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2 / 2)

重臣攻略手冊 香草芋圓 21050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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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晴。聖人紫宸殿稱病,不見外臣。】

氣候逐漸入了夏,下雨時節減少,天氣一天天地明媚起來。

薑鸞早上困倦的情況也好了許多,一大早起了身,在臨風殿的庭院裡抄佛經。

這些天,皇宮裡的數千宮人挨個篩過一遍,有問題的被肅清得七七八八,薛奪得了空,臨風殿這邊早晚換防時就來得勤了。

薑鸞見了他就煩。

原因無他,薛奪得了他家主帥的諭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幾日薛奪不常來時,臨風殿裡值守的隻有文鏡。她閒來無聊,還能逗逗文鏡說話,看他一張臉慢慢漲紅,告退的時候奪門而出,像是林子裡逃竄的兔子。

薛奪一來,就剝奪了她在臨風殿裡剩下的寥寥無幾的樂趣。

“哎,薛二將軍。何苦盯得這麼緊呢。佛曰:眾生皆苦。放過本宮,也放過你自己。”

今日天氣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點起線香。

薑鸞一大早便站在庭院裡,筆鋒蘸滿抄寫佛經專用的摻了金箔粉的泥金墨,專心運筆,在抄經常用的黃皮硬紙上落筆,抄寫今天第一遍的《楞嚴經》。

陽光下,點點金沙顯露在墨水字跡裡,煞是好看。

彆人抄經屏息靜氣,偏她抄經的時候喜歡說話,

“諭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帥隨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將軍和本宮交談,薛二將軍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啞巴?太過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說話呢。”

薛奪雙手抱胸,殿裡沒有外人,他又吊兒郎當地靠在牆邊,斜睨著庭院裡的天家貴女抄經一筆一劃的動作,

“督帥令出如山,巡值時不說話倒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倒是公主你,專心抄經就抄著,一邊說話一邊抄經也不怕寫錯字了?”

“寫錯字了,本宮有什麼好怕的。”薑鸞抄滿了一張黃紙,放下紫毫,把紙張拿給薛奪查驗,

“你家督帥令出如山,本宮一步也不能出臨風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將軍和文小將軍,出事了挨罰的也是兩位將軍。記得驗看仔細些啊,若連累你們挨罰,怪不好意思的。”

薛奪氣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細查閱了半晌,一手端麗行楷,字跡靈動飄逸,風骨自成,一遝字紙沒有半點疏漏處。

薑鸞換了張新紙,拿銅鎮紙鎮著,蘸足了泥金墨,又開始慢悠悠接著抄寫第二張佛經。

一隊全副披掛的巡值禁軍便在這時走過庭院。

薑鸞懸腕抄經,目光盯著筆尖,邊寫邊打招呼,

“文小將軍這是巡值了第幾輪了?當真勤勉。”

文鏡一聲不吭,率領巡值隊伍停下行禮,一揮手,繼續沿著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從薛奪複述了裴顯‘不許和公主交談’的諭令後,文鏡當值時對著自己的羽林衛將士都不說話了,硬生生把自己當成了啞巴。

但他自己不說話,奈何彆人總要對他說話。

薑鸞眼皮都不抬,隨口吩咐下來,

“天氣開始熱了,樹上的知了叫得吵死個人,本宮心思煩亂,無心抄經。勞煩文小將軍拿個粘杆把知了都粘下來。”

文鏡從巡值列隊裡走出幾步,木著臉去尋粘杆。

薛奪在旁邊冷眼旁觀,心裡差不多確定了,文鏡必定是哪裡得罪了這位性情頑劣的小公主,才會被她整日裡作弄來去。

剛出了一會兒神,又被薑鸞叫住說話。

“說起來,你們督帥有六七天沒過來了。”薑鸞手裡熟練地抄寫著經書,嘴裡和薛奪閒聊。

“臨風殿封了,好久沒見外頭的活人,怪想念的。聖人最近還是病著?”

