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身邊有人問,我也不至於問你了。幾個女官都沒嫁人,二姊和奶娘不敢問,二兄身子不好。東宮屬臣裡,淳於不知道上元夜的事,我不太好問他……”
她瞧著謝瀾臉色不好看,想他一個四大姓出身的嫡係郎君,從小被人捧到了天上,是不是被她的直白問題問到羞恥開不了口……
薑鸞放棄地擺擺手,“罷了,當我沒問。繼續講邸報吧。”
她不再問,謝瀾卻答了。
他的嗓音冰寒冷冽,如冬日冰湖下的流水,
“殿下說得不錯。床笫間熱情如火,出門後便拋在腦後,是男子常有的事。要不然,世間也不會有這麼多的負心薄幸郎了——”
裴顯就在這時推開門,走進了值房。
按照往日的慣例,坐在最後一排長案靠牆的坐處。
謝瀾和薑鸞同時閉了嘴。
薑鸞原本傾身靠近對麵說話,餘光裡瞧見推門進來的身影,瞬間端端正正坐回去,重新攤開了邸報。
眼睛盯著邸報大字,心裡想,該不會在門外偷聽了吧?
他那事事都要知道的性子,肯定在外頭聽了一陣了。
也不知道聽見幾句。
耳邊聽謝瀾繼續講解著,眼角餘光沒忍住,往後方靠牆的角落裡瞄。
裴顯卻依舊如慣常那般,獨自坐在最末尾的那排長案後,長腿隨意地屈起,背靠著白牆,象征高官身份的貴重金魚袋隨手扔在旁邊,對著案上點燃的醒神香霧,露出沉思的表情。
謝瀾心裡隻怕也在想同樣的事。今日的邸報說得便有點心不在焉。
邸報最大的消息是戶部的幾筆朝廷開支。
裴顯聽了幾句,敲了敲長案。“數目說錯了,謝舍人。”
謝瀾一驚,快速掃過麵前的邸報,確實說錯了數目,把一項三十萬兩銀的軍餉開支說成了十三萬兩。
“殿下恕罪。”
裴顯便在突然安靜下來的這段空隙裡,對薑鸞說,
“若家族裡的叔伯兄弟個個都是負心薄幸郎,從小看到大,習以為常,自然會覺得天下多的是負心薄幸郎。若是掉進癡情種子窩裡,周圍自然都是癡情種子。天下男兒千萬,還請殿下不要一言囊括之。”
說完不再停留,起身出門去。
薑鸞瞄著他的背影遠去,懷疑地跟謝瀾商量,
“他究竟不聲不響在門外站了多久?是不是最後幾句不該聽的全聽到了?前頭更要緊的幾句他沒聽見吧?”
謝瀾不應答。
他的目光也落在裴顯遠處的背影處,良久才收回,平靜地對薑鸞說,“裴中書已經走了。殿下,我們繼續講解今日的邸報。”
裴顯踩著宮道邊泥濘的化雪去外皇城的值房。
他翻滾的心境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他過來的時候站在門邊,門沒有關緊,裡麵的兩個人湊近在一起咬耳朵,說話的內容隻聽清了五六分,但謝瀾的目光,他隔著門看到了。
那不是臣屬對儲君應有的敬畏愛戴的眼神。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裴顯的腳步停在宮道邊。
這裡離他的中書令值房不遠,有人在宮道邊上候著他問話。
文鏡如今是東宮的人,他不願意文鏡夾在中間兩麵為難,今天特意繞過了文鏡,直接召問了東宮裡值守的一名校尉。
裴顯問那名東宮校尉,“平日皇太女殿下和謝舍人說話時,可有提起類似上元夜燈會的話頭。”
東宮校尉實話實說,“皇太女殿下青睞謝舍人,經常單獨商量事情。小的值守時遠遠跟隨著,看顧著周圍無事安全就好。至於皇太女殿下和謝舍人說什麼,小的可聽不太清。”
裴顯沒多說什麼,揮退了校尉。
他已經私下裡單獨問了五六個人了,人人都是差不多的說辭。
他有心追根究底,上元夜的所謂‘意外’,是不是薑鸞閒談時漏了口風,他的九章謀劃被泄露出去,叫謝瀾推測出來,加以利用,製造了一場‘意外’,從此成了謝瀾拿在手裡的把柄,為他自己謀前程。
但既然是薑鸞和謝瀾的私下閒談,外人自然無從得知。想查究當夜‘意外’的真相,並不容易。
裴顯思忖著,緩步往值房方向走。
當夜的真相如何,能不能細查清楚,其實倒也不是當前最為要緊的一件事。
當前最緊要的事,是謝瀾不能再像今日這樣的安然留在東宮裡了。
謝瀾是個聰明人,不管他心裡打的是如何的心思,當著薑鸞的麵,他做事從未過界,始終恪守著君臣距離,薑鸞器重他。
直接鏟除謝五郎不難。像他那位族兄謝征那樣略使手段,半夜殿室再失一次火,宮禁裡就能失蹤個謝瀾。或者走在護城河邊腳一滑,就能溺死一個謝舍人。問題在於薑鸞那邊。
