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之行五月初十從京城出發,再回到京城時,已經是六月盛夏裡。
前後打出皇太女儀仗,坐在金輅車裡,在知了震耳欲聾的鳴叫聲中,從大開的東南城門緩緩駛入城中。
京城百姓提前知道了消息,車駕回返當天,數萬百姓在長街兩邊圍觀迎接,鮮花鮮果擲滿了車頭馬鞍。
車駕行駛入東宮之後,薑鸞吩咐幾個女官拾掇拾掇,居然收拾出了上百斤的鮮果,全給了淳於閒,統一發給這次所有跟隨出行的東宮禁軍,每人當晚分了半斤鮮果。
和京城街頭的熱鬨景象截然不同的,是政事堂裡肅穆的氣氛。
裴顯回到政事堂當日,踏進明堂門檻,迎麵對著兩張臭臉。
“裴中書跟隨皇太女出行了一趟太行山,時機恰到好處啊。”李相不冷不熱地說,“留下我等在京中左支右絀,焦頭爛額。”
突厥五月裡送來的要求和親的國書,已經驚動了聖人跟前。
最近京城天氣酷熱,端慶帝還是不肯喝水,夏日裡喝雞湯魚湯這些葷湯又覺得油腥難受,他身子頂不住,為了國書的事又煩躁,前幾日硬是中了一回暑,人在寢殿裡撅了過去。
內侍們慌忙回稟了顧娘娘,顧娘娘哭著來見他,好說歹說,在寢殿裡放了冰塊。
冰塊消暑倒是好用,但冰塊會化成水,聖人見不得清水,四處放冰塊的角落拿布巾遮遮掩掩的蓋結實,落在端慶帝眼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反倒又引得他發了一回癔症。
明明之前開春那段時日,已經兩個月沒有發癔症了。
禦醫們也沒法子。屋裡太熱了會中暑,放冰塊會引發癔症,一口清水都喝不得,油膩濃湯又喝不下去。夏日燥熱,無法可想,隻能硬生生忍過這個季節。
朝臣們都聽聞了聖人苦夏、身子不好的傳聞,各個長籲短歎,心情鬱悶。
突厥人要求和親的國書,又正好卡在這個時候,不上不下的。
“裴中書回來了,就請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大聞朝的邊境睦鄰。所提要求,簡直是匪夷所思!”
李相扔過來的奏本,就是鴻臚寺上奏的那本奏章,裴顯早從薑鸞那處看過了。
他略翻了翻,合起奏本,往長案上一扔,
“和親之事不必議。兩位應該都無意見?關於突厥新可汗,裴某曾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李相和崔中丞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這位薛延陀部出身的新可汗,打仗是一把好手。當初在河東邊境時,裴某和他對陣過幾次,性情奸猾如狐,無諾無信之人。他新得了大可汗的位子,正在誌得意滿之時。諸位看他送來的國書口吻,應該都能看得出來此人狂妄無邊,對我朝並無任何敬畏之意。”
“針對薛延陀新可汗的這封國書,裴某有個提議。”
在李相和崔中丞的注視下,裴顯起身走到政事堂的明堂大匾額下方,在通亮燈火映照下平靜地說,
“冷待和親公主,藐視大聞朝廷,辱沒皇家尊嚴。——出兵打吧。”
———
出兵的提議不是那麼容易通過的。
政事堂其他兩位重臣都沒有立刻應聲。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管著朝廷的錢袋子,眼神閃了閃,說了一句,“朝廷沒錢。”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
“朝廷總是沒錢,李相每次都是這句。聽習慣了。”他的視線轉向崔知海。
崔知海歎著氣說,“去年太行山兵敗,二十萬精兵,葬送了大半。皇太女殿下五月裡太行山招魂,召回來八萬英靈。哎。各方還打算著休養生息幾年……又起刀兵啊。”
裴顯冷靜地指出,“號稱二十萬,實際隻有十二萬六千。陣亡八萬,傷殘兩萬有餘。剩下兩萬餘兵已經收攏重新編入南衙禁軍。”
崔知海聽得牙酸,“裴中書,本官是在和你計算兵力嗎?本官是在跟你說,窮兵黷武禍國,朝廷和民間都要休養生息啊。”
當日的政事堂議事,除了共同議定‘不和親’的主旨,其他的都不了了之。
薑鸞聽說裴顯主戰,是在第二天的事了。
這天正好來了新邸報,邸報上沒提,但謝瀾抽空過來值房替她講解時,同樣提到了鴻臚寺遞上朝廷的國書,以及所有人都在私下裡議論的,裴中書主張發兵出征的事。
薑鸞當時正在托著腮發呆。
發兵的年份似乎不太對。
在遙遠的前世裡,她依稀記得,確實對突厥動了兵。但那是在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耳邊是謝瀾講解邸報的清越嗓音,她邊聽邊走神。
上一世,她從洛水被撈起的那個秋冬,身子受損太重,幾度瀕死,太醫們使儘解數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情況,比現在她二兄的情況還要糟糕。
那個秋冬,她始終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閉眼,就是黑夜,一睜眼,天亮了。床邊侍疾探病的人來來去去,她連睜眼看清楚來人的力氣都沒有。
如果是那段時間裡,突厥牙帳換了新可汗,提出了和親的要求,被裴顯駁回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她氣息奄奄地臥床不起,渾渾噩噩的那幾個月,甚至可能打過幾仗了。
薑鸞正出著神,耳邊抑揚頓挫的清冽嗓音停下了。
“殿下今日心神不寧。如果無意再聽下去的話,容臣告退。”謝瀾收起書簡,起身要走。
薑鸞好笑地攔他。
“你原本脾氣沒這麼大的。怎麼自打進了吏部,人忙了,脾氣也見長。”
她喚了謝瀾的小字,“剛才確實分神在想些事,已經想完了。好了靜澤,繼續往下說吧。我專心地聽。”
謝瀾已經走到了門邊,聽到那聲‘靜澤’,在門邊停了片刻,低低地喟歎了一聲,轉身又走了回來。
“殿下可是在想裴中書發兵出征的提議,為他的安危擔憂?”