薛奪最近也是閒得無聊透頂,漏了一句,

“聖人還病著,不過應該快露麵了。各處流竄的叛軍被剿滅得差不離了,其他幾路勤王軍都在等聖人病好召見,少不了各家封賞,加官進爵。——不過勤王首功自然是我們玄鐵騎的,誰也爭不過。”

薑鸞若有所思地停了筆,“聖人準備召見其他幾路勤王軍,那你家督帥呢。他這幾日忙什麼呢。”

薛奪嗤了聲,“督帥前陣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賜下了城東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帥得空時當然回府邸,難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來個抬頭不見低頭見?”

薑鸞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進泥金墨裡,筆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無所謂,就怕你家督帥受不了。”

薛奪氣得又仰天翻了個白眼。

長亭街……

這名字聽來有點耳熟,薑鸞回憶了一會兒,“似乎離皇宮不遠,是個好地段。”

“那是。長亭街在永樂坊內,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幾坊之一,達官貴人比鄰而居。晉王府也不遠,隻差了兩坊地界。”

薑鸞“哦”了聲,“我知道。二兄開府的那年,我出宮祝賀時,馬車路過永樂坊門,似乎是很氣派的。”

頭頂樹梢漏下來的陽光映在她臉上,少女雪白肌膚上毛茸茸的細毛在陽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著筆,露出點向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會開在哪處坊裡。”

薛奪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向往,不知怎麼的,原本滿心滿眼的警惕,不知不覺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會有的。”他難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開在好地段。”

“當然會有的。”薑鸞回過神來,繼續低頭往下抄寫,“你家督帥可是當麵應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

薛奪不樂意了,叼著草莖,從鼻孔裡冷哼,“督帥令出必行,從不食言。”

薑鸞:“呸,你們這些愣頭青。他騙人的時候難道還少麼。”

一支竹竿子從天而降。

文鏡從樹上跳下,木著臉過來複命,手掌上下交握覆蓋著,細微的蟬鳴聲從空隙裡鑽出來。

薑鸞從打開的手掌縫隙往裡看了一眼,裡頭暗憧憧地看不清楚,抓到的似乎有三四隻新蟬,身子都不大,垂著柔嫩的新生的翅膀。

“真是快入夏了,今年的新蟬都上樹了。”她心滿意足地看完了,吩咐,“全放生了吧。”

文鏡的臉黑了。

他站在庭院裡,手捧著那幾隻好不容易從樹冠高處粘下來的知了,拒絕挪步子,直勾勾瞪視過來,眼睛裡快冒出火星。

幸好裴顯下令他不許說話,薑鸞懷疑他一開口就要噴火。

“倒不是故意為難文小將軍。”薑鸞放緩語氣,好聲好氣地解釋,

“隻是才想到,這麼一隻新蟬,在地底下掙紮三五年,上了樹享受短短幾日的陽光雨露,蟬就要死了。叫聲雖然吵鬨,何必和它們過不去呢。放了吧。”

文鏡聽了她的解釋,神色緩和許多,攤開了手掌。

剛捕的新蟬展開薄翼,四處飛走了。

初夏早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透下來,薑鸞抬筆蘸墨,又繼續開始抄經,悠然接著說完下半句,

“本宮當然不會和幾隻小知了過不去。文小將軍看不出麼,本宮隻是和你過不去啊。”

文鏡:“……”

眼看文鏡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氣息都亂了,薛奪趕緊搶上幾步攔在中間,連哄帶勸叫文鏡的親兵把他拉走。

“叫你們將軍去宮門外頭繞著宮牆巡值,彆再進門了。反正我今天無事,他早些換防回去休息。”

皇後娘娘遣來的人,就在這時叫門求見。

為首的來人是個熟人。

三十多歲年紀,相貌寡淡,禮節完備,頂著一絲不苟的發髻。正是上次作為教導姑姑被派過來,企圖強留在臨風殿監視,結果半夜被轟走的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第二次奉命上門,一張拉長的臉色比剛出門的文鏡還要難看三分。

“奉我家皇後娘娘的口諭,”扶辛姑姑勉強行了個萬福禮,“漢陽公主已經過了十五生辰,及笄禮是該準備起來了。不知定在五月中旬,端午節過後的吉日,公主覺得如何?”

