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鐵門重重落下, 閉塞的潮濕中,異樣的恐懼再次襲來。
陸月悠被幾個小廝提出牢房的時候,眼裡空剩下幾分絕望。
皇帝已靜靜坐去一旁的鐵製靠椅上, 一手撐膝,俯身看向她來。燭火下,慘白的麵色, 冷峻如冰海, 那雙鷹眸中明明在笑著,卻帶著原始的狠辣,似看著一隻已經到手正準備食用的獵物。
“朕很是記得,初見你是在先帝的萬壽節上。你走失在圍場小樹林, 一身鶴白裙,像隻迷途的小鹿。”
陸月悠似看到些許希望,皇帝是記得的, 那便或許還會念著舊情,放她一條生路。
“可你不像她。再是刻意學著她做,也不像。”
皇帝的話似一根錐劍,直刺向她心臟。
她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她學著前世長姐的打扮,去了小樹林, 和宣王偶遇。又學著長姐給宣王繡了錦帶, 臨著他回北疆之前,當著眾人捧到了他麵前。
如長姐般,她也與他寫了信。她問他好不好,可有受傷,定要平安回來…
可究竟是哪裡不像?
她隻搖著頭,下巴卻被他狠狠捏起, “到了如今,卻還想害她?朕隻問你,為何不肯放過自己的親姐姐?”
分明是長姐她先要動手的,那日在小廊裡見得長姐,長姐便日日出現在她夢裡,持著匕首,拿著火把。長姐說,要替她腹中的孩兒報仇。
所以她得先一步動手!
陸月悠眼裡燒起來妒火直要將自己吞滅了去。都是因為她!都是因為長姐她才變成這樣。
上輩子她沒活太長,不知道宣王即位。見太子被彈劾,又有姑母拉攏,四皇子被大臣們推舉寵薦,她方見風使舵得靠了過去。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再活了一次,她便要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可惜,她賭錯了。直到上了桂月庵,見長姐再一次嫁給宣王,她方後悔至極。若她一心一意待宣王好,這皇後的位置,長姐搶不走。
她不甘心,所以與母親哭著,讓母親想辦法送她回宮。當巧坤儀宮大火,長姐受了些輕傷,母親隻與姑母通了幾聲消息,她方得了入宮的機會。
隻是她沒想到,宣王變了,他變得鐵石心腸,變得不念舊情,變得…變得隻在意長姐。
淩燁見得她眼裡的神色,已然猜到幾分答案。可那已經不重要了,他早已有了給她的去處。他一把鬆開了手,方冷冷端坐回原位,隻沉聲喊來江蒙恩,“將那身鶴白裙,與二小姐換上。”
陸月悠瞳孔一震,自不知皇帝要做什麼。卻聽他接著道。
“她既那麼喜歡這身衣服,便該著著這身上路。待立秋之後,隨那些流盜惡匪,一並流放寧古塔,終身不得召回中土。”
皇帝說罷,已冷冷起身,自顧自往牢房外走去。隻江蒙恩捧著那身鶴白裙到了陸月悠眼前。
“二小姐,您是要自己穿?還是要雜家叫人來伺候?這地牢裡的內侍們,可都不是什麼善類,平日裡用刑用慣了,下手難免會重些。”
陸月悠隻將目光撇去一旁,他算什麼,不過一個閹人,此時卻來她麵前耀武揚威。
江蒙恩見狀,自懶得與她耗著,隻叫來幾個牢房雜役,將手中的衣裙交到了他們手上。
“那可得有勞幾位兄弟了。”
江蒙恩說罷,歎了聲氣,方轉背往外去。雜役雖也是閹人,終日守著這破地方,卻也是辛苦。內房不乏調*教女人的東西,玉柱、角壺,那都是好東西。
左右過幾日都要便宜那些惡匪流盜了,先叫兄弟們解個悶子,隻當是順水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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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檀午後小睡醒來,卻未見皇帝回來,隻問起邢姑姑,方知道人回去了養心殿,還在與大臣議事。
她想起早前入宮來的父兄,隻與邢姑姑再打探了聲兒,方知二人已經回府了,至於月悠,被關押在內務府地牢裡,尚且並無多餘的消息。
這芳宜軒,雖是皇帝的心意,卻尚不是她的歸所。她本想著要去養心殿辭行一趟,暫且先回去國公府才好。從寢殿中出來,卻望見這芳宜軒中滿園花色。
她起了些許興致,摘著些玫瑰百合來,方領著桂嬤嬤去了一旁的小廚房。花草中自帶生機,入食來用,可叫人心情愉悅,亦有療愈之效。
桂嬤嬤今日方再見得自家主子,還未來得及述情,隻邊依著吩咐辦差事兒,邊偷偷抹著眼淚。星檀一旁幫著醃製花瓣兒,察覺得幾許,方忙來問著。
“嬤嬤是怎麼了?”
