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沒挖成牆腳,說不定這輩子能挖過來?
她心裡盤算了一陣,腳下轉過兩條長巷,不經意地一抬頭,臨風殿模糊的夜色輪廓就在前方了。
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問題,立刻停下腳步,不肯走了。
裴顯察覺了她的動作,也跟著停下,並不主動問詢,隻耐心等她先開口。
薑鸞思忖了片刻,毫不吝嗇地用起親近稱呼,“裴小舅太為難人了,打算罰阿鸞什麼?”
裴顯嘴邊噙起一抹淡笑,注視著前方模糊輪廓的龐大殿室,“阿鸞問了個好問題。”
“先帝公主的身份,既不能罰軍棍,也不能罰板子。最近在每日抄佛經,罰戒尺亦不可。”
說到這裡,裴顯轉過身,打量她的眼神裡明晃晃的三個字:‘惹事精’。
“佛經早晚抄寫,抄了多少內容了?”他沉聲問。
“《楞嚴經》十卷,已經從頭到尾抄完了。近日開始抄《法華經》。”
薑鸞想起抄經也有點頭疼,擺出開誠布公的態度說,
“已經在早晚各抄寫兩刻鐘,再增加抄經的時辰,就要錯字漏字了。抄錯的佛經送去椒房殿,我倒沒事,隻怕小舅手下的兩員大將挨罰呀。”
抄經抄到‘錯字漏字’顯然也不是裴顯希望看到的。
他另起了個話題。“公主府選址已經定下,各方麵都在加急籌備著,再過不久應該就要開府了。”
“近日裴某聽到一些流言,說阿鸞在宮裡瘦得厲害,隻怕是暗地裡受了不少磋磨。皇後娘娘氣得吃不下,派了人來找我,說臨風殿是我的人守著的,卻沒把裡頭的人看好。叫我留意著,開公主府之前,務必把阿鸞的身子將養好了。”
“這可不怪我。”薑鸞理直氣壯地一攤手,
“每年天氣轉熱,我便有些苦夏,胃口不佳,吃不下多少東西,又懶得動彈。季節的事,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裴顯思索著,目光略過身側的年少貴女,側影過於苗條了。
小郎君的寬鬆衣袍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腰肢纖細如柳,一隻手臂就能裹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不好好吃飯的?
“阿鸞久居深宮,素來嬌養。聽說三月那場風寒大傷了元氣?身子實在太弱了些。”
沿著宮道走出幾步,裴顯沉吟著道,“叫文鏡明日早晨當值。等你抄完了佛經,叫他陪著,每日早晨紮半個時辰的馬步。”
薑鸞一怔,露出意外的神色。“馬步?”
她抬手指著自己,“我?”
愕然片刻,她又嗤地一笑,“裴小舅,你把我當你手下的兵訓呢。你在軍營裡令出如山,但在我這兒,軍令可不頂用。”
裴顯淡淡頷首,“軍令是不頂用。但阿鸞不是想要三百公主府親兵麼。”
“最早六月開府,在宮裡至少還能留一個月。這一個月裡,跟著文鏡結結實實地紮馬步,叫薛奪看著。紮一日馬步,給你十個親兵。”
薑鸞:“……”
薑鸞磨了磨細白的牙,“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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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六。時節入夏,暑氣逼人。
每日馬步不輟,換取親兵十個。】
開府的日子報上宗正寺,請了欽天監卜過吉凶,把日期定在上上大吉的六月十八。
仲夏清晨,天光初綻,朝陽從天邊雲層破出,庭院裡的翠綠枝葉染上一層細碎的金光。
薑鸞換了身利落的胡服,窄袖翻領,烏皮長靴,蹀躞帶牢牢紮了細腰,滿頭烏黑長發編了七八條細辮子,又彙籠在一處,編成一根大辮子,烏黑長發辮直垂到腰下。
白露抓了把金線流蘇要往發尾裡編,被她攔住了。
“編進去了,等下還要拆出來,麻煩。”薑鸞把額前幾縷散發往耳後捋,蹬著羊皮靴,把窄袖往肘彎處挽了把,滿不在乎地往庭院裡走,“人呢,出來紮馬步!”
