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
皇帝終許了寧誌安遞上來多日的拜帖。
上來大殿之時, 寧誌安退了官服頂戴,隻一身素衣束發,奉上官印笏板, 與皇帝跪拜。
前方戰場上傳回來的消息,是寧捷臨陣脫逃,被賀習景以軍令正法。無人知道, 是皇帝讓東廠帶著密旨, 逼寧捷就範自刎於早前立下的那張生死狀前。
而後宮之中寧妃與裕貴妃亦因謀害皇嗣, 被皇帝懲治禁足的消息, 也早已傳遍朝野。
寧誌安實早知皇帝會因皇後之死遷怒於他, 可原尚且還以為自己能得長孫家的庇佑, 抱著一絲生機。可誰知長孫家將之背棄不顧。寧誌安三番兩次上門拜見,無一不被拒之門外。
寧誌安顫巍著,與上首一叩,“臣自知有罪, 捷兒已戰死在外,還請陛下放臣女兒一條生路。”
淩燁冷冷看著殿上的人, 不過數日, 原本氣勢傲人的寧尚書,如今也成了鬢角花白的老者。可他早沒有心了, 感覺不到任何憐憫。
淩燁方緩緩道, “寧尚書來晚了一步, 昨日除夕, 寧妃在淑儀宮中用白綾自儘了。”
“……”寧誌安抬眸看上來的時候, 眼裡幾分顫動。
淩燁讀出他眼裡的幾分憤恨與不甘,話語卻依舊波瀾不驚。
“朕並未下旨。”
“隻是寧尚書許還不知道,寧妃自儘之前, 已身重奇毒。”
放在案前的那盒螺子黛,被江蒙恩送去了寧誌安麵前。
“這麼名貴的東西,朕並未賞賜過她。想必寧大人該知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寧誌安顫著手接來那盒子。錦盒紋路精致,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所製。單單這盒子尚已造價不菲,更莫說裡頭的螺子黛。寧誌安雖居高位,可素來家風沉樸,用度雖不緊缺,可戒奢靡亦是一條家訓。
然而長孫家便就不同了。長孫家的女兒從小到大,吃穿用度便都緊著京城最好的來,在官場中,也是人人皆知的談資。
他抬眸與皇帝確認:“這螺子黛…有毒?”
卻聽皇帝冷道:“太醫院查看過,這毒使人致幻,用久不過半月,便能食人心脈。”
盒子哐當一聲,從寧誌安手中落去了地上。不過一晃,又被他撿起來重新抱入懷裡。當著大殿之上,一向言辭犀利、咄咄逼人的兵部尚書悲慟難言。
半晌,人方從地上伏了起來,將那錦盒舉過頭頂,一字一頓與皇帝道。“長孫家的罪行,並不止這盒螺子黛。還請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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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夜幕之中掛著一輪血月。
淩燁身上的黑狐裘在風中鼓張了兩下,裂裂作響。江蒙恩引著路,正陪著主子往惠安宮裡去。
華清還在豫州,那胡康安的事,是華清手下華瀾與他查得來的。
他知道那是胡家不受重視的庶子,在西廠已做了整兩年的侍衛。而皇後出行往桂月庵之時,此人正是蕭肅的一名普通部下。
惠安宮如今無人伺候,隻剩下了裕貴妃一人禁足其中。那曾伺候過裕貴妃的藍公公,亦在內務府的重刑之下,交代了個明白。
思及此處,淩燁負在身後的手,已緊緊捏成了拳頭。桂月庵的那場大火許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陛下,惠安宮到了。”
“可要奴才們跟您進去?”
江蒙恩一旁小聲提點。
他擺了擺手:“讓他們在外候著,你隨我進來。”那些皇家醜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身後宮門緩緩合上,江蒙恩手中的宮燈,僅能照亮數步青石板路。裕貴妃禁足不過十餘日,惠安宮中已一片潦草狼藉。前殿內的古董的瓷片碎了一地,上好的楠木桌椅翻到無人問津。
江蒙恩眼見過的不乏好東西,裕貴妃陪嫁來宮中的,亦都是上品,單看那金狻猊鑲藍寶石的香爐被歸之一旦,也多起了幾分惜物之心。
惠安宮內婢子內侍被內務府清掃一空。宮中規矩嚴,這些貴重的東西,奴才們都是不敢動的,想來也知道,是裕貴妃大發過了一場脾氣。
這女兒是長孫家送進來的,而這連著幾日來,朝堂上對長孫家彈劾不斷。陛下也是默許。長孫家此回若是要氣數儘了,自然樹倒猢猻散。
江蒙恩管不了那朝堂上的事兒,且隻知道,陛下這許是鐵了心,要為皇後娘娘要回那個公道了。
前殿裡無人,隻後院兒那寢殿裡,亮著一盞微弱的燭火。
江蒙恩小心推開來房門,隻聞見裡頭濃鬱的花香氣味,與他來說,頗有些衝鼻。待主子進去了房門,他自立著門外候著。
寢殿內未生炭火,寒意逼人。淩燁行來的時候,卻見裕貴妃長發披散腦後,身形豐腴不再,裹著身上的那件紅狐裘,明明是驚豔上乘之物,此時卻隻趁得她麵容枯槁發黃。
見得來的是他,那人麵上閃過一絲驚異,緩緩從暖榻上起了身,強撐著三分笑容,“陛下終於來了?”
她不比皇後,沒有大婚,不過是個皇家的妾罷了。自從入宮,這惠安宮皇帝便沒來過幾回,更莫提寢殿。
“貴妃瘦了許多。看來這段時日,禦膳房未曾好生伺候。”
“多謝陛下關心。”皇帝不過冷言冷語,她便全當是關懷了。如今的惠安宮一個人影都看不到,禦膳房那等專伺候主子的地兒,哪兒還能待見得她呢。這麼冷的天兒,茶水都是涼的,更莫提飯食了。
“陛下麵色看來不大好。”她往前湊了湊,仔細打量著皇帝。一雙鷹眸依舊炯炯,隻是依舊透著些許傷情。她笑了笑,“陛下還在想著皇後呢?”
也是,人都死了,靈柩卻遲遲不肯下葬,還停在承乾宮裡。聽聞養心殿內的龍涎香都換了,成了皇後常用的果木香。年前的時候,還有內侍將皇後的衣箱往養心殿裡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