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帥。”身邊的親兵依舊還是按軍裡的職銜稱呼他,提醒道,“時辰不早了,再耽擱兩刻鐘,宮門要下鑰了。”
自從裴顯升任中書令,謝征開了驃騎大將軍府,裴顯手裡的京畿防務,被謝征分走了一部分。
京畿內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宮守衛權。值守皇宮各處宮門的南衙禁軍十二衛,填補了一些謝征的騰龍軍進來。
今晚正好是謝征的人值守宮門,對裴顯這邊的人公事公辦。等宮門下鑰後,萬一被攔住不好看。
裴顯擺擺手,“無事,去東宮看看。等下從東宮邊上的嘉福門直接出去。”
嘉福門緊鄰東宮,向來是東宮自己的親衛看守。守嘉福門的都是文鏡麾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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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近東宮,隔著宮道遠遠地看見前方透出了大片燈火。裴顯便是一皺眉。
新帝病重,不見好轉,滿宮心情沉鬱。顧娘娘三日前傳下宮規,宮中禁奏樂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後不得浪費火燭。
雖然拘束的是後宮的宮人,東宮在皇宮裡自成一隅,並不隸屬後宮管轄。
但裴顯原以為,薑鸞新入主東宮,行事多少會收斂些。
沒想到東宮今晚卻是火燭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晝。
正想到這裡,一陣喧囂熱鬨的樂聲越過宮牆,傳入他的耳朵。
鼓點急促,樂音激昂,聽著像是京裡時興的胡騰舞。
裴顯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腳步沿著圍牆往東宮正門方向去。
隨著他走近,那激昂的鼓點和樂聲越發地響亮,夾雜著陣陣的笑聲和驚呼聲。
跳舞奏樂的地方似乎不在後麵寢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裡,隔著一道院牆清晰可聞。
一個溫軟動聽的少女嗓音在笑,那聲音極耳熟,裴顯一下便分辨出來,是薑鸞在笑著拍手說話,“小白,跳快些。”
大白跪坐在庭院樹下奮力敲鼓,小白氣喘籲籲地在庭院中央飛快舞動胡旋,華麗舞衣轉出了層層虛影。
薑鸞坐在庭院正中,興致勃勃地邊觀看歌舞邊驚歎,
“怎的能轉這麼快。”
小白急促地舞動,邊跳邊喘息著回道,“回殿下的話,還、還能更快些。”
薑鸞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裴顯:“……”
站在宮門外,他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下去了。
他才幾日未過來看,東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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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鏡領著東宮親衛,正在庭院四處巡值守衛。
遠遠地看到裴顯過來,守門的幾個親衛飛奔回去報信。文鏡急匆匆趕到門邊,裴顯一擺手,阻止他往裡麵通報的動作,撩袍跨進了門檻。
文鏡猶豫了片刻,還是按照軍裡的稱呼,過去一步行禮,抬高聲線喊道,“末將見過督帥!”
庭院裡的樂音瞬間停了。
四周宮燈點亮、燈火通明的寬敞庭院正中,小白氣喘籲籲地停下了舞步,望向殿門邊。
一道冰寒的視線攫住了他。
小白跳到熱汗涔涔的燥熱身體就像被人當頭潑了一通冰水,瞬間涼下來,他忙不迭地往旁邊躲避,把大半個身子藏在欄杆陰影裡,跪伏在地迎接。
大白也急忙抱著手鼓起身,同樣跪伏在地。
裴顯冰涼的視線越過兩名伶人,越過滿庭院亮堂堂的燭火宮燈,望向庭院中央的一座小型華表。
一張黑木長案安置在華表的漢白玉欄杆下麵。
薑鸞安然在耀眼燈火中央,素手托腮,斜倚長案,淺笑盈盈,
“裴中書來了。”
薑鸞身側,端正跪坐著緋衣官袍的謝瀾。
驟然見了頂頭上峰,謝瀾麵色如常,一絲不苟地行禮,“下官見過裴中書。”
裴顯的視線掃過謝瀾。
宮門已經下鑰,不管出於什麼緣由,他一個中書舍人,都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在東宮。
下一刻,注意到謝瀾正在做什麼,他的瞳孔又是微微收縮了一下。
謝瀾麵前放了一個透明的琉璃盞,盞裡盛放著一碟金燦燦的柑橘。
身穿著緋色官袍的謝瀾,白玉般的修長手指掂著柑橘……正在剝橘子皮。
裴顯的視線頓了頓,略過那盤柑橘,緩步走了過去,語氣極為平淡地回複問候。
“謝舍人免禮。整日不見你的蹤影,還以為身子不適,自行回家休息了。怎麼會在殿下的東宮?”
謝瀾垂眸回道,“殿下挽留,要臣剝幾隻柑橘。”
裴顯涼笑了聲,“中書省門下,聲望極清貴的中書舍人,不去中書省值房待命,卻來做小伏低,做內侍仆役做的事?”
謝瀾剝好了一隻柑橘,仔細放進琉璃盞裡,金黃色的柑橘一瓣瓣地展開,仿佛盛開的花瓣。
他雙手捧起琉璃盞,奉給薑鸞麵前,平靜地道,
“殿下為儲君,下官為臣下。君臣有彆,君要臣做的事不分大小,為臣者不得辭。”
好一句‘君臣有彆’,好一句‘為臣者不得辭’。
裴顯以全新的審視目光端詳了幾眼謝瀾,神色反倒平靜下來。
他的視線轉向旁邊托腮看好戲的薑鸞,“殿下今晚是在做什麼呢。”
薑鸞嫣然淺笑,晃了晃手裡的金杯,
“裴中書先答一句,今晚來東宮做什麼,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過來的?若是以小舅的身份過來,東宮裡沒有你甥女,勞煩去二姊的景宜宮。若是以中書令的身份過來——君臣有彆,先把君臣禮行了。”
裴顯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
他來東宮做什麼?
眼前這位聽著靡靡絲竹樂音,觀著美貌伶人歌舞,清貴的中書舍人替她剝橘子,快活地樂不思蜀,她會為了重陽宴大射下不了場,開不了弓而煩憂?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並無幾分笑意的笑容,轉身往外便走。
人還未出庭院,卻聽到身後的聲音悠然道,
“中書省的值房申時就散值了。裴中書這麼晚了過來探望本宮。雖說如今我們沒了舅甥名分,或許裴中書還想論一論從前結下的那點情分?”
春蟄和白露合力抬來胡床,薑鸞指了指對麵,平淡吩咐,
“坐吧,裴中書。夏至過去斟酒。”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轉身撩袍坐下。
“從前那點交情沒什麼好論的。”他不冷不熱地道,“看殿下的東宮今夜歌舞熱鬨,正逢盛事,湊個趣。”
夏至送上了金杯和酒壺。他冷淡地打量四周歌舞升平的場麵,抱著酒中加五味料的警惕之心,謹慎地抿了一小口。
入口卻是極寡淡的味道,在他的舌上滾過,幾乎和水差不多。
裴顯微微一怔,改而打量手裡的酒杯。
東宮大張旗鼓,歌舞夜宴,絲竹靡靡之音充斥庭院,席間上的‘美酒’……
居然是給十歲剛入席的小孩兒們喝的果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