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起》
政事堂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音。
噠、噠、噠。
羊皮小靴踩出來的輕快步子,和朝臣們四平八穩的步伐截然不同,清脆又調皮。
政事堂裡端坐的幾位朝臣眼皮子齊齊一跳,各自放下手邊的公務,起身迎接,齊聲道,
“臣等參見皇太女殿下。”
薑鸞今天穿了身乾練的翻領窄袖胡服,未施脂粉,也沒戴頭麵,隻簡簡單單的綴了一對東珠耳飾,一支長玉簪挽起滿頭烏發,眉心一點鮮妍的梅花鈿,映在瓷白的肌膚上。
背著手溜溜達達地進來,往正中坐床上盤膝坐起,左右打量。“裴中書今日不在?”
今日政事堂裡,王懋行王相不在,遞了告病的假條子。
坐在首位的是李承嗣,李相;次位坐的是禦史中丞崔知海。
李相是個麵容清雋、五十來歲的文官,士族出身,但是家族和四大姓的勢力不能比,在朝堂上行事向來溫吞。
他撫須笑答,“裴中書在。剛才被人叫出去,許是有些軍務要商談。過一會兒便回來了。皇太女殿下找裴中書?”
“不找他。”薑鸞坦然自若地答,“沒什麼事,過來轉轉。你們繼續議你們的。”
幾位宰臣撿了些瑣碎的政事商談起來。
八月裡一場京城動亂,險些再次動搖了國本。好在有驚無險,塵埃落定,夜入京師的亂兵被當場剿滅,罪首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定了個謀逆的重罪。
延熙帝病重駕崩,謝皇後被尊為太後,八月國喪期間離開京城,去百裡外的離宮榮養。
二十七日國喪期過,晉王登基為新帝,改國號為‘端慶’。
那是九月裡的事。如今已經是十月了。
自從新帝登基,在八月動亂裡助力新帝登基的各家勢力,各有封賞。
裴顯作為再次平定動亂的首功之臣,除了統領京畿軍務,還兼領了中書令的職務。
這是省六部裡的中書省主官,正二品高位,向來是皇帝親近的臣下才能獲得的職銜。
更重要的事,接下中書令的職務,裴顯在朝中的身份從此從武將轉為文臣,有拜相的資格了。
身為新帝的輔佐重臣,領受的恩榮是一等一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和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似乎有些不對付。
政事堂幾位宰臣嘴裡議著瑣碎的政事,眼角餘光都瞄著薑鸞的動作。
薑鸞在擺弄著長案上新沏的熱茶。
自從《茶經》麵世,世人推崇的飲茶法崇尚返璞歸真。數十年前京城風行的在茶裡添加各式調味香料的飲茶法,漸漸已經被人摒棄了。
但政事堂裡顧及著各位朝臣的口味不同,還是放著各色調味料。
眾人眼睜睜看著這位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從長案上接過調味的細鹽,紅糖,陳醋,桂皮粉,茱萸粉,每樣舀了滿滿一銀匙,毫不客氣扔進了一杯新沏的煎茶裡,拿銀匙攪拌勻了,吩咐內侍端去裴顯坐席的長案。
薑鸞輕鬆地拍拍手,抬起視線,對著周圍愕然無語的視線,“各位卿家看本宮做什麼?本宮隻是聽政,不說話的。各位繼續議。”
門外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裴顯回來了。
他如今兼領了中書令的職務,雖說河北道兵馬元帥的職務並未撤下,但官袍已經按照中書令品級,換了文官的正二品綾羅紫袍,腰束金鉤玉帶,和以往懸劍入朝的打扮大不相同了。
進來政事堂時,迎麵見了明堂正中匾額下方的坐床處大喇喇盤膝坐著的薑鸞,他倒是並未顯露出意外神色,
“殿下怎麼來了。現在的時辰,殿下理應在含章殿讀書。”
說著走到自己的長案前,撩袍坐下。
他在外頭說了許久的話,又一路趕回來,口渴得很,看見長案上放了一盞新沏的熱茶,並未多想,端起茶盞。
旁邊的禦史中丞崔知海倒吸了口涼氣,用力咳了幾聲。李相默不作聲地看著。
“崔中丞今日身子有不適?”裴顯的茶盞停在唇邊,客氣地問候了一句,
“最近風起秋涼,天氣反複多變,王相已經感染了風寒,抱病在家多日。崔中丞還請保重身體——”說著啜了口茶。
在場所有人的動作都不知不覺停了。
在眾多目光的啞然注視下,裴顯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把梗在喉嚨的那口茶硬咽了下去。
茶盞平穩地放回案上。
他知道剛才崔知海為什麼拚命地咳嗽了。
抬起目光,極犀利地盯了眼中央坐床上滿懷興致托腮看著的薑鸞。
“謝殿下賜茶。”他平靜地道,“好叫殿下知曉,臣喝茶不喜放調味香料。”
“風味獨具,多試試,說不定會喜歡呢。”薑鸞笑吟吟地催促,“好叫裴中書知曉,你麵前的那杯茶,是本宮親手調製的。裴中書再喝一口?”
眾多震驚的視線裡,裴顯神色自如地端起茶盞,果然又喝了一口,紋風不動地放下了。
“殿下這個時辰,應當出現在含章殿裡,發奮苦讀。”
他換了個薑鸞不大喜歡的話題,“含章殿講學的崔翰林昨日過來說,殿下的論語學得普通,治經的功夫也下得不紮實,學到一半,還抱了狸奴進殿去,一邊喂食狸奴一邊寫策論文章。如何能學得好。”
薑鸞換了個盤膝坐的姿勢,素白指尖往裡,懶散地指了指自己,
“本宮馬上就要十六了,不是五六歲初進學的蒙童。現在叫本宮把那些經史學問從頭學起,從早到晚地死記硬背文章,真是要了命了。今早過來政事堂,也是想和各位卿家議一議,與其整日裡拘在含章殿裡讀書做學問,不如讓本宮多在政事堂裡旁聽,學一學觀人做事的本事。”
李相和崔中丞還在沉吟思索的時候,裴顯已經毫不遲疑地應聲而答,
“不建基台,如何造高樓?殿下想一蹴而就,造起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