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二更)(2 / 2)

謝瀾垂眸行禮,“臣奉了裴中書之命,看顧著殿下,督促殿下用功進學。”

薑鸞點點頭,“對了,他如今是中書令,是你頂頭上峰了。他的令你是要聽的。”她背起手悠悠然走出幾步,

“但我什麼要聽呢。”

說完徑自喊,“文鏡,帶路。”甩下謝瀾走了。

謝瀾臉上沒什麼表情,深秋的風帶了寒意,卷起枯葉,吹過他緋色的衣擺。他站在宮道旁排列整齊的鬆柏樹下,仿佛一塊精雕細刻的玉雕。

他初入仕時,皇後謝娘娘是他嫡親的姊妹,他是正經的國舅爺,在延熙帝麵前深得信重。

每日伴駕、負責草擬詔書的中書舍人,十日裡有八日點他隨侍禦前,是中書省炙手可熱的紅人。家族裡極為看重他,給他在極靠近皇城的坊裡專門安置了一處宅子,一應用度繞過他那房的公中月例,隻需他一枚私章,不管開支多少,從族帳上直接劃走。

出仕不到一年,延熙帝猝然駕崩,謝皇後離開京城,遠遠地避居離宮。

謝皇後的頭銜倒是變成了太後,但宮裡又多了位顧皇後,新帝正妻,正經的六宮主人。謝娘娘這個太後還不是上一輩的長輩身份,隻是個長嫂。

明眼人都知道,謝娘娘大勢已去。

他這個剛剛入仕不滿一年的中書舍人,也從繁花似錦、人人追捧的大好前程,落到如今整日清閒無事,無需伴駕,也無人過問。

延熙帝登基短短兩三載,窮兵黷武,耗空國庫,戕害手足,京城連續遭遇兩次險境,險些動搖了大聞朝根基。

政事堂議定了諡號,撿新帝人清醒的時候呈上去。

新帝薑鶴望在龍床邊劇烈地咳嗽著,握住禦筆,朱筆重重寫了個‘甚好’。

就此定下了‘靈’字的惡諡。

雖然無人明著打壓謝瀾這個先帝時的國舅,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他被延熙帝連累,仕途受阻,想要再進一步,今生是難於登天了。

謝氏族內給他的那處宅子雖然沒有收回去,但再想以私章直接從族帳裡劃走開支,已經不能了。

家族把之前給他的所有優待轉給了他最近炙手可熱的族兄,謝征。

謝瀾在風裡無聲無息地站了一陣,視線落在前方走遠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雖然纖細而單薄,個頭至今未到他下頜,卻仿佛是迎風盛開的一支梔子花,那嬌小的身形裡蘊含了許多鮮活力量,腳步聲都是皇城極少見的輕盈活躍。

他默不作聲地跟隨上去。

薑鸞剛才路過時,叮囑了值守小內侍不要打掃落葉,隔了半個時辰過來,夾道上果然已經被風吹落了一大片的銀杏落葉,黃燦燦地煞是好看。

她撿起幾片形狀好看的葉子,興致勃勃地打量著。

不知何時開始,謝瀾又悄然站在路側邊了。

平心而論,謝瀾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那張臉著實賞心悅目。

薑鸞起了三分興致,也不管謝瀾為什麼要跟著來,索性以欣賞的眼神細細打量周圍,美景配美人,此處景致可以入畫。

隻可惜美人始終沉著臉,眉眼不夠鮮活,十分景致也少了三分韻味。

她欣賞了一會兒,惋惜地問,“謝舍人,你最近是怎麼了,怎的終日不見你笑一次。從前你也不怎麼笑,但也沒有如今這麼沉鬱。”

謝瀾平靜地應道,“臣一心為殿下思量。想到殿下如今的處境,臣隻覺得憂思滿懷,心境沉鬱,笑不出。”

“嗯?”薑鸞停下打量銀杏葉的動作,視線抬起來。

“謝舍人……替本宮一心思量?憂思滿懷,憂愁到笑不出?”她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捧腹笑出了聲,“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話了。”

她頓時興致大起,幾步蹦躂到他麵前,抬起視線看他。

“幾句話不是隨口說的吧。謝舍人到底想說什麼?我今日有空,仔細說給我聽聽看。”

謝瀾道,“剛才殿下去了政事堂,要求少讀書,多觀政。”

“禦史中丞崔知海,提議把殿下‘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轉呈給王相決議。李承嗣李相,沉吟不決。”

“裴中書說了一句話,兩位相公[1]便默然不語了。此事不了了之。”

空無他人的偏僻庭院裡,他清晰而簡潔地轉述了裴顯在政事堂中和幾位朝廷重臣商議,原本不該傳出泄露的私密言談。

“——皇太女觀政,如果她始終一言不發倒還好。如果她聽到半截,開口吩咐我們做事,你我是聽還是不聽。”

“——還是送去含章殿讀書省事些。”

四周安靜了下來,文鏡默默地退遠了幾步。細微的秋風聲響裡,薑鸞指尖轉著銀杏葉細而長的葉莖。

“是他會說的話。”她最後點點頭,若無其事說了一句。

皮靴底踩青磚清脆,噠噠噠地走出幾步,薑鸞回頭問謝瀾,“那你呢。”

“私自傳出政事堂廷議言論,被人知道,你必然會被彈劾,隻怕連現在的中書舍人的官職保不住。謝舍人,為什麼要冒著被追責的風險,轉述給我聽。”

薑鸞說到這裡,頓了頓,輕笑,“難道是為了那份表兄妹的外戚情誼?謝五表兄。我倒不大信了。”

謝瀾低垂著眉眼,動也不動地站在銀杏樹下,樹冠濃密陰影遮擋了他大半張清雅麵目,幾片樹葉打著旋兒轉下來,落在他緋袍的肩頭。

他下定了決心般,抬手撩開衣擺,長跪在樹蔭下,雙手放於額前,鄭重行揖拜禮。

“臣願追隨皇太女殿下。”

他的聲音依舊是冷冽無波的,“聖人病重,小殿下剛過滿月。皇太女殿下既然入主東宮,便是一國儲君,理應入朝觀政,擔負起監國重任。如今卻在宮中處處被人掣肘。臣不才,願加以助力,助皇太女殿下早日脫離掣肘,立身於朝堂之上。”

薑鸞繞著他轉了兩圈,饒有興致地反問,“不靠親戚拉近關係,鐵了心要論君臣?”

謝瀾不應。

羊皮小靴停在他的前方,薑鸞低頭看著他就連拜伏時也拉得筆直的肩胛脊背,出聲應下。

“好吧。就按照你希望的那樣,做個純臣。”

“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謝舍人。”她彎腰替謝瀾拂去肩頭落下的銀杏葉的同時,語氣輕緩地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你說本宮被人處處掣肘……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謝瀾借著她攙扶的動作起身,薄唇開合,毫不遲疑地吐出極清晰的一句話語,

“身在政事堂,同時手握軍務、政務大權的當朝權臣,中書令裴顯。”

薑鸞讚許地點點頭,“答得直白。現在回答本宮第二個問題。”

“你代表哪方勢力而來?你謝瀾來投奔我,站在你身後的,是隻有你自己,還是謝氏全族?”

謝瀾這回默然許久,最後冰冷地道,“隻有謝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