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記住督帥教誨。”
文鏡露出慚愧表情,後退兩步,單膝跪倒行軍禮,“督帥挑選了末將帶來京城,京城就是戰場。末將再不任性說回邊關的話了。末將告退。”
從河東跟隨來京城的兩位幕僚家臣,何先生,張先生,一起從頂天立地的大書櫃隔斷後麵走出來,站到明間靠窗的長案側。
文鏡被安撫住了,兩人露出放心的神情。
張先生道,“如今京城局勢混亂,幾家勤王大軍還駐紮在京城遠郊,兵力加起來也有八、九萬。關鍵的節骨眼上,文鏡將軍說得不錯,京城就是戰場。”
何先生撫須道,“尤其是平盧節度使謝征。帶來五萬勤王軍,又是皇後娘娘的族兄,在幾家勤王軍裡頭一個被聖人召見,賜下封賞。聖人如果倚重謝節度,可能會調他入京任職。督帥心裡需得早做準備。”
裴顯略微頷首,“前幾日夜裡出城,見了謝節度一麵。謝征其人的性情大概,如何應對,我心裡有數。”
兩位幕僚告退,何先生走到門邊,又走回來低聲進言,“臨風殿那邊,始終是個變數。文鏡將軍要不要從臨風殿調走,調去前三殿值守?”
裴顯不假思索地回絕了。
“此刻把文鏡調走,漢陽公主就此成了他心頭一根刺,過不去的一道坎。他繼續留在臨風殿當值。”
何先生點頭,“說的也是。”
裴顯站在長案邊,指腹輕撫著蘭花頂部的花苞,淡淡道,
“她這盆蘭花送的好。花在眼前,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已經論了舅甥的輩分,對小輩要寬和些。”
“那,”何先生遲疑著,“接下來督帥打算……”
“再催一催皇後那邊。祖宗規矩可以放一放,及笄禮儘快辦起來,早日把人放出去開府,駙馬人選等開府以後再慢慢挑。我替她擔保,不取謝家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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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禮定在五月十五。
宜嫁娶,宜慶典,諸事大吉。
剛剛過了端午節慶不久,宮室裡灑滿雄黃,吃過粽子,剛留頭的小宮婢手臂上係著新的五彩絲絛,宮道兩邊張燈結彩,高大些的樹枝上紮滿了紅絹假花。
這天清晨起來,薑鸞早早穿起了繁複多層的大袖翟衣,素紗裡衣,蠶絲羅錦,青色底麵,五彩鸞鳳章紋點綴著赤色外裳[1];腳上穿的重台履,鞋頭往上高高翹起,差點路都走不動了。
及笄禮的位置就定在臨風殿。
天氣熱了,正殿外寬敞的庭院兩邊,一大早搭起了兩處高大彩棚,宮人忙忙碌碌,準備了貴客觀禮用的醴席,矮案,大桶冰塊放在彩棚裡。
京城裡有品級的誥命夫人數百人,全部入宮觀禮。
謝皇後當然來了。
穿戴著皇後九龍攢珠鳳冠,厚重的皇後禮服,一絲不苟地入席,端坐在正中首位。
朝中文官之首,王相王懋行的夫人也來了。她是今日笄禮的正賓。
王夫人是個笑容和藹、四十多歲年紀的貴婦人,姿態雍容大度,對待誰都是一團和氣。
聖人稱病不至。
於是,最中央處的那處席位便空著。
辰時整,薑鸞穿戴妥當,緩步走出庭院時,頭一眼看見觀禮命婦前排端坐著的晉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晉王妃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子,已經顯懷,遠遠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雖然晉王妃麵色如常,還在和身邊命婦們談笑,但雙手卻始終以保護的姿態緊緊護著腹部。
薑鸞盯著二嫂看,許多人也在盯著她看。
自從開春那場大病後,她身子始終不大好。四五月裡倒是休養得不錯,恢複了幾分元氣,但最近天氣熱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著大袖翟衣現身時,整個人裹在層層疊疊的華服裡,越發顯得纖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臉瘦了一圈,嬰兒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頜。
許多人吃了一驚,許多雙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後,又神色複雜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謝皇後麵無表情地坐在原處,隻說了三個字。
“開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薑鸞身側。
公主的笄禮極其繁瑣,辰時開始,直折騰到日頭近午才結束。
及笄禮成,薑鸞起身後,被壓麻的腿腳踉蹌了一下。晉王妃坐在觀禮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過來說話。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鸞。”晉王妃趁著禮樂大作時,低聲附耳和她說,
“二郎叫我說給你,開府在即,就算在宮裡被人磋磨,忍一忍。”
薑鸞聽得莫名其妙,
“沒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經,其他時間吃吃睡睡,過得還不錯。短少了什麼用度,吩咐一句,戍衛臨風殿的兩隊禁衛都替我討要來了。就是找不到人說話,日子過得無趣。”
晉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薑鸞削尖的下巴。
薑鸞:“……”苦夏吃不進東西而已,你們都在亂想些什麼??
