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二嫂明明來了。我還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兒隔著肚皮在動彈來著。”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森冷響起,
“晉王妃不會來了。晉王撞柱自儘,她這個未亡人閉門守孝,怎會出王府。”
另一個聲音陰惻惻地接著道,“晉王都不在了,哪有什麼小侄兒。”
薑鸞渾身一震,從夢裡驚醒過來。
苑嬤嬤正在床邊焦急地喚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這一頭一身的汗。趕緊起身吧,換套衣裳,禦前的徐公公又帶著卷軸來了。”
——
禦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帶著小黃門,抱著兩副大卷軸過來找她。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裡做事謹慎,身上沒擔什麼見不得人的陰私事,逃過了這次宮禁的清洗,被放回來辦差,言行更加謹小慎微。
他把兩副長畫卷小心地放在長案上,左右緩緩拉開。
薑鸞興致缺缺地瞥過去,原以為又是哪家郎君的畫像,還畫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歪瓜裂棗,想要硬塞給她。
不想麵前出現的,並非人物肖像,卻是一副工筆描繪的宅邸繪圖。
“為了公主開府的事,裴督帥接連找了禮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門的主事官,商議了幾場,催了又催,漢陽公主府的開府選址終於有著落了。”
徐公公接著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選址的兩處繪卷,廷議時送了進來。裴督帥說,借花獻佛,當做是公主及笄的賀禮。”
薑鸞愉悅地翹了翹嘴角,“時機倒是趕得剛剛好。”
紅木長案上並排攤開兩副畫卷,供她挑選。
“一處是朝廷剛抄沒的宅子。”徐公公指著上方那副尺餘長的畫卷道。
“這處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許多年。三進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規製,勝在精致絕倫,奇花怪石,移步換景,京城罕見的精巧,一應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進去即可。”
下方的畫卷更長更大些,繪製的府邸輪廓明顯大了許多。
“另一處是英國公府。”
徐公公指著英國公府繪卷,“英國公是開國功臣,後人降等襲爵,傳到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幾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對著朱雀大街,直接在坊牆上開的外門。五進的大宅院,三間首頭正門,隻需把頭頂鋪的瓦換成琉璃瓦,正門上的銅門釘換一換,長廊上重新金粉漆畫,就符合公主府規製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繪卷上點了點,
“最大的問題呢,就是年久失修,隻有幾處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氣修繕。麻煩得很。”
兩邊都解釋完畢,徐公公在旁邊恭謹叉手,
“兩處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處。這兩副畫卷老奴留在這裡,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來——”
“不必等明天了。”薑鸞打斷他的話,
“我選英國公府那處。徐公公今日就回稟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壓低嗓音勸了句,
“老奴過來之前,裴督帥囑咐老奴帶一句話給公主。公主討要的八百戶實封,聖人那邊不允。修繕公主府的人力和錢款,還需依照慣例,等宗正寺那邊撥款下來。請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薑鸞點了下英國公府的繪卷,
“不必勸了,我就中意這處。公主府以後要養三百親兵,地方小了怎麼給他們住。錢財可以想辦法籌措,地方小了再沒法子挪騰了。畫卷收起來拿回吧。”
徐公公仔細收起卷軸的同時,薑鸞隨口問,“好久沒見裴督帥,他最近忙什麼呢。”
徐公公揣著的滿腹心事都被勾出來,看看左右無人,悄聲漏了幾句,
“最近朝上事不少。聖人三月叫開了虎牢關,導致京城被圍二十日,險些動搖了國本。虎牢關守將石虎臣已經畏罪自儘,死前留下一封遺書,獨自擔了所有的罪責。他這一死不要緊,案子後續怎麼辦,還要不要繼續往下查,朝廷吵得凶。”
“裴督帥的意思是追究還是不追究?”
“當然是要追究的。裴督帥的原話說,“人死了,事未了。若主犯自儘就能了結了重案,這次的主犯是自己畏罪懸梁的,下次就是被人按住手腳掛梁上了。”
薑鸞若有所思,“人死了,事未了。接下去他要查誰?”
