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藏在濃雲層後,若有若無,連星辰都寂寥,黑暗長街上隻看得到依稀搖晃的樹影。
裴顯坐在高大的軍馬上,操控韁繩轉過半圈,擋在薑鸞馬頭前方,不冷不熱問,“阿鸞今夜是從何處過來,又打算到哪處去。”
薑鸞既然從藏身的暗巷出來,便沒打算瞞他。
“剛從二兄的王府出來,要了點私房錢。正打算回宮去。”
她坦坦蕩蕩地說,“手裡有錢,才好把送出去修甲修兵器的十斤金丸贖回來。那匣子金丸真的是先帝遺物。耶耶[1]在世時,手把手地教我用彈弓打金丸,裴小舅好歹給我留點念想。”
裴顯坐在馬背上聽完,不置可否,“夜裡出來一趟,私房錢要到了?”
“當然要到了。數目還不少。”薑鸞明晃晃地和他談條件,
“隻要一句承諾,彆罰今晚跟著我忙活的人,我從二兄那邊討來的私房錢,分小舅一半?”
裴顯笑了聲,“看來全京城都知道我手裡缺錢了。”當先往前縱馬走了幾步,話鋒一轉,
“要裴某的承諾,阿鸞先把誠意拿出來。今夜跟你胡鬨的是誰,叫他出來。”
丁翦藏身在暗巷裡,心裡往下沉,正要出去請罪,卻見薑鸞回身對著他所在的巷口,抬高嗓音,遠遠地吩咐他,
“把我的帷帽和鬥篷都穿戴上,再抱著盒子出來。”
這就是叫他不要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今夜月色晦暗,光線黯淡不明,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漢子,頭戴帷帽,身穿鬥篷,懷裡抱著個木盒子,隻依稀看出魁梧的身形,從走路的穩健步伐看,明顯是個軍漢。
但身形魁梧的軍漢在軍裡一抓一大把,能從城東排到城西去。
隔著十幾丈距離,裴顯遙遙地打量著來人輪廓,心裡七八分認定是丁翦,就是不能確認。
薑鸞騎策馬迎回去,從丁翦手裡接過那沉甸甸的檀木方盒子,手腕猛地往下一沉,盒子差點摔馬背上,她趕緊扔了馬鞭,雙手吃力地托住了。
薛奪見勢不對,趕過來牽住薑鸞的馬韁繩。薑鸞使了個眼色,示意丁翦趕緊跑。
“彆盯著看了,裴小舅。”她把沉重的木盒子放在馬鞍上,讓薛奪牽著馬走近兵馬元帥府門口明亮的燈火下。
“我對小舅的誠意,不在那人的身份上,而在這裡。”
她坐在馬背上打開了檀木盒蓋,燈光下閃耀出的金光赫然刺眼。盒子裡一摞又一摞,全是疊得滿滿當當的長金鋌。
“八十斤足金。”薑鸞把紫檀木盒蓋重新蓋上,擋住了刺目的金光,
“小舅自取一半,給我留一半私房錢,另贖回我的那匣子金丸。公主府百兵修甲修戟的錢從我的私房錢裡頭出。算不算誠意滿滿?”
“送出四十斤足金,隻換回一匣子十斤金丸,一句不追究的承諾?”
裴顯握著韁繩緩行,高大良駒打著響鼻,在大街上來回踱步,“阿鸞今夜做的是虧本生意。”
“小舅的疑心太重。”薑鸞輕笑,“行了,我這兒確實還有件事。馬上就要開府,八百戶實封的請求被聖人駁了,宗正寺那邊又扣著我今年的用度不發——”
她說到一半,裴顯就聽明白了話裡的意思,對著薛奪略微頷首,示意他把沉重的檀木盒接過來。
“全京城都知道裴某天天去戶部討軍餉。討債的衙門多個宗正寺倒也無妨。”他接過方木盒子,單手托在手掌裡,掂了掂分量。
“八十斤足金隻多不少。阿鸞的誠意滿滿,小舅看見了。”
他瞬間做下決斷,“好。今夜之事不追究,今年的公主府用度,裴某做主替你討來。公主府百兵的修甲費用也是裴某擔了。盒子留在我這裡,等取用了一半,剩下一半連同金丸送回去。”
說到這裡,他輕描淡寫加了句,
“至於明年以後的開支用度,阿鸞可以遣府上的百親衛圍了宗正寺,把宗正卿從衙門裡拖出來,好聲好氣地當街勸幾句即可討到手。”
薑鸞的嘴角抽了抽,“多謝籌劃獻策。聽起來倒也不太難。”
兩邊談妥,薑鸞客氣了一句,“還沒到四更天,看小舅眼底隱約發青,還是回府休息吧。不勞遠送,我這就回宮去了。”
“起都起了。”裴顯扯了扯唇,“順路護送阿鸞回宮,索性去宮裡值房睡一會兒。”
兵馬元帥府裡沒有置備內外管事,貼身服侍起居的都是親兵。一個親兵從烏頭門裡飛跑出路邊,遞過來上朝用的官袍玉帶,裴顯單手控馬,紫色官袍往肩頭一披,修長的手指扣起玉帶金勾,直接在馬背上穿戴上了。
薑鸞看在眼裡,搖搖頭,感慨了一句,
“哎,裴小舅。好歹是個河東大族出身的嫡係,日常起居也太不講究了些。我看京城裡四大姓的郎君們,出門帶個熏香袋都要挑揀一刻鐘。”
裴顯像是沒聽見,悠然往前縱馬幾步,往馬下伸出手去。
又一個親兵飛奔過來,送上廚房大灶熱騰騰新烤出爐的胡餅。
裴顯打開油紙包,極斯文地咬了一口。
薛奪牽了自己的馬跟出來,他是河東小士族出身,處處向著自家主帥,在旁邊嘀咕,
“公主少說幾句,快些回宮吧。督帥被你擾了清夢,早些去外皇城值房打個盹也是好的。還熏香袋呢。哪有這閒工夫。”
薑鸞哧地笑了,一句話堵回去,
“講清楚些,擾人清夢的到底是本宮還是你薛二將軍?薛二將軍有本事彆看丟本宮呀。看丟了本宮,又跑來吵醒你家督帥,倒推到我身上。”
薛奪氣得頭發都炸了。
裴顯向來沉得住氣,任憑背後吵翻了天,絲毫不理睬,徑自策馬在前方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