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京城格外熱鬨。
萬家百姓敞開家門,家家戶戶門外升起了驅邪的大火堆。
送儺的隊伍已經遠遠地出現在偌大京城的最南邊。薑鸞坐在皇城南門朱雀門的城樓高處,居高臨下,看得極遠,其實長蛇般的隊伍走過來皇宮,至少還得一兩個時辰。
天邊的喧囂聲模糊地傳來,偶爾夾雜幾聲劈啪大響,那是頑皮的小娃娃把爆竹扔進家門口的篝火,竹筒受熱四下裡飛濺,小孩兒一邊拍手大笑著躲開,受驚的大人們跟在頑童後麵邊笑罵著追打。
薑鸞的鼻尖下傳來濃鬱的烤肉香氣。
除夕夜值守宮禁的禁衛們辛苦,宮裡體恤,專程準備了酒水豬羊,送到城樓上來。
薑鸞在宮裡的除夕宴已經吃了個飽,登上城樓又吃了幾塊炙羊肉,實在吃不下了,捂著圓滾滾的肚皮,趴在城牆頭往下看,
“送儺的隊伍好慢呀。”
裴顯站在她身側,接了句, “等不及的話,先去睡一會兒。”
“就不睡,偏要等。”薑鸞盯著天邊遙遙的長隊伍,“聽說了那麼多次,從來沒有親見過。”
她在燈火明亮的夜色裡轉過身,烏黑柔軟的星眸光芒閃亮,“今晚我高興。”
裴顯在她身側,低頭望著城下百姓燈火,淡淡應了聲,“嗯。”
薑鸞饒有興致地打量他。
“裴中書被麾下的眾多親信們從值房裡拉出來灌酒,看起來似乎不怎麼高興。”
“是不大高興。”裴顯居然沒有否認,接著道,“卻不是殿下說的那個原因。”
薑鸞的好奇心完全被鉤起來了,“說說看?”
裴顯不說。
除夕之夜,護送薑鸞上了城樓,他人躲在值房裡,獨自喝酒不到兩刻鐘,就被麾下親信們找到拉上城樓,口口聲聲都是:‘我們督帥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然要堂堂正正喝皇太女殿下的敬酒!’
那幾個混賬至今還炯炯的盯著這邊,指望自家督帥用行動證明他是個男人。
眾目睽睽,城樓上幾百雙眼睛都往這邊瞄,沒什麼好說的,就兩個字,喝酒。
兩人對坐,敬酒。
一邊用半斤大金樽,一邊用半兩小玉杯。各自喝各自案上的酒。
裴顯喝得依然是軍裡帶來的回命酒。舉起薑鸞開內庫搜羅出來的半斤金樽,喝得麵不改色。
薑鸞喝過一次,氣味濃香,入口辛辣,幾乎咳斷了喉嚨。
但記憶久遠,辛辣的滋味已經不太記得了,濃香的氣味此刻倒是在鼻尖回蕩著。
薑鸞看他喝得有滋味,喝完了自己手裡的半兩小玉杯的果子酒,舔了舔沾染甜甜滋味的唇角,把空酒杯遞過去對麵,“給我點。”
裴顯不肯給。
“喝不得酒的人,少沾烈酒。”他啜了口烈酒,把薑鸞的小酒杯推開,“喝醉了倒在城樓上,還得大老遠地扶回去。”
薑鸞做事從來不輕易放棄,烏黑眸子狡黠地轉了轉,
“我喝醉了,說不定會叫小舅呢。”
裴顯斜睨她一眼。
在她再次把空酒杯遞過去的時候,沒有推開,往杯裡倒滿了酒。
說是倒滿,也隻有半兩的分量。
一個人喝酒不說話,兩個人對坐喝酒,話匣子慢慢便打開了。
更何況今夜熱鬨,除夕夜呀。
裴顯舉著半斤大金樽喝酒,烈酒他也沒當回事。
“送儺是京中每年除夕的盛事,殿下為何從來沒看過?小時候宮裡約束得緊?”
薑鸞搖頭,謹慎地添了口回命酒,嘶嘶吸著氣,品味著辛辣背後的餘香。
“送儺隊伍進宮的時辰太晚了,每年來的時間又不一定。也不是完全沒看過,小時候看過一次,就是耶耶帶著我去高樓眺望的那次,我在大風裡拍手大喊,我高興壞了,我阿娘嚇壞了。”
回憶實在有些久遠,薑鸞想著想著,笑起來,
“阿娘那麼好性子的人,大除夕地找耶耶吵了一架,後來耶耶便不許我去看了。”
被她提了一嘴,裴顯也想起了舊事。“你母親是先帝時候極寵愛的貴妃。”
說到這裡,喝酒的動作頓了頓,眼角餘光裡瞄了她一眼。
他族中堂姐,如今的裴太後,是先帝時尊重愛戴的皇後,卻不得寵。
眼前這小丫頭的母親,當年是他堂姐的眼中釘肉中刺。據說美豔絕倫,人性情卻又謹慎謙和,盛寵不衰。青春盛年得了重病,人去得早,自古天家薄情,去得早的絕色佳人反倒從此被放在心裡。
先帝把所有的疼惜轉到了愛女的身上,疼寵幺女,視若掌珠。
難怪縱出一身的嬌縱矜貴的性子。
“可惜你母親去得早。”裴顯放下大金樽,抬手指了指遠處城下的萬家燈火,
“若是活到如今,令堂封了太妃,逢年過節的,你便可以帶著你母親登高望遠,倒也不必強拉著裴某這個外臣登樓看燈過年了。”
薑鸞沒說話。伸出嫣紅的舌尖,試探地舔了舔杯裡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裴顯舉著金樽喝下去一半。感覺對麵安靜得過分,詫異地停了喝酒動作,打量了幾眼對麵,“半兩就醉了?”
