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豔陽,京都城的街道上多有幾分暖意。
星檀坐在車中,往窗外看去,多見行人閒散,市井熱鬨。隻是到了國公府門前,裝點與家丁雖未曾染上喪色,卻頗有些冷清。
幺女過身,本是大事。可因陸月悠在江南時,曾嫁入盛府,一並牽連入盛家貪腐之案子。之後,盛承羽又領東廠犯下諸多罪行,國公府雖將小女兒藏在府上,卻並不敢張揚。是以如今人已過身,喪事並不敢大辦,唯恐引來朝堂討伐。
府上僅在國公夫人秦氏的院子裡,設了間靈堂,已守靈七日,又托道人算了吉時吉地,今日下葬。
星檀將將行來秦氏的小院,便聽得靈堂中母親正抱怨著父親。道是全因他狠心,將小妹送去江南,又定了那樁倒黴的婚事。方害得小妹年紀輕輕,不得善終。
側身來門外的時候,星檀卻見父親麵有愧色。她尚未出聲,又聽母親宣泄了一番情緒,方才小咳著,在靈柩旁坐了下來。家中子女都不在京中,如今也唯有幾個嬤嬤婢子勸解著母親。
父親不忍再惹她心煩,負手從靈堂內行了出來。星檀方與人正巧撞上。她隻淺淺行禮,陸亭綏卻連忙起手相扶,“娘娘莫要折煞了老臣。”
陸亭綏並非隻是客氣,見得對麵的人,一身輕簡的素妝,並未擺著皇後的架子,心中尚有幾分不安。女兒早嫁入宮中,與他之間亦是君臣,早不該行父女之儀了。
陸亭綏忙又責問起下人來,“他們怎也不來通傳?”
“是女兒不叫他們說的。今日能出宮,是得了陛下的特許,便也不是依著皇後的身份。父親也不必見外了。”
陸亭綏聽罷,方對天一拜,“是陛下體恤恩典。”
“父親也不必太過自責。盛家鼎盛之時乃是江南望族,官場上行得通達,之後的事情,又怎能猜得到呢?”星檀隻是想著方母親說的那些話,怕父親心寒。
卻聽父親歎息道,“當年…也是她自己非要往江南去,不然,如今也不至於…”
“父親節哀。”
星檀自記得起來,自從四歲那年,母親帶著她去了一回官宴。月悠便覺著父親與母親不公,為何長姐能去宮宴,拜見皇後娘娘與皇子,父親母親卻從來不顧及她。
許是常年覺著自己被虧待了,月悠五歲那年,方非要隨祖母去了江南。許是覺著,在這兒與她分不得的寵愛,在祖母那裡能全要了回來。
江南富庶,陸家二叔在那兒也有幾分官職,與她尋個好親事並不難。
盛家那時雖是外官,可與元惠皇後母家有些關聯,誰人都在猜想,過不得幾年,便該盛父便該要調去京城為內臣的。可誰又知道,之後會卷入黨派之爭,落得舉家抄家為奴為婢的下場。
思緒再回來的時候,陸伯已來報了,“老爺,娘娘,道人說已到吉時了。”
星檀這才往靈堂中去,先安慰了一番母親,又在小妹靈柩前,拜了一拜。她隻覺幺妹許不並不想見她,可一母同胞,又何必如此。“你若願意安安分分呆在京城,許也不會遇到盛承羽。”
抬棺的人進來了靈堂,母親更哭得泣不成聲。星檀唯有好生陪著,一同送小妹上了路。
靈柩不敢從正門出,隻從偏門去了小道兒,又往行人最少城西,出了城門,送往陸家在西山上的祖墳。雖小妹已出嫁過,父親卻尋了個名頭,與她換了個閨名,也好撇開與盛家的關係。便作是未足年歲夭折的幼女,葬入祖墳,也算有個歸宿。
忙碌整日,回到國公府上,已是將近傍晚。府上仍是一片哀哀,母親更是哭得幾近昏了過去,被父親扶回去了房中。
星檀吩咐人,將小妹的靈位重新擺去了靈堂。她今日微服出來,府上下人們心照不宣,全都不敢怠慢。
隻將將辦完這些事兒,正有些乏了。桂嬤嬤方送來一碗茶水,便見陸伯匆匆從外頭回來,隻草草與她一拜,又結結巴巴道,“娘、娘娘。外頭、外頭來人了……”
“陸伯您慢慢說,是什麼人?來尋誰的?”
“來、來尋娘娘您的。”
“是,是皇城裡那位、那位主子!”