“咦。”薑鸞有點意外。“竟然這麼快就要操辦了。你們皇後娘娘不拖著我了?”

扶辛姑姑的臉色更難看了。

“公主說得是什麼話。公主雖然在臨風殿裡閉關祈福,但畢竟人在皇宮裡,我們娘娘時時刻刻須得照應著。”

“就是這個話。”薑鸞滿意了,“替本宮去跟皇後娘娘說一聲,多謝娘娘的好意。笄禮之後,開府之前,本宮會安分守己地待在臨風殿裡,不找謝舍人麻煩,不叫皇後娘娘為難。”

扶辛姑姑終於聽到一句想聽到的,臉色和緩下來,讚賞地點點頭。“奴婢會把公主的原話帶給娘娘。”

說完仿佛躲避洪水猛獸般,毫不停歇,立刻便告辭疾步離開。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苑嬤嬤低聲感慨,

“皇後娘娘終於想通了。如今太後娘娘遠在離宮養病,皇後娘娘身為六宮之主,拖著不辦公主的笄禮,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薑鸞也點頭讚同。

“拖著笄禮不辦,強留我在宮裡修行祈福,我想起她痛苦,她想起我也痛苦,又被兩隊北衙禁衛在中間攔著,她對我什麼也做不了。不如索性早點把我放出去開府,從此眼不見為淨,她也舒服,我也舒服。”

筆尖重新蘸了墨,她站在微風吹拂的長案邊,繼續抄寫佛經,

“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皇後娘娘悟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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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裴顯遣身邊的親兵傳了一句話過來。

“我們督帥跟公主說,椒房殿主動退了一步,實屬難得,望公主珍惜這次機會。再弄砸了,神仙也難救了。”

薑鸞剛抄完了今天晚上的一遍佛經,斜靠在庭院裡擱著的貴妃榻,閉目聽著傳話,頭頂的梨花樹在風裡簌簌落下雪白花瓣來。

春蟄捧來銀盆,輕手輕腳地在溫水裡替她洗淨手上的墨跡,又用了潤澤肌膚的香膏,按摩被筆杆磨紅的柔嫩指腹和食指關節。

清淡繚繞的沉水香氣裡,薑鸞睜開了眼,淺淺一笑,

“你家督帥呀,到底有多不放心我。”

她不笑時眉眼顯得稚氣,笑起來卻如漫山春花明媚盛開,對麵的親兵心神一震,急忙低下頭去。

“勞煩轉達回去,本宮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請他放寬心。”

薛奪抱臂靠在牆邊,監聽著庭院裡的應答動靜,聽到薑鸞這句,叼著草莖的動作一頓,遞來一個充滿懷疑的眼神。

薑鸞裝作沒看見,言笑晏晏地和傳令親兵閒話了幾句家常,親兵是個嘴巴牢靠的,追問了許久,最後也隻說了句,

“督帥白天在政事堂議事,傳下這句話給公主,之後便出宮了。”

“這麼早便出宮了?白日裡回府休息?”薑鸞抬頭看看亮堂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家督帥該不會是前一陣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的,缺覺缺得厲害,累垮了身子,人不行了吧。”

親兵怒道,“我家督帥身子頂好的!哪需要白日裡休息!督帥回去給他新得的寶貝蘭花澆水!”

