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顯和王相的交談並沒有持續太久。
王相王懋行,官場沉浮了數十年,城府深沉,如古井無波。聽裴顯幾句道明了來意,隻嗬嗬笑著,把話頭扯開,和他說起了京城最近的閒話。
不置可否,也是一種態度。
王相對王謝兩家的這樁聯姻,不甚看好。
王相沉得住氣打太極,裴顯同樣沉得住氣,兩人你來我往,笑說起了京城的閒話趣事。
各家的閒事都聊了一遍,王相口乾舌燥,搖了搖頭,最後笑談了一句,“裴中書耐心上佳,看樣子能坐個三兩晚也無事。老夫不成了,身子骨比年輕時差了許多,抵不住了。裴中書今晚想要討個準信,老夫是給不起的。關於這樁婚事,老夫隻有一句話好說。”
“婚事中途出了變故,變故不在老夫這邊,而在謝氏。謝家郎,王氏女,兩邊的合婚貼裴中書也看到了,女家連生辰八字都給出去了,六禮行了一半,謝氏忽然送回了合婚貼,說八字不合。”
王相撚須笑歎,“謝氏說我家六娘和他們五郎的八字不合,另送了一份相合的八字來,卻是他們族中所謂後起之秀的九郎。當初山中佛寺兩家相看,來的是謝五郎,我家六娘點了頭,兩邊才定下的婚事,難道他們謝氏換了個小郎,我們太原王氏就要應?”
王相說著,搖搖頭,起身送客。
“時辰不早了,老夫上了年紀,夜裡眼花乏力,比不上你們年輕後生精力旺盛,不留裴中書了。老夫隻說一句,如今的謝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謝氏了。這一代謝氏家主的為人處世,嗬嗬,會稽謝氏,名聲在外,其實不符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家郎,王氏女,眼看是不成了。
隻要王相在世一天,兩家再無聯姻可能。
裴顯得了王相一句準信,卻也不試圖勸說什麼,也不多停留,直接起身告辭。
王相親自把他送到會客的正堂庭院邊。還要再往外送,裴顯攔住了。
“更深露重,吹多了夜風恐得風寒。王相還請留步,保重身體。裴某自去即可。”
王相不勉強,停步在門邊,含笑目送。
告辭前,裴顯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上元夜顧娘娘家的兄弟失蹤一案,人至今未找到。但已經查明值守宮禁的李虎頭、劉牧光兩人當夜失職,醉酒誤事。裴某今日把兩人分彆叫去單獨問了幾句,李虎頭認罪不諱,劉牧光卻言辭支吾,有推脫之意。裴某覺得,單隻是停職查辦的懲處不夠。王相有何見解。”
王相聽完並不多言語,按照平日的慣常做法,平淡說了句,“宮中禁衛將領的處置,是裴中書的職權所在。裴中書自便。”
裴顯在王相的目送下,上馬離開相府。
策馬奔出半條長巷,勒馬停步,在濃黑的夜裡回頭看了一眼。
他今日做了一回不速之客,突然拜訪相府,固然是為了謝瀾和王家六娘的婚約,如果能促成婚事,給謝瀾安排個妻室最好。
但他最主要的來意,還不在這裡。
文鏡追蹤了整個月,跟蹤到了京畿八十裡的塢堡巢穴。
整夜伏擊激戰,剿滅了巢穴裡的所有死士。主事之人被滅口,容貌被死士們刀砍得毀得麵目全非,文鏡帶回來的屍身辨認不出身份。
裴顯把屍身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故意放出風聲,日夜不停的尋仵作,尋畫匠,試圖還原相貌,做出種種努力辨認的表象,其實都是幌子。
主事之人的真正身份,他已經知曉了。
他從另外一條路子查出來的。
文鏡帶回了盧四郎。剿滅巢穴的前夜,主事之人傍晚進入巢穴,曾和盧四郎隔著簾子會了一麵。盧四郎回憶道,那人說的一口京城好官話。
裴顯著手從京城最近半個月的失蹤人口調查。
尤其是失蹤了未報案的。
入京的玄鐵騎裡不少探哨,用起了軍裡的線報追蹤本事,在街頭巷尾探聽消息,重點盯三十至四十歲,瘦削身材,家中有些權勢地位的京畿文士男子。
意外的發現了一個遊離在官場之外,卻又和官場聯係緊密的失蹤男子。
賀遊,寒門進士出身,在吏部候補官員名單裡,至今並未授官,但並不是因為等不到授官。之前吏部兩次外放知縣的出缺機會,都被賀遊拒絕了。
因為他在京城裡有大展拳腳的更遼闊的前景。
他春闈點中進士那年,恰好那一年是王懋行擔任的主考官。王相是那一年所有中選進士的座師。
