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鸞指尖敲了敲長案,“人各有長短處,理應揚長避短。裴中書呢,卻總要我避開長處,修補短處。你是不是覺得你的想法總是對的?本宮倒是覺得,你這想法不太對。”
坐在對麵的李相咳了聲,開口道,“殿下的意思是……”
“半日讀書,半日觀政。”薑鸞環顧四周,“眾位卿家以為如何?”
崔中丞依舊沉吟,裴顯不應。
薑鸞起身,“今日本宮過來政事堂,就是這個意思,希望各位議一議。議好了知會東宮一聲。”
清脆的靴底踩著青石磚地,即將出去政事堂時,裴顯在身後提醒,
“因為國喪的緣故,今年九月初九的重陽宴推到了十月。聖人至今仍病著,若是當日不好露麵的話,還是要皇太女殿下出麵,代聖人參加重陽宴。”
薑鸞不回頭,朝身後擺擺手,“本宮知道,龍首原登高,賜重陽酒,大宴群臣。不勞裴中書提醒。”
“除了登高賜酒,大宴群臣。”裴顯不鹹不淡加了句,“還有慣例的重陽宴大射。群臣翹首展望,等待皇太女殿下在宴席上大展身手,射下首箭,直中靶心,鼓舞群臣士氣。”
薑鸞:“……”
她怎麼把‘重陽宴大射’給忘了。
大聞朝尚武,從開國時便定下了每年重陽節君臣齊聚,比武大射的規矩。
祖宗規矩,開場那一箭,必然是皇帝親射的。
八月裡國喪一場,她二兄又病著,九月的重陽宴推到了十月,但隻要掛的名頭還是重陽宴,祖宗規矩還是要做起來。
如果新帝不能親自下場,輪到她這個皇太女替二兄射下開場一箭,說起來倒也是順理成章。
薑鸞沒搭理裴顯的話頭,腳步沒停,依舊噠、噠、噠的出了政事堂門。跨出門檻時,纖長的手指藏在窄袖裡,細微地握了握。
君子六藝,教習的是小郎君們。她從小受的是公主教習,琴棋書畫詩禮,沒學過射箭。
她添了件心事,出門後的腳步便慢下來,沿著長廊往前走了幾步,停住了。
她原地停了片刻,廊下候著的文鏡見她徘徊不前,大步迎過來,低聲問,“殿下可是有東西丟在裡頭了?臣代殿下去取。”
薑鸞搖搖頭,正要繼續走,不經意地卻聽見政事堂裡隔窗漏出來一句:
“殿下走了。剛才當她的麵議的那些瑣碎小事且放一放,我等可以議一議盧氏如何處置的事了。”
文鏡聽得吃了一驚,飛快地瞥了眼薑鸞的神色。
薑鸞站在原地,也聽得清楚,磨了磨細白的牙。
她驀然抬高嗓音,高聲道,“聽見了。”
政事堂裡驀然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哼。”薑鸞從長廊裡轉出去外頭庭院,專踩著宮道兩邊青磚交錯凸起排列的長道,溜溜達達地出去。
裴顯側耳細聽,過了半晌,對在座的同僚道,“這才是真走了。”
剛才開口說錯了話,被薑鸞聽去的是李承嗣李相,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尷尬地猛咳了幾聲,再不肯開口說一個字。
禦史中丞崔知海道,“皇太女殿下說得其實不錯。皇子們都是幼年出閣,跟隨師長,讀書做學問,讀到十七八歲,學問大成,就可以入六部擔當重任,曆練人情了。公主們學的是另一套詩書雅文,如今十幾歲的年紀讀起四書五經,做起策論文章,等到學問大成,至少也得七八年……”
他繼續道,“但皇太女聰慧,心性已經長成。觀人做事,人情練達,不是幼年的皇子可以比擬的。皇太女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提議,聽起來倒是不錯。但此事慎重,還是需等王相病愈回來,我等才好商議定下——”
裴顯打斷他,“皇太女聰慧不假,但她並未學過治國之道。入朝觀政,如果始終一言不發倒還好。如果她聽到半截,有了自己的見解,開口吩咐我們做事,你我是聽還是不聽。”
崔中丞噎了下,不開口了。
裴顯淡淡道,“還是送去含章殿讀書省事些。這是裴某的意思,李相不妨轉述給王相知曉。”
政事堂裡安靜了一會兒,另起了話頭,果然開始議論起盧氏如何處置的後續事宜。
皇太女要求在政事堂裡旁聽,觀人做事的討論便無疾而終。
————
時節入了深秋,皇宮裡的景象變幻,呈現出一副和春日截然不同的秋景。
薑鸞繞過主道,專程沿著一處偏僻路徑的銀杏樹道往後宮走。
文鏡帶領八名親衛,扶刀跟隨在身後。
自從薑鸞冊封皇太女,入主東宮,文鏡這個公主府親衛指揮使也跟隨入東宮,重新任了羽林衛中郎將的職位。
薑鸞快步疾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腳步,“煩。”
她回想著剛才政事堂裡的應答,各人的細微神色反應,
“我怎麼覺得,你家督帥存心攔著我,把我拘在後宮裡讀書,不讓我有機會去前朝觀政呢。”
朝堂上的事,文鏡說不上來。
悶頭跟隨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勸慰了句,“末將聽說過‘鄰人偷斧’的故事。殿下心中有疑慮,不如找個機會,當麵問清楚了。”
“說的也是。”薑鸞拋開煩心事,踩著兩邊宮道凸出的磚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她今日穿得利落,翻領胡服,麂皮長靴,個子又比年頭時竄高了不少,金鉤蹀躞帶在腰身部位紮緊,越發顯得腰細腿長,不一會兒便走到了紫宸殿外。
紫宸殿向來是大聞朝皇帝日常起居的內殿。以往薑鸞無事不登寶殿,如今紫宸殿裡換了人住,她樂意過來了。
薛奪在殿外領著龍武衛值守。
“參見皇太女殿下。”薛奪遠遠地見她來了,把紅纓頭盔戴起來,過來行禮,“懿和公主早半個時辰便來探望聖人了。皇後娘娘也在。”
‘皇後娘娘’這個名稱帶給薑鸞一些不太好的回憶,她確認地追問,“是顧娘娘?”
自從晉王登基,晉王妃順理成章封了皇後。她娘家姓顧,不是四大姓那樣煊赫的大士族出身,隻是個家境殷厚的小士族,父兄做著七八品的京城閒官。
“是顧娘娘。”薛奪確認。
薑鸞滿腹的不痛快都撇開了,一路蹦躂著進去,“二兄!嫂嫂!二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