陸伯一時緊張,連陛下二字都想不出來。隻好如此解釋。星檀一聽,便也明白,是皇帝尋了過來。
隻是月悠的喪事,本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她也隻與皇帝說過,是家中小妹病逝,並未再多說什麼。皇帝念及她兄長尚在外地,方與了她令牌,許她微服出宮來探望父母。隻是不想,這時候皇帝卻尋了過來。
陸伯匆匆引著路,星檀與父親一道兒迎駕出來,還未行去門前,卻見皇帝已行去了府上大堂。
他本就是君王,方陸亭綏聽得陸伯來報,便吩咐小廝去到前門,將人先引進來府上。
星檀卻見,皇帝今日亦是一身便服,因府上的喪事,似還特地選了一身霧白的袍子。她隻隨著父親作禮,便被皇帝抬手免了去。
“今日微服,隻是來看看…”皇帝目色在她身上掃過,“看看阿檀。信國公府上將將蒙喪,不必諸多禮節。”
陸亭綏這才起了身,方看了看身旁的女兒。“陛下許是見阿檀久久未曾回宮?”
皇帝小咳了三聲,“也是來探望國公府上未亡人。”
陸亭綏朝堂上被冷落多時了,難得聽皇帝如此好話,也便忙謝過了恩典。隻是小女兒身份尷尬,不便與皇帝明說。與盛家結親之時,皇帝仍在北疆征戰,對這那樁婚事,許是並不大知曉。
陸亭綏隻望了一眼星檀,卻見女兒與自己微微頷首,自與女兒心照不宣了,還是避重就輕的好。
星檀方忙迎了過去,扶起皇帝的衣袖來。“國公府上出喪,怎好讓陛下憂心了?讓陸伯在偏殿看了茶,我陪陛下過去坐坐便罷。”
皇帝隻答得淡淡:“也好。”
陸伯一旁候著,聽著星檀的意思,忙親自去辦差。星檀自與人一道兒往偏堂裡去。方覺他往自己耳邊湊了湊,“你今夜裡,可是打算不回宮了?”
“……”星檀怔了一怔,看來真是被父親說中。他是來尋她的。
“隻是母親依舊有些傷懷,我想多陪陪母親。”星檀隻好解釋,手卻已被他握去了掌心。
“也是。世子不在京城,他們二老膝下如今便隻剩下你一個兒女了。朕,陪你用過晚膳再回去?”
“嗯…”淩燁聽她答得溫軟,又見那雙深眸抬了起來望他,那眉眼帶笑,嘴角一對笑靨也淺淺浮現,迎著秋日裡的晚霞,便似一副美人畫。
不,比美人畫,更生動許多。
他一時神往,不知不覺,已被她領著入了偏堂。方出去辦差的陸家管家,也領著一行家丁侍奉了過來。
飲了一口茶,他方打量了一番這偏殿中的裝點。雖不及皇城的富麗堂皇,卻彆有一番雅致。他不知怎的,忽起了意,“既都已來了府上,朕不妨與亡者上一炷香?”
對麵的人卻頓了一頓,方麵上的笑容似散去了幾分,“陛下與小妹素不相識…還是…”
“是你的小妹,朕與她上一炷香,也無大礙。便當是來了一趟,與亡人送行。”
“……”星檀聽他如此說,知道無法再推擋,方隻好起身來,與他引路去了母親的小院兒。
也是入了靈堂,淩燁方察覺幾分異樣。
若他記得沒錯,她這小妹雖是幺女,卻也是國公夫人嫡出。然而國公府喪女,一場喪事卻辦得拘謹。甚至方入門的時候,連喪色的燈籠都不見掛上,多有避人耳目之嫌…
星檀已去了一旁,與皇帝燃香,好讓他拜祭。隻偷偷望了一眼皇帝的麵色,她卻又有幾分心虛,方將手中的動作加快了些。
淩燁接來那香,這才看向前方的靈位,上頭是女子閨名,喚作“嫦息”,署名的自是陸亭綏,道是愛女之靈。
隻望著那靈位,他一時竟有些恍惚。眼前一幕幕閃過,如遠世的記憶,分明很是陌生,卻猶如親身經曆。
他看到這靈位主人的容貌,與阿檀生得竟有七分相似。一雙眼睛深邃靈動,比之阿檀,卻更多了些許嬌柔。
大殿之上,他正要往北疆出征,是這女子與他送上錦帶,寓意錦衣而歸。隻是女子不叫嫦息,而喚自己作“月悠”…
再一晃眼,他卻看到琴樓之中,阿檀與那盛承羽在一處品茶。阿檀作畫,盛承羽撫琴,到底琴瑟和鳴…
“陛下?”
“陛下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