晉王妃腹中懷胎沉重,她隔著衣裳,手掌貼過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輕輕碰了碰。
“二嫂懷著身子,需得格外當心,今日不必來的。”
晉王妃堅持:“二郎已經稱病整個月不露麵,今日這趟我必須來。”
薑鸞叫來廊下戍衛的薛奪,叮囑他親自護衛著晉王妃出宮去。
忙活了大半天,禮畢後,皇後鑾駕率先離去,命婦們也陸續告辭,熱鬨了大半日的臨風殿重新恢複了往日的安靜,這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薑鸞賜下了冰鎮楊梅飲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宮人們這時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對今天的笄禮安排,薑鸞也有不滿的地方。
“原以為今天借著笄禮能出去放放風。兩儀殿也好,太極殿也行,沒想到就安排在臨風殿的庭院裡。”
她小口啜著冰鎮飲子,和苑嬤嬤說,“當真是嚴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沒影了。我真想跑,他們看得住?”
苑嬤嬤不錯眼地瞧著薑鸞頭上新加的冠飾和金簪。
今天的笄禮完成時,薑鸞頭上新梳了飛仙高髻,王夫人作為主賓,當眾替她加九翬四鳳冠,簪兩股長金簪。從此之後,薑鸞便成人了。
苑嬤嬤的神色欣慰間加著感傷,
“這次笄禮好是好,就是過於倉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禮的時候,正賓是太後娘娘親自挑選的盧老夫人,是四大姓裡輩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選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夠貴重了,但年紀還差點,趕不上盧老夫人一頭銀發,德高望重……”
薑鸞剝了個葡萄,塞進苑嬤嬤嘴裡,
”王夫人做正賓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換了去年的盧老夫人,走路顫巍巍的,說話慢吞吞的,今天那麼燥熱的天氣,我還得多熬半個時辰才禮成,豈不是要熱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雙股金簪,扔在妝奩台上,吩咐春蟄把壓得脖頸疼的四鳳冠摘下,飛仙髻拆了,還是紮起平日裡的雙螺髻。
苑嬤嬤喃喃地念佛號,
“行了笄禮,應該便能開府了。緊趕慢趕,或許今年年底前能出宮開府也說不定。”
薑鸞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覺應該不需要等到年底這麼久。今天皇後娘娘不知怎麼了,臨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個活人了。我感覺她應該忍不了我七個月。”
她打著嗬欠伏倒在軟榻上,“累了。歇會兒。晚膳時再叫我起來。”
或許是今日的笄禮印象深刻,薑鸞做了個罕見的夢中夢。她在夢裡也在行笄禮。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禮。
主持及笄禮的正賓,換成了剛才閒談提及的,四大姓裡輩分最高的範陽盧氏的盧老夫人。
盧老夫人年紀大了,邁著顫巍巍的腳步,念辭動作也是一字一頓,薑鸞在初夏的天氣裡,穿著繁複華美的大袖翟衣,差點被熱暈過去。
她在夢裡也感覺不對,“盧老夫人今早沒來,說是年紀大了,經不起車馬勞頓。正賓應該是王夫人才是。”
左顧右盼,周圍觀禮的賓客裡卻不見王夫人,也不見她二嫂。
觀禮的氣氛也不怎麼熱鬨。每個人肅容斂首,壓抑得很。
薑鸞在夢裡舉起自己的手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