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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入了夜後,宵禁極嚴厲。
傍晚鼓聲響起,一百零八處坊門關閉,一隊隊的武侯[1]在三十八條主街打馬跨刀,搜尋違反宵禁深夜上街的大膽之徒。
文鏡從皇城門往西南走,一路被攔了十來次,亮了十來次的北衙禁衛腰牌,深夜敲開敦義坊的坊門,尋到淳於閒的家門外,拍門把人喊出來時,整個人都是木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在做什麼。
昏暗的燈籠光下,唇紅齒白的‘小郎君’站在他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處京城西南普通坊裡的普通宅院。
燈光照出少女稚氣尚存的穠麗眉眼。
薑鸞知道有文鏡這個北衙禁衛中郎將在,出行必然暢通無阻,出來換裝的這身行頭實在馬虎,既沒有擦去描眉的螺子黛,也沒有換一件立領衣遮掩平滑的喉頸處,小巧的耳洞明晃晃地露在耳垂上。
淳於閒的相貌和當日送進臨風殿的官員小像相差不遠,二十六七年歲,彎眉細目,尋常文弱的士子相貌,勉強稱得上一句清秀。
如果說有什麼不尋常的,就是夜裡睡下不久被陌生人敲門喊出,亮出了禁衛腰牌,卻又不說明來曆,淳於閒處變不驚,神色依舊溫雅和氣,絲毫看不出驚慌和慍色。
盯著訪客的禁衛腰牌仔細看了一會兒,又打量了幾眼門外笑吟吟瞧熱鬨的十來歲錦衣華服的‘小郎君’,注意到薑鸞耳垂上明晃晃並不避人的耳洞,淳於閒思索了片刻,一副淡定模樣地過來見禮,
“下官冒昧,可是漢陽公主親至?”
薑鸞也是同樣一副自若表情,把先帝賜下的刻有她名字的玉牌拿給淳於閒看,讚許地點點頭,
“不錯。不愧是我親選的人。”
文鏡木著臉執刀跟在薑鸞身後。
這兩位連正堂都不去,就在淳於家的小四合院裡走了一圈,薑鸞一臉好奇地四處打量著京城普通兩進小宅院的布置,拉拉雜雜說了些閒話,欣賞過了淳於家後院的小池塘,最後才吩咐了一句,
“舊英國公府的宅邸,你有空時多去看看。看完遞個條陳給我。”
說完不等文鏡反應過來,轉身便出門去。
回宮路上倒是暢行無阻。
夜裡上街巡邏的武侯知道是羽林衛執行公務,遠遠地躲避開了,空無人跡的大街上一路馳馬疾行。
但真正到了皇城外,宮門早已下鑰,傍晚混出宮容易,深夜想要進宮卻難如登天。
皇城門口值守的禁衛不肯開門,在城樓上大聲質問來者何人,為何深夜求入宮門。
文鏡的心緒壓抑不住,低落地問了薑鸞一句,
“花費了許多功夫,末將親自隨行,護送公主秘密出宮去,深夜穿過半個京城,見到了淳於長史。公主隻為了和淳於長史說一句……有空時多去看看英國公府的宅邸?”
他黯然道,“督帥有言在先,下次責罰翻倍。末將這次至少要挨四十軍棍,至少半個月過不來了,或許送不了公主出宮開府。公主……公主保重。”
薑鸞把自己的玉牌遞過去給值守禁衛查驗,趁著等候開門的當兒,側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神色黯然的少年將軍。
文鏡不自然地抹了把臉,“末將臉上怎麼了。”
“文鏡,你啊。”薑鸞不知想到了什麼,淺淺地笑了下,明明是才剛及笄的少女,眉眼還殘餘著稚氣,笑容裡卻帶著濃重的懷念和感傷,
“被我前後耍弄了三次,卻沒有起怨懟的心思。我願意信賴你,提拔你,也是有緣故的。”
得知漢陽公主深夜秘密出宮,當值禁軍們轟然議論翻了天。
幾個身影飛奔下城樓,往四處跑得飛快,轉眼不見了人影,一看就是去各處報信的。
站在宮門外,薑鸞沒理睬文鏡驚愕的神色,悠然等候開門。
傍晚攛掇著文鏡帶自己出宮去,一來是打算見一見淳於閒本人。她記憶裡的這位前世的能臣,看看這輩子的心性如何,能不能擔當重任,順便叮囑淳於閒做點事。
另外一個目的,也是想試探文鏡,看看他願不願意為她涉險,願意為她做到什麼程度。
她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宮門上的九行九列鎏金大銅釘,“也罷。”
“你既然願意冒著四十軍棍的風險帶我半夜溜出宮去,我去向你家督帥求個情又有何妨。總歸免了你的四十軍棍便是。”
文鏡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要說話,卻什麼也沒說出口。最後隻呐呐的問,
“公主……公主不再看我不順眼了?”
“哎,文鏡。”薑鸞失笑。她的眉眼其實天生柔和,溫柔時幾乎要融化春光。
她漫不經心道,“一句話怎麼能說得這麼誠懇呢。你是裝出來的實誠還是真實誠?我倒有些看不出了。”
文鏡愣住了,不知如何回應,半晌沒說話。
兩邊宮門發出沉重的響聲,吱嘎吱嘎被人從裡推開。薛奪站在宮門裡,臉色難看道像是吃了蒼蠅,嘴裡罵罵咧咧地走過來,邊走邊捋袖子,
“好小子。你行。你今晚揚名立萬了。”
看這局麵,即使不挨軍棍,一頓胖揍是少不了的。
薑鸞在薛奪麾下的龍武衛的簇擁下徑直往宮裡走,揚聲道,“彆怕,我會向你家督帥求情,免了你今晚的這四十軍棍。我跟他當麵說——”
“說什麼。”宮道旁的陰影裡有人接口道了句。
薑鸞聽那聲音耳熟,淡定地原地站定了,衝陰影處安然頷首,
“督帥安好。這才四更初刻吧,上朝來得好早。”
裴顯從陰影裡往前走出幾步,露出頎長身形。
他的相貌本身生得極俊美,鬢角刀裁,鼻梁挺直,輪廓分明。因為在軍裡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股鋒銳的壓迫感,不笑時便成了不近人情的冷峻,因此他的唇邊經常噙著笑。
即使這抹淡笑並不怎麼發自真心,看在大多數人眼中,還是會讚一聲從容雅達。手裡掌著京中十萬兵馬,卻是朝中文臣裡都少見的氣定神閒,寧和致遠。
但被人稱譽良多的從容雅達的新貴重臣,現在看起來並不很好,眼底帶著睡眠不足的血絲。
裴顯從陰影裡緩步走燈火明亮的宮門下,遞過銳利的一瞥,從頭到腳掃過薑鸞身上的小郎君打扮,視線最後盯在她的臉上,薑鸞感覺自己的臉皮仿佛被刀鋒似的眼神刮下去一層。
“好叫公主知曉,臣昨日準時申時散值出宮,難得早早睡下,三更天又被人叫起來,大半夜的趕回宮裡壓消息,暗地裡四處尋人。公主倒是四更天大張旗鼓地回來了。來得正好,說說看,公主想當麵和臣說什麼。”
薑鸞看見他眼底隱約的血絲,也感覺有點過意不去,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和他商量著,
“大半夜的回來,驚擾了各方,這是我思慮不周的意外。下回我等天亮了再回來?”
裴顯:“……”
裴顯沉默了很久,勾了勾唇,笑了。
“還有下回?”他淡聲問,“什麼時候,怎樣打算?阿鸞仔細和小舅說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