桂嬤嬤擦著眼角的淚珠,抽了抽鼻子,終望著主子笑了出來,“我這是怎麼了?明明再見得主子是天大的喜事兒,怎就忍不住。隻是那回在桂月庵,奴婢著實是嚇到了,見那焦屍腳踝上的鈴鐺,方將人認作了小姐。”
星檀手中的活兒頓了頓,那鈴鐺,是她病重的時候,與那庵中小尼行方便,想討口熱粥來喝罷了。不想卻讓人家做了替死鬼。
卻聽桂嬤嬤又道,“陛下也認錯了人。將那屍身抱著回來承乾宮,設著靈堂,守了七天七夜。那心疾便是那時候落下的。”
“他…那時太醫沒與他小心診治麼?”
“聽聞,是診治了的。可陛下那段時日昏昏沉沉,臥榻在承乾宮中,不常起來。吃食都顧不上,便莫提藥湯了。”
星檀提著食盒子行來養心殿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的時辰。眾大臣們將將從裡頭出來,被將小內侍領了出去。星檀自垂眸候著一旁,待人都散儘了,方被江蒙恩看到。
江蒙恩也未回去通傳,便就過來與她引著路:“陛下方還念起娘娘,說要去芳宜軒隨娘娘一道兒晚膳的。不想娘娘便來了。”
隻將將步入殿中,皇帝便已從書案後迎了過來。“你來了?是晚膳的時辰,朕讓他們傳膳養心殿。”
“陛下…”她記得自己的來意,隻還未來得及開口,手中的食盒子便已被他接了過去。
“你做的?是什麼?”他滿目期盼,全然不像一貫冷麵的帝王。手中已將那食盒子緩緩揭開,見得裡頭的東西,嘴角便又上揚了幾分。
“方見芳宜軒中玫瑰開得好,便想來這道兒點心。陛下不愛甜的,便隻放了少許蜂蜜,掉個味道。”
“朕嘗嘗。”他卻是不愛甜食的,唯獨這一味,還能用下幾口。少時被父皇罰跪,那小丫頭與他遞來個鮮花餅的情形,仿若還在昨日。
星檀見他心緒尚好,方道:“民女入宮來也有些時日了,陛下身子已無大礙,民女也該回去國公府了。”
皇帝手中鮮花餅,隻又落回去食盒子裡。卻見他眉目間閃過一絲不解,“你還要走?”
“隻是,不好讓祖母和阿爹擔心。”星檀往後退了退,雙臂卻已被他緊緊捉住。
“再陪陪朕,好不好?”
“朕讓他們送信回去國公府,與你祖母和父親解釋。”
星檀不知他要如何解釋。她已不是他的皇後了,卻被留在這養心殿內共處一室,怎麼也是於禮不合的。隻垂眸想著,皇帝卻一把將她擁去了懷裡,那人下頜磕著她的肩頭,生生有些作疼。
“再多些時候。”
皇帝的語氣似在央求著。星檀自想起方桂嬤嬤說起,他不肯用食,也不肯用藥的事兒,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生了愧意。
“那,等陛下用完晚膳,換過藥了。再讓人備車送我出宮可好?”
“好。”
皇帝答得很是爽快,隻臨陪他用過了晚膳,又等李太醫來與他換過了藥,宮門卻已落了鑰。一連數日,每每待她提及要出宮回府,便都是各種說辭不一。
“朕心口尚有些疼,阿檀不如明日再提此事?”
“那些鮮花餅都用完了,阿檀今夜可否再與朕做一些?”
“欽天監說今夜不宜出行。朕也不想阿檀有事。”
星檀這一住下,便是小半個月。皇帝新傷舊疾未愈,本該在養心殿靜養,卻每夜都尋來芳宜軒裡,賴在她的涼榻上不走。
畫室裡陪她賞畫作畫,小亭中陪她煮茶品茗,小橋上置了張茶桌,夜裡一同吃著甜食兒,看滿天星河墜入庭院,盼夏日炎炎過,等秋風習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