因為這份座師情誼,賀遊登門拜謁,談吐意外地投了王相的緣,得以正式拜入王相門下為弟子,跟隨左右,地位比尋常的幕僚還要更親近幾分。
賀遊當然不願意外放出去做個小小的縣令。
因此以待補選官員的身份,留在京城五年有餘,至今身上未有一官半職。
卻也因為王相學生的身份,交結了不少的朝廷官員。
賀遊最近失蹤,年紀,身材,失蹤日期,都對得上。
他孤身入京,家人留在鄉郡老家,當然不會有家人去官府報失蹤。京城人海茫茫,百萬人口,每天報失蹤的就有上百起,本來還沒那麼容易發覺。
但前兩天,賀遊有位曾經的好友去官府報了失蹤。
那位‘曾經的好友’不是彆人,正是禦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在延熙帝麵前出言死諫,差點被廷杖打死的那位章禦史。
放出去的探哨們由此盯上了賀遊。
失蹤的賀遊是王相的學生。
裴顯勒馬緩行,走出青石長街不久,驀然撥轉馬頭,原路返回。
兵不厭詐,他向來喜歡出其不意,殺個回馬槍。
避過夜晚巡街的一隊武侯,他在長巷外翻身下馬,韁繩交給親兵,馬嘴裡套了禁止出聲的枚子,自己隱身在街巷暗處,如鷹隼般銳利地盯著相府動靜。
他今天不提前知會就登門拜訪相府,刻意敲山震虎。現在該做的都做完了,就等著看敲出什麼樣的猛虎。
夜深了。二更天的梆子聲響傳出了老遠。
深夜的長街遠處傳來了奔馬聲。
縱馬疾奔而來的那人並未發現暗巷裡等候的人影,徑直越過裴顯隱身的暗巷,直奔相府的烏頭門外。
左右大敞開的烏頭門裡匆匆走出一個管事模樣的男子,似乎對來人相當熟諳,並不出聲詢問,直接把人引進了門裡。
引人入門的管事提著風燈,昏暗的燈光足以照亮來人的麵貌。
裴顯在暗巷裡冷眼旁觀,看了個清楚。
半夜登門相府的來人,赫然正是他臨走時隨意和王相提了一句,被停職在家、等待查辦的南衙禁軍中郎將,劉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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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四郎瘦了一大圈。
被人偷走整個月,在深山老林裡轉悠著過了年,他這次吃了不少苦頭,下巴都削尖了。
一張白皙的臉在山裡日曬雨淋的,曬黑了,小白臉成了小黑臉,俊俏倒還是俊俏的,就是少了點原本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病態美感。
薑鸞盤膝坐在正殿明間的羅漢床上,盯著盧四郎嶄新的一張小黑臉瞧個不停,越瞧越稀罕。
“看來吃了不少苦。”
盧四郎被折騰了一個月,日夜驚嚇,吃不好睡不好,吃得苦比蹲牢獄幾個月的苦還多,手裡捧著熱茶,跪坐在長案對麵,人蔫巴巴地發著愣。
薑鸞看他幾口就把整碗茶喝完了,又遞了一杯蜜水給他,好聲好氣地安慰,“潤潤喉嚨再說話。”
盧四郎神不守舍地喝光了整杯蜜水,下定決心般,終於開口了。
“殿下要問什麼,”他啞聲說,“罪臣言無不儘。”
他一開口,薑鸞惋惜地扼腕,“怎的連聲音都啞了。從前的嗓音多好聽。”
盧四郎帶著三分羞愧,七分氣惱,偏要昂起頭說話,
“回殿下的話,路上受了風寒啞的嗓,休養幾天自然能好轉。曬黑的膚色養一養也能恢複白皙。殿下現在看罪臣磕磣,過半個月再召來看一看!”
他一抬頭,那張新鮮的小黑臉就在光線下顯露得清清楚楚。薑鸞忍著笑安撫他,“彆惱彆惱,沒說你不好看了。事態緊急,本宮等不了半個月。”
她想了想,問盧四郎,“他們偷走你的那個月裡,對你說了些什麼?最關心的是什麼事?”
“他們問罪臣……記不記得盧氏的資產。大約估出多少數目。罪臣跟他們說,我出仕不久,並不清楚族中具體產業。他們又問,裴中書抄家抄出了十二萬兩金,你覺得數目如何?”
薑鸞聽到了最後那句,喝蜜水的動作停下了。
在她專注的視線裡,盧四郎繼續回憶道,“罪臣對他們說,肯定不止這個數。”
“他們叫罪臣大致估算一下,罪臣就估算了知道的幾處京畿產業,城裡的宅子,城外的莊子,園林,田畝,馬場,大概折算一下,已經是兩倍之數。”
“他們很滿意,跟罪臣說,以後如果有人問起類似的問題,叫罪臣就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