“查兵部。”
徐公公解釋,“石虎臣是兵部的鄭侍郎大力舉薦的人選,鄭侍郎連坐獲罪,已經全族下獄了。後麵要怎麼追責,斬首還是流放,還在議。”
說到這裡,徐公公歎著氣,點了點手裡剛收好的第一幅畫卷,
“公主剛才挑選的那座三進的精巧宅子,可不就是鄭侍郎家麼。四月頭追查鄭家,四月底抄沒的家宅。南陽鄭氏,也算是綿延三代的望族了。去年鄭家添丁設宴,老奴還登門送了禮,哎。”
認識多年的四品大員在眼前落了個抄家入獄的下場,徐公公接連歎息了好幾聲。
臨風殿這些日子被護衛得嚴實,消息蔽塞,鄭侍郎獲罪下獄已經四月底的事了,薑鸞還是第一次聽說。
“兵部侍郎連坐獲罪,抄了家。”薑鸞垂下長睫,若有所思,
“說起來,早上行笄禮時,觀禮的命婦裡就沒見著盧家老夫人。我原以為天氣太熱,盧老夫人年紀大了不來。聽徐公公一說,我才想起——總掌著兵部的兵部尚書,盧望正,似乎是範陽盧家的嫡係?這次朝廷追究兵部的罪責,株連到了盧家?”
徐公公嚇了一跳,連連擺手,
“不至於,不至於。再怎麼追究,不至於株連到四大姓頭上。”
他趕緊轉開話題,“除了追責,朝廷還獎了好些忠臣。公主認識的丁翦丁將軍,這次護衛京城立下大功,破格提拔,連升了兩級,如今是正四品威武將軍了。”
薑鸞眼裡帶出了笑意。
又拉拉雜雜問了小半個時辰,問得差不多了,才打發徐公公出去。
徐在安抱著兩卷畫軸出去,剛邁出臨風殿的門檻,就感覺門外靜得可疑。
仔細往兩邊瞄,赫然看見裴顯背手站在斜對麵的宮牆下,正凝目注視著這邊宮門上方探出去的一小枝雪白梨花。
狹長的宮道兩邊儘頭把守著披甲衛士,把這一片巷道清了場。
徐在安趕緊快步過去,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禮,“督帥怎麼親來了。”
裴顯抬眼望著雪白梨花,問,“公主選了何處宅邸?”
“選了英國公府。老奴已經按督帥的吩咐當麵說了,公主要求的八百戶實封被聖人駁回,整治英國公府需要大力氣,選現成的鄭侍郎府省心省力。但公主堅持選英國公府。”
裴顯皺了下眉。“她可有說原因?”
“老奴問啦。公主說,公主府要養三百親兵,需要備下大院子給親兵們住。公主的原話說,‘錢財可以想辦法籌備,地方小了再沒法子挪騰了。’”
裴顯露出了細微的意外神色。
雪白的梨花飄散著飛下,落在宮道上,他的目光長久地落在緊閉宮門的銅環處,
“原以為她不過是隨口提一句‘三百公主府親兵’……沒想到放在心裡仔細盤算過。倒是個未雨綢繆的。”
徐在安壯著膽子附和了一句,
“瞧公主剛才說話的語氣表情,是放在心裡琢磨過的事,上心得很吶。如今又特意選了大宅子,就等賜下那三百親兵後——”
“賜下三百親兵,將士武器,精鐵盔甲,她養得起麼。”
裴顯淡淡道,“再看看吧。”說罷抬腳便走。
徐公公原地發愣,想問又不敢問,納悶地想,人都來臨風殿外了,就不去見見漢陽公主?當麵問一句?就這麼走了?
哎,太後娘娘那邊論輩分論出來的舅舅和甥女,畢竟不是連著血脈的,不親哪!
徐公公嘖嘖暗歎著,原地等人走遠了,兩邊道口把守的披甲衛士離開,才慢騰騰地抱著畫軸回去。
隔著一道朱紅宮門,裴顯走得毫不遲疑,腳步過門而不入,因此並不知曉宮門裡此刻正發生的事。
隻要他稍微聽到隻言片語,或許就不會走得那麼乾脆了……
正是傍晚日落時分,金色的陽光從宮牆上方斜照進來,薑鸞靠坐在庭院的湘妃竹榻上,召了薛奪過去,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
“區區一點小事,不必驚動你們督帥。喏,兩條路給你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