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太學生茫然地互相打量。
年輕大膽的那個嘴硬地說,“學生們聽聞的消息,都是一十萬兩金。這麼大的數目,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是以訛傳訛。”薑鸞斬釘截鐵地說。“此事本宮會追根究底。你們不想惹火上身的話,到此為止。”
東宮禁衛收走了用作武器的爛菜葉子,斥退了兩名當街鬨事的太學生,薑鸞卷起另一側的碧紗車簾子。
裴顯騎馬等候在街道中央。雖說中間隔了一輛車,路邊太學生的交談聲聽得清清楚楚。
“一身紫袍招搖紮眼呐,裴中書。”薑鸞瞧著他身上的顯赫紫服,“政事堂中樞、一品中書令的位子,開始燙屁股了?”
裴顯鬆了韁繩,拘束了許久的高大戰馬立刻抖動鬃毛,興奮地往前小跑了幾步。
跟隨著起步的馬車,馬蹄沿著長街輕快地跑動,油亮的長鬃毛在陽光下閃光。
“殿下不必擔憂。”清脆的馬蹄聲中,裴顯從容不迫地說,“區區一品中書令的位子,臣坐得穩。”
薑鸞當然不會質疑這一點。
前世的朝廷局麵似乎比如今困難許多。至少這一世要發兵,朝廷還能挑選出征的將領,南衙禁軍有丁翦,騰龍軍有謝征。
她依稀記得前世幾次的大的征戰,每逢戰事不利時,都是裴顯親自帶兵去救援,打完了回來繼續領著百官處理政務。
整天整夜的忙。
天昏地暗的忙法,都沒能拖垮了他。
如今隻是一個一品中書令的職位,他當然坐得穩。
薑鸞確實不怎麼擔心他那邊,相比於皮糙肉厚骨頭硬的裴中書,她更擔心纖細敏感的一姊。
薑雙鷺坐的車就跟在後麵,她叫停了車駕,吩咐找一姊過來和她同乘。
“最近兩日睡得還是不好?剛才和謝征喝酒時,他還跟我說,叫我多看顧著你。”
薑雙鷺精神不怎麼好,勉強笑了笑,“多思多夢,夜裡睡得是不大好。不過無妨,反正我白日無事,白日裡再補眠一陣子就好了。”
薑鸞和她商量著,“要不然,跟我回東宮住幾日?看看換個寢屋,入睡會不會容易些。”
謝征不在京城,薑雙鷺獨自待在大將軍府無趣,點頭應下。
薑鸞聽了一姊的那句‘多思多夢’,倒想起了什麼,掀開簾子,半開玩笑地問起騎馬隨行的裴顯,
“前陣子也聽你說過“多思多夢”。難不成你也做的是噩夢,也被戰場的煞氣魘著了?”
裴顯在馬背上身姿挺拔如鬆,正沿著長街緩行,聞言偏了下頭,遞過一個‘說什麼笑話’的眼神。
“最近確實多夢,卻並非從太行山之行開始,而是之前更早些,四月暮春裡便開始了。或許是節氣交替,入夏了氣候炎熱,夜裡難以入睡的緣故。戰場煞氣雲雲,無稽之談。殿下不必過多放在心上。”
“但一姊是噩夢,而且確確實實去了太行山之後才開始的。”
薑鸞喃喃自語著,“莫非戰場凶地養出的屍煞氣也看人下菜?碰著比它們更凶煞的,就遠遠地躲開了,專挑一姊這樣的慈善心腸禍害?”
薑雙鷺哭笑不得,輕啐了口,“胡說八道。”
鬼神之事,誰也說不清。車駕回程的路上,薑鸞商量著今晚的安排。她打算晚上和薑雙鷺同住寢堂,姊妹倆就近睡在一處。
反正東宮寢堂裡的紫檀木架子床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
“晚上叫文鏡執刀值守在門外。”
她對一姊說,“他們隨身的兵器,都是上過戰場、飲過人血的凶兵,壓製戰場養出來的屍煞氣。叫他持刀護衛一晚,如果你今晚安睡無恙,那就證實,之前的種種夢魘,確實是太行山戰場跟過來的凶煞氣作祟。”
薑雙鷺被夜裡噩夢侵擾得太久,不甚安穩地問,“如果……跟過來的屍煞氣實在太凶悍,戰場上飲過人血的凶兵還是不夠鎮壓的怎麼辦?