他平靜地陳述,“朝中有大批武將,不必裴中書親自出征。殿下無需憂慮。”
“剛才倒是沒想到這些,被你提醒了一句,倒是想起來了。”薑鸞掰著手指數,
“玄鐵騎麾下大批精銳,薛奪,文鏡,放出去都是可以鎮守一方的主將——”
“朝廷不會讓玄鐵騎出身的將軍領兵討伐的。”
薑鸞一怔,視線抬起:“嗯?”
“裴中書位高權重,二十六歲的年紀,已經任職中書令,入了政事堂,開了兵馬元帥府。他麾下的玄鐵騎嫡係若是再立下軍功,朝廷如何再封賞裴中書?”
謝瀾平靜地攤開邸報,重新尋找下一份需要解讀的朝政消息,
“再進一步,隻能封王侯了。裴中書正值盛年,十歲都未到,封王封侯太年輕,也太危險。這次即使定下了出征,領兵出戰的必定不是裴中書。臣的愚見,十之**會是家兄謝征。用家兄的騰龍軍出征安全得多。”
薑鸞聽著聽著,糾結起來。“謝征和二姊才新婚不到兩個月。二姊會難過的。”
“家兄如果領命出征,殿下可要阻攔?”
薑鸞沒想好。
她心煩地翻起了邸報,翻得紙張嘩啦啦地響。
等今日的邸報講解說完了,兩人閒談了幾句,確認謝瀾最近在吏部過得不錯,她放心地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端慶帝的精神不怎麼好。
他的病症格外苦夏,這個夏天過得艱難。
最近兩天雖然沒發癔症,卻有許多朝臣排著隊的求見他,見了麵就大禮拜倒,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齊聲表示了對戰事的憂慮,對強硬支持出征的裴中書的憂慮。
王相雖然退隱了,朝中還有大批文官。中樞文官是天下文人的脊梁,他們有團體的意誌。當朝廷政事的走向偏離儒家推崇的中庸長久之道,他們就站出來了。
主和派要求駁斥國書的和親要求,把使者趕出京城了事。才安穩了一年,何必輕易再起刀兵。
少數主戰派,也表示了對裴顯領兵出征、權勢過重的憂慮。要求由謝征擔任主帥,收回裴顯的兵馬元帥府,加以製衡。
端慶帝薑鶴望幾乎被這群不肯罷休的文官煩死。
薑鸞走進寢殿時,薑鶴望正懨懨地坐在龍床,喝梨子水。
“阿鸞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說,“過來坐,先彆說話。讓周圍靜一會兒。被他們吵了一早上,吵得腦殼疼。”
薑鶴望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我看,裴中書領兵打突厥正好嘛。他早先在邊境跟突厥人打了四五年,經驗老道,河東那邊的兵馬也服他。換了謝大將軍過去,他的騰龍軍都是遼東漢子,拉去西北打突厥人?我覺得不太行。”
“偏偏他們都說裴中書權勢太重,帶兵出征容易生出異心,叫我把裴中書的玄鐵騎調撥給謝征用。我下不了旨,怕裴中書記恨了我,又怕你二姊哭著過來罵我。”
薑鶴望煩惱地連手裡的梨子水都喝不下了。
“做的什麼鳥皇帝。整天聽人吵得烏煙瘴氣的,還不如當初在晉王府裡自在。”
他從蕎麥軟枕頭下麵搜尋了一陣,找出一根長發,半截黑,半截白,沮喪地托在掌心裡遞給薑鸞看,
“瞧瞧!為兄才多大,為了突厥這道羞辱國體的和親國書,要不要打,派誰去打,硬生生愁白了頭發啊。”
越看著白頭發越難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一個個平日裡表麵上噓寒問暖的……咳咳,一旦吵起來,就忘了朕……咳咳……身上的病了……”
薑鸞拍著二兄的背。
“二兄歇息吧。和親國書的事交給我,去找裴中書商議商議,再去問問謝大將軍自己的意思。”
薑鶴望心裡難過的事不止這一樁,都積到一起去了,愁得生了白頭發不全是為了政事。
他抹了把發紅的眼角。
“想虎兒了。都多久沒見著麵了。顧家六郎至今找不到人,皇後和朕離了心,她自己倒是按規矩每天過來侍疾,人冷冰冰的都看不到個笑容,朕好說歹說,她一次都不肯抱虎兒來……她拿虎兒逼著朕低頭啊。阿鸞,你說,要不要發詔令下去,戒嚴京城,徹查顧家六郎的下落……”
薑鸞聽著聽著,臉上的神色也冷了。
二月裡王相最終同意從朝堂裡退,刺殺裴顯的罪狀是一樁,謀害顧六郎的罪狀是第二樁,城外的塢堡裡私鑄甲兵的罪狀是第樁。
樁致命的把柄握在她和裴顯的手裡,王相身後站了整個太原王氏,不想和他們鬥得魚死網破,兩邊互相妥協,各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