薑鸞垂下的視線望過來,臉頰升起淡淡的緋紅,點漆眸亮若晨星。
“沒醉,有點暈。”她喝光了半兩烈酒,亮出杯底,“醉後吐真言。想不想聽我說幾句真言?”
“說吧。”裴顯自顧自地喝了幾口,“心裡準備了多久了?儘管說,裴某受得起。”
薑鸞噗嗤笑了。
“被我罵了幾次,都成驚弓之鳥了?就說幾句真心話而已。不是什麼狂風巨浪,也不會潑你滿臉滿身。”
她把空酒杯往裴顯案上一遞,“有後勁,再來點。”
自己側身遙望著城下點點篝火,“佛家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其他幾苦都罷了,我心裡的求不得苦,就包括了過年時想要登樓,看萬家熱鬨。”
過了年才十六的小丫頭跟他打起了機鋒,極正經地說起佛家的八苦。
裴顯瞥了她臉上認真的神色,心裡暗自想,後宮嬌養了十幾年,捧在掌心裡養出來的天家貴女,哪裡知道什麼真正的人世疾苦。
表麵上當然不會顯露出來,他側耳聽她繼續說。
“知道我為什麼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送儺?因為有很多年的除夕,我想找一個人陪我登樓看燈會,看火堆,看送儺,熱熱鬨鬨地守歲。但一年年的,求不來。”
薑鸞拿過新盛滿的半兩酒杯,啜了半杯,暈暈乎乎如上雲端的感覺又來了,她的手肘隨意撐著食案,
“後來,我便放棄了,想要自己獨自登樓,看看火堆,看看送儺,聽聽爆竹聲,自己歡歡喜喜地過個年。但一年年的,還是求不來。”說到這裡,真情實感地歎了口氣。
聽到這裡,裴顯詫異了。
他心裡默默地盤算了一下,如今才十六歲……還‘一年年的’……
他開口問,“你說的求不來,可是幼年時的好友?”
薑鸞喝烈酒喝得艱難,嘴裡抿著,一點點往下咽,不小心就被嗆了一口,捂著嘴巴咳嗽著,抬起視線,盯著對麵的裴顯看了好一會兒。
那眼神有些古怪。
薑鸞又喝了口烈酒,把半兩杯裡剩下的都喝完,辣得吐舌頭,勝在回甘,滋味無窮。她放下空杯,表情認真嚴肅地說,“是我喜歡的人。”
裴顯:“……”
裴某默然喝了一口烈酒。
想想不對,又算了算年歲。是**歲時落下的執念?十二十三歲?
少年時的青梅竹馬?
他的腦海裡倏然閃過一個場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抹著淚,溫言軟語地請求一個看不出麵目的錦衣華服的矜持小少年帶她登樓看燈,年年邀請,年年被拒絕的場麵。
裴顯寒聲問,“可是謝五郎?”
薑鸞笑得嗆住了。
“咳咳……彆問了。”她艱難地捂著嘴忍笑,“彆猜,你猜不出的。”
她換了個話題,“半斤酒都被你喝到見底了,這麼烈的酒,你一點都不醉?快看快看,隊伍走進了許多了,哎呀,前麵停下來跳舞了!”
她趴在城樓高處的牆垛上,往後招手,“裴中書,過來陪我看儺舞吧。”
半斤大金樽的敬酒喝到見底,裴顯改拿了普通尺寸的二兩杯,左手提著酒壺,右手握著酒杯,側靠在牆垛邊,對著遠處的跳儺舞的長龍隊伍,不聲不響喝了幾杯。
伴隨著送儺隊伍的,還有許多的歌舞表演,踩高蹺,穿火圈,都是過年時常見的民間把戲。裴顯居高臨下地盯著,又露出那種極專注的,仿佛頭一次看見的仔細端詳的視線。
薑鸞瞧見他的眼神,隨口問了句。
“對了,昨晚你沒說,為什麼在河東過年時不出來看燈火歌舞?除夕儺舞、上元燈會,多好看。”
“看過的。小時候看得多。”裴顯握著酒杯,站在城牆邊,居高往下看,“小孩兒都喜歡燈會。家裡也都會帶小孩兒去看燈會。”
“對。是這樣。”薑鸞讚同。“小時候看燈會,是你父親帶你去,還是你母親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