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顯不經意地換了稱呼。
從論皇權尊卑的君臣,變成了論尊長輩分的舅甥。
他心性自小沉穩,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因此總是顯得從容篤定,被京中朝臣公推一句‘胸中有丘壑,難得之帥才’。
但坐到了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位子上,生殺予奪在一念間,有幾個是真正好脾氣的。
他尤其不喜歡已經掌控在手裡的東西突然節外生枝,產生變數。
薑鸞不輕不重的一句‘下回’,仿佛金丸落進了深潭裡,看似連細微漣漪都未驚起,誰又知道波瀾不興的水麵下如何動蕩呢。
宮門四周火把明亮,薑鸞在燈火下穿過宮門往裡走,裴顯背著手在燈火下看她。
他剛才拋過來的那句問話,薑鸞壓根就沒打算搭理,索性裝作人多嘈雜沒聽清,什麼‘仔細說給小舅聽聽’,她自己心裡的打算,在人前一個字都不肯提。
“累了。”
薑鸞借著那句不遠不近的親戚稱呼,直接裝傻賣乖,抬手掩住嗬欠,直接把話題岔開,
“睡得太少,個頭長不高怎麼辦。早些送阿鸞回去休息吧。”
她這邊明晃晃地裝聾作啞,裴顯居然也不再追究。
他從容伸出手掌,聲音甚至稱得上溫煦,
“阿鸞累了就休息,莫要再說什麼‘下回’之類的玩笑話。天色不早了,小舅護送阿鸞回臨風殿。”
四名披甲近衛走近過來,分左右前後位置,往她身前身後各自一站,四個人把她圍在中央,無聲地催促往前,說是護送也可以,說是押送更妥當。
裴顯隻虛虛伸手,做出個接她過來的姿勢,便收了回去,依舊背著手走在側邊,不緊不慢地問了句,
“阿鸞深夜出宮,去哪兒玩了。怎的又哄了文鏡去。文鏡這兩個月受的罰,比他過去兩年都多了。”
薛奪在旁邊拿手肘推了文鏡一下,示意他趕緊過去告罪求個輕饒。
文鏡自己也聽到了,抿緊了唇,像個被大人抓住錯處的孩子,自己卸了刀和腰牌捧在手裡,沮喪地往路邊一跪。
他這下跪得重,膝蓋落在石磚地上時,周圍人都聽到一聲咚的沉悶聲響,裴顯卻仿佛沒看見、沒聽見,依舊極和煦地對薑鸞說話,“走吧。”
薑鸞回身看了眼垂頭喪氣原地跪著的文鏡,沒挪步子。
“怎麼。”裴顯笑得溫文又涼薄,“闖得了禍,見不得罰?”
薑鸞琢磨了一會兒,感覺把文鏡丟在這兒他恐怕要完。
趕在裴顯出聲催促之前,她踩著馬靴靈活地蹦過去幾步,踩在路邊凸出的青磚石上,站高了兩寸,在近處打量了幾眼,突然開口,輕輕巧巧喚了句,
“裴小舅。”
“嗯?”裴顯明顯地頓了頓,準備開口說的話咽在喉嚨裡。
自從臨風殿裡按頭認親的那夜,薑鸞還是頭一回當眾這麼喊他。
薑鸞哪裡危險往哪裡站,踩在宮道邊緣的青磚尖上搖搖晃晃,裴顯皺眉盯看了幾眼,手臂伸過來。
夏季紗製的官袍沾著露珠濕氣,袍袖下的手臂結實有力。他直接扯著她寬鬆的小郎君袍袖把人從青磚石上拉下來,隨即放開了。
“裴小舅麵色不太好看。”薑鸞歪著頭打量裴顯的神色,
“心裡又惱火了?其實,我隻是出去了一趟敦義坊,見了淳於長史,吩咐他去看看我的新宅子。來去的路上碰到了不少夜裡巡視的武侯,一查便知。”
“彆罰文鏡了。從晚上溜出宮到夜裡去敦義坊找人,都是我的主意。”她輕描淡寫地道,“我曾和你當麵說過的。我做的事,衝著我來。”
裴顯在兩邊宮燈火把的映照下轉過身,正麵對著,唇邊慣常勾起一抹看不出真心假意的笑容。
“用儘手段,哄著騙著文鏡犯錯的是你。”
“如今當眾替他求情擔責的也是你。”
裴顯的身材修長,肩膀寬闊,燈火下微微傾身過來,刻意放緩的聲線沉穩鎮定,甚至給人一種推心置腹的錯覺。
“阿鸞,我已經說動了聖人,放你出宮開府。公主府都賜下了,公主府長史人選也定下了,你卻還折騰個不休——到底想要些什麼呢。”
薑鸞整個人都陷進大片陰影裡。
她生得一雙盈盈潤澤的眼睛,看似輕靈而柔軟,卻毫不退縮,烏眸裡映出周圍火把跳躍的明亮的光,專注凝視著對方,再開口的時候,言語裡一股打動人心的力量。
“我失望了太多次了,裴小舅。”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哪怕親筆書寫的承諾書信,哪怕用了印畫了押,隻要承諾的東西一天沒實實在在地落在手裡,這裡……”
她按了下自己的心口部位,“不會安定的。”
說到這裡,她輕盈地原地踱了幾步,遠離了裴顯被火把映照出來的長長的影子。
“再說了。”她輕笑了聲,
“裴小舅自己難道就沒哄騙過我?頭次夜訪臨風殿那個晚上,哄著我拆了手|弩,身上明明帶著私印,卻不肯拿出來,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最後還是不肯用印,說什麼‘你隻能信我’,欺負我年紀小,哄著我說‘信你’。”
薛奪站得近,聽去了五六分,尷尬地咳了聲,揮揮手,除了幾名貼身防衛的披甲衛士,其餘他帶來的龍武衛都遠遠地散開四周。
裴顯跟在她身後,耐心聽完,背手慢悠悠走出兩步,
“怎麼,出宮開府前夕,阿鸞今晚要開始和小舅算舊賬了?”