薑鸞:“那就索性多叫幾個將士。夜裡守在門外,十幾把飲血凶兵一字排開——”
馬車壁被人從外頭敲了敲。
“臣自請守衛門外。”
她們沒有刻意壓著交談聲,被隨車的人聽了去,裴顯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臣帶兵五載,大小戰役三十餘場,手裡壓著的凶煞氣,不見得比太行山下壓著的凶煞氣少。臣親自持刀守在門外,想來應該不至於再有煞氣作祟。等明日看事態如何,追根究底也更容易些。”
平心而論,裴顯的提議是個極好的主意。
但以他的身份不必做護衛事。他要以護衛的名義留在東宮,薑鸞免不住地想多了。
“事先跟裴中書說好了,我和一姊同睡。”她撩起碧紗簾子,遞出去懷疑的一瞥,“裴中書白天事務忙碌,晚上不回去好好休息,當真要在——屋外,持刀守候整夜?”
特意著重咬了‘屋外’兩個字。
裴顯自然聽出來了。他微微一哂。
“人又不出京,白日裡多半在政事堂,動動嘴皮子而已。一個晚上不睡無妨。”
“還是先解決了煞氣作祟的事為好。謝大將軍領兵出征在外,傳去懿和公主的好消息,也算是免除了他的後顧之憂。”
平心而論,話說的在理。
隨行的文鏡聽了也連連點頭。
今晚的安排便如此敲定下來。
當夜,薑雙鷺在東宮的寢堂裡,雖然有薑鸞陪著,心裡記掛著出征的謝征,又擔心入睡後還是夢魘,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輕歎了聲,吩咐跟隨來的親信女官拿出針線籃子,從小竹籃子裡取出編了一半的五彩絲線,繼續往下編絲絛。
“這是在編什麼?”薑鸞已經困了,睡眼朦朧地湊過來看。
薑雙鷺手裡的五彩繩結,五福圖案編了一半,顯現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蝙蝠。
薑鸞原以為一姊在打絡子,但絡子用的絲線粗得多,她手裡的五彩繩已經編了一半,精致小巧,看尺寸不像是係在腰裡的絡子,倒像是個手串。
薑雙鷺和她細細地解釋,“端午節時興用艾草和雄黃酒驅邪,但功效主要還是驅山間草叢裡的蛇蟲。要說驅除邪祟,艾草和雄黃沒什麼大用處,倒是給小孩兒手腕上紮著的五彩絲繩,據說辟邪靈驗得很。”
“他出征了,反正我無事,給他編個五彩絲絛手串,辟邪也好,做個念想也罷,送去前線戰場,他那邊戴上了,我心裡安穩些。”
薑鸞的精神頭立刻來了。
“好東西,教教我。”她興致勃勃地拿起五彩手串端詳,“我也要做一個。”
薑雙鷺眼中帶了笑意,難得開了句玩笑,“我編好了送人,你編好了拿去做什麼,也送人?”她瞄了眼門外。庭院裡的燈光比屋裡亮,裴顯佩刀值守的身影映在了窗紙上。
薑雙鷺嘴裡什麼沒說,但眼風裡調侃的意思明顯。
薑鸞裝作沒瞧見她的暗示,理直氣壯地說,“我就喜歡編手串。”
薑雙鷺編手串安安靜靜,絲毫不驚動身邊人。
薑鸞編起手串,聲勢驚天動地。
她不止自己動手開始編,還叫來了東宮幾個女官,招呼她們找來東宮所有善於編織的宮人,找十幾一十個來,一起幫忙動手。
把薑雙鷺編了一大半的手串展示給所有人看,“按懿和公主的樣式,拿一模一樣的五彩絲絛,仔仔細細地編三百個辟邪手串。”
東宮裡燈火通明,宮女們個個心靈手巧,就連內宦們都有不少精通編織的。聽說皇太女今夜急召人辦事,一個個爭先恐後,白露出去喊了一圈,呼啦啦叫來了三四十個。
在廊下坐了兩排宮人。白露開了庫房,領出四十份的五彩絲絛和針線竹筐,一個個地分發下去。宮人們看過了手串的樣式,當場認真地編織起來。
持刀在外嚴陣以待、準備以凶兵鎮壓煞氣的裴顯:“……”
帶著幾十名不畏戰場煞氣的玄鐵騎老兵、肅然護衛寢殿的文鏡:“……”
“今夜……殿下不打算睡了?叫來了三四十個宮人,打算以活人的生氣,壓製太行山跟隨來的凶煞氣?”
文鏡低聲和自家主帥說,“要不然,督帥還是回去休息吧。”
裴顯不容置疑地一口拒絕。“既然應下了,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戰場上飲血的腰刀收回刀鞘,他靠在廊柱邊,腰間掛刀,斜睇著這邊熱火朝天的動靜。
大半夜的不睡,找一堆人連夜編三百條辟邪手串。他倒要看看,三百條手串最後都送誰。
作。使勁作。
看她半夜能作出什麼花樣來。:,,.