正殿前方的空曠大庭院裡早準備上了。
七八個小內侍打著扇,庭院角落裡早放了幾大桶的冰,夏至在廊下忙忙碌碌準備著冰飲子。
大梨樹生得枝繁葉茂,樹下那塊陰涼地是專為薑鸞預備著的。文鏡站在早晨初升的日頭下麵,早已擺好了姿勢,紮了一會兒馬步了。
薑鸞站在樹下的陰涼地裡,喝了口水,開始紮馬步。
薛奪靠在牆邊,牆角放了個銅漏刻,他瞥了眼漏刻,報時,“五月二十六,辰時初刻。”
旁邊一個龍武禁衛舔了舔筆尖,如實記錄下來。
庭院另一側的角落裡,秋霜揪了呂吉祥出來,冷聲道,“公主開始紮馬步了,你還不陪著。”
呂吉祥雙手高舉,手心裡捧著一根粗木條,哭唧唧地在牆角邊也擺開姿勢,陪紮馬步。
一個時辰八刻鐘,半個時辰四刻鐘。一刻鐘過去,負責記錄時間的龍武衛拿起銅錘,敲了下小銅罄,嗡的悠揚聲響,傳遍庭院。
“一刻鐘過。”龍武衛報時,在紙上畫滿的‘正’字添了兩筆,
“公主府親衛加兩人。共計一百零二人。”
薑鸞額頭滲出晶瑩的細汗,喘著氣坐去錦鯉池子邊鋪著的大竹席處歇息,春蟄衝過來替她擦汗,又仔細按摩酸痛的腿腳。
“公主。”對麵的文鏡提醒,他自打早晨紮下馬步,至今紋絲不動。
“督帥隨時會過來查看。”
“不差這一會兒。”薑鸞喝了口冰酥酪,說,“你家督帥早晨事忙,才不會來。”
歇了一會兒,等氣喘勻了,這才起身走回樹蔭下,拉開架勢繼續紮馬步,吩咐秋霜,“揍他。”
庭院對麵的角落,秋霜冷著臉拿下呂吉祥高舉在頭頂的粗木條,往他脊背上狠抽了兩記,“吃裡扒外的狗東西!背主告密的殺才!”
呂吉祥又哭又嚎,扯著嗓子喊,“薛二將軍!”庭院裡沒人理他。
那天夜裡受了他告密的薛奪也不理他。
軍裡最看重忠心。
那天夜裡企圖替主將文鏡遮掩的當值羽林衛士,事後被追究責罰,個個挨了十軍棍,但那又怎樣,齜牙咧嘴地捂著屁股站起來,還是漢子一條。
告密的呂吉祥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庭院裡的銅罄響了四聲,記錄的禁衛大聲報數,
“半個時辰過。公主府禁衛共計一百一十人。”
半個時辰過去,日頭上了樹梢頂,微風拂過庭院,薑鸞身上汗水涔涔,病後蒼白的肌膚也泛起紅暈,她被幾名大宮女簇擁著往後殿處走。
原本端坐不動時仿佛精致瓷娃娃般的貴女,在陽光細碎的庭院裡動了半個時辰,渾身氣血都活動開了,整個人從上到下增添了幾分鮮妍顏色。
眸光盈盈,顧盼生輝,映在夏季晨光裡,仿佛珠玉沐光,說不出的鮮活動人。
路過文鏡時,薑鸞停下腳步,笑吟吟招呼他,
“哎,文鏡。你的功夫是真不錯。當真不去我的公主府?我把親衛指揮使的位子留給你。”
文鏡遲疑著不應聲,薑鸞也不強求,腳步繼續往前,烏皮靴輕快地越過庭院,她邊走邊盤算著,
“紮了十一天的馬步,換來一百十個人。你們說,我如果多練幾天,超過了三十天,裴督帥會不會給我府上多添幾個人手?”
夏至遞過一杯冰飲子,春蟄侍奉她更換衣裳。
幾個隨侍的大宮女正在七嘴八舌議論著,薑鸞自己倒想開了,
“想太多了。他向來把兵馬看得比眼珠子還重。不扣我的人就謝天謝地了。”
脫了汗濕胡服,換上了布料輕而薄的廣袖素紗羅裳,白露對著銅鏡細心地替她拆開發辮,薑鸞坐在妝奩台邊,目光不經意地又轉到庭院裡巡值的薛奪和文鏡兩個人身上。
裴顯對內廷諸事不上心,但在朝堂上提拔文臣武將的眼光向來是極好的。
他從河東帶過來的幾員大將,各個文武兼備,心性過人,又在京城錦繡官場裡打滾過一圈,以後外放出去,個個足以擔當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目光再度投向庭院,盯著儘職儘責帶隊巡值的兩名矯健大將,薑鸞的眼睛裡帶了笑。
“得想辦法多挖他點牆角,把人挖過來才好……”她喃喃地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