薑鸞噗嗤笑出了聲,擺擺手讓他回去,

“你回去複命吧。跟你家督帥說,四季蘭雖然是蘭花裡易養活的,澆多了水還是容易爛根。”

親兵惦記著回去傳話的正事,說了幾句便匆匆告退。走出臨風殿的宮門外,圍牆長簷的陰影裡走出一個披甲佩刀的少年將領,迎麵擋住去路,正是文鏡。

文鏡攔住傳話親兵,開口說了今天當值後的第一句話,

“我隨你一起去見督帥。”

——

裴顯今日確實提前出了宮,在城東永樂坊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

裴氏是河東大族,在京城裡有處五進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東,京城裡的幾房族人在大宅裡聚居。

裴顯嫌那處大宅子人多吵鬨,輕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裡,後來朝廷賜下了長亭街的官邸,上旬簡單修繕好了,他便搬過來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書房裡,看著寬敞氣派,細看布置卻簡簡單單,匾額楹聯是賜下府邸時便掛著的,依舊原樣掛著。

書房牆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畫,新刷的四麵粉牆隻一邊掛著長劍和硬弓,另兩麵牆空著。

一個頂天立地的櫸木大書架作為隔斷,擺在書房中間。

黑漆長案上擱著一盆枝頭含苞的蘭花,綠意蔥蘢,是書房裡唯一鮮亮的顏色。

文鏡敲開了書房的門,並不進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門外,喚了聲,“督帥。”

裴顯站在門邊,低頭注視著他,“宮裡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著,過來找我有什麼事。”

文鏡低著頭,吭哧吭哧地吐出幾個字來,“末將有話和督帥說。末將……末將思念戰場,末將想回邊境。”

裴顯沒有即刻回應。

他不開口,但衣擺在門檻處隨風微微拂動著,視線從高處往下,仿佛帶有實質的壓迫力量,沉甸甸地壓在文鏡的頭頂。

文鏡咬牙說了實話,“末將……不適合京城。京城的禁衛差事處處要和貴人打交道,末將做不來。末將寧願回邊境和突厥人廝殺,風雪裡吃沙子,拍馬衝鋒,一刀捅一個血窟窿!末將覺得——”

“留下。”裴顯淡漠地說。

“過不了京城這道坎,你一輩子隻能在戰場的死人堆裡打滾。京城裡的貴人圍爐清談,談笑間寥寥幾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曠的書房裡回蕩著他低沉的嗓音,“駐守邊關的上百將領裡我選了你文鏡,把你帶來京城,不是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鏡猛地抬頭,想要爭辯又不敢,重新低下頭去。

“起來吧,進來說話。”

裴顯當先走回書房,站在長案邊,指尖拂過蘭花碧綠纖長的葉片,

“你不是沒有曆練的人,最近是怎麼了,處處進退失措。臨風殿裡那位又做了什麼,惹得你心神大亂?”

文鏡站在身後,茫然了一瞬。

他其實也不知為什麼。

漢陽公主雖然口口聲聲看他不順眼,也不過是叫他爬個樹,用粘杆抓幾隻蟬,跟戰場搏命廝殺比起來,算什麼呢。

但他就是被輕易扯動了心緒,連交談都沒有,隻是偶爾對視,望進那雙瀲灩含光的眸子,看著對方舉手投足間天生的嬌貴,除了被耍弄的氣惱,還感覺……隱約的難過,悲傷,甚至還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將見了漢陽公主,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文鏡喃喃地道,“那感覺很怪,像是見了年少時彆離的妹妹……”

裴顯撫摸著蘭花長葉的動作一頓,唇邊浮起涼笑。

“我記得你家裡全是兄弟,沒有半個妹妹。”

文鏡噎了一下,神色呐呐地說,“末將膽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將不敢……”

“喜歡漢陽公主?”裴顯打斷他。

文鏡驚得肩頭一顫,“不,不敢想。”他強自鎮定地補充,“親近中帶著尊敬,公主身份貴重,末將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顯點點頭,放開蘭花長葉,從案上拿起一個淺口瓷瓶,往花盆裡緩慢澆水。

“才十五歲的天家貴女,可尊敬,可親近,不必懼怕。她盯著你看,你便裝作沒看見。她和你說話,你便穩穩地回話。太過刁鑽、回不了的話,你什麼都不需說,緘默行禮告退,回來問薛奪,問我。無論漢陽公主做了什麼,記得保持四個字:心平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