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2 / 2)

重臣攻略手冊 香草芋圓 12820 字 4個月前

裴顯的視線往下,極專注地看著,似乎透過遠處歌舞熱鬨的歡樂人群,看到了彆人看不到的場麵。

“父親從不去。向來是母親帶著。”

薑鸞想起了裴顯家裡的情況。

“記得你母親過世得早。你四五歲時就過世了吧。”

“五歲。最後一次看燈會,便是我五歲那年,母親帶去看的。”

“哎呀,”薑鸞惋惜地說,“母親過世以後,家裡再不許你看燈會了?人死不能複生,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卻沒有猜中。

裴顯低低地笑了,“不是。後來逢年過節,家裡還是想帶我出去看燈,我自己不去了。”

薑鸞詫異起來,“哎,為什麼?”

裴顯不答,改而舉起盛滿烈酒的金壺,要給她倒酒,“喝酒。”

薑鸞舉起半兩空酒杯,湊到酒壺麵前,被攔住了。

裴顯的目光在夜色裡忽然犀利起來,平靜言語裡帶出一絲細微的挑釁。

“拿你的半兩小杯,小孩兒似的,算什麼喝酒。想正經地喝酒,就拿正經的二兩杯來。殿下敢不敢?”

薑鸞有什麼不敢的,她做事就沒有不敢兩個字。

她應聲說,“二兩杯拿來,喝!”

烈酒盛滿二兩金杯,一杯喝完,喝得她頭暈目眩,飄飄欲仙,身子靠在城牆邊,晃了幾晃。裴顯抬起手臂,讓她虛軟無力的手臂支撐著,免得身子越來越軟,癱坐在地上。

他湊近了點,問,“醉了?”

薑鸞沒有即刻應聲。她耳邊嗡嗡地響,眼前有許多螢火蟲在飛,細看原來是萬家門口的火堆。她含含糊糊地問,“你說什麼?”

“沒全醉。”裴顯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乾了。

他自己喝酒的時候,薑鸞的身子漸漸地往下滑,抱住了他橫伸出去支撐的手臂。那姿勢,有點像是誤上了樹的貓兒抱緊了樹枝。

裴顯側頭看她,神色複雜,抬手擋了擋,把歪歪斜斜的人扶正了。

他喝了口酒,對著城下星星點點的火堆,問,“殿下的青梅竹馬是誰?”

薑鸞這次聽清了。

她疑惑地說,“什麼青梅竹馬?”

裴顯轉過頭來,盯了她好一會兒。

轉過頭去,搖了搖頭,又覺得有點好笑。

“說什麼人生八苦,一年年的求不得苦,還當是多麼要緊的人……幾杯酒下去就忘光了。沒心沒肺。”

舉杯欲飲,心神微動,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心思多變,一日漫長如三秋。她口口聲聲的“一年年”,說不定也隻是一年,兩年。

謝氏和皇家聯姻,她認識謝瀾……豈不就是兩三年。

他從胸膛深處吐出一口鬱氣,不再細想下去,轉身對向城下星星點點的燈火,

“五歲那年的上元夜,母親帶著我去看燈。看完了以後,她對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燈會了。看完這次,阿娘就要走了。”

薑鸞果然還沒徹底醉倒,搖搖晃晃地扒著城牆垛,吃驚地睜大了眼,迷迷糊糊地說,

“什麼……什麼走了?”

“走了,就是走了。裴氏馬車把我送回大宅,母親不在車裡。”

薑鸞已經站不穩了,天旋地轉,裴顯的手肘撐著她,從遠處看起來還是好好並肩站在一處說話的樣子,但她整個身子已經完全軟了。

他左手撐著她的重量,右手還是拿著杯,自顧自地繼續喝酒,

“母親是續弦。從小有殊色,及笄後便有河東第一美人的稱號。父親傾慕她。三月三上巳節,水邊偶遇,對母親一見鐘情。”

薑鸞迷茫地:“啊?”

她已經聽不太明白了,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在裴顯的懷裡,噴出的熾熱呼吸都是酒香。裴顯把她扶住了,靠著城牆垛坐在城樓的青磚地上。

夜風冷峭,他脫下大氅,披著薑鸞的肩頭。玄色大氅從頭到腳地蓋住了她全身,隻露出喝多了酒的緋紅的臉頰。

裴顯坐在她身側。肩頭緊挨著,背靠著城牆垛,長腿隨意地攏著。

她喝醉了。

清醒的人隻剩下他一個,他就不必再刻意地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了。

眼前久違的除夕燈火歌舞,勾起了他久遠的不甚愉快的回憶。

極不愉快,話到了嘴邊,卻不吐不快。

眼前唯一聽他說的人已經醉得聽不清他的話,他就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父親當時已經是裴氏的當家之主,握著河東節度使的權柄。母親家族的門第低了許多。父親請媒人登門下重聘,允諾了許多好處,母親的家族幾乎立刻答應了。三個月之後,父親明媒正娶,風風光光地迎娶了母親。父親傾慕母親,婚事辦得極其盛大,當年轟動一時。”

“如果說唯一的問題,就是母親入門時十六歲,父親當時已經四十五了。老夫少妻,大了這麼多歲的也少見。”

薑鸞迷茫地轉過臉來,霧氣彌漫的眸子裡映出了裴顯的側影:“嗯?”