“哪兒能呢。”薑鸞仗著今晚穿得利索,蹦蹦跳跳地往前頭宮道走,沒走出幾步卻又一個大轉身又回來。文鏡還跪在宮門邊呢。
“裴小舅應允下來的三樣承諾,公主府,三百親衛,八百戶實封。最後一個聖人不允,已經是拿不到的了。至少還剩前頭兩個,還仰仗著裴小舅信守承諾,依照約定賜下給阿鸞。”
她口吻坦然,極自然地說起心中打算,
“如今公主府已經有著落了,淳於長史也是我想要的人。但裴小舅如果臨時反悔,不給那三百親衛,讓阿鸞光杆出宮,公主府裡隻有宮女內侍嬤嬤,雖說做事不地道,但除了自認倒黴,又能做什麼呢。每每想到這裡,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隻能希望裴小舅還記得當晚的承諾,手指縫裡漏些兵馬給我的公主府。”
說一句話,便走近一步。
長長的幾句話說話,她已經走回裴顯麵前。
她還在長身子的年紀,腳下蹬著厚底馬靴,個頭也隻到他胸口,被宮燈拉得過長的陰影再次完全籠罩了她的身影。
初夏燥熱的夜風吹過,薑鸞在明暗燈火裡抿嘴笑了笑,露出兩邊可愛的小虎牙,半真半假地問,
“小舅會信守承諾的吧?”
裴顯不直接回答,繞著薑鸞的位置,不緊不慢地踱了幾步。
“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聽起來倒不像是阿鸞做的事。”
他走出幾步,若有所悟,回頭望了眼沮喪跪在宮門邊的文鏡。
“莫非是……想借著文鏡犯錯的時機,把他要去你的公主府?當著我的麵挖牆腳,這倒比較像你的打算了。”
薑鸞咦了聲,“我倒沒想到這個……”
她瞬間起了興致,瞅瞅身側的裴顯,又瞅瞅宮門下的文鏡,當真認真地思索起來。
“彆想了。”裴顯彎了彎唇,“我的人若是能輕易被你三言兩語挖走,我也不必留在京城了,不如直接致仕歸鄉。”
他叫來薛奪,吩咐下去,“叫文鏡起來,佩刀和腰牌原樣收好,明日繼續當值,直到送公主出宮。公主剛才放話下來,今晚的罪責她擔了。”
薑鸞:“……哎?免了文鏡的罪責很好,最後那句是怎麼回事?”
裴顯幾步走回她麵前,略微傾身下來,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少女潔白無暇的脖頸,他附耳輕聲道了句,
“哄騙我的人犯錯,想挖我的牆角,還想看著我下令罰自己的人?怎的頑劣至此?”
說完倒退半步,拉開兩人距離,抬手虛虛往前方一伸,示意薑鸞繼續往前走,護送她回宮的意思,
“阿鸞不是說了,想要三百公主府親衛?先把誠意拿出來。今晚的罪責自個兒擔著。”
那邊文鏡得了令,懵然起身,解下的腰牌和佩刀也係了回去,看樣子還想追過來說話,被薛奪帶人連轟帶趕地趕到旁邊,強逼著他去值房休息去了。
薑鸞回頭,遠遠地和文鏡對視了一眼。
對方應該是聽說了薑鸞替他擔責的事,被人拖著走遠時,視線還直勾勾地回望過來。
隔著那麼遠,依然能看出那是個極複雜的眼神,感激裡帶著愧疚。
薑鸞原地琢磨了一下,突然感覺還行。
如果借著這次擔責被罰的機會,文鏡對她起了愧疚之心……她不就能趁勢挖牆腳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