上拿了她的麵子;恨她糾纏陛下不放;恨她…恨她換了她的命數。
江羽悠然將包裹放落在地上,“這些,是二小姐在承乾宮裡用慣了的被褥墊靠、一些酥餅胡餅、過冬用的湯婆子,還有二小姐自小便喜歡的薄荷糖。”
“……她,她這麼有本事,怎不讓陛下放我出去?”長姐讓人送這些來,是來嘲諷她的,還是讓她好好在這兒呆下去?
江羽笑了:“陛下的意思,娘娘又怎麼好置喙呢。二小姐不太聽人勸,走到這一步,許是陛下也想讓二小姐想想清楚吧。”
“想清楚什麼?”她想得還不夠清楚麼?她就是想留在皇宮,留在陛下身邊,不必獨寵厚愛,不過一方宮苑便已足夠容身了。她有什麼可想的?
麵前的人卻搖了搖頭。嘴角抿著一抹笑意,提著那盞宮燈,起了身。
外頭那瘋嬤嬤聽得動靜,嬉笑著衝了進來,見得地上的包裹,一把翻了開來。
裡頭的薄荷糖先撒了一地,瘋嬤嬤捉了一把塞進嘴裡,而後又捉起一個胡餅,對著江羽的背影連連磕頭。
嬤嬤瘋笑著:“淑妃娘娘顯靈了,吳妃娘娘顯靈了。謝娘娘賞賜,謝陛下恩典。”罷了,又看向江羽,“陛下今夜可要留下?奴婢這就與娘娘梳洗去…”
陸月悠心疼那些餅子被瘋嬤嬤糟蹋。她已經好些日子沒吃過好東西了。送進來的飯菜,不是發了黴,就是又餿又臭。
她爬著去搶了一把薄荷糖,揣進衣襟裡,又摸來了個酥餅咬了下去。她看向立在門前的江羽,嘴裡囫圇不清:“你要她彆高興,母親會救我的,還有姑母太後。”
那抹身影卻沒再答話,撐起來時的紙傘,消失在了門外蕭瑟的風雨之中。
……
寢殿內燃著最後一盞燭火,桂嬤嬤已來勸了三趟,讓主子早些入睡。星檀卻依舊不緊不慢翻著手中的畫冊子。直到門前被敲響了三下,她方起身來,尋了出去。
江羽將將收了雨傘,立在門外,笑容溫和,與她一揖:“娘娘讓奴才辦的事兒,都辦好了。”
夜裡這麼大的風雨,星檀也未曾料及,見他左右肩頭都被沾濕了,便忙吩咐了桂嬤嬤。
“去與江公公煮碗驅寒茶來吧。”
“不必勞煩嬤嬤。”江羽推卻,之後與星檀拜了一拜,“外頭風大,娘娘身子不好,回殿內歇息吧。”
星檀抿了抿唇,卻有幾分愧疚。“辛苦了承羽哥哥。”
“娘娘不必掛在心上。”那人少許抬眸起來,“能在娘娘身邊伺候,已是江羽的福分了。”
“那便都不要客氣了。”星檀笑了開來,“承羽哥哥也早些回去歇息,趕緊換身乾淨的衣衫吧。”
“誒。”江羽應聲。
等桂嬤嬤徐徐合上了房門,他方轉身而去。在這皇城中,再見得那雙眼眸的時候,他便念想著能常伴在她身邊的有朝一日了…隻是眼下的時日須得過得再慢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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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午膳,星檀未許給皇帝多少臉色。許是在承乾宮裡吃了一鱉,皇帝之後便未再過來。
星檀的得了清靜,隻江蒙恩親自送了幾回禦寒的貢物,便與星檀旁敲側擊地提起,“陛下這幾日出了京城,往南郊,親自為西南平匪的神機軍踐行去了,是以未曾過來探望娘娘。”
星檀左耳進右耳出,忙著陪還曦練書法,去圍場與小馬駒馳風上馬鞍、上鐵蹄;忙著與玉妃去華庭軒摘了熟柿子回來,做了好些糖霜柿餅飽飽口福。
再過得幾日,小德子從玉和宮裡來,傳著靜太妃的口信兒,想請星檀過去,與小祈王作作伴兒。
來了玉和宮中,星檀卻沒見到小祈王。寒暄過後,靜太妃便拉著她,徑直往後院兒的小暖閣裡去。
小暖閣裡一張方台,一小爐炭火,燃著合花線香。時節分明已將入冬,屋內卻似初春一般。
皇帝臨出行前,許了靜太妃娘家的姐姐來宮裡住幾日,陪靜太妃說說話。靜太妃關中人,性子安逸,原先帝在位的時候,便安分度日不爭不搶,這才被皇帝特地留在宮裡,照顧著小祈王。
靜太妃笑看著星檀:“人老了,也沒幾個同好。見得幾回娘娘,便覺著心裡歡喜,今兒鬥膽叫娘娘來湊個腿兒的。”
星檀見得那方台上起好的馬吊,便不覺笑了出來。在江南的時候,她也嘗陪著祖母打馬吊的。祖母在馬吊上的技藝精湛得很,星檀的月例錢,便都供去祖母的錢袋子裡了。
“星檀打得不好,太妃可得手下留情。”星檀邊在桌旁落座了,邊問起靜太妃。“這好似還少了人呢?”
“小德子去請了,玉妃娘娘也該在路上了。”
馬吊打到快要午膳的時候,小祈王方被安小海牽著回來。小人兒敦敦跑來她腿邊:“皇嬸您可來了,皇叔說,給我們備了好吃的。”
見得從外跟進來的那抹明黃的身影,星檀方知這場馬吊,許是打得上了當。
去了趟沙場,皇帝膚色變深了些,雖將盔甲換回了龍袍,卻依舊擋不住那一身的仆仆風塵。
小祈王高興,星檀得哄著,又給靜太妃留了三分薄麵,方未提前請辭。
禦膳房總管肖豐祿領著一乾內侍,送來了大盤小碟兒的點心。聽肖總管說起,星檀方知,這些都是從如意坊裡特地請了糕點師傅回來做的。那日的玉兔月餅,也位列其中。
玉兔月餅口味彆致,星檀持起一個來試了試,果真和原先的一樣。“這餡兒是什麼做的?”她問起肖總管來。
肖豐祿早早作了準備,答話道,“回娘娘,這其中是一味叫菠蘿的果子。是南海之外進貢來的,炒熟了做成了果醬,方包在這月餅中的。”
星檀幼時也嘗過菠蘿。先皇賞賜來國公府中,頗為稀罕。可吃得果醬的味道,還是頭一回,便就覺著新奇了。
小祈王早一個個地將那些甜點嘗了遍。皇帝卻立著一旁,並不做聲響。星檀懶得與他對上眼神,隻陪著小人兒吃飽喝足,方與玉妃一道兒辭了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