不明不白沒了一個喜愛的東宮麾下,她不會善罷甘休,定然大張旗鼓地追根究底。
一個謝五郎,還不值得他冒著和薑鸞交惡的風險,直接出手鏟除。
不管薑鸞喜歡的是謝五郎的才學,還是他那張‘清貴絕倫’的臉。總之,她器重謝瀾,想要把謝瀾長長久久的留在東宮,做她的屬臣。
而謝瀾搭上了東宮的大船,得了皇太女的青睞,更不會輕易離開東宮。
裴顯淡淡地想,人留在東宮也無妨。他有的是其他的手段,讓謝瀾不能再以如今未婚郎君的身份,堂而皇之地陪伴在薑鸞身側,毫無愧疚之心的以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著她。
所謂“喜歡”,向來捉摸不定。更何況是她那樣心思多變的人。
她眼下還喜歡著謝五郎的時候,他不能冒險動她喜歡的人。等她不喜歡了呢。
他的耐心向來好得很。
裴顯腳下不停,依舊往中書令值房方向走。
兵馬元帥府的目標太大,進出的默認都是他麾下的嫡係,如果不想被人盯上,外皇城的中書令值房是個好地方。
眼下就有個人在值房裡等候他。
李虎頭滿臉愧疚,在丁翦的陪伴下,等候在不大的值房小廳裡。
見了裴顯,二話不說,直接跪下了。
“末將糊塗。”李虎頭是個老實人,當初曾經被裴顯在校場點兵時單獨點出,囑咐他去薑鸞的公主府擔任親衛長,就是看重了他這份老實。
李虎頭垂頭喪氣地跪在門邊,“上元夜,末將原本沒想著要喝醉的。當值時偶爾碰到了劉牧光將軍,他手裡拿著酒。末將過去和他打招呼,一來二去的,兩邊說了幾句笑話,不知怎麼得就杠上了拚酒。末將就喝了一壺酒。誰知道劉將軍的酒那麼烈——”
裴顯聽完了,沒說什麼,隻吩咐他,“你出去外頭等著。我和丁將軍說幾句。”
丁翦深深地擰眉,站在窗邊。
他和劉牧光是多年好友,李虎頭是他多年麾下,他開口求情說,“新春正月,當值時喝酒不罕見。喝醉了是意外之事——”
裴顯打斷了他說話,“你認識劉牧光多久了。”
丁翦愕然,照實回答,“多年好友。五六年的交情總有了。”
“劉牧光是京畿本地人。”
“是,京畿人士。他家族是兩代之前遷移入京的小士族出身,他是家中長子。”
“去年的八月初十,城外亂兵入城之夜,宮中同時生出劇變,聖人當時還是晉王,帶了五百兵入宮侍疾。”裴顯說起去年的舊事。
“我追查當夜的宮禁事,心中就曾經生了疑問,聖人當時隻是藩王的身份,為何能如此順利,五百晉王府親兵直入紫宸殿外,並未遭受阻攔。”
他敲了敲桌案上擺放的六尺宮禁值守圖,
“當夜,聖人由西南城門入宮。值守西南皇宮城門的守將,正是劉牧光。”
裴顯聲線沉下,“劉牧光行動可疑。他的背後,或許另有其主。”
“丁翦,你日常多盯著他。”
丁翦帶著深思的表情告退了。
裴顯並未在值房停留多久。他今日申時準點出宮。
回了兵馬元帥府裡,換了身會客的鮮亮衣袍,帶上了一張拜帖。
等到入夜之後,朝中重臣紛紛歸家,他騎馬上了入夜後宵禁的長街,直奔京城東南邊的安仁坊。
安仁坊是京城有名的富貴坊。居住在裡麵的都是功勳高門。
晉王府占據了東邊半座安仁坊,靠西另一半的安仁坊裡,就安置著王相王懋行的官邸。
他今夜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專程拜訪王相。
拜訪的目的是兩件要事。
當麵隻提第一樁。
王相很快親自迎了出來,兩人在布置風雅的正堂落座,裴顯客氣寒暄幾句,提起第一樁來意。
“敢問王相,裴某去年曾經聽說,謝家郎,王氏女,乃是京中佳配。去年五月裡,謝氏家主曾經將兩家的八字合婚貼送給裴某親眼見過。後來怎麼不了了之了?”
王相王懋行,四大姓望族的太原王氏出身,文武百官之首,在京城官場經曆了多年的大風大浪而不倒。
聽到裴顯的來意時,也隻是略驚愕了片刻,便又重新鎮定地啜了口清茶。
“裴中書夤夜到訪,竟是為了我家六娘和謝瀾謝舍人的婚約而來?”
王相撫須微笑,“老夫一時竟未想到。實在出乎意料啊,嗬嗬。”
裴顯淡笑,“不敢隱瞞,謝舍人曾經是裴某中書省的得力下屬,如今又是東宮的得力臣屬。下官奉了皇太女的口諭,私下裡拜謁王相,當麵詢問一番。皇太女殿下的意思,謝家郎,王氏女,若是可能的話,如此佳配,還是極力玉成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