“母親有個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小士族,財力勢力都遠不及裴氏。但那家的郎君有一點,是我父親再如何也比不上的。”

裴顯側身過來,把薑鸞身上滑落的大氅往上拉了拉。“他和母親同歲,長得俊俏。”

薑鸞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迷迷糊糊地回了句,

“啊……俊俏好呀……”

裴顯給她的二兩杯就又倒滿了酒,遞到她嘴邊,“喝酒。”

薑鸞已經醉到不知道拒絕了,自己拿過酒杯,張口就喝。喝著喝著被辣得咳起來。

裴顯喝乾了自己的杯中酒,睨著她這邊動靜,酒杯從她沾染著濃烈酒香的芳馥豔澤的唇邊挪開,傾身下去,附耳對她說,“叫小舅。”

薑鸞溫溫軟軟地張口要喊,“嗯……”又閉了嘴。

她感覺哪裡不太對,但漿糊腦子又想不起哪裡不對。隻疑惑地盯著裴顯英挺的輪廓看。

裴顯失笑。“怎麼回事,想要徹底醉倒,還不太容易。”

湊過去看了看薑鸞手裡的酒杯,她喝了幾口,還剩下大半杯,“還沒徹底醉到,那就聽我繼續說。說到哪兒了?”

薑鸞居然還能接上,零星聽到幾個字片段,被她接的天衣無縫:“你母親走了……去找青梅竹馬……和你父親合離了?”

“合離是個好主意。京畿民風開放,嫁娶自便。”裴顯自斟自飲,“隻可惜,河東裴氏,掌了三代節度使軍權的百年大族,家族從未出過一起合離的先例。”

他靠在城牆邊,抬起頭,望著頭頂黯淡星辰,仿佛對著身邊醉到坐不穩的薑鸞說話,又仿佛自言自語,

“上街觀燈的馬車隻送回了我,卻沒有我母親。裴氏家主的夫人走失,當夜便驚動家族,廣撒人手四處尋人。未出正月裡,人就尋到了。一口厚重棺木送進了裴氏本宅。按正妻的待遇,從本宅正門入,七日靈堂,各家吊唁,風光落葬。”

他的唇邊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從此葬在她逃不出的裴氏祖墳裡。”

薑鸞耳邊已經嗡嗡作響,幾乎躺倒了。她隱隱約約聽到些什麼,又不知道自己聽了些什麼。

她失神地仰望著頭,黯淡星空的下方,正低頭凝視著她的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熟悉的鋒銳表情。

薑鸞喃喃道,“裴……小舅?”

裴顯失笑,摸了摸她緋紅的臉頰。“這回才是真醉了。”

“醉了才好。”烈酒灌喉而入,喝得太多次,便連入喉的那股辛辣都不怎麼刺激了。

裴顯自言自語道,“一醉解千愁。若不能喝醉,連借酒裝瘋都不能。不得痛快。”

他借著胸腹升騰隱約的酒意,在唯一醉倒的聽客麵前,繼續往下說,

“母親怎麼過世的,年少時不敢問。長大了,我接掌節度使的第二年,過年回家問過一次,父親不答。”

“本以為歲月漫長,總能尋出答案。沒過兩載,父親也過世了。世間再無人能答。”

“父親過世也是在正月裡。邊境突厥人騷擾犯邊,戰事打了一半,朝廷下令奪情留任,我不能奔喪。族裡大辦了喪事。父親先後娶了三任妻室,最後按照父親臨終前的遺願,和母親合棺葬在了一處。”

他笑了笑,“生為怨偶,死後同穴。”

薑鸞睡沉了。

醉酒緋紅的臉蛋,枕在他手臂上,綰發的玉梳散開了,柔軟烏黑的長發瀑布般垂落在他的手肘間。

熱鬨的儺舞隊伍已經快到宮門外了。敲鑼打鼓的熱鬨響動,吸引了城樓上守將們的全副注意力,也掩蓋住了城牆邊的細微動靜。

裴顯把滑落的大氅拉起,重新密實地蓋在她身上,接過她手裡要掉未掉的酒杯。

“阿鸞,河東裴氏的男人,你禁不起。”

他坐在她身側,喝乾了她杯裡剩下的酒。

城樓高處呼嘯的冬季朔風裡,在滿眼滿耳的熱鬨歌舞動靜裡,他摸了摸早已醉沉了的天家貴女柔軟的烏發,沉沉地說了最後一句。

“彆來招惹我。喜歡謝五郎,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